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鞋 拐杖 助推車
文/路秀華
母親真是有福啊。去年農曆二月，她剛熱熱鬧鬧過完生日，新一波疫情又開始了。為以防萬一，我給母親買了三個月的胰島素和二甲雙胍。藥還沒送走，我所住的小區封了。而姐姐家的小區封得還早。幸好姐夫的外甥因為工作原因還能出入，我便叫他開車來我樓下把藥從護欄空隙遞出給母親送去。第二天，他就被派往隔離點執行公務。彼時姐姐在網上訂的蔬菜也送到了母親家小區門口。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即使回不去，我們也不用擔心了。
想此種種，我不由得在電話里感慨：娘啊，你真是有福啊！母親沒有搭話，我以為她耳背沒聽清，正想重複一遍，她突然換了語重心長的口吻：孩子，健康就是福啊！
母親今年整八十，糖尿病和高血壓已伴隨她二十多年。至今除去遺傳性耳聾，身體其他方面都挺好。前段時間有顆牙不舒服，去看牙醫，牙醫說：沒壞，磨磨就好了，老太太這麼大歲數了還基本上滿口好牙，很多年輕人也不如你啊！母親聽了很得意。
現在有人稱呼「老太太」她不為所動了。好多年前有次一開始以為腦梗後來確診為面癱，在醫院輸液，查房的年輕醫生叫了她一聲「老太太」，母親老大不高興，人家走了她氣呼呼地說：著實不會說話了，叫個大娘就行啊，「老太太」，我有那麼老嗎？
母親一人獨居十幾年，「照顧好自己就是不給孩子們添麻煩」是她的座右銘。現在的身心健康，得益於她強大的內心、豁達的心胸、開朗的性格、強烈的保健意識，還有就是那股子不服老的勁兒。
周末回家，母親說中間臥室床太高了，上下不方便，想把床腿鋸掉一塊。女婿們趕緊過去看，說怕冰箱礙事，得挪動，下個周末吧。可等不到周末，母親自己把碗口粗的四個床腿都鋸掉了。收拾儲藏室的木頭，連困帶拽，用力過猛，手擦掉一大塊皮，囑咐她先別幹活了，別感染了，可她全當耳旁風，還是依舊閒不住。春天爬上樹摘榆錢，夏天攀著梯子爬到儲藏室房頂摘葡萄，騎電動三輪看不懂紅綠燈照樣橫穿馬路……這麼生猛，哪一點跟「老太太」掛邊。
先是學會了自己注射胰島素，後來又學會了使用血糖儀和血壓表。藥品說明書上密密麻麻字如螞蟻，她舉著放大鏡逐字逐行看仔細，緊要處還用筆標註一下。每晚看健康之路，跟著做五禽戲、八段錦、防止老年痴呆的動手操，還跟著做健康美食。怕記不住在本子上畫動作、記筆記、記食譜。晚上看了，次日重播再溫習一遍。
雖然不服，但年齡卻真的不饒人。葡萄藤扯了，電動三輪賣了，答應不爬樹了。有一年我偷著報團帶她去壽光看蔬菜博覽會，她雖然嘴裡一個勁兒埋怨，但看得出很開心，走得比同團五六十歲的人都快。回來車上跟我說：不是不想去啊，眼睛不行了，就這一個還好點，另一個模模糊糊地啥也看不清。我大吃一驚，忙問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怎麼不早說。她不屑地扭過頭去說：說啥，又啥活也不耽誤。回家後帶她去醫院檢查原來是白內障。做了手術，母親連呼：哎呀，太亮堂了，現在看啥都這麼清楚。
吃藥多年，母親近來味覺有些失靈，蒸的包子炒的菜，別人一吃齁得說苦，可母親卻還說不咸。
獼猴桃雖然富含維C，但有一樣不好處，就是得放軟了吃，很多時候放軟了也就有菌斑了。如果看得仔細，扔掉就算了，即使看不仔細，吃到苦的地方自然也會吐掉。但這對於眼睛又有點花，味覺也不靈敏的母親來說，就麻煩了。也不知道是獼猴桃的原因，還是一下子吃不迭的麵包，還是新牌子的羊奶粉，還是……母親自己也說不清了，從去年夏末秋初，陸續拉肚子幾次，有時上吐下瀉，還犯了次積食。每次不放心打電話，都說吃PPA好了。但不長時間又說拉肚子。後來姐姐帶她去中醫那裡調理，吃了半月中藥，效果不錯，不拉肚子了，飯量見長。在孩子們再三叮囑下，答應不吃不新鮮的食品。本該再調理一段時間，可是母親嫌藥苦，執意不再去。
