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書堂:秦嶺四韻

文學陝軍 發佈 2024-05-02T15:46:33.750491+00:00

霧 嵐偉大之物總被萬物喜愛、追隨和崇拜。秦嶺逶迤連綿、氣象非凡,喜愛者、追隨者、崇拜者無以計數,就連雲霧也難免其俗。雲來自於天,霧起自於地,雲霧繚繞,秦嶺便更加多姿,一派雄偉里,又生出萬千柔姿美態來。雲雖是秦嶺的常客,但我並不喜歡,特別是濃雲密布的那種。秦嶺多雨雪,就因這種雲。

霧 嵐

偉大之物總被萬物喜愛、追隨和崇拜。秦嶺逶迤連綿、氣象非凡,喜愛者、追隨者、崇拜者無以計數,就連雲霧也難免其俗。雲來自於天,霧起自於地,雲霧繚繞,秦嶺便更加多姿,一派雄偉里,又生出萬千柔姿美態來。

雲雖是秦嶺的常客,但我並不喜歡,特別是濃雲密布的那種。秦嶺多雨雪,就因這種雲。可我是要經常從陝南去西安的,過秦嶺,若遇黑雲壓山,十有八九會遭遇一場雨雪。過去好長時間,秦嶺上路不好走,受困途中的煎熬,至今印記深刻。不光我不喜歡,古人也不怎麼熱愛,愁怨之情比我還甚。最具影響力的,當屬韓愈「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的詩句,那一個「橫」字,你能感受到韓大師筆端傾倒出了怎樣的無奈與惆悵。

倒是秦嶺的霧嵐,讓我愛憐。霧有時像一絲長長的飄帶,慢悠悠向一座山峰圍攏過來,系在山腰上。山像剛剛起床,而無數飄帶圍攏山間,則像山起床後扭動腰肢,轉呼啦圈,做健身運動。霧有時像從山腳下的屋舍里升起的縷縷炊煙,山似乎很滿意地享受著這份安然的流動,一如接受著人間的問候與祝福。霧有時拔地而起,翻騰如海浪,迅疾籠罩了一座或者幾座山,充當著一道大幕。憑藉此,山調皮地和你玩起了失蹤,任鳥怎麼叫,任你怎麼喊,它卻不現身。

我小時候老分不清山中哪是雲,哪是霧,人們口中的雲和霧常常是連在一起的,就連讀到的詩詞裡也有混淆。我以為它們是同一事物。自從有了翻越秦嶺的經歷,我才敢得出這樣肯定的結論:王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賈島的「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寫的都是秦嶺的霧,而非雲。王維那時已是田園隱者,賈島那時還是雲遊和尚,清靜恬淡之人,倘若詩中有亂雲翻卷,也只能當作極不可能出現的小概率事件。

秦嶺里有許多名山,我慕名去過一些。霧嵐許是有著和我一樣的心理,我去太白山,它在那;我去華山,它在那;我去終南山,它也在那。這些山上都有寺廟,寺廟在山頂的很少,大多坐落在與山頂還有一定距離的地方。我是要進廟裡和上山頂看看的。站在山的制高點上,仿佛來到了魔幻般的天界,霧面像天庭,寺廟像天宮,而峰頂像任由我挪來移去的龍椅。我的一句感慨,便是雷霆,我的一聲怒吼,便是天問。平日緊斂的情緒,終於在此可以盡情發泄。一次,在華山極頂,我又看到了登臨秦嶺其它峰頂的同一現象:一路相隨的霧,即使夷平了山谷,籠罩了絕大部分山體,卻到寺廟止,絕不上行一步。我先是一驚,然後努力探尋其中的玄機和原委,是建寺廟的人基於對霧的規律性把握,還是霧遵從著某種修為標尺?問題沒有想透,心裡卻多了一份敬畏。

