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精神病院三位患者穿著雨衣喬裝打扮騙過保安,順利出逃

文海流雲 發佈 2024-04-11T06:58:45.197780+00:00

就在昨天,這家精神病院同一科室的三位患者,在暴雨傾盆的黃昏時分,穿著雨衣打了雨傘,「喬裝打扮」騙過保安,順利出逃。

分夜鍾


朱文穎

一天以後

1

院長問了女藝術家喻小麗大約七八個問題,然後便沉默了下來。

事情聽起來簡單卻又離奇。就在昨天,這家精神病院同一科室的三位患者,在暴雨傾盆的黃昏時分,穿著雨衣打了雨傘,「喬裝打扮」騙過保安,順利出逃。

「她們……實在是太有想像力了……」院長顯然是焦躁不安的,從屋子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然後再走回來。

逃出去的三個人基本都屬於輕度或中度癔症患者。所以說,除了追究醫院的疏忽大意,暫時不必擔心會造成過於嚴重的社會危害。

院長踱完步,坐回到黑色靠背椅上。他冷冷地審視著當值的保安——那個精瘦精瘦的傢伙嚇壞了,一條腿站得筆直,另一條懸在半空,正在輕微地發抖。

「她們……是三個人。」保安說。

「我知道她們是三個人!」院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保安急劇地咳嗽了起來。過了十來秒鐘的樣子,才又接著往下說:「她們是從六……六樓下來的,其中一個穿著外套和雨衣,裝成出院病人,另外兩人一左一右攙扶著她,嘴裡大聲叫著『家屬!家屬!』……對了,她們三人都穿著拖鞋。」

「明知道她們穿著拖鞋,你還放走了人!」隨著院長憤怒地一拍桌子,保安嚇得往後退了兩步,整個身體蜷縮成了一隻刺蝟的樣子。

精神病院位於城西一座湖心小島。湖面如鏡,波瀾不驚,有一座木橋曲曲折折通向對岸。

岸邊是野蠻生長的蘆葦和水草,大風過處,飄搖如同瘋狂纏繞的亂發。除了有幾隻灰黑色的野鴨偶爾在水草叢中冒一下頭,湖面的這一帶通常是平靜的。運送物資和藥品的船隻每兩天一班,清晨六點靜悄悄地靠岸。

有意思的是那座通向岸邊的木橋。平時,它懸浮於水面之上,差不多在每天傍晚五點四十左右,湖水開始漲潮,二十分鐘過後,橋面就慢慢淹沒在一片汪洋之中了。

據保安的回憶和後來調取的監控錄像推論,三位患者離開住院大樓的時間大約是傍晚五點十五分……也就是說,即便她們向著木橋方向一路狂奔,留給她們的時間仍然是非常緊張的。

更何況,那天的雨下得就像一個毫無顧忌的瘋女人。

「她們有可能會淹死的……真是瘋了,連命都不要了。」院長長出一口氣。

「你在說誰呢?」喻小麗突然追問一句。

院長愣在那裡。沒有回頭,那個木然的背影就這樣停了好幾秒鐘,仿佛正在凝結成冰的雨雪一般。

「說你妹妹,喻小紅。她是領頭的那個。」院長緩緩地答道。

2

上午去城裡接女藝術家喻小麗的,是醫院派去的一艘小船。

航程很短,船老大像個諜報人員,一聲不吭。船至湖心時,喻小麗已經遙遙看到院長站在岸邊。或許是一夜未眠的緣故,院長顯得面色蒼白,心事重重。

「已經有快二十年沒見你了……」在辦公室,院長的眼睛久久糾纏在喻小麗身上,仿佛他正上上下下打量著的,是一件珍貴無比的瓷器。

「是呵,二十年了。」喻小麗似笑非笑地眯了眯眼睛,眼角額頭和眉梢即時露出了幾絲笑紋和魚尾紋。

「但是你沒變,真的,一點都沒變。」院長舔了舔乾裂上火的嘴唇,語氣愈發柔和下來,「對了,這些年,你一直都在哪裡?」

「我走了很多地方……」喻小麗慢慢沉浸到回憶中去,「每到一個地方我就寫信,拍照,然後寄給喻小紅。但是,她從來都不回復我。」喻小麗搖了搖頭說:「沒有人能勉強她做任何事。從來都沒有。」

