現場|這場音樂會,還原了我對古代流行音樂現場的想像

澎湃新聞 發佈 2024-04-06T15:02:32.448335+00:00

上周六晚在上海大劇院上演的《燕飛來·今人古樂會》座無虛席。觀眾的男女比均衡,年齡段跨度很大,素質也高。將近九十分鐘的演出沒有中場休息,座席鴉雀無聲的狀態保持到了最後。是久違了的,讓人很舒服的觀演體驗。

上周六晚在上海大劇院上演的《燕飛來·今人古樂會》座無虛席。觀眾的男女比均衡,年齡段跨度很大,素質也高。將近九十分鐘的演出沒有中場休息,座席鴉雀無聲的狀態保持到了最後。是久違了的,讓人很舒服的觀演體驗。

分上下半闋,上半闋是各種器樂的民樂古曲獨奏,下半闋是小草的古歌,全民樂樂隊伴奏,新添童聲合唱團和舞者參與。

作為非民樂受眾,上半闋讓我聽得心裡很亂。這些古曲支支都經過多少代人的打磨,節奏自由,技法複雜,腔少韻多。聽的時候,幽靈好不容易剛成型,混亂的思緒正在收攏,忽然又被打散。以「春」為主題的古曲雖然經過現代化的改編,依然離我的聽覺經驗很遙遠。

音樂也好,繪畫也好,中國古代的藝術大都經歷了從職業化時代到文人主導的變化。文人趣味所尤其喜歡的餘韻、留白和內心的空響,對現代人來說殊難進入。它們往往更貼近演奏者的內心感受,遠離市井大眾的審美。引發強烈的感官體驗似乎是不體面的做法,就像儒家文化影響下的仕宦,若以音樂或畫技聞名於世,本人反而會竭力弱化這種印象,生怕這些「術」削弱了他的仕途聲譽。

由他們甄選出的古曲,在我這樣門外漢的耳朵里,就像一位內心世界深藏的君子,以表達世俗的七情六慾為恥。在傳習的過程中,絕大多數激烈、怪誕的東西都被剔除。這位君子孤芳自賞,使自己曲高和寡。聽簫和笛子獨奏的時候,想起《紅樓夢》裡史太君讓人在遠處水榭「細細吹一套曲子來」的情景。這樣高雅的審美,就像充沛的水流漸漸壅塞,到最後成為溪水或細流。美還是美的,總有些流於感傷和單調。

聽黑人音樂比如靈歌、布魯斯的時候,也經常會有這種因為跟不上音樂而脫線的時刻。但靈歌和中國古曲的背景很不一樣。靈歌手唱歌的樣子如同巫祝被神靈附體,又像痛苦或喜悅到了極點無處宣洩,必須開口唱歌。聽這種音樂就算快要掉線,很快又會被比音樂更強大的情感拉回來。音樂再狂飆,也沒那麼容易把聽眾甩掉。它對聽眾不設門檻,熱烈歡迎所有的人類。

在上闋這些有門檻的中國古曲中,只有《酒狂》讓我精神一振。它沒有超出現代音樂的聆聽經驗,天生渴求共鳴。樂曲本身的能量讓它不管被什麼樂器演奏都奔涌,掃除積鬱和心靈僵化的外殼。

下闋是小草和「燕飛來」樂隊的古歌時間。蕭/笛、箏、鼓、琵琶、中阮,一隊兒童歌者,兩位舞者,一個主唱。

小草是主唱,她的舞台形象和生活里的樣子很不一樣。生活里她的打扮柔軟熨帖,身手矯健靈敏,舞台造型則挺括、光澤,端正靜氣,唱歌的時候像一棵海草(大概是枝狀頭飾給我的印象),只有指尖和裙裾微搖。好像她時刻在努力保持身體的穩定,好使歌聲能自然地流瀉出來。

小草不是個性非常鮮明的歌者。和人一樣,她唱的由古詩詞和古曲融合而成的古歌也很溫柔、理性、堅定。小草作為歌者的特質,從一開始就和作品長在一起。即使站上舞台,她身上還是有從前很長一段時間為音樂人服務的從業者精神(小草是「半度雨棚空間」的主理人)。她和劉星(中阮演奏家、作曲家)做半度音樂,在半度雨棚辦音樂演出,堅持了二十年。輔佐性的工作,使她長期擔任「創造合適的場景,讓事情發生」的角色。