去年春天,和幾個朋友去秦嶺南麓的木王山看杜鵑花,又遇大霧瀰漫。遠遠地,霧已送來濃郁花香,霧卻不讓我們目睹花容,莫非霧要搶了杜鵑花的風頭?這想法有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們都想做謙謙君子,就異口同聲給出了一個君子式的看法,霧在為我們營造一種朦朧而神秘的氛圍。一位詩人朋友立即賦詩一句:霧是閨房,杜鵑花宛若我們急切想見的姑娘。在這一比喻的激勵下,十里杜鵑花,我們幾乎是一株一株看過去的,每一株我們都感興趣,每一株看得都很仔細。杜鵑花是花中的大家閨秀,矜持而又熱情,但沒有誰看好我們,願意被我們帶走,好像知道我們只是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的遊客,而她們是這1300米海拔地理上永遠的主人,只鍾情1300米海拔的愛,不高攀,也不下嫁。下山返回時,我和朋友還在因未能一睹十里杜鵑花蔚為壯觀的全貌略感遺憾,霧卻豁然散開,像打開了所有閨門,杜鵑花們站在那兒滿臉笑容揮手相送。我和朋友開玩笑說:「看來,下次再看杜鵑花,得先做好霧的工作呢。」

我越來越喜歡觀察霧琢磨霧了,霧卻越來越喜歡成為山的衣裳。我的家鄉的山,統稱東秦嶺,可每一座山,似乎並不想著怎麼去沾秦嶺之名的光,蹭秦嶺之名的熱度,普通、沉默如同家鄉的人。在家鄉人眼裡,它們也像隨便一個物件一樣普通。人有寂寞的時候,山也有吧。家鄉人寂寞久了,是要搭個台子唱大戲的,唱花鼓,吼秦腔,什麼都行,只要能熱鬧幾天。山寂寞久了,會喚來霧。霧環繞著山,遮蔽了山,它們仿佛在醞釀什麼大事,事的確不小,結果卻不出所料。

霧一退,山披上了一身綠衣,霧再來和山醞釀,山又換上一身黃衣,仿佛霧這件外套里藏著幾層襯衣,一身穿舊了換上新的,山就活泛起來,有了形象之變,家鄉也就有了春夏秋冬。

家鄉的許多山上,種植著中國最北的茶樹。有趣的是,這些能長茶樹的山,多呈環形,由幾座山圍攏而成,茶樹就像它們抱在懷裡的嬌貴的孩子。這山形,仿佛一把天下最大的茶壺。最有趣的,是壺蓋,它是一團恰如其分的霧嵐。壺裡氤氳著一年中繁忙的茶事,壺蓋把它蓋得嚴嚴實實,你看不見,卻聽得到鳥的鳴叫、人的說笑聲和機器的轟響,仿佛撲面而來的春天,是由這些聲音向外派送。在秦嶺里,霧和山就像無法割捨的親戚,相依相存著,相互幫襯著,又像一對玩伴,玩著它們開心的遊戲。此刻,霧也許只沉醉於它的遊戲,只為了壺形山有個好壺蓋,卻沒想到它們給人們帶來了多大的福分。

每年清明時節,喝上一壺剛剛採摘的秦嶺雲霧茶,我就陶醉得有點飄然,秦嶺諸峰也因用過了這些茶山送去的早茶,表情顯得格外生動。


秘 語


秦嶺在說話。

話語持續、密集,紛亂繁複而又自帶節律,構成了一個龐大的語言系統。

呼隆隆——南山出言了。呼隆隆——北山出言了。南山在我家門前,北山在房後,都是秦嶺里的山。聲音是雷鳴,從山背面傳來,奶奶說,那是山說的話。奶奶把山說話叫出言,那是她談及神時才使用的詞彙。我問山說的啥麼,奶奶說:雨來了。不一會,果真雨就來了。按奶奶的說法,雨是山派來捎話的,跟送信的郵遞員一樣,跑來告訴人山要說的是喜是憂是福是禍的消息。