院長靜靜聽著,一邊聽,一邊喝著滾燙的濃茶。他手裡端著白瓷的茶杯,退後幾步,靠在辦公桌的桌沿上……又仿佛突然意識到什麼危險似的,伸出另外一隻手,死死撐住。

「但是——你從來沒有給我寫過信。這麼多年,一封都沒有。」院長的眼睛盯住喻小麗,又仿佛早已瞭然於心,很快垂下了眼瞼。

「沒有人能夠勉強我。這一點,我和喻小紅一模一樣。」喻小麗放低聲音,但是一字一頓非常清晰地回答道。

「是呵,很多年前,你就那樣不顧一切地跑掉了。而現在,你妹妹,也是這樣不顧一切地跑掉了。你們,真的就像一對孿生姐妹。」院長的聲音聽起來有一種無可奈何的緩慢和拖延。

「昨晚的雨……我是說,已經很久沒看到這麼大的雨了。」喻小麗看著窗外,喃喃自語著。

「是的。你是知道的,你妹妹,一到暴雨季節就會發瘋。」

「我也一樣。」喻小麗冷冷地說。

這時有人敲門,送進來一疊文件之類的東西。

院長簽了字。然後那人離開。

過了大約三五秒的時間,院長突然轉過身去,打開一扇藏在書架後面的木門。門後赫然呈現一排櫥櫃。裡面放著高高低低的玻璃酒杯。

「我們喝一杯吧?」院長拿起酒杯。喻小麗看到他的手在發抖,輕微地下意識地然而絕對無法控制地發抖……喻小麗盯著那隻手,看了很久。

3

「你確認……你妹妹……」說到這裡,院長停了一下——「我是說,喻小紅,她昨天晚上從這裡逃出去後,沒有聯繫過你?」

「沒有。」喻小麗堅決、悵然、幾乎是閉著眼睛回答道,「當然沒有。」

院長向前走了幾步,在辦公室的窗口駐足。從院長站著的這個位置,大約可以看到醫院五分之四的院子,四周圍繞著高牆,牆頭連著鐵絲網(然而就這樣看起來,那些鐵絲網並非勻稱分布,反而有些部分密集,有些部分稀疏。高高低低,然而綿延不斷)。牆外,目光所能及處,可以看到再度恢復平靜的湖面。正午的日頭下,蘆葦的頂部齊刷刷泛出白光,仿佛有什麼東西手拉著手,正一起咧開嘴微笑似的。

那座連接對岸的木橋,則在更遠些的地方,特別安靜,對於世界沒有任何企圖與奢求的樣子。

院長把喻小麗喚到窗前。

「你看那邊。」院長抬起左手,指向院子的某個角落。院子裡有一群人正在跑步,還有幾個停了下來,他們都穿著款式統一的白色病號服。

「你看到了吧,牆邊那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

喻小麗追隨著院長的視線,然後點了點頭。

「那個老太太一直堅信自己是個舞蹈家。當然,你可以看到她確實手臂纖細、雙腿筆直,做幾個舞蹈動作也是像模像樣的;當然,堅信自己是舞蹈家也不是不可以,多多少少,我們每個人都曾經有過跳舞或者飛翔的夢想。然而這位老太太——」

院長說到這裡,突然停頓了一下,仿佛很難克制、並且還有點滑稽地挑了挑眉毛:「開始的時候,老太太在客廳里跳,後來,有一次,家裡兒女不在的時候,她突然想方設法爬上了屋頂……」

喻小麗歪歪腦袋。現在,她已經把小半個身子靠在了窗台上。或許,這樣的姿勢可以讓她的視野更為開闊些吧。

「還有那個人。」院長的手指向距離舞蹈老太太十來米遠的地方,有一個瘦小蠟黃的矮個子男人正蹲坐在圍牆下面。

「看到他了吧。我們都叫他大暑。因為他的生日在大暑。而他的脾氣暴烈也像大暑。」仿佛為了配合「大暑」這個字眼,院長點燃了一根煙。他抽第一口煙的時候,不知為什麼給人一種窮凶極惡的感覺。

「大暑其實沒有多少問題。他只有唯一一個問題。他罵人。持續不斷地罵人。充滿了攻擊的力量。他仿佛是老天專門派到這個世界上來罵人的。」

從喻小麗的這個角度,確實可以看到,那個男人的嘴不停地在動,張開,閉上,再張開,再閉上。

「當然了。」院長繼續往下說: 「弗洛伊德認為,攻擊性是人類的兩大動力之一,當人的生命力展開的時候,必然會有攻擊性……」

「還有一個動力是什麼?」喻小麗插話道。

「是性。」院長說。

4

下午一點多的時候,派出所過來兩個人。

一胖一瘦兩個警察。醫院同樣派了一艘小船去接他們。院長同樣站在岸邊,看著小船徐徐靠近。他的手貼在兩邊的褲縫那裡,身體微微傾斜,有一簇頭髮被風吹起,像業已解散並且正在風中打轉的蓬亂鳥窩……所以說,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起來,船上走下來的兩個人都是規整的。甚至他們發出的咳嗽聲也是規整的。或許只是受了湖風邪濕之氣影響的緣故。

