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景中:宋版之冠!趙孟頫藏宋刻《漢書》考

古籍 發佈 2024-04-07T00:08:46.183642+00:00

光緒三十三年,王國維先生發表《古雅之在美學上之位置》,述美的兩種形式說,第一種為材質,第二種為表現技巧,然後舉例曰:「三代之鐘鼎,秦漢之摹印,漢魏六朝唐宋之碑帖,宋元之書籍等,其美之大部,實存於第二形式。」

光緒三十三年,王國維先生發表《古雅之在美學上之位置》,述美的兩種形式說,第一種為材質(內容),第二種為表現技巧(形式),然後舉例曰:「三代之鐘鼎,秦漢之摹印,漢魏六朝唐宋之碑帖,宋元之書籍等,其美之大部,實存於第二形式。」② 其中列書籍為美的對象,這大概是近人的首次表述。其時為公元1907年夏,先生31歲。

從書史看,宋人刻書的藝術水準,超前越後,無可匹敵。在宋板書的收藏中,趙孟頫(1254-1322)的藏書雖後世所知寥寥,但在傳世的銘心絕品中,有一部卻最霽心悅目,未見有何書比它還更令人艷羨,這就是人們頻頻稱頌的《漢書》。

明末的鑑賞家劉體仁(1612-1677)《七頌堂識小錄》說:「宋板書所見多矣,然未有踰《前漢書》者。於中州見一本,本出王元美家,前有趙文敏小像,陸師道(1511-1574,師事文徵明)亦寫元美小像於次帙,標籤文衡山八分書。」③

這一簡述,寥寥五十幾字,卻是當時鑑賞家的共識。高濂《遵生八箋》論宋板書之美,獨標《漢書》為佳,其說:「余見宋刻大板《漢書》,不惟內紙堅白,每本用澄心堂紙數幅為副。今歸吳中,真不可得。」④ 此即趙孟頫舊藏本,吳中即指王元美家。王元美名世貞(1526-1590),明蘇州府太倉人,自號鳳洲,又號弇州山人。嘉靖二十六年進士,官刑部主事,後累官刑部尚書。好為古詩文,始與李攀龍(1514-1570)主文盟,主張文不讀西漢以後作,詩不讀中唐人集,以復古號召一世。與李攀龍等稱後七子。

《列朝詩集小傳》說:「於麟既歿,元美著作日益繁富,而其地望之高、游道之廣,聲力氣義,足以翕張賢豪,吹噓才俊。於是天下咸望走其門,若玉帛職貢之會,莫敢後至。」⑤張應文,一位活動在嘉定和蘇州一帶的收藏家,與王世貞相善,在他的《清秘藏》中也說:「余向見元美家班范二書,乃真宗朝刻之秘閣特賜兩府者。⑥無論墨光煥發,紙質堅潤,每本用澄心堂紙為副,尤為精絕。前後所見《左傳》、《國語》、《老》、《莊》、《楚辭》、《史記》、《文選》、諸子、諸名家詩文集、雜記、道釋等書約千百冊,一一皆精好。較之元美所藏,不及多矣。」⑦

王世貞自己也說:「余平生所購《周易》、《禮記》、《毛詩》、《左傳》、《史記》、《三國志》、《唐書》之類,過三千餘卷,皆宋本精絕。最後班范二書,尤為諸本之冠。」「前有趙吳興小像,當是吳興家入吾郡陸太宰,又轉入顧光祿。⑧ 余失一莊而得之。」⑨

《漢書》在王世貞的家中時,王氏曾這樣描述說:

桑皮紙,白潔如玉,四旁寬廣,字大者如錢,絕有歐柳筆法。細書絲髮膚致,墨色精純,溪潘流瀋。蓋自真宗(918-1022)朝刻之秘閣,特賜兩府,而其人亦自寶惜,四百年而手若未觸者。前有趙吳興小像。(44)