這是我最早知道的秦嶺的話。直到現在,我也願意這雷聲真的出自秦嶺之口,那穿透天地的威力,那不置可否的語氣,唯獨秦嶺,才有資格。

秦嶺里的人們都知道,山的話語不止如此寥寥幾句,人們聽到過很多。

微風裡,山在自言自語,草木們一直支起耳朵聽著,聽得心領神會了,便頻頻點頭,聽高興了,便搖頭晃腦。大風吹,山的嗓門也大起來,一會兒說一會兒笑,一會兒歌唱一會兒狂吼,聲音的浪濤翻湧著、奔跑著,好像急切地要把什麼要緊事,通知給遠遠近近的生靈們。特別是到了深冬季節,山的語氣更顯急迫,總是一邊鋪開枯葉的褥子、雪的棉被,一邊大聲詢問、呼喊,又要問寒風中的草木們還冷不冷,又要提醒冬眠的動物們別睡得太沉,別忘了按時從春天醒來。

每座山都是這樣,像每一位母親,忙得不亦樂乎,話語絮絮叨叨。

也像每一位母親,秦嶺里的山把更多說話機會留給了它的孩子們。更多時候,山只是一個傾聽者、呵護者,傾聽著它們生長的話語、愛的話語、幸福的話語;包容著它們蠻橫的話語、仇恨的話語、廝殺的話語;撫慰著它們疼痛的話語、孤獨的話語、死亡的話語。

萬千生靈都有傳情達意的本能。據說,動物們求愛時,語言最為豐富,也最為動聽。以此推測,秦嶺里的話語,多與愛相關。正在伺機捕獲獵物的狼群不可能有滔滔不絕的話語,低頭吃草的羊群往往沉默如一地亂石,而一旦進入愛情時刻,它們會立即變得情感豐富能言善語起來。

最能言善語的,是鳥兒。一天的兩個時間段,清晨和黃昏,鳥兒們幾乎控制了山的話語權。一片嘈雜聲中,我們能想像到的,是它們的相互問候、請安,是它們商討著一天的工作或分享著一天的收穫。當然,最多的,是它們對愛的溫馨表達。有了這愛的話語,清晨和黃昏的山林,最和諧生動,最有家的意義。

在秦嶺里,朱䴉曾是種群數量很少的一種鳥,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這種鳥少到了僅存的七隻。人們想方設法保護它們,但它們並不以種群的岌岌可危為然,只管放任自己的優雅,優雅地在河邊在草叢覓食,優雅地在山中飛來飛去,優雅地說著甜言蜜語,銜一根枝條當愛的信物。在朱䴉看來,表達愛、擁有愛,是比存活更重要的事情。

有一年,我兩次經過秦嶺的一條小河,中間相隔數十天,我卻看到相同一幕,一隻白鶴孤獨地在那裡尋覓、盤旋,偶爾的叫聲淒涼得讓我想哭。我知道白鶴總是成雙成對出入,不知這一隻為何形單影隻,也不知第二次見到的是不是上次那一隻。如果是,我很傷感,如果不是,我更傷感。我想,秦嶺里這種呼喚愛、懷念愛的聲音,白鶴絕非唯一。

秦嶺是個大家庭,眾生各擇其時,各在其位,粉墨或不粉墨登場,用五花八門的語言,竭盡所能地展示著它們愛的天賦、愛的藝術和愛的力量。也許平鋪直敘的言說還不足以博得異性的芳心,它們不約而同選擇了語言的最高形式——歌唱。在夏秋兩季漫長的時序里,昆蟲中的螞蚱、蟬、蟋蟀以及兩棲動物中的蛙類,都曾主宰過秦嶺的聲腔語調,都是歌唱高手,愛情高手。

我小時候和同伴喜歡跟著樹上的蟬聲一起歌唱,只覺得蟬鼓腹而唱好玩,卻不明白蟬為何而唱,更不知道蟬歌唱時,腔腹中的鳴肌每秒鐘就能振動近萬次。當我知道了蟬是為愛而唱,當我有了苦苦追求愛情的經歷後,我很是佩服蟬,只幾聲歌唱,就搞定了愛情。它的幾聲歌唱勝過我的三年殷勤表現呀,它的歌唱多有魅力。

從前,許多地方青年男女談情說愛都有臨山對歌的習俗,秦嶺一帶也有,現在卻見不到了,要見證這一習俗,只能到南方的廣西、貴州等地去見。人總熱衷於拋棄傳統,哪怕是美好的東西,但大自然卻對傳統情有獨鍾,還在為人們保留著這份珍貴記憶。