院長和他們握手,神情有些卑微。

大約五個月前,也是這兩個警察在一個午後上岸來到醫院。那一回,當值保安也是一副被嚇壞的樣子,「他……他真的把自己弄死了。」當值保安不斷地重複著這句話。有幾個瞬間甚至有點眼淚汪汪的。

胖警察看都沒看他一眼,快步走在前面。

瘦的那位則和院長並排走著。兩個人都在身後留下長長的歪歪斜斜的陰影。

「什麼時候發現的?」瘦警察表情憂鬱地問道。

「今天早上。」當值保安回答說,「但是,大約有整整半年的時間,他每天都在病房裡說,他準備要去死。」

「你是說,他很早就宣布自己要自殺?」瘦警察皺了皺眉頭。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有很嚴重的躁鬱症,但是醫院裡很多人都有嚴重的躁鬱症,也有很多人每天都在病房裡說,他們準備要去死……」當值保安把話說得斷斷續續的。

「你居然從來就沒有想到過,有些人這樣說了,是真的會去做的?!」

走在前面的胖警察突然轉過身來,非常突兀地大叫一聲,臉上的表情因為憤懣而變得扭曲起來。

自始至終,院長一直沉默著,隻字未說。

……

而現在,我們可以看到一胖一瘦兩個警察跟著院長走進了辦公室。院長或者兩個警察里的一個隨手關上了辦公室的門。所以很難確切看到裡面發生的一切(也可能只是被樹幹和枝葉遮蔽的緣故)。但過程應該是明確而清晰的。院長叫來了昨晚當值的保安、負責樓層的護士以及管理護士的護士長。然後兩個警察開始盤問,或者一個盤問,另一個記錄。無論記錄還是盤問都將是明確而清晰的。至於主犯喻小紅的姐姐喻小麗,她更多時候將作為旁觀者存在。當然,因為與失蹤人有著直接的聯繫,她也免不了會被警察們觀察與詢問。

有些問題是千篇一律甚至明知故問的。

「你是喻小麗?」

喻小麗點了點頭。

「你確認……你妹妹……我是說,喻小紅,她昨天晚上從這裡逃出去後,沒有聯繫過你?」警察一邊看著她,一邊不由自主地眨著眼睛。

「沒有。」

提問的警察沉默了一會兒。記錄的那位則抬頭望了望窗外的天色。他們兩個人停頓的動作與延續的時間,有著因為長久以來的配合而形成的默契。仿佛正在說:我們見得多了,也仿佛有著懶洋洋的暗示:我知道……我其實是知道的……

就像後來,胖警察突然而又似乎完全不經意地問了一句:「你妹妹是怎麼瘋的?」

「她並沒有真的……發瘋,她只是受了刺激。」

「什麼刺激?」警察轉過頭來。

「她的一個很好的朋友……死了。二十年前。」喻小麗說。

二十年前

1

院長姓浦。

二十年前的小浦二十二歲,是一所綜合院校戲劇社團的社長。他幾乎是同時認識她們的——二十歲的喻小麗和十八歲的喻小紅。學校里風傳,在她們尚年幼的時候,她們的母親突發心臟病去世,父親又常年在外地工作……兩個人一起長大,形影不離,樣貌又相似,有時看起來確實像是孿生的。

那年臨近夏天的時候,劇團開始籌備一台節目。於是,暑期里的某一天,他去她們家做客。臨走時,妹妹喻小紅突然踮起腳尖擁抱了他。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僵在那裡。後來,她開始解釋——

「那天早上我離家上學,母親在窗邊向我揮手……後來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從那以後,就仿佛強迫症一樣,每次出門,我都會和屋子裡的每個人擁抱告別,即便只是去街對面取牛奶也是如此。」