有趙孟頫小像,趙氏寶愛之極,才有此舉,不言而喻。

趙孟頫

王世貞以一莊的代價換得《漢書》,真是驚人的豪舉,以致後來再見到趙孟頫舊藏的《六臣注文選》,便只能且戀戀且悵悵了。《文選》卷五後有王氏跋,口氣大變:「余所見宋本《文選》,亡慮數種。此本繕刻極精,紙用澄心堂,墨用奚氏,⑩舊為趙承旨所寶。往見於同年生朱太史家,雲得之徐太宰所。(11) 幾欲奪之,義不可而止。太史物故,有客持以見售,余自聞道日,束身團焦,五體外俱長物。前所得《漢書》已授兒輩,不復置幾頭,寧更購此,因題而歸之,吾師得無謂余猶有嗜心耶!壬午春日,世貞書於曇陽觀大參同齋中。」(12) 壬午為萬曆十年(1582),其時王氏56歲,而《漢書》也已送給了兒子。

王世貞

王世貞64歲去世,估計逝後時間不長,《漢書》就脫手。他的兒子王士騏也有跋說:「此先尚書九友齋中第一寶也。近為國稅,新舊並急不免,歸之質庫中,書此志愧。」(13)士騏乃世貞長子,字冏伯,萬曆十七年進士,官至吏部員外郎,亦能文,剛直之士,錢謙益很是揄揚。

錢謙益(1582-1664)可能是私家藏書史上最有名的人,他的絳雲樓冠絕大江南北。《漢書》幾經轉手,到了他的書架。書中留下了他的數通跋語,由此可知《漢書》的珍異及命運。可以說,此書在錢謙益的生命中是如此重要,連詆毀他的《牧齋遺事》也對它大書一筆,演義為故事:

錢謙益

大江以南,藏書之富,無過於錢。自絳雲樓災,其宋元精刻皆成刦灰。世傳牧齋《絳雲樓書目》,乃牧翁暇日想念其書,追錄記之,尙遺十之三。惟故第在城東,其中書籍無恙,北宋前後《漢書》倖存焉。初,牧翁得此書,僅出價三百餘金。以《後漢書》缺二本,售之者故減價也。牧翁寶之如拱璧,遍屬書賈,欲補其缺。一書賈停舟於烏鎮,買面為晚餐。見鋪主人於敗簏中取書二本作包裹具,諦視則宋板《後漢書》也。賈心驚,竊喜,因出數枚錢買之,而首頁已缺。賈向主人求之,主人曰:「頃為對鄰裹面去,索之可也。」乃並首頁獲全,星夜來常。錢喜欲狂,款以盛筵,予之廿金。是書遂成完璧。其紙質墨色,炯然奪目,真藏書家不世寶也。入本朝,為居要津者取去。(14)

故事中記兩《漢書》因藏城東而未毀,殆誤。《初學集》卷八十五〈跋前後漢書〉云:

趙文敏家藏前後漢書,為宋槧本之冠。前有文敏公小像。太倉王司寇得之吳中陸太宰家。余以千金從徽人贖出。藏弆二十餘年。今年鬻之於四明謝象三。床頭黃金盡,生平第一殺風景事也。此書去我之日,殊難為懷。李後主去國,聽教坊雜曲,「揮淚對宮娥」,一段淒涼景色,約略相似。(15)

趙孟頫

熟悉藏書史的人大概會問,大名鼎鼎的汲古閣就在眼前,錢謙益為什麼不把《漢書》售與毛氏,而要售與自己的情敵。查《牧齋尺牘》致毛晉的信最多,共四十六首,比給錢曾的還多,但卻沒有一首言此。幸好,與李孟芳的十三通信中有三通涉及此事。第一通云:「子晉並乞道謝。《漢書》且更議之,不能終作篋中物也。歸期想當在春夏之交,把臂亦非遠矣。」(似寫於崇禎十一年)第十通:「歲事蕭然,欲告 於子晉。藉兄之寵靈,致此質物(即《漢書》),庶幾泛舟之役有以藉手,不致作監河侯也。以百石為率,須早至為妙,少緩則不及事矣。」第十二通:「空囊歲莫,百費蝟集。欲將弇州家《漢書》,絕賣與子晉,以應不時之需。乞兄早為評斷。此書亦有人慾之,意不欲落他人之手。且在子晉,找足亦易辦事也。幸即留神。」(16) 但最終未入毛晉手。此似為崇禎十五年歲杪之事,第二年癸未,即崇禎十六年(1643),明朝滅亡的前一年,錢謙益為了應付建造絳雲樓的費用,不得不賣掉寶愛的《漢書》與四明謝三賓。陳寅恪先生說,「牧齋售書之日,與絳雲樓上樑之時,相距甚近。兩事必有相互關係無疑」。」(17)

