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獲內心的「天堂時刻」丨細讀一首詩

人民文學出版社 發佈 2024-04-30T20:42:35.066177+00:00

去年8月,人文社推出了「藍星詩庫」新成員——《黃燦然的詩》。詩集收入作者1990年代以來,各個重要創作時期的代表性作品、自我認可度較高的作品180餘首。其中半數以上為作者第一次結集的珍藏作品,可讀性很高。圖書上市後得到了讀者的廣泛好評,一舉斬獲「豆瓣2022年度十佳詩集」。

去年8月,人文社推出了「藍星詩庫」新成員——《黃燦然的詩》。詩集收入作者1990年代以來,各個重要創作時期的代表性作品、自我認可度較高的作品180餘首。其中半數以上為作者第一次結集的珍藏作品,可讀性很高。

圖書上市後得到了讀者的廣泛好評,一舉斬獲「豆瓣2022年度十佳詩集」。黃燦然的詩溫柔敦厚,雅俗同體,從日常敘事中發掘義理,在平實淡泊間蘊含燦爛。黃燦然的詩往往不難閱讀,卻又深得詩歌的妙趣。看似尋常的文字,卻經得住細細品讀。

很多讀者會覺得當代詩歌晦澀難懂,其實有時候只是缺乏一個靜心閱讀的契機。今天我們就通過對黃燦然一首詩的細讀,來帶你領略詩歌中的奇境。

捕獲內心的「天堂時刻」

——黃燦然《醫院的天堂時刻》細讀

文丨宋寧剛

黃燦然的詩歌創作從1980年代至今,幾十年間一直持續不斷。與之相應的,是他持續的文學翻譯以及稍顯間斷的文學批評。本文限於主題和篇幅,無從對他的創作、翻譯與批評做全面考察,甚至無從對其中的某一項展開論述,以下只通過對他晚近的一首詩——《醫院的天堂時刻》的細讀,探討文學對於寫作者自身的滋養,以及這種滋養反過來對於創作的正反饋作用。

《醫院的天堂時刻》是黃燦然寫於2016年初的一首詩。在《黃燦然的詩》中,除了這首,還收錄了其他幾首有關「母親」住院的詩,如《教友》《咁辛苦》《靈實路》《兩個婆婆早上坐在病床上的對話》《為母親祈禱》等,時間也都集中在2016年一月到二月之間。不難揣測,這組詩很可能就是詩人在自己母親住院時所寫。

按說,無論是生病住院還是作陪護,在醫院都是令人痛苦的,至少是辛苦甚或帶著不安的。何來「天堂時刻」?當然,也可能有,比如化險為夷、手術成功或大病痊癒等等。然而,詩中所寫,並非這些。

在這首詩中,詩人用每節兩行、共六節十二行的篇幅,寫了六個場景、六個片段,記述了六個不為人所注意、隨時有可能轉瞬即逝的「時刻」。比如:

母親病房窗外小山上那座

藍天下陽光中佇立的房子;

和隨後的五節一樣,這節詩中,缺少一個觀者。但是,不難看出,在這兩行所描述的畫面之外,是有一雙注視的眼睛、有一個隱在的觀者的。「母親」的稱謂里也潛藏著「我」,也即很可能是對「(我)母親」的省略。於是也就不難想到,詩行所寫,是「我」看到「病房窗外……陽光中……的房子」。這不是最平常的情形麼,為什麼被詩人稱作「醫院的天堂時刻」?也許因為美、因為靜、因為存在本身的奇蹟?

想像一下,在醫院裡,作為病人家屬,總難免會有一些瑣碎、令人不安的事吧。可是某個時刻,忽然透過病房的窗戶,看到「窗外小山上……藍天下陽光中……的房子」,心中隱隱為之一動:多美好啊!在這晴朗、透亮的藍天下,冬日的「陽光中佇立的房子」!南方的一月本是濕冷的,這時,忽然看到陽光朗照,因陽光而更顯湛藍的天空,以及在這藍天和陽光中一座靜靜佇立的房子,不會令人心生美好之感動麼?