小浦有點恍然地點頭,接著,又有點恍然地走向大門。

忽然看見小院角落裡一雙冷峻的眼睛。是姐姐喻小麗,她手裡拿著寫生板,正在描摹一株牆角的金色向日葵。

「你好。」她說。她笑的時候,很像向日葵背光的那一面。

接下來的那段時間,小浦經常去找喻小紅和喻小麗。有時他見到喻小紅,有時則見到喻小麗,而更多的時候她們兩個都在。

牆角的向日葵開得狂野而神秘。

當然,他是喜歡妹妹喻小紅的,在他面前,她就像一隻嬌憨的貓咪,或者黏人的樹懶。她向他傾訴說,她害怕一切的無常以及分離。事實確實如此,這種如同露珠般閃亮的脆弱相當地撩人愛戀。然而,與此同時,這也讓他產生某種黯然之感——仿佛,這所有的一切只是灑向空中的雨露,而他,無非只是與可知或者不可知的萬物分享罷了。所以,他應該是更迷戀姐姐喻小麗的。她堅硬、偏執、甚至有些瘋狂。她第一次看向他的那種清洌的眼神,於他來說,直到他和她有了戀人的種種親熱舉動之後,依然是無法破解的謎團。

他會和她聊一些事情。比如說,即將排演的劇目;又比如說,她死去的母親。

「母親死了以後,我和喻小紅更像一雙孤兒。」喻小麗說。

「哦。」他稍稍有點驚訝。

「有時候我想,如果我和喻小紅是龍鳳胎……她會是女的,我則更像其中的男胎。她會是另一個我。」

「另一個你?」他吃了一驚。

「是的,說來也怪,從小到大,我們有很多事情都很像。非常奇怪的相似。比如說——」喻小麗停了下來,把臉湊到年輕小浦的面前——他幾乎能聽到她「噝噝」的鼻息聲,她繼續往下說,一字一頓地:「比如說,我可以肯定,我妹妹喻小紅,她一定也很喜歡你。」

他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又聳聳肩。

很快,他扯開了話題。

「你妹妹說,自從你母親走了以後,每次出門,她都會和屋裡的每個人擁抱告別……」

「她是這樣的。」喻小麗打斷了他,「她,比較多愁善感。」

「但你不是……」

「所以,我剛才說,如果我和我妹妹是龍鳳胎,她會是女的……我和她,在有些方面很像,非常像;而在另外一些方面則非常不像,甚至截然相反。」喻小麗如同巫女一般,把一段沒有什麼邏輯關聯的話,斷斷續續說完。

2

而就在這時,那個琴師很快登場了。

琴師三十來歲的樣子,或許還要更年輕些。他有著渾圓如同蛋殼的頭形,頭髮是寸頭與半寸頭之間的長度。他穿的襯衣長長地蓋過臀部,沒有什麼皺褶,更談不上曲線,只是很安靜地垂下來。像水。細灰色,比白糜爛,比黑頹廢……

他顯得很淡定的樣子。對著劇團里的人微微欠身——

「你們好。我叫淨空,是彈古琴的,家就住在慶元寺旁邊。」

慶元寺是座江南名寺,寺邊有一片名叫鶯湖的水域。在一些比較特殊的日子,城裡的人會去那裡求籤。年輕的小浦就記得,有一次他在車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看見慶元寺外滿眼的樹,高到參天。

而現在,這位家住慶元寺旁邊的淨空琴師開始彈琴。他彈古琴,他待人處世的姿態就仿佛那些古琴曲的名字。他是淡的,順著命運來的,流淌著。

有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很快發生了——喻小麗、喻小紅同時瘋狂地愛上了他。

沒有人知道,那陣子的小浦究竟在想些什麼。有人在學校小樹林裡看到過年輕而陰鬱的小浦。他在那裡散步,抽菸,有時似乎正安靜地讀書。只是他身邊仿佛有個極其虛無的空間,這多少令他顯得有些心煩意亂。

這段時間裡,也有人曾經見到喻小麗和喻小紅。她們在樹林後面的池塘邊大聲吵架,然而最終又抱頭痛哭起來。

只有慶元寺的淨空琴師,仍然穿著那件長長的灰色襯衣,背著他的那床古琴……後來人們回想起來,說他走路有點芭蕾舞步的感覺,稍稍踮起些腳尖,挺起的後背和脖頸把他和真實的外部世界輕輕隔離開。

這件事情的高潮和結尾都發生在隔年的一個春夜。這也記在了派出所當時的筆錄里。概要是:這一天,四人(小浦、琴師、喻小麗、喻小紅)一起去慶元寺和鶯湖踏青。到了晚上,突然暴雨傾盆,琴師淨空不幸在鶯湖邊失足溺亡。喻小紅則因為驚嚇過度,在精神狀態方面出現了極其嚴重的問題。

