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唐莊宗李存勖:當戰術天才吃了戰略短板的虧

讀者報 發佈 2024-04-25T10:27:12.565648+00:00

唐莊宗以童子提數萬之師,虜劉守光父子,滅梁而夷其家廟。命將入蜀,取王衍若縶苙之豚。據千里之地,而號令天下,何其壯哉!及志得功成,勛臣外潰,奴隸內叛,匹馬獨出,歸身無所。


唐莊宗以童子提數萬之師,虜劉守光父子,滅梁而夷其家廟。命將入蜀,取王衍若縶苙之豚。據千里之地,而號令天下,何其壯哉!及志得功成,勛臣外潰,奴隸內叛,匹馬獨出,歸身無所。流矢一集,骨燼廡下,妻子傾散,屠戮人手……

——方孝孺《遜志齋集》

明洪武末年時,方孝孺在自己的詩文集《遜志齋集》中,對後唐莊宗李存勖紛繁複雜的一生,做出了簡要的概括。

早年的李存勖英明神武,少年便獨自領軍,多次以寡擊眾,戎馬一生幾乎未嘗一敗,以區區河東之地東並幽燕、鯨吞後梁、剪滅前蜀,武功之盛直追漢武唐宗。無論戰陣指揮能力,還是對於戰局的把控,歷數中國古代帝王也算得上箇中翹楚。

那麼,這樣一位強大人物,為何在短短三年裡,落得身死族滅的下場,統一天下的大業也隨之化作雲煙?


戰功之基:「晉王三矢」和「鴉兒軍」

提到後唐莊宗李存勖,就繞不開一個頗負名氣的典故——晉王三矢,這也是李存勖一生中卓絕戰功的起點。

李存勖的父親是受唐朝敕封的晉王李克用,李克用祖籍西突厥別部沙陀,李克用的父親李國昌(本名朱邪赤心)在唐懿宗咸通年間屢立戰功,又隨康承訓鎮壓龐勛起義,還拜單于大都護、振武軍節度使,被賜名「李國昌」,預備宗室屬籍鄭王系,安置於今日的山西之地。此後,李國昌父子和他們的沙陀騎兵雖然偶有叛逆之舉,但多年來也為垂危的唐朝立下了赫赫戰功,一直延續到了唐朝滅亡。

朱溫篡唐以後,李克用仍然沿用唐朝的天佑年號,心憂國事,他的身體狀況也在此時急劇惡化。後梁開平二年(公元908年)正月,李克用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臨終之時,他叫來了自己的兒子李存勖,拿出了三支箭,對著李存勖說道:「與爾三矢,爾其無忘乃父之志!」

第一支箭:割據幽燕之地的劉仁恭,只有李存勖攻下幽燕,消除後患後才能攻略黃河以南。

第二支箭:占領燕山以北的契丹,耶律阿保機曾與李克用結盟,後來契丹在戰爭中失約。

第三支箭:與李克用糾葛不斷,作為李克用一生中最大宿敵的朱溫。

此後,李存勖將三支箭存放於宗廟,每每征戰之前都要告祭宗廟「請箭」,而李存勖繼承父親遺願的同時,也繼承了父親頗為強悍的沙陀「鴉兒軍」。

「鴉兒軍」的組建來源是自朱邪執宜(李存勖曾祖父)以來的沙陀部落兵,當時被安置於代北的沙陀軍半農半牧,征戰時以部落組織出征,早期的沙陀部落生存於金娑山(今新疆博格多山,一說為尼赤金山地區),當地出產良馬,馬匹數量卻不多,這也就在沙陀軍中演化出了具裝甲騎兵與步兵協同戰術。沙陀軍騎兵極精,作戰時以少量騎兵衝擊破壞陣線,步兵跟進圍剿敵人,這種戰法早在朱邪執宜時期就已經初露頭角。

到李克用時,這支軍隊已經完成了軍隊體系的嬗變,從單一的遊牧民族「兵民合一,軍政合一」的軍事體系,開始轉變為偏向漢地傳統組織的職業軍隊。而沙陀部的大小頭領,也逐漸變成單純的職業武官,成為牙兵統領、各鎮節度使與刺史。