後來小草終於決定分出精力,從服務者變成創作者和表演者的時候,這種角色的特質依然在。小草和劉星一起創作古歌,就是讓古老的東西在今天重新發生的嘗試。小草的歌是開始,不是令人高山仰止的頂峰,她鼓勵更多的人進入這個世界。

以前讀到唐朝「竹枝詞」的時候,好奇過詩歌被唱出來是什麼樣,唐朝人的流行音樂場景又是怎麼樣的。當年劉禹錫遭貶謫後作系列「竹枝歌」,傳到長安、洛陽以後大受歡迎。流行到什麼程度呢,各大佛寺講經的時候,都有伶人唱「竹枝詞」的娛樂節目。這種全民的狂熱追捧,也使一些人黯然。孟郊這樣的「六十孤老人」,不得不面臨「能詩獨臨川」的窘境,只能發發「能詩不如歌,悵望三百篇」的牢騷。

另一位精通音律的詩人白居易,一生傾慕曾在宮中觀賞過的歌舞《霓裳羽衣歌》。後來他總算在任杭州刺史時組了一支四人女子樂隊,由箜篌(古代撥弦樂器)、箏、笙、觱篥(古代管樂器)構成,排成這支長歌。可惜只在西湖湖畔公演了三次,就接到一紙調令。樂隊在他走後很快就解散了。

今人只能從史料中,得到對古代流行音樂的零星印象。所以當真的有人把古詩詞唱成歌謠,那種感覺是很美妙的。

這次因為扣住「遊春」的主題,小草唱的詩詞不管素淡還是穠麗,大都有閒適的心境。這裡的閒適並不是指沒有憂愁,不受離別、仕途不順或大環境壓抑之苦。而是在那樣的底色之上,還能看見「煙柳畫橋,風簾翠幕」的春天,退一步能回到「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的曠達之境,仍然有心讚美「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易碎的美麗。

小草唱歌的方式,和春天帶著希望的心情相配。她和觀眾保持不遠也不近的距離,淡化了天生嗓音里的甜潤,基本抹除了流行歌曲演唱方式的痕跡(起腔似乎還有一點點)。小朋友們的加入帶來新綠的色彩。他們的唱和動作都有瑕疵,但瑕不掩瑜,重要的是氣息乾淨,音律準確,大大小小的面孔又可愛。

春天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學古歌的小朋友們也讓我想到音樂人小河的「尋謠計劃」。小河和小草,都在做連接小人兒和古老歌謠的努力。就算長大以後,他們的生活和音樂一點關係都沒有了,在某些情境下,總還能哼出幾句歌謠,在轉回的音樂和古老的句子中找到對眼前情景的回應,得到一些安慰。他們也不會像我,因為對傳統音樂的了解太少而無法進入,能夠擁有更寬廣的聽覺經驗。

不過,雖然喜歡下半闋,對舞蹈的形式和舞者的服裝還是不太認可。她們一跳我就出戲,像看到古裝劇里穿著寢衣的妃子夜半起舞,跳的還是有歌舞團氣息的民族舞。不如不在。

喜歡樂隊的編排,簡練、緊湊,作為枝葉披紛的曲調的骨架,總能抓住散逸的神思,讓它回到這一刻。習慣了野孩子高動力版本《敕勒川》的我,也能在他們的版本中找到北風的另一種內生動力。

最後一首長歌《春江花月夜》,和早年的錄音室版本有很大變化。筆鋒從細毫的白描,變成寫意的狂草。小草細潤的聲音在樂聲齊奏中沒有被湮沒,凸顯似一根銀線。新的編曲洗去甜膩,還原了詩歌原本的樣子。清曠搖曳的海上月夜,容納了筆下和言外豐富的情感。這首詩像一口海碗,不是一葉扁舟。中國文人世世代代像孫悟空逃不出五指山,衝破的努力和無可奈何都在詩里。

編曲的進程就像聚攏力量的過程。小朋友的合唱已經不似童聲稚嫩,在音樂的洪流里轉換成了更永久的東西。它結束得乾淨利落。燈光亮起,全員謝幕時,曲子仍然無聲地繼續在演奏廳里流淌。幾年前聽小草的古歌音樂會,還未有這樣的感覺。

原來幾年的困頓,會帶來這樣積極的改變,這是春天能發生的美好。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