黃丕烈《士禮居藏書題跋記》卷五「唐女郎魚玄機詩一卷,宋刻本」條云:「朱承爵字子儋,據《列朝詩集小傳》,知為江陰人。世傳有以愛妾換宋刻《漢書》事。其人亦好事之尤者。唐女郎何幸,而為其所珍重若斯。」(18)此處黃氏誤記,朱承爵當為朱大韶,曾以一美婢換宋槧袁宏《後漢紀》。錢謙益則終以《漢書》換取絳雲樓,以供柳如是安居。

錢氏《有學集》卷四十六又有〈書舊藏宋雕兩漢書〉一通云:「趙吳興家藏宋槧兩漢書,王弇州先生鬻一莊得之陸水邨太宰家,後歸於新安富人。余以千二百金從黃尚寶購之。崇禎癸未,損二百金,售諸四明謝氏。(19) 庚寅(1650)之冬,吾家藏書盡為六丁下取。此書卻仍在人間。然其流落不耦,殊可念也。今年游武林,坦公司馬攜以見示,諮訪其贗。予從臾勸亟取之。司馬家插架萬簽,居然為壓庫物矣。嗚呼!甲申之亂,古今書史圖籍一大劫也。庚寅之火,江左書史圖籍一小劫也。今吳中一二藏書家,零星捃拾,不足當吾家一毛片羽。見者誇詡,比於酉陽羽陵。書生餓眼見錢,但不在紙裹中,可為捧腹。司馬得此十篋,乃今時書庫中寶玉大弓,當令吳兒見之,頭目眩暈,舌吐而不能收。不獨此書得其所歸,亦差足為絳雲老人開顏吐氣也。劫灰之後,歸心空門,爾時重見此書,始知佛言,昔年奇物,經歷年歲,忽然覆睹,記憶宛然,皆是藏識變現。良非虛語。而呂不韋顧以楚弓人得為孔老之雲,豈為知道者乎?司馬深知佛理,並以斯言諗之。歲在戊戌(1658)孟夏二十一日重跋於武林之報恩院。」(20)

文中提到的「黃尚寶」,即黃正賓,也是新安人,家素封,以貲入官為中書舍人,與東林黨人友善,萬曆中,因為抗疏彈劾首輔申時行,下獄,削職為民。這件事使他在士夫清流間獲得了廣泛的聲譽,明熹宗繼位後,他得以故官起用,再遷為尚寶少卿。牧齋從他手中購得此書,已在他的晚年,書中留存的一枚「黃印正賓」白文方印,印證了牧齋的記錄。

周容《春酒堂文存》卷三〈宋刻兩漢書記〉也述及此事,其曰:「戊戌春張新鄉招錢虞山先生集藩司署齋,出宋刻兩《漢書》,問虞山曰:『聞是書向屬先生藏弆,然否?』先生曰:『然也。是書原趙吳興物,故上存吳興畫像,凡十篋,王鳳洲司寇鬻一莊以得之陸太宰家,後歸予絳雲樓中。癸未質千金於四明謝氏。今竟屬公耶?』因共展玩,果見吳興畫像撮笠而縵纓。虞山為作文題其後,皈諸佛教,欲以忘得失也。此如目前事。不數年,新鄉以文字中孽,死塞外,不知是書所歸矣。」(21)

柳如是

張新鄉即坦公司馬,名張縉彥,新鄉人,明崇禎四年進士,累官兵部尚書。李自成入京,率百官表賀。後又降清,順治十七年,因刻《無聲戲》,自稱「不死英雄」,被流放寧古塔而死。爾時他正在浙江左布政使的任上。此後,錢謙益為張坦公《依水園文集》作序,長至千餘言,陳寅恪先生以為有欲感動張氏,取兩漢書還歸舊主之意。另:初學集卷八十五所載第二通跋語,牧齋亦尊張氏囑為之重錄,其云:

