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鍾立風:當今的民謠缺少迷人的人文性

新京報 發佈 2024-05-01T05:15:24.421101+00:00

鍾立風,原名「鍾立峰」,父母希望他長大後能攀登高峰,為人立得住。但1995年,鍾立風從故鄉飄蕩到北京追求音樂夢想後,他寫信給家裡人,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鍾立風」。風,更加充滿節奏、旋律和故事;儘管看不見,但時刻能夠讓人感受到,自在又逍遙。

鍾立風,原名「鍾立峰」,父母希望他長大後能攀登高峰,為人立得住。但1995年,鍾立風從故鄉飄蕩到北京追求音樂夢想後,他寫信給家裡人,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鍾立風」。風,更加充滿節奏、旋律和故事;儘管看不見,但時刻能夠讓人感受到,自在又逍遙。

「古代《詩經》裡的『風雅頌』之『風』,指的就是民謠,是那些經歲月長河,歷經漫長歷史傳統,散落在民間的歌謠。直到後來我才明白,一切都是命運和巧合,我成了一個民謠歌手!如今朋友說起我的名字,還總會說我像鐘錶一樣,精準地確立了自己的風格。」鍾立風笑稱。

鍾立風在《我們民謠2022》中演唱。

《麥田上的烏鴉》&《在路旁》

邊緣性的存在更屬於時代的參與者

上世紀90年代末,校園民謠最好的時代正在消逝,是等待新民謠與之接軌的蟄伏時期。那些年沉浸於民謠創作的歌手們,像萬曉利、馬條、小河等,都在北京的酒吧駐唱維生,等待唱片公司的青睞。

鍾立風也作為重要見證者,經歷過那段新民謠萌芽的時期,直到2006年,來北京的第十個年頭,鍾立風才得以推出第一張個人專輯。那時他住在北京德勝門的一間平房裡,每天坐27路公交汽車到安定門,再倒一趟車,一個多小時才能抵達天通苑。當年萬曉利曾住在那裡,抱著一台新電腦嘗試將樂器和電腦結合。鍾立風首張專輯同名主打歌《在路旁》的最早版本,就是萬曉利做的編曲。

「在路旁/鳥兒展開它的翅膀/在路旁/歡樂的號角已吹響/在路旁/有人沒完沒了地歌唱……」為什麼是在路旁?鍾立風解釋道,這幾十年間,很多人都會喜歡標榜或定義自己「在路上」。網上搜「在路上」,一下會出現很多同名歌曲,「這是一個現象,表明大家都十分自我、飽含激情和力量,勇往直前。但一直以來,我更願意以『在路旁』的方式投入生活。這樣的一種角度很適合我,觀察著、感受著生活的同時,也融入其中。」

鍾立風年輕的時候。圖片來自受訪者微博。

此次參加音樂節目《我們民謠2022》,鍾立風再次唱起《在路旁》後,他注意到了一些留言,很多朋友是聽了這首歌之後,才知道「在路旁」的意義,甚至它的重要性,同時也感受到通過一首歌,人們能夠在其中獲得的溫柔的力量。這樣一種包容的、輕盈的、溫暖的力量,是屬於民謠的力量,或許正是當今的人們所需要的,「其實某種邊緣性的存在,同時又隨著時代一起轉動,保持一種清醒,恰恰更是屬於時代的參與者。歷史滾滾向前,人如果總在路上,沖在正當中,往往會被裹挾進去而迷惑、失去判斷,正像詩中所說: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在路旁》曾被譽為「對浮躁當代的洗禮」。但很有意思的是,將時間撥回近二十年前,第一張專輯製作之初,鍾立風其實並未想以《在路旁》作為主打歌和專輯名稱,而是更喜歡《麥田上的烏鴉》。

「你歌唱著什麼呀/是生命/是愛情/你歌唱著春夏秋冬/這輪迴不變的四季……」這首歌是以梵谷的名畫《麥田上的鴉群》為靈感譜寫,「一直以來我都深知,一個創作者他的孤獨、他的邊緣性、他的格格不入,他的『不為人知』。但從某個方面來講,這些都是他的『財富』。正因為這樣,他才能夠時刻清晰地面對自我,時時自省,而後再面對外在世界,得以更全面和客觀地表達一切。」

但彼時的鐘立風還是一名新人,控制不了決定性的事情。其所屬的唱片公司老闆和同仁都覺得《麥田上的烏鴉》旋律不夠「上口」,歌詞也偏文學性,不夠大眾化,即便這首歌更加直白地表達著鍾立風的自我。