秦嶺的傳承者之一,是蛙。

夏日的一場場雨後,小溪畔、池塘邊、稻田裡,青蛙們開始了它們的歌唱。歌聲此起彼伏,雄壯洪亮,傳播得很遠。這是雄蛙們組織的大型演唱會。它們各自扮演起不同的角色,似乎有領唱、合唱、伴唱,使大合唱既具撼天動地的磅礴之力,又有愉悅心靈的音樂之美。這樣的歌唱,已近乎於經典,人們也會駐足欣賞。想必那些同樣渴望愛情的雌蛙們,是不會無動於衷,錯過這個不收費的婚介機會的。

秦嶺的話語何其多啊,我能寫出的還不到它的冰山一角。秦嶺自古有高人。我曾向一位寺院的主持討教:「秦嶺在說什麼?」「阿彌陀佛——」他的回答高深得令我一頭霧水,遠不如奶奶的解釋簡潔明了。

我曾寫過一首題為《水聲》小詩:


河水有說有笑

以我們聽不懂的話語

但我們十分自信地假裝聽懂了

從古,到今

從聖人到凡人


秦嶺的秘密何其多啊,它的語言無疑最是神秘。它只向我們示以神秘,卻深藏了打開神秘之門的鑰匙。我一方面假裝聽懂了秦嶺的話語,一方面卻感慨人類至今沒有培養出跨越物種的翻譯。如果可能,那將是一個很火的職業。


溪 流

秦嶺歷經滄桑,身上布滿了褶皺,褶皺深深淺淺、隱隱顯顯,卻是眾多溪流的樂園。

溪流們在吵鬧、在歌唱、在奔跑,不知疲倦,不知煩惱。秦嶺是個有耐心好脾氣的家長,不但放任它們的無拘無束,還設置了許多需要勇氣去逾越的磕絆,有意培養它們的野性。它們橫衝直闖,把一道道溝壑沖得更深;它們蠻力十足,把一塊塊巨石推至山底;它們喜歡冒險,一次次縱身向懸崖下跳。一道道瀑布是溪流瀟灑的影子,一直懸掛在那兒,仿佛秦嶺豎立的一個個招牌。

我總喜歡找個有瀑布的地方停下歇歇腳,凝望一會兒,像是要從瀑流里找到自己年少時的頑皮、膽大,又像是要讓飛濺的水花清洗掉滿腹的思緒。我伸出雙手去掬一捧水喝,卻只能掬到半捧,再掬,還是半捧。這瀑流多有趣,你想從它那兒得到更多,它卻永遠只給你一點。然而,這些頑童一樣的溪流,向前走著走著,就長大了,一旦走出秦嶺,便會有大的成就,在更為遼闊的疆域上逶迤出一條條江河來。而它們更大的理想,是創造出海洋。

成為大江大河之前,這些溪流卻對秦嶺戀戀不捨起來,它們一改急不可耐的樣子,放緩步伐,於山與山之間的平緩谷地,匯集成一條條小河。這是秦嶺的大事件,因為一條小河,便出現一個個村落,小河流經的相對寬闊的河谷,便出現了繁華的小鎮。小河流淌千百年,村鎮也熙攘千百年,有的就成了聞名遐邇的名村古鎮,贏得眾多美譽。小河雖然一直無名無分,但誰都知道,人們在秦嶺里的繁衍生息,它們功不可沒。

在秦嶺北麓沿線,溪流長期沖積而成的扇形谷地,是秦嶺山地通向關中平原的過渡地帶,人們習慣叫「峪」,自古就有七十二峪之稱。其實,這樣的小地理遠不止七十二個,七十二和三十六、八十一一樣,只是中國傳統文化中「多」的一個概念。據說那裡大小不一的峪多達二百多個,可惜我只去過幾個峪,但這些地方土壤肥沃,物產豐饒,交通便捷,農耕時代人類生存的諸多優勢,山區無可比擬,一些方面連平原也自嘆弗如。如果不是溪流們源源不斷奔騰而來,恐怕這些地方無論怎樣也不會有太多的優勢、太高的人氣。