京山李維柱字本石,本寧先生之弟也。書法橅顏魯公。嘗語余,若得趙文敏家《漢書》,每日焚香禮拜,死則當以殉葬。余深愧其言。(22)

陳寅恪先生又評論說:「牧齋平生有二尤物。一為宋槧兩《漢書》,一為河東君。其間互有關聯,已如上述。趙文敏家《漢書》,雖能經二十年之久『每日焚香禮拜』,然以築阿雲金屋絳雲樓之故,不得不割愛,鬻於情敵之謝三賓。未能以之殉葬,自是恨事。至若河東君,則奪之謝三賓之手,『每日焚香禮拜』達二十五年之久。身沒之後,終能使之感激殺身相殉。然則李維柱之言,固為漢書而發,但實亦不異為河東君而發者。嗚呼!牧齋於此,可以無遺憾矣。」(23)

《漢書》歸張縉彥後,周容作〈宋刻兩漢書記〉的後一部分議論說鷗波道人不應以元裝加之漢書,意在譏諷。全祖望《句餘土音》最後一詩〈鷗波道人漢書嘆〉亦是此種感慨,詩中有自注說:「謝氏此書後歸張坦公侍郎以貢內府,不可復見矣。」(24)前引《牧齋遺事》所說的「居要津者」,也當指內府。王士禛《分甘餘話》卷上說:「趙承旨家宋槧前後《漢書》……錢牧齋大宗伯以千二百金購之新安賈人,復售於四明謝氏……後又歸新鄉張司馬坦公。康熙中有人攜至京師,索價甚高。真定梁蒼岩(梁清標,1621-1691)大司馬酬以五百金,不售攜去,後不知歸誰何矣。」(25)宋犖《筠廊偶筆》卷下亦詳記此書,並說,在張縉彥後,「近已攜往塞外矣」。(26)期間又經過什麼周折才入內府,因文獻缺如,無考。不過王士禛的記載脫漏了從「新安賈人」轉到「黃尚寶」之手這個環節,倒是提醒我們在對待筆記史料的態度上應該有所謹慎。

與《漢書》相關者,除了上述之外,書中尚有幾家鈐印,如「顧印從德」白文方印、「鼎」「元」朱文連珠印,「伯雅」朱文長方印,「潘印允端」白文方印。顧從德有《集古印譜》傳世,潘允端則為上海豫園的創建者,皆可考見,其他人事跡,殆已磨滅。但《漢書》已如上述,卻絕非一般之物,它最終進入內府,連乾隆帝都手舞足蹈,興奮得連跋兩通,鈐了御璽近十方,還像趙孟頫那樣,繪上了御容。他在1744年的跋中說:

內府藏舊刻書甚夥,而前後《漢書》雕鐫紙墨並極精妙,實為宋本之冠。覽前人跋語,知舊為吳興趙孟頫家物,展轉流傳,一歸之王世貞,再歸之錢謙益。王錢輩皆精於賞鑒,而愛惜珍貴至比之寶玉大弓,良非虛語。每一繙閱,楮墨猶香,古今至寶,真有神物護持耶?乾隆甲子仲秋之月御題。(27)

此跋距錢謙益揮淚對宮娥之慨整整一百零一年,令人扼腕的是,神物護持的時間不長,又過了半個世紀,嘉慶二年(1797)十月二十一日晚,乾清宮、交泰殿失火,殃及昭仁殿「天祿琳琅」,前後《漢書》亦被六丁取去。

「天祿琳琅」專收皇家善本,乾隆四十年(1775)敕撰的書目,在宋版史部類首舉此《漢書》,詳錄題跋印章,並作考證,定為南宋紹興刻本,為我們懸想其美留下了文字的意象。其時,本數為五函四十四冊。按照現在的拍賣價格,至少也要一個億人民幣,這肯定還是少說了。因為近二十年的大陸所有拍品,沒有一件可與此《漢書》相比。