「現在我覺得,這兩首最初的作品對我各有『意義』。《在路旁》旋律相對明快,儘管也是憂鬱的底色,但它也輕盈,就像歌詞所描繪的一幕幕普世風景。『烏鴉』奠定了我一貫以來的自我表達,讓我很早就明白,創作這條道路的『寂寥』,唯有內心不斷地豐富,才能抵禦外在的清冷」。

《我愛你》

作為禮物獻給余秀華

《在路旁》之後,鍾立風一共出版了十張專輯。每一張專輯以及裡面的歌曲,都代表了不同時期的鐘立風,也是他成長和人生的展露。

從2009年發行的第二張《瘋狂的果實》開始,鍾立風更加注重表達人的情慾。「因為外在世界的不斷推進、演化,各種紛繁世相的發生,其根源是人的古老又年輕的情慾在涌動。情慾不是色情,它是人的原動力。」鍾立風說。

《我愛你》這首歌收錄於2016年鍾立風發行的專輯《愛情萬歲》。這首歌譜自詩人余秀華的詩。鍾立風記得那是2014年或者2015年的某天,他在大理參加一個詩歌音樂節。返京的前一天,他接到出版社編輯的電話,邀請他參加余秀華在北京大學的新書發布會。此前,鍾立風零散地讀過余秀華的作品,很喜歡,於是叫編輯發了余秀華的新詩給他。當鍾立風讀到《我愛你》這首時,瞬間被打動。雖然詩名是「我愛你」,但詩歌里卻沒出現這三個字,唯有原始的、飽滿的,甚至是粗糲的情感在節制地暗涌著;字裡行間,是詩人面對宿命不卑不亢的敘述。

一開始是「巴巴地活著/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中間忽然又輕盈了起來,「在乾淨的院子裡讀你的詩歌/這人間情事/恍惚如突然飛過的麻雀」,當看到最後——「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我要給你一本關於植物/關於莊稼的/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告訴你一顆稗子提心弔膽的春天。」鍾立風幾乎一氣呵成,沒藉助樂器,就完成了這首歌的譜曲。

下了飛機,鍾立風直接打車到余秀華的詩歌現場,當場作為一份禮物,獻給了她,「歌曲的間奏,我用口哨吹奏,是沉重生活之中的一抹明亮色彩,一絲靈魂的輕盈。後來這個歌曲發行之後,我看到有人留言:第一個發明口哨的人,他的心裡是多麼可愛啊。」

當年,導演范儉正在拍攝余秀華的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我愛你》這首歌的處女秀也留在了這部紀錄片裡。「詩人以稗子擬人,痛苦而熱烈、莽撞又多情地活著,儘管(也許)愛而不得,可是依堅持著、隱忍著、熱愛著,多像我們每一個人。」鍾立風說。

鍾立風演出中。

【我與民謠】

當一曲民謠響起,忍不住想擁抱美好又苦痛的生活

新京報:為什麼參加《我們民謠2022》這類民謠節目?

鍾立風:開始我一直在猶豫,因為這些年我「自我感覺」找到了某種生活的「寧靜」——通過寫作、出書、出專輯和偶爾的商業演出,日子散漫且自由。在這樣的前提和想法下,我也害怕自己適應不了「綜藝」。

在舉棋不定之中,我就「求助」朋友們,比如我給同行老友周雲蓬打電話,問老周什麼想法。老周,實在人,回答乾脆,他說,參加吧,反正在哪兒唱都是唱。又說,這年頭巡演票房太不穩定,動不動就取消演出,正好借這個機會亮亮相,希望藉此票房會好一些。有一次碰到馬條,馬條非常「惱火」,質問我憑什麼不參加,大伙兒都定了要參加了,「你以為參加了這個節目會讓你的人設崩塌嗎?告訴你,沒人知道你,咱們沒有人設!」

朋友都太好心了,都覺得不管如何,這對於我們這些「默默譜寫、不善外事」的民謠人是個機會,根本沒有那種「要在同一個比賽場上相互競爭的意味」,只是,既然機會來了,那麼我們好好地把積攢多年的「十八般武藝」拿出來亮亮相。另外,我有一個老朋友和我說:「你只有在喧囂中找到寧靜,才是真正的寧靜!」仿佛一語點醒我夢中人。

實際上,當節目正式開始,擔心、憂慮很快就沒有了。不知道是不是「民謠」本身的原因,因為它是所有音樂類型里最接近生活的;或者說,民謠一詞就是生活之意。節目進展過程中,特別舒暢,如同音符。我自己也覺得似乎真的在喧囂中獲得了某種自在。

新京報:如今再演唱過去經典歌曲的時候,會和當年創作時候的心境不同嗎?