本就熟於弓馬的沙陀軍在完成了軍隊組織化後,開始爆發出強大的戰鬥力,從黃巢之亂到之後的藩鎮互相攻伐,雖然軍隊數量並不龐大,但「鴉兒軍」的強大早已聞名天下,其戰鬥力之強悍,當世難有其他軍隊能出其右。

帶著父親未盡的心願以及強悍的「鴉兒軍」,李存勖也開始了他獨自領軍的戎馬一生。


戰術天才:從潞州之戰到曲道滅梁

雖然軍隊強悍、將星雲集,但在李存勖初為晉王時,局勢很不樂觀。內有父親李克用新喪,叔父李克寧覬覦王位;外有朱溫各路大軍星集澤、潞。內憂外患之下,晉軍上下人心惶惶,晉國的存亡,似乎也就在旦夕之間。但這一切不利的態勢,因為李存勖如神來之筆的騎兵奔襲戰,戰局發生了逆轉。

面對種種危局,李存勖首先誅殺李克寧等人,制止內亂蔓延,下令前線將領死守潞州前線,等待李存勖救援。為了配合潞州的反攻計劃,李存勖遣使約岐王李茂貞從側翼威脅關中,出兵牽制朱溫。

李存勖放棄了先前李克用一度考慮的暫時收縮兵力策略,選擇了堅守潞州前線,這也是基於對潞州所在的上黨地區地緣因素的考量。在梁、晉雙方的漫長對峙中,爭奪重點一直都在河東與河北的潞州、邢州和澤州。其中潞州最為關鍵,潞州是晉梁交界的要衝,也是上黨地區的核心城市。

上黨地區的重要性早在戰國時秦、趙長平之戰就有所體現。上黨地區被太岳山、王屋山、太行山所環繞,地勢高險,境內主要有長治盆地、晉城盆地兩塊盆地,潞州州治所在便是長治盆地的核心,兩盆地依丹朱嶺、羊頭山和發鳩山等山脈為界,這也就是自古以來潞、澤兩州的傳統界山,割裂了晉南的兩大盆地。

而太行山地勢南高北低,地勢險峻,也因此極難通行。雖然自南而北有數條河流穿越太行而出,但這些河谷蜿蜒曲折,對於軍隊來說也是難以通行。為了穿過太行山脈的天險,山脈中斷的山口就成為行軍通道,這些山脈中斷處也被稱之為「陘」。太原山脈一共有八陘,而上黨地區就有滏口陘、白陘、太行陘三陘可以直通,是連接山西、河北、河南地區的樞紐。

對於後梁的朱溫而言,如果占據上黨盆地,可以節省進攻晉地時長途行軍的資源,既西顧臨汾,又可以北攻晉國腹地太原,奪取了潞州,才能將軍隊推進到晉國腹地。而對晉國來說,如果想避免和體量更大的後梁陷入拼國力的消耗戰,就要占據前哨站潞州,進而可通過太行陘(自北向南走向)南下,逐鹿中原。

因此,潞州作為門戶必須死守。此時,為了長期圍困潞州,梁軍在潞州城牆外圍修建起了夾寨,朱溫為了支援在潞州苦戰多日的疲憊之師,親自率軍赴澤州督戰,同時命令部將匡國節度使劉知俊率軍趕赴潞州,代替多日攻城無果的李思安指揮全軍。劉知俊也馬上改變了李思安圍城的戰略,除繼續堅持包圍潞州外,又派軍攻擊晉軍占領的潞州外圍,並在取得小勝後屯兵長子[1]。

在接連勝利之下,加上晉軍新喪,後梁諸軍開始放鬆了警惕。並沒有將李存勖放在眼裡的朱溫,在完成了對前線的布置後,自己先行折返,並命令劉知俊移駐晉州防備李茂貞偷襲關中。

此時的梁軍雖然調動移駐,但仍然對潞州形成了合圍。梁軍以優勢兵力相攻,又坐擁強大的國力,李存勖意識到,如果不主動尋求決戰,梁軍不會主動撤下對潞州的包圍,很容易陷入持久消耗,而通過國力將對手耗死,也是朱溫慣用的手段。

趁著梁軍調動的時候,在經過與眾將的短暫商議後,李存勖做出一個判斷,李存勖認為:「梁軍以為在自己新即位後,主少國疑,因而易心生驕橫,此時正是打破梁軍包圍圈的好時機,不能陷入持久消耗。」由此,李存勖決定主動率軍攻擊潞州外圍的梁軍,打破被動局面。

