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李娟作品:春牧場•荒野來客(上)

讀寫探祕 發佈 2024-04-29T09:32:38.043822+00:00

在吉爾阿特,站在最高的山頂上四面張望,也看不到一棵樹,看不到一個人。光禿禿的沙礫坡地連綿起伏,陰影處白雪厚積。遙遠而孤獨的羊群在半山坡上緩慢曼延,傾斜的天空光滑而清脆。吉爾阿特的確是荒涼的,但作為春牧場,它的溫暖與坦闊深深安慰著剛從遙遠寒冷的南方荒野跋涉而來的牧羊人們的心靈。

在吉爾阿特,站在最高的山頂上四面張望,也看不到一棵樹,看不到一個人。光禿禿的沙礫坡地連綿起伏,陰影處白雪厚積。遙遠而孤獨的羊群在半山坡上緩慢曼延,傾斜的天空光滑而清脆。吉爾阿特的確是荒涼的,但作為春牧場,它的溫暖與坦闊深深安慰著剛從遙遠寒冷的南方荒野跋涉而來的牧羊人們的心靈。

  還不到五月,卡西就換上了短袖T恤,在微涼的空氣中露出了健康明亮的胳膊。我們拎著大大的編織袋去南面山谷里拾牛糞。我們小心地繞過沼澤,沿著山腳陡峭的石壁側身前行。

  陽光暢通無阻地注滿世界,荒野的陰冷地氣在陽光推進下,深暗而沉重地緩緩下降,像水位線那樣下降,一直降到腳踝處才停止,如堅硬的固體般凝結在那個位置,與燦爛陽光強強對峙。直到盛大的六月來臨,那寒氣才會徹底癱軟、融解,深深滲入大地。

  無論如何,春天已經來了。白色的芨芨草叢在大地上稀稀拉拉扎生出纖細綠葉,灰綠色野草稀稀拉拉冒出細碎的點狀葉片。尤其在低處的水流和沼澤一帶,遠遠看去甚至已塗抹了成片的明顯綠意。但走到近處會發現,那些綠不過是水邊的苔蘚和微弱的野草。

  流經我們駐紮的山坡下的那條淺淺溪流就是從這條山谷的沼澤中滲出的。由於附近的牲畜全在這片沼澤邊飲水,山谷里的小道上和芨芨草枯草叢中遍布著大塊大塊的牛馬糞團。我們一路走去,遇到看上去很乾的,先踢一腳,其分量在腳尖微妙地觸動了一下,加之滾動時的速度和形態,立刻能判斷它是否干透了。干透的自然拾走。沒幹透的,那一腳恰好使它翻了個面,潮濕之處袒曝在陽光下,加快了最後的潮氣的揮發速度。於是,在回去的路上或者第二天路過時,再踢一腳就可以把它順手拾起丟進袋子裡了。

  有時候踢翻一塊牛糞,突然暴露出一大窩沸沸揚揚的屎殼郎,好像揭開了正在大宴賓客的宮殿屋頂。屎殼郎的名字雖然不好聽,其實算得上是漂亮可愛的昆蟲。它有明淨髮亮的甲殼和纖細整齊的肢爪,身子圓溜溜的,笨拙而勤奮。相比之下,張牙舞爪、色澤詭異的蠍子之類才讓人畏懼而不快。

  每當卡西踢翻一塊大大的干牛糞看到那幕情景,總會誇張地大叫,指給我和胡安西看,然後沖它吐口水。

  越往下走,我們三人彼此間離得越遠,肩上扛的袋子也越來越沉重。我走到一塊大石頭邊放下袋子休息了一會兒。抬頭環顧,在沼澤對岸看到了卡西,她正躺在陽光下明亮的空地上休息。她的紅T恤在荒野中就像電燈泡在黑夜裡一樣耀眼。離她不遠處,男孩胡安西手持一根長棍往沼澤水裡捅來捅去地玩,他後腦勺兩條細細的小辮在風中飄揚。

  半個小時後我們扛著各自鼓鼓的大袋子會合,走上回家的路。胡安西也背了小半袋,勞動令這個六歲的孩子像個真正的男子漢一樣沉靜而懂事。他一聲不吭走在最後面,累了就悄悄靠在路邊石頭上休息一下。