2022年12月5日，對於中國人民來說，註定是載入史冊的一天，持續三年的疫情，從此管控結束，終於全面放開了。接下來的日子，是抗疫勝利黎明前的黑暗時刻。全國人民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裡，絕大多數跟病毒來了次遭遇戰。兩個姐姐「陽」了，我愛人也「陽」了，為了保護母親，我們回不了家，只得電話反覆叮囑母親不要外出。有次打電話，母親說又開始拉肚子了，半夜裡從床上爬起來，腳一著地疼得不敢走，扶著床慢慢挪到衛生間，折騰了半晚上。已經好幾次半夜裡拉肚子，吃四片PPA也不管事。我問腳怎麼了，母親說不知道啥時候腳破了個口子。「糖尿病足」？我腦海中一下子浮出這個可怕的念頭。
那時醫院裡開始收治「陽」性患者，醫護同事基本上都中招了，醫院幾乎成了最危險的地方。還「陰」著的我每日上班提心弔膽。現在母親久泄不愈，非常時期不便來醫院就醫，為今之計，只有硬著頭皮「闖」大藥房了。說「闖」，是因為那時去買藥的很多是發著燒的，大藥房跟醫院一樣，讓人感覺空氣中瀰漫著奧密克戎的味道。
從頭到腳防護好了，問可有治拉肚子的藥，很多藥架子都是空的。「小檗鹼……」「來兩盒。還有嗎？」「腸炎寧……」就這樣我買了一大塑膠袋藥回家。在家門口換了口罩，進屋後鞋底噴了酒精，讓母親也戴口罩，我又去洗了手，拿酒精濕巾把藥袋子藥盒子逐一擦拭，這時母親已經點了艾柱。我告訴母親藥怎麼吃，這些我也不知道哪種管用，先吃一種試試，不行再換一種。又看了看母親的腳，有三個裂口，雖然不大，卻很疼，尤其是穿鞋的時候，母親說現在就這一雙鞋能穿進去。
從家裡出來，我膽戰心驚去了附近專賣老人鞋的鞋店。一進門先問店員「陽了嗎」，她說早「陽」了，好了很長時間了。我這才看鞋，選鞋口大一些軟一些的，一厚一薄挑了兩雙拿回家。母親看去而復返的我有些傷感地說：都快截肢了，買鞋幹啥用？我忙勸她：好好地這是說啥話呢？勸慰半天母親才平復了心情，看了看我買的鞋，說不用試，鞋口還是小，穿不進去，一戳腳疼得受不了。那兩雙鞋只得退了。
無暇也不敢再去更多鞋店。回家後在淘寶搜「糖尿病人鞋子」，沒想到還真有這樣的特種鞋。鞋前臉可以掀起，腳放進去合上，再把左右鞋幫粘好，穿脫方便，可以調鬆緊。我如獲至寶，三八三九各買了一雙。下單後心情那個急迫，恨不得立馬到貨。
次日上午母親打電話，說吃了腸炎寧腹瀉一下子止住了，昨晚終於睡了個囫圇覺。說得我滿心歡喜，藥房大冒險值了。
幾天後好不容易鞋子盼到貨了，拿回家讓母親試。母親看了一眼很果斷地說：太難看了，我不要。一下子說得我有些泄氣，拿回家又讓女兒點評，女兒說就是普通的老人鞋，不難看，姥姥是怕你花錢，留下就行了。我想不行，萬一她真不喜歡，兩雙鞋給誰穿？我打電話問母親是真不喜歡還是心疼花錢，母親很無奈地說：不是心疼花錢，就是嫌難看，穿上顯得腳大！沒辦法，只得退貨。
姨媽聽說母親腳疼，讓表弟把拐杖還回來。那副拐杖是母親很多年前膝蓋受傷時買的，表弟臨時用了幾天。母親把它們丟在臥室，連看都不多看一眼，更別說拄了，她以無比堅定的口氣對我們說：現在還用不著它！
好在春節後疫情漸漸平息，母親又能出門散步了。久不活動，走不多遠就得歇歇，但她不氣餒，每天多跑幾步，就這樣腳上的裂口終於慢慢癒合了。
元宵節回家，三姐在大藥房給母親買了輛助推車。我和四姐問起原因，三姐說前段時間母親提及一號樓的某大娘，孩子給她買了助推車，看母親說話時的神情有點羨慕。車子可以扶著走，累了可以隨時坐，前後都有剎車閘，座子下面有個筐還可以放東西，買菜串門很方便。
姊妹仨興沖沖回家，還以為會討母親一個大歡喜，沒想到母親見了卻大聲說：我那天就是隨口一說，你怎麼就買了？我現在還用不著這個！大家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紛紛你一句我一句勸解：「這不是輪椅啊，就是個買菜的小推車。」「用不著嫌礙事放儲藏室里，買菜的時候推著方便啊，買個冬瓜、西瓜之類的就不用背回來了。」……母親這才不作聲。
買鞋要精挑細選做工好的、穿起來顯腳俊俏的，出門要穿戴乾淨整齊，還要帶上好看的圍巾，擦拭一下手上的金戒指。母親才剛「八零後」，心裡年輕著呢，何老之說？就讓老人鞋、拐杖和助推車擱置一邊吧。
作者：路秀華，惠民人，濱州市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