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不喜歡讀金庸」的北大教授說開去

紅星新聞 發佈 2024-04-29T08:22:29.633284+00:00

「上海書評」公眾號近日刊發了一篇華東師大教授、作家兼影評人毛尖的文章《洪子誠為什麼不喜歡讀金庸》,文中就84歲的北大教授、博導洪子誠為什麼不讀金庸的原因進行了探究。

「上海書評」公眾號近日刊發了一篇華東師大教授、作家兼影評人毛尖的文章《洪子誠為什麼不喜歡讀金庸》,文中就84歲的北大教授、博導洪子誠為什麼不讀金庸的原因進行了探究。在文章的最後,毛尖寫道:

最後,允許我對洪老師獻上我所有的敬意和同情,一個從來沒有離開過文學和文學史的學者,是多麼幸福又多麼無奈,當他打開一本書的時候,他身後的隊伍,從莎士比亞司湯達愛倫堡卡夫卡黑澤明到布萊希特盧卡契本雅明加洛蒂竹內好,再到魯迅茅盾丁玲巴金王蒙北島韓少功,每個人都是他的意識和潛意識,每個人都在他身後哇哇叫:金庸不行。而我們,我們這些沒文化的,可以酣暢地進入金庸,為令狐沖不值,為郭襄流淚。

洪子誠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早在上個世紀末就是眾多高校中文系當代文學課的首選教科書,至今未改。金庸在洪先生那裡行不行,其實不算什麼問題。但由此出發去對洪先生的閱讀史稍作了解的話,卻未必不會有新的啟示。

著名學者、北大教授戴錦華是洪先生門下弟子,在2019年的一次座談中,她曾經感嘆:

我們的出版工業和翻譯規模已近海量,人們很難如(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那樣分享共同的閱讀經驗與文學視野。在所謂「純文學」內部,我們也進入了分眾時代。每個人只能在「我的菜」和「不是我的菜」的意義上選擇閱讀。

對於閱讀偏好這種早已非常個人化的選擇,其實本來無可指摘:讀或不讀都是每個人的自由。除了金庸之外,洪先生對張愛玲的態度也如文中所述「讀不下去」,但似乎並不影響洪先生研究現當代文學。

值得注意的倒是,雖然毛尖自謙「沒文化的可以酣暢地進入金庸」,但其實「有文化的」進入金庸者也大有人在。洪先生的多年同事、同樣研究現代文學的北大教授嚴家炎就對金庸推崇不已,著有《金庸小說論稿》首創從學理上研究金庸小說;北大與季羨林齊名的金克木先生也曾想把「第一青衣」的美名贈與金庸筆下的程靈素,「那位穿樸素青衫的村姑確是生得清,死得烈,使我嚮往之至。」

跟人物塑造和情節精彩相比,金庸小說的最大價值毋寧說是最好的中國傳統文化普及讀本。北大教授陳平原認為,「金庸小說里有很多『學問』,比如佛道、歷史、地理、琴棋、書畫、茶酒、武功、中醫等,可視為『積極傳播中國文化基本知識』。難得的是,這些知識在金庸小說里融合得很好。」嚴家炎的立場如出一轍,「我們還從來不曾看到過有哪種通俗文學,能像金庸小說那樣蘊藏著如此豐富的傳統文化內容,具有如此高超的文化學術品位。」

類似獨孤九劍中「無招勝有招」內蘊含的中國哲學精髓,小說文字的表達程度在影視改編後完全缺失。

即便在「雅俗共賞」這一點上,基本也找不到第二位華語作家比金庸更出色。但跟純文學傑作相比,金庸小說或許確實存在某些不足:本為報刊連載,即便後來經過精修重寫,在邏輯結構上仍有缺陷;情節時時迎合大眾喜聞樂見的爽文模式,人物奇遇過多映射出作家本人的刻意操縱;主角人物性格、舉止、言行都太過於符合現當代標準,與歷史背景對應未免在真實感上違和……至少就當下而言,金庸小說要被認定為文學史上的傑作恐怕尚須時日。

因此雖然同事和學生們都讀金庸,但洪先生不喜金庸是無可指摘的。何況再好的一本書,開卷後讀不讀得下去也很難講,金克木少年時看《紅樓夢》到賈寶玉出太虛幻境後就看不下去了。即便是那些青少年時期對金庸小說如痴如狂的讀者,年歲漸增心智漸長眼界漸開之後也未必還保持一如既往的迷戀。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在自己的年輕時代,就足夠有運氣讀到真正杰出、經得起時間考驗的書籍。

那麼,不讀金庸節省下來的那些時間,洪先生都交給了誰呢?從他的《我的閱讀史》中,大致可見一斑。

2002年洪先生從北大退休,2011年在北大出版社出版了《我的閱讀史》。

簡介寫道,「本書是洪子誠先生『一個人的閱讀史』,是他對自己多年來閱讀經歷的回想、敘述與反思。在這本書里,洪先生擺脫了學術體例與框架的約束,穿行於個人體驗、情感流脈、理性思考和時代細節之間,展示了自己閱讀積澱、審美品味和學術思想的形成過程。」