「什麼也沒有。」他說。

1

「二十年前……那個時候,你差不多十九歲吧?」院長老浦又打開了那扇藏在書架後面的木門,緊接著是一聲沉悶而又突兀的開瓶蓋的聲響。

「不,你記錯了。那年我二十,喻小紅剛好十八。」喻小麗接過院長遞給她的紅酒杯。

「哦。記憶這東西,總是……很奇怪,非常奇怪。」院長抬了抬手腕,把杯中之物一飲而盡。

下午,大約四點來鐘的光景。院長和喻小麗一起去湖邊送兩位警察。

陸陸續續有消息返回,說是逃出去的三位患者中,已經有兩個輾轉回到了家裡。然而,保安口中那個「戴著雨帽,笑的時候露出一整排雪白牙齒」的主謀喻小紅卻仍然杳無音訊。

天色慢慢暗沉下來,到處是藍一塊灰一塊的色調。然而邊緣部分,卻是暴雨過後或者黃昏將近時驚人的亮色。所以,如果從這個角度來講,其實整個天空的顏色並不那麼和諧:仿佛隨時可能再次下雨,也仿佛很快就會墮入深黑的暗夜。

兩個警察坐的小船漸去漸遠。他們一個坐在船頭,一個蹲在船尾,沉默著,並沒有太多的交流。只是瘦警察會不時抬頭望望天色……雨沒有下下來,但到處又都給人一種要下雨的感覺。因為風向的緣故,小船返回的時候顯得緩慢而又顛簸。所以至少從視覺上來看,船上的兩人顯得孤零零的。孤零零,然而又吃力地抓住船舷,像風中的枯葉一樣漸去漸遠。

「喻小紅不會有事的。她……只是需要那種不顧一切的感覺。」喻小麗喃喃自語。

「你的意思是,她確實從來沒有發瘋?」院長冷不丁地冒出這麼一句。

片刻的沉默。

「就像你一樣?」院長甚至輕聲笑了起來。

「那麼,到我那裡,再去喝一杯?」喻小麗聽到院長老浦這樣說。

2

院長辦公室。他們正在看一部短紀錄片。喻小麗在影碟堆里隨意挑的一張。而院長老浦一邊看,一邊不停地走動,不停地喝酒。

屏幕左上方跳出一行字:

1966年9月6日,南非總理和國民黨領袖亨德里克·維爾沃德博士在議會上被一個白人極端分子用刀刺死。

「是1966年的『南非刺殺總理案』?」喻小麗試探地輕聲問道。

「對,這件事曾經轟動一時。」院長在喻小麗旁邊坐了下來。

「刺客是個白人。」喻小麗盯著屏幕。

「不,那人其實是黑白混血兒。」院長糾正道。

「那麼,不是因為種族隔離……」

院長張了張嘴,合上,又張開:「這個黑白混血在小時候就被判為白人。所以,他一直試圖隱瞞一個真相:他父親其實是黑人。後來,他又遇上了一大堆麻煩事,生病,因為身世沒有國籍,愛上了一位黑人女子……你耐心看下去,這部短片的結尾很有意思。」

喻小麗點點頭,安靜了下來。

這時屏幕變成了黑白色。或許從頭至尾其實一直是黑白色。經歷了一陣快速的變動,跳躍,閃爍,以及尖叫聲,終於一切歸零,回到製作者與兇手之間的一段對話。

製作者名叫西奧皮斯。

「你為什麼刺殺總理?是因為種族問題嗎?」西奧皮斯問。

「是,但……又不是。」

「究竟因為什麼?你的刺殺動機是什麼?」西奧皮斯繼續追問。

「因為,我有一個女朋友。我愛她,但是……在這個國家,我既不是白人,也不是黑人。我不能和她結婚——還有——」

「還有什麼?」

「還有,當時我正在生病。討厭的蛔蟲。厭世,渾身不自在。」刺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後來,我沖了上去……」

「那個瞬間你在想什麼?」西奧皮斯將前面四個字的發音拖得很長。

「什麼都沒想。一片空白。」刺客漠然卻又真誠地回答道。

3

酒後的院長變得有點焦躁不安起來,就連說話的聲調也稍稍提高了:「所以說,很多事情有著讓人出乎意料的答案。答案或許只是精神創傷,甚至……甚至只是一些小小的蛔蟲。是的,小小的蛔蟲。」