  快到家的時候,我們在半坡上站定了回頭看,胡安西仍在視野下方遠遠的荒野中緩緩走著,孤零零的,小小的一點點兒,扛著袋子,深深地弓著腰身。

  坡頂上,氈房門口,親愛的扎克拜媽媽蹲在火坑邊。她扒開清晨燒茶後的糞團灰燼,再搓碎一塊干馬糞撒在上面,俯下身子連吹幾口氣。很快,看似熄透了的灰燼如甦醒一般在糞渣間平穩升起幾縷纖細的青煙。她又不慌不忙蓋上幾塊碎牛糞,這時大風悠長地吹上山坡,煙越發濃稠紛亂。她再猛吹幾口氣,透明的火苗轟然爆發,像經過漫長的睡眠後猛地睜開了眼睛。

  我連忙趕上前放下肩上的袋子,將所有牛糞傾倒在火坑邊。媽媽拾撿幾塊最大的,團團圍住火焰。一束束細銳鋒利的火苗從乾燥的牛糞縫隙中噴射出來。媽媽在火坑上支起三腳架,調好高度,掛上早已被煙火熏得黑乎乎的歪嘴鋁壺。

  就是在這一天,可可走了,斯馬胡力來了。

  氈房後停著兩輛摩托車和一匹白蹄黑馬。除了斯馬胡力,扎克拜媽媽的二女兒莎勒瑪罕及丈夫馬吾列也來了。騎馬來的則是卡西的一個同學。

  我和卡西洗手進氈房之前,把又髒又破的外套脫下來塞進纏繞在氈房外的花帶子縫隙里,再從同樣的地方抽出一把梳子攏了攏頭髮,取下髮夾重新別了一遍,還互相問一問臉髒不髒。

  明明只來了四個客人和兩個孩子,卻頓覺房間裡擠得滿滿當當。大家圍著矮桌喝茶,食物攤開了一桌子。可可縮在堆疊被褥的角落裡翻看相片簿,兩個小孩子跑來跑去。還有一個跑不利索的嬰兒端端正正地靠著矮桌號啕大哭。

  我們在吉爾阿特唯一的鄰居阿勒瑪罕大姐也過來幫忙了,此時她正斜偎在巨大的錫盆邊大力揉面,說要做「滿得」招待客人。「滿得」其實就是包子一樣的食物。

  昨天,媽媽和阿勒瑪罕去了北面停駐在額爾齊斯河南岸的托汗爺爺家喝茶,帶回了好幾塊宴席上吃剩的羊尾巴肥肉,煮得膩白膩白。另外還有好幾大片厚厚的、浮在肉湯上的白色凝固油脂。當我得知阿勒瑪罕要把這些好東西剁碎了做包子餡時,嚇得一聲不吭,暗暗決定等吃飯的時候一定要突然嚷嚷肚子疼。

  但真到了包子熱氣騰騰出鍋的時候,就顧不了那麼多了,在拼命忍抑的情況下還是不知不覺吃了三個……邊吃邊極力提醒自己:嘴裡正嚼的是白白的肥肉,膩汪汪的羊油……一點兒用也沒有。

  想在荒野里抗拒食物,幾乎不可能。在這樣的地方,但凡能入口的東西總是發瘋似的香美誘人,棗核大的一截野生鬱金香的根莖所釋放的一點兒薄薄的清甜,都能滿滿當當充填口腔,經久不消。

  飽餐之後總會令人心生倦意。大家在花氈上或臥或坐,很少交談。

  卡西的同學是東面五公里處的鄰居,來認領自家失群的羊羔。這小子坐在上席,一聲不吭地吃這吃那,把可可放羊時從懸崖上摘回的一大把野蔥吃得只剩三根。

  昨天傍晚我們趕羊歸圈時,發現多出了一隻羊羔,可可就把它單獨拴起來。今天出去放羊時他散布出這個消息,中午失主就找上門了。

  那隻怒火萬丈的褐色羊羔就拴在門口。一看到有人靠近,它立刻後退三步,兩隻前蹄用力抵住地面,做出要拼命的架勢,並偏過頭來緊盯對方膝蓋以下的某個部位。我走過去扯住它細細的小蹄子一把拽過來,撫摸它柔軟的腦門和粉紅的嘴唇。它拼命掙扎,但無可奈何。