公元908年,李存勖星夜兼程從晉陽南下,避開了梁軍的偵騎耳目,充分發揮鴉兒軍長於奔襲作戰的特點,幾日後就已率軍抵達在潞州與黃碾之間的三垂岡,並在此地紮營休整,計劃利用地勢衝擊敵軍的夾寨。

所謂「夾寨」,有兩個比較明顯的特點:一是兩軍隔河相對;二是環繞敵城而建。一般來說,夾寨是在陸地築寨,屯集重兵;寨外以修築塹壕,水面上以水師策應,溝通南北兩寨之間的聯繫,從而組成一個嚴密的立體攻防體系。

但夾寨也有一個致命缺陷,以今長治城外的夾寨遺址為例。西南的夾寨,到城西的堠南、堠北、南寨、北寨各村為點作一條連線,就形成了一個弧形結構,將潞州城西南及西面圍得嚴嚴實實。南到寨子村,北到北寨村,彎彎曲曲10餘里長呈「蚰蜒」狀的夾寨,包裹著潞州故城。全面的包圍體系意味著要保持整個陣線的防禦,如果有一點被敵軍突破,就會有被分割殲滅的危險,而在劉知俊移駐晉州以後,後梁軍在夾寨的兵力已無力全陣線布防,甚至出現了局部斥候不足的情況。

李存勖看到了這一點,休整後的第二天,他親率軍隊,與李嗣源、周德威分諸路借大霧掩飾突襲夾寨,梁軍由於分布太過分散,沒能組織起有效防禦,在李存勖的夾擊下大潰敗,統軍招討使符道昭落馬被殺,將士死傷無數,大量堆積在潞州城外的兵器甲冑、攻城器械以及糧草物資,都被晉軍所得,就連後梁軍的總指揮康懷貞也只能率百多殘兵逃出。

潞州之戰是李存勖獨自指揮的第一戰。李存勖通過分析局勢、精準判斷敵情和靈活的戰術指揮,幾乎全殲澤潞之地的梁軍,從此聞名天下,就連對手後梁皇帝朱溫也不得不感嘆:「生子當如李亞子,李克用後繼有人矣。」

當時的朱溫不會知道,這只是李存勖神奇經歷的開始,更不會知道,李存勖將親手埋葬他一手建立的後梁王朝。在之後的征戰中,李存勖通過柏鄉之戰、楊劉城之戰、德勝城之戰等一系列勝利,吞併幽燕,占據後梁黃河以北的多個據點,逐步占領黃河南岸,扭轉了晉弱梁強的局勢,勝利的天平開始向李存勖傾斜。

公元923年,李存勖在梁、晉交戰中多次取勝後,在魏州稱帝,建立後唐,宣布繼承唐朝法統,改元同光。後唐與後梁的決戰也隨之迎來。

雖然處在滅梁前夕,可當時的李存勖面對戰局也是焦頭爛額。由於對重要將領李嗣昭之子李繼韜處理失當,時任安義軍兵馬留後的李繼韜舉兵投降後梁,潞州易手。

李繼韜投降給後唐帶來了滅國之危,當時後梁以霍彥威進攻鎮州,董璋接應李繼韜威脅晉陽,名將段凝沿黃河牽制李存勖主力,東路由後梁名將王彥章率領,趨鄆州,四師並舉定於當年十月對晉陽形成包圍圈。

後梁的戰略部署相當有針對性,面對失去潞州的後唐,以一路軍隊牽制主力,其餘部隊利用軍隊的數量優勢合擊後唐,態勢對後唐相當不利。在危局面前,李存勖力排眾議,終於等來了後梁左右先鋒指揮使康延孝投降的時機。

在探明後梁軍隊部署情況後,李存勖當即制定了反制後梁的計劃。計劃得到了兵部尚書、樞密使郭崇韜的大力支持,李存勖隨即否掉大多數將領「約且休兵。我國力稍集,則議改圖」的意見,決定率軍直插後梁首都汴梁。