以上就是《漢書》的故事,這個故事於明清間在多大範圍之內傳播,成為樣板,供人追摹,因我見聞有限,無力描畫出一個輪廓,僅舉一個片斷,聊供談資。

乾隆

康熙二年癸卯十二月二十二日(1664年1月19日)漸江大師去世,他的徽州府歙縣友人許楚(1605-1676)、程守(1619-1689)等人「相與躬負鏵鍤,疏林剔柯,漉泥薙草,藏厥蛻於五明之西岩,累峰石而塔之。鄉先生王蘆人(泰徵)祠部為之作傳,蝕庵程子(守)銘於塔門」。(28)朋友們的供品則反映在《十供文》中,共十一件,它們是:

柴荊舊侶,希慕前風,競投雅贈,翕臻十供。—宋版《漢書》;扶風偉撰,日月常懸,閱宋迄今,煤鮮楮皎;是用供師配法乘之尊,可以尚論黃農,綜涵萬典,芝泥玉匣,約束葫蘆。—雲林書畫卷;幽汀寒樹,儼置前身,拔俗清言,光韻凌紙;是用供師領行篋之玩,可以攜眺孤岑,呼雲共賞,澄懷逸峪,舒捲自如。—黃鶴山樵掛幅;邃徑疑筇,危巒礙日,望衡九面,蘊嶺七奇;是用供師酣眾響之觀,可以因形媚道,敷趣營思,伸藤數尺,坐收崐閬。—淳化祖榻帖;神猶嘯樹,姿欲飛鴻,銀印冰紋,騰鮮霜素;是用供師闡臨池之秘,可以悟超塚笈,遠禪山陰,擲筆遙空,紅鵝笑籠。—古坑歙硯;犀質堅瑩,玉擎中裹,嘗留野寺,珍重奚囊;是用供師作偶影之交,可以舒閒林薄,箋注金函,會心吮墨,漫興驅毫。—梅花癭瓢;雲根內結,寒馥外烝,箕許之遺,降生黟麓;是用供師為飲漱之具,可以對佛餐霜,傾荷取露,曹溪一勺,潤遍恆河。—羊角竹杖;楖栗仙胎,龍孫變相,扶攜以游,筋骨輕爽;是用供師分濟勝之勞,可以訪道叅宗,煙裝猝辦,抗身雲上,浩蕩千峰。—擊子筒爐;博山異式,宣廟名工,色嫩精融,制侔鼒卣;是用供師羅經案之前,可以虔禮栴檀,微溫松朮,掩龕開帖,靜度心香。—古瓷磬洗;得自園公,全於鉏鏵,泑如紺玉,朴燦土花;是用供師於研山之側,可以淨貯山泉,盥澡勞穎,豁目一泓,經旬不宿。—定州蔍根缾;甄作窯胚,幾欲化去,歷年數百,躍水而出;是用供師寄寫生之趣,可以朝摘霜妍,蕭疏位置,不辨花名,日咀幽馥。—陽羨匏壺;張洞青泥,徐生妙技,取象山匏,砂光滑膩;是用供師冠瀹茗之器,可以擇蓄仙芽,微探湯候,隱流煙客,談詠永日。(29)

注意:此十一件寶物,《漢書》列第一,雖非趙氏《漢書》,卻透出了它的影響。

趙孟頫

在結束之前,我想再談一段與趙孟頫藏書有關的掌故,故事發生在1600年前後,記錄在臧懋循(1550-1620,萬曆八年進士)《負苞堂文選》〈題六臣文選跋〉中,地點就發生在南京和杭州:

往予游白下,偕客過開之(82) 署中,於時,梧陰滿席,涼颸徐引,展几上《文選》,諷誦數篇以為適,蓋開之平日所秘珍宋板書也。客有舉楊用修(楊慎,1488-1559)云:「『古書不獨無謬字,兼有古香』,不知香從何生?」予曰:「爾不覺新書紙墨臭味乎?」開之為絕倒。迨庚子(1600)秋訪開之於湖上,方校刻李注《文選》,甚工,因索觀前書。開之手取示余曰:「獨此亡恙。比雖貧,猶幸不為王元美《漢書》也。」予曾見元美《漢書》,有趙文敏跋。愧同吳興人,不能作文敏書,以為此《文選》重。聊題數語識歲月雲。(83)