  我摟著羊羔向遠處張望,一行大雁正緩慢而浩蕩地經過天空。等這行雁陣完全飛過後,天空一片空白,饑渴不已。

  很快又有兩隻鶴平靜而悠揚地盤旋進入這空白之中。後來又來了三隻。共五隻,經久不去。

  我早就知道可可要離開的事情,他的妻子再過兩個月就要分娩。去年初冬,當南下的羊群經過烏倫古河南岸的春秋定居點阿克哈拉時,這夫妻倆就停留下來,沒有繼續深入艱苦的冬牧場。今年春天羊群北上時,可可才暫時離開妻子,幫著家人把羊群趕往額爾齊斯河北岸的春牧場。這次前來代替可可放羊的是斯馬胡力,可可的弟弟,扎克拜媽媽的第四個孩子,剛滿二十歲。這個夏天裡,作為這個家庭里的唯一男性,他將成為我們的頂樑柱。這小子一到家,和客人寒暄了兩句,就趕緊掏出隨身帶的舊皮鞋換下腳上的新皮鞋,然後坐在門口不勝愛憐地大打鞋油,忙個不停。

  我很喜歡可可,他害羞而漂亮,臉膛黑黑的,又瘦又高。記得第一次見面時,我在荒野里迷了路,已經獨自轉了半天。當我爬到附近最高的山頂上,遠遠的,一眼看到對面山樑上騎著馬的可可時,一陣狂喜。我拼命揮手,大聲呼喊,激動得不得了。但心裡又隱隱害怕,畢竟這荒山野嶺的……其實可可是善良的,他永遠不會傷害別人。這片空曠無物的荒野本身就充滿了安全感,生存在這裡的牧人都有著明亮的眼睛和從容的心。

  後來才知道這並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在很多年的冬天裡,可可常去我家雜貨店裡買東西。他能記得我,我卻總是糊裡糊塗的。而就在這次見面前不久,我還去了他位於阿克哈拉定居點的家中拜訪他和他的父親沙阿,當時還和他面對面坐著喝茶,說了半天話。

  ——可那會兒,我卻衝上山樑,筆直衝向他,大喊:「老鄉!請問這條路去往可可的房子嗎?老鄉!請問你認識可可嗎?」……

  至於前來的二姐夫馬吾列一家,他們開著一個流動的小雜貨店,已經在額爾齊斯河北岸駐紮了快一個月,這次是來送麵粉並道別的。三天後,他家雜貨店就要出發進入夏牧場了。我們則還要再等一個月才走。

  馬吾列姐夫人高馬大,頭髮剛硬,面無表情。家裡兩個孩子都長得像他,有事沒事統統吊著臉。

  下午太陽偏西的時候,馬吾列一家才起身告辭。莎勒瑪罕姐姐用大衣把三歲半的瑪妮拉裹得刀槍不入,穩穩噹噹架在摩托車上,再把一歲半的小女兒阿依地旦緊緊掖在懷裡。在我們的注視下,一家人一輛車絕塵而去。

  斯馬胡力也是騎摩托車來的,從阿克哈拉過來得穿過阿爾泰前山一帶的大片戈壁荒野,再經過縣城進入吉爾阿特連綿的丘陵地帶。我也曾坐摩托車走過那條荒野中的路,八個多小時,迷了兩次路,頂著大風,被吹得齜牙咧嘴。到地方後,門牙被風沙吹得黑乎乎的,板結著厚厚的泥土,劉海像打了半瓶啫喱一樣硬如鋼絲。

  此時,可可也將沿那條路離去,把摩托車再騎回阿克哈拉。

  我們站在門口,看著他騎著摩托車繞過氈房,沖向坡底,經過溪水時濺起老高的水花。很快,一人一騎消失在北面的山谷盡頭,只剩摩托引擎聲在空谷間迴蕩。

  客人散盡的吉爾阿特,寂靜得就像阿姆斯特朗到來之前的月球表面。當然,客人還在的時候也沒有掀起過什麼喧譁。

  自那天起,大約半個多月的時間裡我們再沒見過其他人了。直到一天清晨,一支搬遷的駝隊遠遠經過山腳下的土路。

  我和卡西站在氈房門口看了半天。一共三匹馬,三峰負重的駱駝,一架嬰兒搖籃和一隻狗。羊也不多,大大小小百十隻。看來是一個剛分出大家庭不久的小家戶。

  早在前天,斯馬胡力放羊回來,在晚餐桌邊就告訴了我們:南面牧場的某某家快要轉移牧場了。於是這兩天扎克拜媽媽一直等著他們經過,還為之準備了一點點兒酸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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