院長像只沒頭蒼蠅般在屋裡來回踱步。並且很快又傳來了一聲沉悶而又突兀的開瓶蓋的聲響。

他站起來,又重新坐下。

「小麗……」他喚她。身體向她的方向傾斜過去。仿佛有什麼東西回來了。他的眼睛凝視著她,晶亮有光。

她的臉沉浸在陰影里。有一種力量隱藏著,要把他推開。

「這麼多年,我一直都無法忘記你。這是件多麼奇怪的事情。即便你拋棄了我,愛上了別人,甚至懷上了別人的孩子……」

「孩子——什麼孩子?」喻小麗皺了皺眉頭。

「你和……淨空的孩子。」院長仰起頭,長長地吐了口氣,一陣芬芳而又幽深的酒氣驟然在房間裡瀰漫開來:「二十年前的那個夜晚,也是狂風連著暴雨,電閃雷鳴,我們四個人都喝醉了。我趁著酒意大哭著試圖再次挽留你,而你只是面無表情地告訴我,你已經懷上了淨空的孩子……」

陰影里的喻小麗寂然無聲。

「那個孩子……」院長這時似乎感到了空虛,或是一股莫名的寒氣。他仔細地端詳著自己的雙手,現在它們交叉在一起,蛇一般扭動著:「他,或者她,怎麼樣了?」

「沒有那個孩子。」

「什麼?」

「如果我告訴你,其實那個孩子根本就不存在;如果我告訴你,當年我對你撒謊,只是為了讓你徹底死心離開我……你會不會恨我?」喻小麗的聲音像天空中的滑翔傘,一點一點低下來,再低下來。

「你騙我……」像悶雷一樣的聲音。

「是的,但不是……」

「你為什麼要騙我?」院長把幾乎變形的臉伸到喻小麗面前,一字一頓地問道。

「我——」

「為什麼?!」院長的語調變得咬牙切齒起來。

「因為淨空……他是……那麼好,」喻小麗有些膽怯地躲開了院長,小心地選擇著一種安全的語調,「你不知道,後來,那天晚上,他準備了一個字條,裝在密封的袋子裡,上面寫了很多字。就在鶯湖的岸邊、水裡,他舉著那個字條給我看……雖然很不幸,那樣的風雨交加中,他失足溺亡,最終沒能從水裡回到我的身邊。但他是個痴情的人,從一開始我就知道。」

「哈哈!」院長這時突然出人意料地大笑了起來,「一個痴情的人……」他的臉上露出奇怪的光澤和紅暈,恍若聖靈降臨。他繼續說:「你們這些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你,喻小麗,你的妹妹,喻小紅,還有那個會彈好聽曲子的琴師淨空……你們就像天使一樣地相愛著。你愛淨空,你的妹妹也愛淨空。淨空死了,你們一個跑了,一個瘋了……」

「是的,」喻小麗眼眶微微有點泛紅,「這樣的事情誰遇到了都會受不了,我妹妹一到暴雨天就會發瘋,我也再不想回到傷心之地——鶯湖。溺亡……」

「但是,那不是溺亡!」院長的眼睛放射出雪亮的光芒:「溺亡?以那種方式?那樣懦弱的一個人,怎麼可能?你們為什麼從來沒想過那不是真正的溺亡?為什麼沒想過我會發瘋?沒想過為了你,我可以腦子裡一片空白地去殺人?為什麼你們從來沒想過真正的瘋子其實是我!是我!你聽到沒有?是我!」

院長慢慢地蹲下身子,如同一團倔強韌性的稀泥。他雙手緊緊抱著自己的頭,柔情撫摸,如此愛憐而又呵護,如此不舍而又悲憫:「二十年了,我一直躲在這裡。因為我才是真正的瘋子。」

「你——走吧。」院長朝喻小麗的方向揮了揮手。

4

那天晚上,喻小麗坐船逃離小島的時候,整個湖面出奇地平靜。船至湖心,她突然聽到四周響起了鐘聲。

「你聽到什麼了嗎?」她問搖船的那位疲憊的船夫。

「什麼?」他漠然地看向她,「什麼也沒有呵。」他說。

備註:

歐陽公《詩話》譏唐人「夜半鐘聲到客船」之句,云:「半夜非鐘鳴時。或雲人死鳴無常鍾;疑詩人偶聞此耳。」予嘗過姑蘇,宿一寺,夜半聞鍾。因問寺僧,皆曰:「分夜鍾。何足怪乎?」尋聞他寺,皆然。始知「半夜鍾」,惟姑蘇有之,詩人信不謬也。

——《類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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