《黃燦然的詩》實拍圖

再看下面:

母親鄰床那個住了兩天的女孩

偶爾投來的閃電般的目光;

如果女孩投來的,不是「閃電般的目光」,而是寧靜溫和的目光,自然也是好的。不過,也許「臨床」的女孩就是那樣有著「閃電般的目光」——她的目光迅速地投向鄰床,旋又移去。「閃電般的目光」多少打破了病房裡的沉寂,為病房帶來一些活力。女孩「偶爾投來的閃電般的目光」,與上節「佇立的房子」,構成了動與靜的張力,也與下一節「中年婦人……讀雜誌時專注的神態」形成了對比。所有這一切,被作為旁觀者的「我」看在眼裡。

第三節:

母親對面那個剛進來的中年婦人

躺在床上讀雜誌時專注的神態;

這「神態」對作為詩人的「我」、整天與文字和書本打交道的「我」來說,自然是不陌生,且很能打動「我」的。

第二節中的「女孩」與「母親」「鄰床」,這一節的「婦人」在「母親」的「對面」。這都是寫病房裡。接下來,寫病房外的洗手間:

電梯大堂轉彎處那個洗手間

水龍頭裡意想不到的暖水;

因為「意想不到」水龍頭裡會有「暖水」,所以也是意外而打動人心的,尤其在冬天(筆者也曾為這「意想不到」的暖意打動)。接下來寫醫院外面:

出了醫院大門映入眼帘的

地面上幾隻啄食的小麻雀;

「啄食的小麻雀」,既是可愛的,也是充滿生機的,甚至某個時候,會讓人為它們看上去的單純無慮而心生感動。

最後一節:

站在麻雀飛走的地方望見的

藍天下陽光中佇立的高樓群。

為什麼望見「藍天下陽光中的……高樓群」也能被稱為「天堂時刻」?相信不同的讀者會有不同的理解。比如,在上述一個個的「天堂時刻」之後,再看到平常不過的「高樓群」,內心也升起一種異樣感,如維根斯坦所言,令人驚奇的不是世界是怎樣的,而是它竟然是這樣的。在某種特殊的心緒狀態下,再平常不過的物事,也會給人特殊而意味深長的感受。

這最後一節詩將詩又綰回開頭的地方——在同一中又保持著差異:開頭的目光落於「病房窗外……的房子」,結尾則是落於同樣「藍天下陽光中佇立的高樓群」。這就使整首詩的內在理路,從線性並置結構(每節詩後的分號也明確地顯示出了這種排比性)一轉而成為首尾相銜的環形結構,使詩思更顯周延綿密。同時,從單一的、個別的「房子」到意謂「多數」的「高樓群」,也暗示從「我」(詩人/作者)的具有個別性、特殊性的感受,到抵達讀者的具有某種普遍性的接受。整首詩略去「我」的視角,只呈現被看到的人與物,也使詩的敘事具有了超越於日常敘事之上的奇崛與峻峭感,從而,詩歌敘述的氣息與格調,也與詩題所提示的「天堂時刻」形成相互的支持。

《黃燦然的詩》實拍圖

仍然值得追問的是,為什麼詩題叫「醫院的天堂時刻」?因為詩人在這一個個的情境中,如承神諭一般,看到(感到)「天堂」般的寧謐,並因此心生莫名的感動——就此來說,這「天堂時刻」,也是「恩典(grace)時刻」(神賜予「我」異樣感受,也給「我」以寫作的靈感)。當然,在實際寫作中,「天堂」的來源也與母親的信仰及其作為病友的教友有關,如《教友》一詩所呈現的。在這感動中,「醫院」這個承納病苦的場所,也現出了「天堂」般聖潔的閃光。

差別在於,並不是所有人都會有詩人這般敏感的內心,能夠捕獲這些瞬間「時刻」的「神啟」。而詩人之能如此,一方面來自於他的稟賦,另一方面來自於他對自身這一稟賦有意識地呵護,一如他在詩中所寫,沒有被其他的熱情「帶走」、分散(《大忌》),來自於他長年沉浸於閱讀、翻譯、寫作的滋養,使得他的稟賦沒有蒙塵或耗費,而是通過不斷自我磨礪,使自己的內心愈發指針般敏銳。對於詩人來說,這後一點更加重要。

就此而言,說閱讀與寫作是一種教養,並不過分。而對黃燦然來說,這一點更為突出。因為這之於他,實在不只是對創作的滋養乃至創造力的旺盛,而是對道(義)心與善意的日益敏感。正因為內心有善意涌動,詩人才會感到敏銳地「看/感/接收」到「天堂時刻」,哪怕是在「醫院」里。

如前所提示的,從創作心理學的角度說,這樣的「天堂時刻」也是靈感降臨的時刻。這時,詩人能做的,更多是捕獲,並將之定格為文字。

黃燦然還有一首不分行但分節的詩——以散文詩體所寫的詩(他有一組這樣的詩,顯然是有意為之的詩體探索與開拓)——題目就叫《時刻》(約寫於2009年),全詩十七節,前三節如下:

忘了具體時間和地點的,陽光穿過枝椏,照臨海灣,或停留街角,晃動在老人肩膀少女臉上的時刻。

那麼深,沉,暗,想浮出水面,不為新鮮空氣,絢爛陽光,只為寬寬,淺淺,淡淡地漂泊的時刻。

想像她從下午三點到晚上八點,在一個窗口朝向大海的高樓房間裡,一邊回憶逝去的舊事,一邊喜悅於周圍世界的活潑的時刻。

不難看出,詩中所捕獲的「時刻」也是「詩神」(靈感)降臨時,詩人的整個精神狀態處於高度的打開、自由、亢奮(與寧靜並不衝突)和飽滿。此時的他,仿佛蝙蝠那樣有著精微的「雷達」並因此顯得空前敏銳,這是精神的「高光時刻」,也是極富創造力的「巔峰時刻」。

實際上,詩人已在詩中透露出了這一點:

心靈像泉眼潺潺涌動,只要想起一張臉,一個表情,一個姿態,一個側影,就感到有能力把它細細描繪,徐徐鋪展,漸漸敘述成一部精彩的大書的時刻。

……

感到身上某個角落還潛伏著一股巨大能量,大地上某處還有一罐被埋藏著的未打開的幸福日子的時刻。

前一句所寫,正是心靈處於「巔峰時刻」時的情態,後一句所寫,則是感到自身的創造力(「巨大能量」),引而未發時的情態。

不止如此,在黃燦然的詩中,還有不少詩書寫這些迷人的瞬間或時刻:《世界令我驚嘆的時刻》(2002)、《美麗的瞬間》(2003)、《這一刻》(約2007)、《現在讓我們去愛街上任何一樣東西》(約2007)等,僅從題目就可見一斑。從某種意義上說,黃燦然的詩,有相當一部分都是由於「心靈像泉眼潺潺涌動」,由於自我的精神狀態處於某種高度聖潔(請允許我用這個詞)的狀態,所以感到靈感紛至沓來,可寫的東西俯拾即是,進而「發現」並寫下的。

《黃燦然的詩》實拍圖

在《黃燦然的詩》中,詩人將自己早期的詩命名為「冥想集」(1985-1997,22-34歲)和「靈魂集」(1998-2005,35-42歲),「冥想」與「靈魂」既標識了他的詩指向內在的來源,也可看出他對精神與靈魂的高度崇尚與倚重。此後,黃燦然在獲得讀者和好評最多的「奇蹟集」(2006-2008,43-45歲)中所寫,幾乎全是他從具體而微的日常生活中所捕獲或承領的若干瞬間。因此,所謂「奇蹟」不過是「日常」而「日常」中則蘊藏著無盡「(詩與真的)奇蹟」。這是詩人經過長期「冥想」和「靈魂」探尋之後,將自身內在具有活力和高度發現力的目光轉向日常的收穫,也是內在擴展、包納更大外在,甚至無所謂內外之別後的收穫。一如此後的「發現集」(2009-2014,46-51歲)所道出的,是詩人以自己獨有的目光和詩心所「發現」的。「發現集」之後的「洞背集」(2014-2016)雖然一別此前的集子,以地點命名,但從內容來看,與「奇蹟集」和「發現集」一脈相承,甚至更顯得瑣細、微不足道。而越是如此,詩人的「發現」與寫作,就越值得我們思考:為什麼他能這樣寫?為什麼他能感受到這些?他的心靈狀態是怎樣的?一個簡單的回答是:他將寫作作為一生的事業,或說作為生活本身,以使內心廣若「天堂」。

(本文原載《詩歌月刊》2023年第2期。此處根據原文稍有增補。)

◎ 宋寧剛,詩人、詩評者,哲學博士,西安財經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黃燦然丨《黃燦然的詩》丨人民文學出版社

《黃燦然的詩》是藍星詩庫系列叢書中的一種。詩集收入作者1990年代以來,各個重要創作時期的代表性作品、自我認可度較高的作品180餘首,均為作者以嚴謹到近乎苛刻的審慎態度精選而得。其中半數以上為作者第一次結集的珍藏作品,而近年創作的作品比重也相當高。通過這些近三十年來創作的作品,可以清晰地看到作者創作歷程的各個階段、各個局部的變化軌跡,以及從整體風格、詩藝元素、想像力方向,到哲思範圍、人生觀與世界觀的進化的蛛絲馬跡。這是一個雖然晚來,卻非常必要的,「藍星詩庫」新成員的精彩的詩歌集合。

初審:周 貝

覆審:王 薇

終審:王秋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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