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讀書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但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冬花注意到，在夜裡常常傳來娘的輾轉反側和嘆息聲。娘兒兩個嘮嗑的內容，也不再講那些古老的「瞎話」（即民間傳說故事），講古喻今，常常說到了「窮」之可怕，那故事也是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的。
起初，冬花只覺得娘講的這些故事太傷感了，好像人生就是為了錢來活著，離開了錢就像斷了血脈一樣；人活著不能沒錢，但也不能看做比爹娘還親。日久天長了，漸漸地，冬花品出了那些故事的味兒，悟出一點娘的用心，事情很明顯：她娘嫌林家太窮了。冬花說：「我不怕苦……人對心，苦一點兒怕啥！」
她娘感慨地說：「窮一輩子，這太可怕了，娘就是這樣的，你再這樣，那時娘也到老了，娘的心……」
冬花明朗地說：「我看咱屯，除了老賈家幾戶外，家家戶戶，還不都是這樣，又不能偷，不能搶的！ 人對心意，窮點也能活，再說……我不信人會窮一輩子！」
這時，娘不再嘮下去，冬花也就不辯駁了，娘兒兩個關於對「窮」的概念、認識、辯解，說到這裡也就停止了。不難想像，兩人的想法是不會統一的。
吃完了早飯，娘兒兩個到倉房裡找出耙鋤、鎬頭，開始到小菜園裡翻土種植。
冬花說：「娘，咱們才種，比人家晚半月，事事總也趕不上一個點兒！」
她娘立起身子，吁了一口氣，說：「娘今年鬧的，也不知怎的，有時稀里糊塗。」
「那你歇著，我一個人能種！」
「我歇不住，咱們娘倆一起種吧！」
每年幹這種活，雙喜和冬花不要費多大力氣，一早一晚，在說說笑笑中就幹完了。這幾天雙喜沒來，冬花也不好意思去找，一是他爹管教嚴，二是屯中一些男男女女好開玩笑，他們都大了，不能不檢點一些，要不出了閒話多難聽，再說，她還發現，她娘不知怎的，對雙喜冷淡了……基於種種原因，小菜園今年種晚了。
地土很硬，這是因為乾旱被風吹的，一鎬下去，活動一小塊，摳弄了半天，才培出了兩小壠。
幹了一會娘兒倆都累了，她娘說：「歇一會兒！」
春風暖洋洋的，拂弄著頭髮、面頰，草木爭榮，人也覺得舒坦。娘兒倆把鎬、鋤一橫，坐在園子頭上，歇息下來。
半天，冬花娘抿了一下飄灑下來的頭髮，以憐憫和心神不定的口吻說：「冬花，你將來有了家時，又缺糧又少米，娘又幫不了，怎麼辦？」
冬花偏起頭，瞅著娘的臉，略一思索，回答說：「娘，你放心，林家是正經過日子人家，會把日子過好的！」
「哼！」她娘輕蔑地說，「未必！」
「你不信？」
冬花娘搖搖頭，沉默不語，半晌，才慢吞吞地說：「……娘在這窮屯子受了一輩子苦，不能讓你再受苦受窮！」她娘說這話時，感情顯得特別激動、矛盾，腦子裡像有一群蜂子一樣，亂飛亂舞，嘴唇不住地顫抖，聲音也有些哽咽，「娘不能讓你像我一樣，跟窮字兒掙巴一輩子！」
這時，冬花娘已決定要把林家的婚姻退掉，然後把女兒嫁到鎮上去，現在她只是考慮怎樣把話說給女兒，讓她首先接受、順從，不違揚她的這番安排。但這確是一件難事，女兒和雙喜兩個年輕人，心投意合，這些是瞞不過做母親的眼睛的。她想，越早些跟冬花談開越好，要不夜長夢多，再說春天到了，兩個孩子都大了，什麼事情都懂得了，山上、河畔，又是采菜，又是打柴，萬一辦出什麼不名譽的事來，在屯裡就沒法兒住下去了。
可怎麼同女兒把這些嘮開，同林家一刀兩斷，簡單的一句話，卻多麼難以開口……這中間隔有一層帷幕和屏障，是方鄰、道義、良心和社會法則……說不清楚，她有點羞怯與惡懼。
冬花從母親近來的心情變化，以及賈三、「十家長」、還有鎮上的生人到她家來的種種跡像，已預感到生活的車輪要強拉著她進行一次大轉彎。
她肅然地聽到娘的談嘮，仿佛也看到了娘的內心活動，不禁打了個寒噤。如果說，過往的十八年，她是在苦難中度過的，但也無非是苦難而已，而現在娘打的主意是多麼可怕啊！她感到有一種東西在威脅著她，這種東西好像「瞎話」里的魔鬼，張著血盆大口，伸出毛茸茸的大爪子，向她猛撲過來……她驚恐萬狀，不知所措。
作為一個純真的少女，她曾經向雙喜傾吐過真摯的心曲，表白要用種種努力，去迎接新的生活，同心協力，從苦難中往外掙脫，盼來好日月。她愛雙喜，已經把自已的命運同他那個淳樸、厚道、耿直的莊稼人連在一起，這似乎是什麼力量也分不開的……棒打鴛兩分離。她娘真的要讓他們這對幼嫩的小鳥兒分離嗎？ 想到這裡，她驚慌了，恐懼了，害怕娘把留在嘴裡的話全說出來，就如同害怕在強烈的閃電後，馬上有霹靂蓋頂一樣。
小菜園裡，方才還響著母女倆抑揚的談嘮聲，像山澗小溪一樣，淙淙流淌，忽然一下子靜了下來，就像河水流到這裡斷流了。這些年來，母女倆相依為命，從沒有因為貧窮，使娘倆感情上出現毛病，疏遠或爭吵，但是不難想像，因為婚姻問題娘倆將會走上不愉快的道路，甚至……現在看來已是風雨的前奏了。
未完待續……
本小說反映偽滿時期東北農村生活，作者辰汾、夢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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