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鼠文學,當代年輕人的傷痛文學

新週刊 發佈 2024-04-29T19:27:48.679984+00:00

2022 年7 月26 日,北京。隨著熱門動畫《中國奇譚》的播出,小豬妖瘋狂打工的遭遇讓「鼠鼠文學」再度發酵。

2022 年7 月26 日,北京。觀眾在798 藝術區欣賞在此舉辦的「好奇無界:米奇藝術展全球巡展北京站」展覽。(圖/ 侯宇/ 中新社)

最近,網際網路上的不少年輕人熱衷於以「鼠鼠」自稱,用老鼠的口吻訴說自己的命運和遭遇,句式通常以「鼠鼠我啊」作為開頭。字裡行間透露出三分無奈與七分自嘲。隨著熱門動畫《中國奇譚》的播出,小豬妖瘋狂打工的遭遇讓「鼠鼠文學」再度發酵。

不少網友對「鼠鼠文學」大為讚賞,小紅書、抖音等社交網絡平台上開始出現「鼠鼠句式」,無論是創作的UP主還是評論區,用「鼠鼠」開頭的句式比比皆是。

年輕人為什麼把自己比作老鼠?

「鼠鼠我啊」的句式,據網際網路「考古」,最早來自「孫笑川」貼吧,是「叔叔我啊」的諧音梗,多為吧友們自嘲所用。「鼠鼠」的段子多了,在網絡上也逐漸演變成了一個新的文學流派,名為「鼠鼠文學」。

B站的「梗指南」介紹,「鼠鼠文學」是一種調侃和自嘲的表達方式——「一種清醒的痛苦文學。因為自己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也沒什麼本事,就像老鼠一樣生活在不見天日的下水道,過著一眼能看到頭的生活,大家便自稱為鼠鼠,將自己的自卑和煩惱都隱藏在鼠鼠的後面。」

其實在中國文化中,鼠的形象很難說是正面的。在各種成語、俗語、歇後語,乃至歷史典故、民間傳說中,鼠屢屢被「黑」,承擔千古罵名。比如「鼠目寸光」「膽小如鼠」「賊眉鼠眼」「抱頭鼠竄」「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在中國傳統文化里,鼠是一個年深日久的負面形象。《詩經·碩鼠》:「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這是對老鼠的控訴。

《史記·李斯列傳》記載:「年少時,為郡小吏,見吏舍廁中鼠食不潔,近人犬,數驚恐之。斯入倉,觀倉中鼠,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於是李斯乃嘆曰:『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李斯從「廁中鼠」與「倉中鼠」的生存差異,感悟出了處境的天壤之別。

經過幾番努力,李斯進入秦國,輔助秦王,滅掉六國,尊為丞相,獲得了巨大成功。可也因為他將唯利是圖作為人生的出發點,他在秦始皇死後與趙高同流合污,最終遭受腰斬慘死,還被誅滅三族。在西方文化中,老鼠更多意味著聰明機靈。

例如動畫片《貓和老鼠》裡,老鼠似乎是更聰明的一方;《精靈鼠小弟》裡有又萌又懂事的斯圖亞特;更別說風靡全球的迪士尼卡通IP米老鼠了。由B站UP主「廢青會社」創作的文章《他們都說我是「老鼠人」》,被稱為早期「鼠鼠文學」的代表作。

他在文章里給自己的身份下了一個定義:「我不是後浪,也不是屌絲,我曾想過無數個邋遢、噁心的詞語形容自己,但都沒有『老鼠人』來得貼切。」「廢青會社」出生在安徽的一個小縣城,今年27歲,目前處於半無業的狀態。

這篇《他們都說我是「老鼠人」》是他在2020年年初寫下來的。當時他和兩個朋友在濟南打算創業,準備好了資金,做好了計劃,對未來抱有無限期待,可是現實並不如所想,他們遇上了疫情,計劃只是計劃。

「廢青會社」說:「我使用老鼠比喻自己,主要是兩個方面。在那段時間裡,我總是想起2020年之前的日子。畢業以後,我去過很多地方,由西南到關中,由華南至華東,每個地方待上一段……

在和朋友交流過後,我去了濟南,在他的合租房裡,我開始了新的生活,也就是如我所寫的那般,每個人除了工作和覓食,對自身所處環境盡力忍受,無論是髒亂、喧譁還是其他。我對這種生活方式的接受速度遠遠大於我的預期。那時候,我感覺自己就是一隻老鼠,一隻晚歸巢的老鼠。」

2020 年8 月14 日,北京。鬧市區的行人。(圖/ 視覺中國)

「凡爾賽」的反義詞,是「鼠鼠我啊」

前兩年,「凡爾賽文學」曾經在網際網路紅極一時,集齊了「凡學四大天王」——「悔創阿里」「傑克馬」、「先掙一億」王健林、「普通家庭」馬化騰、「北大還行」撒貝寧。豆瓣上還有一個「凡爾賽學研習小組」,該小組聚集了3萬多名「凡學家」交流學習心得。

「凡爾賽文學」鼻祖「小奶球」在早前的訪談中表示:「最初留意到這種現象源於朋友向我吐槽,有人每天在社交平台上描述享用的高檔酒店、奢侈品、紅酒,字裡行間透著『淡淡』的優越感。」