這部《文選》不是趙孟頫所藏的那部,就在馮開之中進士的萬曆五年(1577),趙氏所藏的《文選》進了汪仲嘉的書齋,說來湊巧,汪仲嘉就是賣地給馮開之,讓他在孤山建起著名的快雪堂的。此書經汪仲嘉轉湯賓尹,最後也像《漢書》那樣,入了內府,乾隆帝題曰:

此書(《文選》)董其昌所稱與《漢書》、《杜詩》鼎足海內者也。在元趙孟頫、在明王世貞、董其昌、王穉登、周天球、張鳳翼、汪應婁、王醇、曹子念,並東南之秀,俱有題識。又有國初李楷跋。紙潤如玉,南唐澄心堂法也。字跡精妙,北宋人筆意。《漢書》見在大內,與為連璧,不知《杜詩》落何處矣。天祿琳琅中若此者亦不多得。(84)

董其昌所艷稱的宋板三寶,我們一寶都見不到了,今日大談書籍藝術,不免讓人惆悵,不由得想起錢謙益的幾句感慨:水天閒話,久落人間,花月新聞,已成故事。

本文寫作承祁小春先生提供日文文件及薛龍春先生指瑕,王霖協助核對引文,謹致謝意。

附:

李文昌:傳趙孟頫藏宋版《漢書》遞藏史再考

本文於歷來傳為趙孟頫藏本宋版《漢書》(下簡稱為「傳趙藏《漢書》」)遞藏史若干細節有所淺見,現謹陳於下,伏惟方家郢政。

一、關於傳趙藏《漢書》刊刻時間(並「兩府」考)

於今所稱《漢書》通常是指班固《前漢書》,但本文所討論的則是指這部曾秘藏於清內府「天祿琳琅」,合《前漢書》與《後漢書》一起遞藏流傳的宋 版《漢書》[2]。本文所引記述中,或即稱《漢書》,或稱前後《漢書》、「班范二書」,亦或僅稱《前漢書》(可能因僅得見其中部分而已),但都是指同一部書籍。這部《漢書》是被乾隆御題為「宋本之冠」,相傳元時曾為趙孟頫所庋,後歷王世貞、錢謙益等人遞藏的銘心絕品。關於此書刊刻時間,王世貞《弇州四部稿》中記載了他於自己所珍藏的這部《漢書》上的跋文 :

最後班、范二《漢書》尤為諸本之冠,桑皮紙勻潔如玉,四旁寬廣,字大者如錢,絕有歐柳筆法,細書絲髮膚致,墨色清純,奚潘流沈,蓋自真宗朝刻之秘閣,特賜兩府,而其人亦自寶惜,四百年而手若未觸者,前有趙吳興小像,當是吳興家物,入吾郡陸太宰,又轉入顧光祿,失一莊而得之。……[3]

而另一位與王世貞相友善的鑑藏家張應文在其《清秘藏》中也大概重複了王氏的論述 :「余向見元美(王世貞)家班范二書,乃真宗朝刻之秘閣特賜兩府者」 [4]。王、張二君稱此書刻於北宋真宗朝,而特賜「兩府」者。此處暫且不論刊刻時間,范老師文下注「兩府」為「東京汴梁開封府,西京洛陽河南府」,但不知所據為何而有所疑惑,於是查找相關資料。就同在王世貞《弇州四部稿》中有關於一部《淳化閣帖》殘本的記述:「淳化殘帖:李鴻臚藏閣帖第九卷,真奚氏墨、澄心紙,淳化搨賜兩府者。淳化閣帖後:今人多稱淳化閣帖,不知往時唯兩府拜日,方被此賜」 [5]。據《天祿琳琅書目》編者所稱「乃知宋代摹刻《漢書》,始於淳化」 [6],雖此部《漢書》牒文所記為刻於真宗朝,然與太宗淳化,相距亦不過十年左右,所以《淳化閣帖》的記載應該可以作為佐證。

而查得趙孟頫也曾跋《淳化閣帖》,其中亦有稱「二府」者亦應即指「兩府」:「淳化中,詔翰林侍書王著,以所購書,由三代至唐,厘為十卷,摹刻秘閣,題曰上石,其實木也。既成,賜 宗室大臣人一本,自此遇大臣進二府,輒墨本賜焉」。[7]《佩文齋書畫譜》中也記有《淳化閣帖》康熙的御跋 :「宋太宗皇帝,嘗遣使購歷代君臣書跡,命侍書王著,模刻法帖十卷,拓以澄心堂 紙、李廷珪墨,大臣登兩府者,方得賜焉」。[8]