鍾立風:每一首歌在不同時期唱,都會有不同的感覺。這跟閱讀一樣,同樣一本書,在不同時期讀到它,都會有不同的心得、感受。一部電影也是,早年看過的電影,過了幾年再次看它,會發現原來導演在這個地方、那個地方都埋下了不同的線索。因為你在改變、在成長。所以平常我特別喜歡「重讀」「重看」,也喜歡流連在一個城市我最熟悉的那一隅。在你熟悉的領域,一次次發現它的新奇和奧妙是非常快樂的。這也像你和你的愛人、朋友在一起的喜悅,因為對方總是會時不時地給你「新的面貌」——從心裡生出——從而使你一次次感受到事物和情感的奇妙新鮮。

那些喜歡現場演出的歌者、樂手一定也是這樣。相同的一首歌,在不同現場演出,要是每場都錄下來,我們再次去聽它,一定每一次都各得妙處。我很樂意唱起不同時期的作品,無論在家自己唱,還是對著觀眾唱,以此進入不同的秘密人生。

新京報:在音樂之路上,最迷茫的時刻是什麼時候?

鍾立風:我是在2012、2013年的時候,感覺陷入生活、情緒的低谷。那時,正是自己人到中年之時,恍惚間,感到一陣「生命的落空」,沮喪、困惑、無助。早前,覺得文學、音樂都是「解救」自我的方式,但那個時候,一切起不了作用。更糟糕的是夜夜失眠。幸運的是,這種糟糕的狀況大概半年後漸漸消失了。我不知道究竟是怎麼走出那個灰暗時期的。我記得一個詩人朋友告訴我,每天出門走路,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就像一塊電池,把電量消耗光,沒有一點力氣,回家自然就會疲倦得倒頭睡去。那時正是冬季,一到晚上,妻子就陪我出門頂著西北風走到幾公里以外一個叫羅馬湖的地方,衝著結了冰的湖面我迎風大聲呼喊,給自己打氣:「你行的!一切沒問題!」

當然,最後還是音樂、寫作給了自己出口。而自己在某個時候也仿佛得到了一種頓悟。痛苦和歡樂,不是截然對立的,就是一個圓圈,它們始終都在變換著,就像白天和黑夜一樣,彼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是在不同時刻呈現出不同的狀態。一個哲學家說,黑夜是光明的秘密居所,黑暗、光明彼此依存。詩人歌手萊昂納德·科恩將它換了個說法:「萬物都有裂縫,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

鍾立風在社交媒體分享的日常生活。 圖片來自受訪者微博。

新京報:當下時代的民謠和20世紀90年代末21世紀初的民謠有何不同?這些年民謠有了怎樣的變化?

鍾立風:每個年代有每個年代的歌曲,任何創作都一樣。時代背景、社會內核、人的精神需求不一樣,自然就會產生出不同的東西。現在的民謠人,個性化要少一些,就是說,他們寫出來的歌謠,實際上和流行歌曲沒有特別的不同,只不過在形式、編曲上,靠近「民謠」一些。我的意思,不僅僅是歌詞的敘事上,在旋律、節奏上,也是偏流行化,他們歌曲的旋律走向、和聲進程,也比較相似,聽到上一句,就知道下一句他要怎麼寫。但這不是個人水平有問題,而是整個時代的走向、變化,以及普通大眾的需求,他們也只能做出這樣的作品。

一個音樂人他的文學性,最重要的並不只體現在歌詞上,而恰恰是體現在旋律上。所以,我們聽到很多歐洲的歌謠,我們實際上並沒有在意(聽不懂)他的歌詞,但他的旋律、節奏表達出來,我們馬上就能感覺到它獨特的文學性。所以文學性,是骨子裡的、血液里的。而當今大家所認為的民謠,缺少的就是這種迷人的人文性。

民謠是需要土壤的,是需要很深的人文底蘊的,它能使聽者情感得以升華,而不僅僅是表面上的抒情,講述一段往事,抨擊、影射或調侃。所以,當一曲民謠響起——儘管世界殘缺、人生之事十之八九不如意——你還是會忍不住地想要擁抱美好又充滿苦痛和不確定的生活。這正像匈牙利作曲家約瑟夫·科斯瑪(法國經典香頌、民謠《秋葉》作曲者)所說,音樂所起到的作用,就是當我們理解人性之後,重新地愛上生活。

新京報記者 張赫

編輯 佟娜

校對 劉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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