從書中可以看出,洪先生一生的閱讀脈絡大致如下:上中學的時候讀巴金,讀到鳴鳳自殺時淚流滿面,但後來重讀卻再無類似感受;之後受當時思潮和俄蘇文學影響,中學時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大學裡讀契訶夫、托爾斯泰、柳青和趙樹理;改革開放之初開始讀加繆,繼而是帕斯捷爾納克和茨維塔耶娃;上世紀九十年代後也讀流行的馬克思·韋伯、本雅明、哈貝馬斯、賽義德、福柯等學術著作,但或是中途告輟或是不求甚解……此外就是從上世紀以來的當代白話詩。

簡單判斷,洪先生的閱讀大致有兩個特徵:

一、中國傳統文化典籍似乎難得一見

《紅樓夢》和《聊齋》,是洪先生在《我的閱讀史》中一筆掠過的唯二兩本中國古典作品,「寫了批語,做了詳細筆記。可惜筆記後來都丟掉了。」雖然也在北大中文系聽林庚這樣的古典大家講過唐詩和李白,但古典詩詞後來似乎都不在洪先生的閱讀邊界之內。至於《論語》《通鑑》《莊子》《文選》這樣的書,或許洪先生也曾經涉獵,但限於精力和工作性質,應該是遠遠不如花在柳青和趙樹理的時間上多了。

二、俄蘇文學經典未能以原文閱讀

在2019年5月的一次座談中,洪先生自述不懂俄語,「讀的材料都是二手的中譯本」。另外雖然曾經去過俄羅斯,但停留的時間以天計算,實際體驗委實太短。關鍵在於,讀原文和讀譯本是不同的:只要讀譯本,就必然無可避免地摻雜了翻譯家的再創作在內。即便翻譯家再怎麼高端、再怎麼想隱去自我、再怎麼想把信達雅做到極致,作家和作品都不可能是讀原文呈現出來的樣態。洪先生一生無法以原文進入自己鍾愛的俄蘇文學經典,「我自己雖然寫了很多關於俄國文學的文章,但自己心裡都非常不安。」學者自謙的同時,多少令人感覺可惜。

以上兩點之外更明顯的特徵,是洪先生的閱讀時間幾乎都用在19~20世紀的作品上,書中對19世紀之前的作品幾無提及。也就是說,人類19世紀之前的許多經典和傑作,恐怕都未能在洪先生的生命中刻下印跡。

洪先生自陳,「說一個人的閱讀史就是他的生命史,是有道理的。」

生也有涯知也無涯。雖然作為現代研究型學者,術業有專攻比博覽群書更要緊,但試想洪先生若是具備出色的外文和古籍閱讀能力,對他畢生投入的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只會有百利而無一害,畢竟視野更開闊、知見更豐富、坐標更明晰。

因此不讀金庸沒什麼大不了,但洪先生一生用心攻讀、感觸良深的若真是只有《我的閱讀史》中所涉及的範圍,可能多少會有些遺憾?

一個人無法決定自己的出身和所處時代,也就無法決定自己的閱讀喜好甚至是閱讀能力。在洪先生之前,魯迅、梁實秋、林語堂這樣的大家都能至少精熟一門外語,陳寅恪、錢鍾書和金克木更是精通好幾門;在洪先生之後,戴錦華和毛尖等學者也都具備外文閱讀和翻譯的能力。洪先生似乎剛好錯過。

掌握外語對於認識本國語言和文化的重要性,怎麼強調都不為過,《英漢大辭典》主編陸谷孫先生曾說「學了一門外語不單多了一條舌頭、多了一對耳朵、多了一雙眼睛,而且多了一個腦袋,『Language shapes your thoughts.』」

但學外語是要趁早的,即便傑出如魯迅,過了五十之後再想學德語也在自修一年後半途而廢。要洪先生在垂暮之年去修習比英語更難的俄語,委實是強人所難。實際上,洪先生在退休後即便曾有意識「……檢討自己的一個問題,就是讀書、興趣的偏狹」,但許多書已經沒有精力去讀。

「曾經有過新讀、再讀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雨果、黑塞、紀德、金庸以至莎士比亞的念頭,卻都沒有實現。(《我的閱讀史》)」

至於傳統文化,更是因為種種原因而一度為人所忽視。金克木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就已感嘆,「讀懂古文及古書的越來越少,能作文言及駢語的青年恐已寥若晨星。」如今常人即便經過小學甚至到大學的十幾年教育,但除非家學淵源又或自身興趣使然,一遇到繁體豎排的古籍或者大段外文原文就往往敬而遠之。

北大中文系黨委書記、教授賀桂梅也是洪先生門下弟子,在2019年那次與洪先生、戴錦華和毛尖的對談中,她表示:

反思個人或一代人的閱讀經驗,我覺得不僅可以把它看成是一種文學譜系、精神譜系的回溯和追問,同時也是一種關於自我的譜系學考察。洪老師成為今天的樣子,跟他的文學閱讀關係密切,沒有這些閱讀,他不會是今天這樣的人。戴老師和她那一代人的閱讀經驗也是這樣。所以文學閱讀會塑造自我。

誠哉斯言。在手機不離手的當下,閱讀也仍然確實是塑造自我的最佳方式之一:超越時代局限,突破信息繭房。洪先生一生桃李滿門、著作等身,不讀金庸委實不算什麼,連「可能失去的許多樂趣」都談不上。但若能具備更出色的古籍和外文閱讀能力——即便無法比肩錢鍾書先生,洪先生也應該會比現在更開心。這兩項,其實也可以視作當下還在堅持閱讀者的能力天花板——白話文誰都能讀,其他書則未必;不讀金庸小說也未必就是遺憾,其他書則未必。

啟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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