如此看來,宋時通常被予賞賜的「兩府」多是指官職。這樣就不難查證了,在歐陽修的《歸田錄》中即有記載 :「蓋樞密使唐制以內臣為之,故常與內諸司使副為伍。自後唐莊宗用郭崇韜與宰相分秉朝政,文事出中書,武事出樞密,自此之後,其權漸 盛,至今朝遂號為兩府」。[9] 於此可知王世貞跋文所指的「兩府」應該是指中書省與樞密院合稱,這恐怕也是根據此部《漢書》前的牒文內容所知的,因為王、張指此書刻於北宋真宗朝即是從牒文所判。

現在回到傳趙藏《漢書》的刊刻時間問題,就在《天祿琳琅書目》中即有較為詳細的考證 :

宋景徳二年七月中書門下牒文具載篇首。結銜為畢士安、寇準、王旦、馮拯,與《監本附音春秋穀梁註疏》同。而彼為景徳二年六月,此為七月,故牒文有顧茲三史,繼彼六經之語。書尾載淳化五年奉勅刊正。至道三年呂端等進書後,又有景祐元年余靖奉詔偕王洙赴崇文院讎對,嘉祐六年陳譯重校,歐陽修看詳雕印,熙寧二年書成,奏御各銜名。據此則淳化、至道間校正之本,在宋太宗時業經雕印,真宗景徳年又經重刻,仁宗景祐時復命余靖等校正,神宗嘉祐 [10]、熙寧間經歐陽修詳定刊成。是北宋時官刻《漢書》已非一本,而熙寧本為最後。然詳閱此書首葉牒文中「慎」字有缺筆,系避宋孝宗諱,又凡遇「完」字皆缺筆,系欽宗嫌名,則明為南宋時重刻之書,非熙寧舊本。考朱彝尊《經義考》載宋葉夢得語曰:淳化中以《史記》、前後《漢書》付有司摹印,自是書籍刊鏤者益多。又載宋李心傳語曰 :監本書籍者,紹興末年所刊也。國家艱難以來,固未暇及,九年九月張彥實待制為尚書郎,始請下諸道州學取舊監本書籍鏤版頒行,從之。然所取者多殘闕,故胄監刊六經無《禮記》,正史無《漢書》。二十一年五月輔臣復以為言,上謂秦益公曰 :監中其他闕書亦令次第鏤版,雖重有所費不惜也。由是經籍復全云云。乃知宋代摹刻《漢書》,始於淳化,而此則照熙寧本重付剞劂,想即心傳所稱紹興末年所刻之本,直至孝宗之時校讎完備,始得次第成書耳。當時詔勿惜費,鄭重其事,故書手刻工皆屬上選,摹印紙墨亦經加意取材,必求精善,宜官刻之書無出其右者矣。……但跋(即指王世貞跋)所稱真宗朝刻之秘閣,系據書首牒文而言,未能審為南宋刊本,且於書尾景祐以後重訂始末皆未詳考也。[11]

於此《天祿琳琅書目》的編者已經詳查,據其記載《漢書》在北宋時官刻多次,已非一本,南宋時又重新官刻,現參考《天祿琳琅書目》中卷一的《監本附音春秋穀梁註疏》(此書有兩部,一為北宋景德刊本,一為南宋重刻,此據北宋本)與《監本附音春秋公羊註疏》關於牒文記載 [12],按所載時間順序簡析於下。宋時國子監刻書頒行,過程複雜,下列的經過應該並不完整,無力查考,僅能按記載列明而已。且第三次官刻從景祐元年到熙寧二年,耗時近三十餘年,亦甚疑問,不知為何。另外《天祿琳琅書目》編者稱「神宗嘉祐」有誤,嘉祐應為仁宗年號。簡析如下:

北宋第一次官刻:

宋太宗淳化中(約 992 年):《史記》、前後《漢書》等付有司摹印

宋太宗淳化五年(994 年):奉敕刊正

宋太宗至道三年(997 年):呂端等進書

北宋第二次官刻:

宋真宗景德二年(1005 年):奉敕校讎、刊印、頒行

宋真宗乾興元年(1022 年):奏請刊印《後漢書》合劉昭補志

北宋第三次官刻:

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 年):余靖、王洙赴崇文院讎對

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 年):陳譯重校,歐陽修看詳雕印

宋神宗熙寧二年(1069 年):書成奏御

南宋重刻:

宋高宗紹興九年( 1139 年) :諸道州學取舊監本鏤版頒行( 無《禮記》《漢書》)

宋高宗紹興二十一年(1151 年):闕書次第鏤版

宋高宗紹興末年(約 1162 年):校刊

宋孝宗(1163 年 -1189 年): 校讎完備,次第成書

雖張應文稱宋版書「若夫格用單邊,間多諱字,雖辯證之一端, 然非考據要訣也。」[13],但《天祿琳琅書目》的編者據牒文記載與避諱嫌名,再參考《監本附音春秋穀梁註疏》(此據南宋重刻本),將此本《漢書》定為南宋紹興重刻,成書於孝宗後,應該可據。范老師文中也重申此書為南宋紹興刻本,如此可知,王世貞與張應文記述此書的刊刻時間皆有誤,於此僅複述《天祿琳琅書目》編者舊話而已。

傳趙藏《漢書》遞藏史簡述

最後,結合以上查考與范老師文中考證,再簡單梳理一下所知此部《漢書》的遞藏過程 :

此書為南宋紹興重刻,成書於宋孝宗後。

傳元時為趙孟頫所藏,書中有所謂「趙孟頫像」一幀,但於此存疑。

入明後為陸完所藏。

後為顧從德藏,有「顧從德印」,陸師道題「趙文敏公小像,長洲陸師道題於顧汝修芸閣「。

後王世貞以一莊從顧氏換得,書中有其跋並繪小像,鈐「鼑元」、「伯雅」印。

1580年王氏將此書授予其子,1591年被王士騏典於質庫,有王士騏跋。

1591 年農曆五月二十三日,潘允端以二百兩典得,鈐有「潘允端印」。

1593年農曆八月初二,王士騏以二百七十六兩四錢贖回,同月十一日,以四百金賣與徽人士夫即新安富人。(以上兩條為推論所得)

後歸新安黃正賓,書中有「黃正賓印」。

錢謙益以一千二百金從黃正賓購得,藏弆二十餘年,書中有其數跋,鈐「錢謙益印」。

1643 年,錢謙益以一千金將此書賣與謝三賓。

1658 年即歸張縉彥,1658 年農曆四月二十一日錢謙益重跋於武林報恩院。

1660 年張縉彥流放寧古塔,書亦被攜至塞外。

1670年張縉彥死後,康熙中有人攜至京師,梁清標酬以五百金不售。

至晚於 1713 年正月十日前,此書即已貢入內府,庋於昭仁殿「天祿琳琅」。乾隆有跋並繪御容,鈐十數璽。

1797 年農曆十月二十一日,毀於昭仁殿火災。

奈何好物不堅牢,這部策府名山珍藏的靈簽秘笈終究還是失去神物護持,罹遭六丁所劫,世人再也無幸瞻此群玉之冠。雖為一書,卻歷經四朝,流轉十數人之手,更是牽連人情之常,糾葛家國之恨,如今人書俱成煙雲,以上文字也僅作故事新聞而已。

范景中先生嘗稱藝術史為「無用之學」,而此文為一部早已不存於世的古籍考據論述,更是不足以稱「無用」。作為繪畫專業的學生,內心卻一直嚮往讀書治學,對於先生學養更是仰止久矣,文中恐有一二細則提與范師商榷,尚不知可據與否,但絕非指摘尊長,妄自稱大,更絕無薄人厚己作釣譽沽名想。翻檢資料竟月,更查改再三,尚未經專業史論學習,深恐鄙陋,貽笑方家,寫此無用之文,聊寄對學術嚮往之情,亦僅作讀書札記而已。

註:因篇幅過長,有刪減,參考注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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