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讀書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說實在的，另攀高門，這並非出自冬花娘的真情實意，從感情上講，她對雙喜也並無惡感，那麼為什麼要這樣做呢？不願讓鳥兒成雙鵲成對，她娘發昏了嗎？ 連區別善惡和羞恥的這種人生可貴品質也喪失了嗎？冬花哪裡懂得，作為人情基礎的東西被金錢破壞了。
「在這個世上，沒有錢就是受氣、挨餓……」冬花娘說。
「有錢人的那種派頭、譜氣，我還看不上呢！」
「冬花，你跟娘說這些氣話有啥用？要講剛強，娘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論動手、動口……也是什麼都不服哇！」
冬花嘆了口氣說：「就是一個『窮』到死唄……還有什麼可怕的！」
「可怕呀，孩子……」
冬花說：「那怎麼辦？ 想讓我到個有錢人家去，低三下四，挨打受氣，你心裡就好受啊？」
貧窮不能不使冬花娘改變沿襲下來的傳統道德觀念，在人生的萬花筒中，她窺見了人間貧窮的可怕。你看，一年年娘倆拼死拼活地租人家的地種，收上三五石，去了租佃還有什麼？ 大興號日本人賣的洋襪子多漂亮啊，如果她姑娘穿上一雙，雜木屯都會閃光的，可是窮，買不起，買那麼一雙要斗八升高梁米，有那些糧食，能度好幾天的命吶！
這些天，冬花娘一直思前想後，翻騰著往事：二十多年前在她沒出嫁的時候，她對人生同現在的認識那是大相逕庭的，做為少女，心裡充滿了種種美妙的幻想，就和冬花現在一樣憑著她年青俊秀的身韻，待人接物的機靈，和她那勤勞的一雙巧手，她認為總可以挑一個光景好、稱心如意的丈夫，從那裡得到異性的溫暖，過上殷實、小康的生活。
她和韓守義結婚，十幾年的共同生活，貧窮和安適儘管時起時伏，但是，擺脫窘迫，過上好日子的渺茫前途總是有的。可隨著她丈夫的下世，她的壯年生活結束了，許多夢想破碎了。生活留給她的一線光明，就是她還有個很懂事的孩子。這成了她後半生的精神所在，也是她新的夢想和希望。為了這，做為一個年青的寡婦，寧願忍受和屈服於人類感情上最痛苦的燒灼，深居簡出，在貧窮、困苦的無情歲月長河裡煎熬著。
她羨慕那些過得幸福的女人，不愁吃穿，不為生活到處取借奔波，黑夜裡又有男人有力的臂膀的溫存撫愛，那樣才是人的生活呀！
有一個時期，她在物質的和精神的困苦夾擊下，心境灰暗到了極點，她似乎看到自己的生余全部，就是憂愁、苦惱、受罪，她曾經絕望過……
那時，林德才老漢一家和窮苦的鄉鄰們，連屯中最窮的南永泰家都伸出手來，幫助她，解救她，使她重新振作起精神，好生過下去，把孩子帶大就好了。
但從此以後，儘管她年紀還輕，可她一下子向衰老邁進了一步。漸漸，她的心境，她的人生需要全改變了。她感到過去衝撞在心頭的一些東西，只是青年女子該有的一種心理，那些東西太過於簡單、幼稚了。現在她所想的是，下輩子人別再受苦……她們到底應該怎樣生活？ 她說不清楚，也沒有什麼標準。
隨著孩子們年齡漸漸增長，雙喜和冬花的友誼更加深了，他們那種純真的愛情，爆發出來的閃亮火花，也給她心靈上帶來了一縷光明，她高興地看到了下一代的融溶和美，這對她寂寞的心境是一種安慰，她稱讚丈夫在世時能有眼力作出這種抉擇，把女兒的婚姻安排得如此妥帖。她希望林家過好、發財，希望雙喜出落成一個出色的莊稼人……有時雙喜幾天不來，這個家庭內似乎若有所失，連屋內空氣也變得冷清了。天上的鳥兒成雙對。作為母親，她曾無私地祈願孩子們幸福。
可是，金錢，人世的種種冰冷，也把冬花娘的心給攪涼了。命運的暴風雨不斷吹打著她，躲過一個關卡又一個關卡，逼債、要捐以及鎮上來人說媒……她的心，本如同枯井，現在投下了塊石頭，泛起了層層波瀾。
冬花娘決定把姑娘另聘，這是關係到冬花的命運，也是關係到她後半生命運的一件大事，經過幾個月翻來覆去激烈的鬥爭以後，她認為不得不這樣做了。她曾想過，這樣做鄉鄰們將瞧不起她，譴貴她，可她卻認為：在這個世界上，最讓人瞧不起的不是她老韓婆子為女兒悔婚，而是人窮，沒地位，欠捐稅、地租。
但她還想把事情辦得好一點兒，讓冬花點頭，讓林家接受，讓良心上過得去，讓屯裡人少挑三道四，從去冬到今春，她幾次催林家娶親，就是這個總目的的一個安排。林家沒錢，實在娶不起，那誰也不能把自己的姑娘往窮炕里推。現在，她仍然給林家人留出路和期限，但是不能超出上半季了。
對於這個謀策和由此做出的一系列安排，如把雙喜送水拒之門外，背後同賈三搭搭咯咯地談嘮，這一切冬花根本不知道。她只是由衷地祈願林家能夠湊起一筆錢，做上兩件花士林布衫，再買點零零碎碎，早點把她娶過去——這倒不是她要，而是不得不遮遮臉面，堵堵大夥的嘴罷了。可是林家張羅了一氣，現在消息越來越渺茫了。
娘兒倆歇息了一會兒，又開始耕種小菜園。冬花娘看看女兒，用試探的口氣問：「雙喜家準備怎麼樣了？」
冬花說：「還沒什麼著落。」
「那這事可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
「你也不小了，到了該出門子的時候了，林家娶不起，我看就怨不得咱們了，不能死著心眼兒，可一棵樹上吊死人。」
「娘，你說的這是什麼話！」
「娘還不是為你好嗎！」
未完待續……
本小說反映偽滿時期東北農村生活，作者辰汾、夢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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