隨後,李嗣源的前鋒在鄆州取得大勝,俘虜名將王彥章。李存勖又一次力排眾議否決了向山東擴大戰果的計劃,下令李嗣源捨棄輜重,輕裝簡行繼續向汴梁進軍,自己親率大軍跟進。在李存勖大軍壓境的恐懼中,後梁末帝朱友貞自殺,汴梁失守,各路梁軍紛紛歸順,後梁也宣告滅亡。

所謂戰術能力者,就是善於把握戰場上稍縱即逝的機會,李存勖便是這樣的人,從潞州之戰到最終的滅梁之戰,李存勖把沙陀騎兵長於奔襲作戰的特點發揮得淋漓盡致,又通過自己的靈活戰術,屢屢以寡擊眾並取得酣暢大勝,最終實現了北方統一。


戰略短板:操之過急的李存勖

在李存勖平滅後梁以後,後唐鯨吞了後梁河南、山東、關中等廣袤領土,統治架構也隨之發生劇變,吸收了大批原後梁藩鎮後,擺在李存勖面前的,是如何維持自己的統治基礎和解決自中唐以來就不斷坐大的藩鎮下驕兵悍將問題。

此時的後唐統治架構由河東宿將、原河北藩鎮將領、後梁降將三股政治勢力組成,多個統治集團並立無疑削減了李存勖的個人權力。為了將個人權力被削減和藩鎮問題一併解決,李存勖開始向各地方勢力滲透。

首先,李存勖恢復唐朝舊有的軍隊傳統:在軍中大舉任用宦官,讓他們去藩鎮給節度使當監軍,參與軍政決策,瓜分節度使決策權;破格提拔兩個伶人作為刺史下放地方,直接向李存勖負責,改變了舊有的藩鎮統治格局。除此之外,李存勖加強了租庸使(管財務)的權力,讓他們可以在藩鎮繞過節度使執行公務,收攏了財權。

除此之外,李存勖在位的數年時間裡,後唐統治區內除了義武王都、京兆張筠、宣義李存渥的藩鎮節帥沒有被更換過,其餘都有過更換。有的藩鎮,比如青州,甚至到了一年一任節度使的誇張程度。各藩鎮節度使的調動頻率能達到如此之高,也說明在李存勖一朝已經開始收歸中央權力,李存勖對各藩鎮有著很強的掌控程度。不過凡事過猶不及,李存勖的手段過於快速狠辣,這一系列決策已經無意間把中央地方、軍隊上下得罪個遍。

雖然得罪了藩鎮,但李存勖只要維護好自己的嫡系部隊,在多年積威和後唐強大的中央軍的震懾下,也可以維持國家不發生內亂。但李存勖為了防止驕兵悍將的滋生,卻有意打壓河東元從的親信。

除了一批李克用時期的「老資格」以外,後唐建國後,大部分元從功勳都是居功甚偉而名位不進,並未參與後唐中央集權所帶來的利益瓜分。

而李存勖為扼殺地方權力,任用伶人為刺史的行為,更是帶頭破壞了唐末五代的軍功授官傳統。李存勖的重臣郭崇韜曾對他進言:「陛下所與共取天下者,皆英豪忠勇之士。今大功始就,封賞未及一人,而先以伶人為刺史,恐失天下心。」

結果不出郭崇韜所料,「時親軍有從帝百戰未得刺史者,莫不憤嘆」。打破了軍官升遷原則的李存勖,招致了大量中下層軍官不滿。

此時後唐的行伍里,自上到下開始隱隱有離心離德的跡象,這種不滿的情緒隨著皇甫暉在魏州點燃反叛的火苗而爆發,曾經效忠李存勖的河東系軍頭霎時間響應叛亂,一時間反旗林立,而李存勖的嫡系部隊被兒子魏王李繼岌帶去討伐前蜀尚未歸來,重山橫阻之下無力參與中原事務。禍不單行,各地反叛的烽火尚未撲滅,李存勖本人也在眾叛親離的興教門之變中因為箭傷離世,一代雄主的一生慘澹落幕。

滅亡前蜀以後,李存勖似乎距離統一天下咫尺之遙,但由於執政手段過於剛猛,太過急於求成,後唐此時強大的外殼下,早已三軍怨憤。由於缺乏長久的戰略謀劃,李存勖的帝國和統一天下的大業也在他如日中天時被反叛所吞噬,這樣的結果也並不意外。


(摘自《看不夠的中國史》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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