她從講述18世紀末法國凡爾賽宮貴族生活的日本漫畫《凡爾賽玫瑰》中找到了靈感,「就想用這個詞來嘲諷那些人,他們無非就是想用一種『樸實無華』的語氣來表達高人一等的感覺」。

在「凡爾賽文學」中,各種虛構的關於上流社會、美好生活的想像,以及被消費主義構建出的生活方式與價值觀包圍著新中產們,消費、自然、藝術逐漸淪為空洞的包裝物。反觀「鼠鼠文學」,看似無厘頭,實際上折射出部分人對自己跟老鼠命運一樣的認知。

「鼠鼠文學」的主題,分為兩類:一類是「尋找」;另一類是「失敗」,也是「凡爾賽文學」的反面。對於一隻「鼠鼠」而言,在城市裡租房子,連陽光也是有價格的。「鼠人」學著自嘲,就像是在對著自己撒嬌。

在「廢青會社」看來,對於B站、小紅書、抖音等更為大眾的App開始出現「鼠鼠句式」,很多人以「鼠鼠」為主語開始創作玩梗的現象,無論是玩梗還是事實如此,都成了一種宣洩的方式,心裡有什麼,就講什麼。

自稱「鼠鼠」可能是調侃,可能是自嘲,可能是打趣,也可能是炫耀。在這種玩梗的大趨勢下,部分真實的苦難還會收穫大夥的鼓勵,沒什麼不好的。「鼠鼠文學」衍生至今,其內核已經不再單一。越來越多年輕人對此有共鳴——與自身所處的時代困境有一定的關係,但並不是全部。

「鼠鼠亞文化」中,悲苦的內核被過度關注,也導致所謂的「苦難」被放大,但大多數人都對悲苦抱有天生的接納,有共鳴也無可厚非。老舍在《談幽默》中提到,相聲就是幽默文章的一種。「諷刺是與幽默分不開的,因為假若正顏厲色地教訓人便失去了諷刺的意味,它必須幽默地去奇襲側擊,使人先笑幾聲,而後細一咂摸,臉就紅起來。」

2020 年5 月30 日,重慶。紅酒文化節活動上,喝紅酒比賽環節吸引了不少參與者。(圖/ 陳超/ 中新社)

說的是「鼠鼠」,喻的是人生

對於「鼠鼠文學」的玩梗,有人是看段子,有人是照鏡子。把人比作老鼠的作品在文學界也不少。美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約翰·斯坦貝克(John Steinbeck)在大蕭條時代創作了批判現實主義小說《人鼠之間》。

當中的主角喬治(George Milton)和蘭尼(Lennie Small)雖然都是人類,但由於大蕭條爆發而變成流浪者,只得輾轉於加州不斷地尋找謀生機會。作者用老鼠的心態來描述這兩位主角,向讀者真實再現大蕭條背景下底層的悽慘生活。

「廢青會社」說:「我並不認同『鼠鼠文學』這一概念,它最多只是網絡世界衍生的一種亞文化,它並沒有一個具體的內核,如果有,那它的內核也只有散漫。」例如:「鼠鼠我,註定是失敗的人。年過五旬,還是一事無成。沒有家庭,事業無成,浪跡天涯,無牽無掛。飽受風霜,看透人情。」

「鼠鼠我啊,早就廢了。」什麼事情都想干好,卻偏偏什麼事情都不能如願。借著玩笑說出自己的焦慮和自卑,例如:「白天嘻嘻哈哈,晚上胡思亂想,別人都以為鼠鼠性格很開朗陽光,但只有鼠鼠知道其實內心十分孤獨,一個人的時候情緒便會非常低落,鼠鼠我喜歡隱藏自己的情緒,把難過的事情放在心裡自己消化,每天做出很開心的樣子,不願意對別人展露自己內心。」

有的人看著「鼠鼠文學」,笑著笑著就哭了。有的人說,現在能理解孔乙己了。英國人類學家凱特·福克斯在《英國人的言行潛規則》中這樣書寫同胞:「英國人能夠在二十步之外一眼看出任何自我吹噓的跡象,即使只是電視中一閃而過的細小畫面,即使是用一種我們無法理解的語言,也絲毫不能阻礙這種才能的發揮。」

這種敏感的自嘲里一同透露出的,是他們骨子裡所帶的某種形式的高傲。凱特說:「人們對於過分熱情、激情迸發、感情流露和自吹自擂等種種情緒嚴格限制。」於是,英國人平時雲淡風輕對待大多數值得誇耀的時刻,用的也是「英國式的輕描淡寫」——自然而然地調侃生活,英式幽默無處不在。

某種程度上,網絡亞文化中來自「鼠鼠」的自嘲也是一種發聲方式,在這背後自有一套邏輯,與其說它是悲觀的,不如說是看透生活卻依然熱愛生活的樂觀主義。「鼠鼠文學」可以用以自嘲,但不應當陷於「鼠鼠情結」不能自拔。 自嘲「鼠鼠」,正是為了有一天不再當「鼠鼠」。大概,這才是自嘲文學真正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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