擇水而居的生存哲學,不光在山下迴蕩,同樣在山上閃爍。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人自然就有多高。在秦嶺里隨意走動,你可能一眼就看到了一處山上彎彎曲曲的道路、錯落有致的屋舍,你也可能在低處看不見什麼,爬上山卻別有一番天地,一個規模不小的村莊會突然出現在眼前。

有一次,我去鎮安縣一個山上的村子採訪。那裡,白牆紅琉璃瓦的房屋被漫山茶園托舉起來,比山上的花朵還艷,一副新農村的景象,煞是好看。一千三四百米的海拔上,人們怎樣生活,不說別的,有水嗎?走近了,卻見一條汩汩小溪,繞著高台式的村子轉著半圓,清清亮亮的水裡,有魚兒游來游去,有鴨子呱呱地叫。鴨子把頭舉成問號,像個提問專家,但鴨子悠然的好像並無什麼疑慮可問,反倒是我帶著一連串問題,走入了一戶人家。我問主人:「你們村子為啥沒搬遷到山下去?」主人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多好的山多好的水,還有茶園,多稀罕,誰捨得搬走?」主人邊說邊擰開水龍頭洗一盤桃子。我又問:「你們是啥時候吃上自來水的?」主人被問話一時懵住了,半會兒才反應過來:「這個嘛,反正比城裡早多了。」見我又愣住了,主人咯咯一笑,說:「水是自己從山上流下來的,就是自來水嘛,我們祖祖輩輩都吃著呀。」我也笑了,連連稱是。

這樣的村子,秦嶺里很多,一條小溪、一汪泉水,雖不是生存的全部,卻是起碼的根基。而人們對水的感恩之情,自然是由衷的、虔誠的。這讓我想起了小時去舅舅家的情形。我舅舅家就在秦嶺深處的一座山上,每去一回都要走很遠的路。有一年春節我是在舅舅家過的,記得大年初一早晨,舅舅和妗子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祭祀。先是堂前敬祖宗,然後是敬門神,再是敬灶王爺,最後是敬管六畜的神。各路神仙在一套繁瑣程序中祭祀完畢,我便給舅舅遞上菸袋,我每每遞菸袋時舅舅都是笑逐顏開的,這次他卻一臉嚴肅。舅舅說:「神還沒敬完,不能吃煙。」舅舅拉著我來到院子後面的小溪邊,與小溪緊挨的就是舅舅家吃的水泉,這麼冷的天,小溪結冰了,水泉卻還冒著熱氣。舅舅要敬的是泉神。舅舅又是獻祭品,又是放鞭炮、燒香、跪拜,末了還要敲著銅鑼圍繞水泉轉上幾圈,儀式比敬其他神莊重多了。別的人家也陸續來敬泉神了,水泉邊成了最熱鬧的地方。舅舅他們把泉水當神看待,我當時只覺熱鬧好玩,現在一想,那可是他們的信仰啊。

後來舅舅家和另外幾戶人家還是搬下了山。廢棄的村落里,房子還在,石碾、石磨、石槽等物什還在草叢中躺臥著,像一段凝固的原鄉記憶。舅舅死後又回到山上,墳地是他自己選定的,就在小溪和泉水附近。

這小溪和泉水也許知道,即使它們對我死去的舅舅和廢棄的村落已經失去了意義,仍有事物需要它們,所以就一直在那兒流淌著、旺盛著。而秦嶺的溪流們,無論世事如何變幻,依然在為這個生生不息的世界提供著源泉。這天地間恆久的恩澤,多麼令我們欣慰。

紅 葉


一到秋天,秦嶺便成了紅秦嶺。

漫山遍野的紅,並不像秦嶺一時衝動,換一身紅衣裳,想得到天上白雲的幾聲讚美,也不像秦嶺從傍晚的火燒雲那兒學到了新的學問,要在萬千生靈面前展露一番。秦嶺的紅,仿佛秦嶺與天地達成的默契,紅得自然而然。

一直生活在秦嶺山中,我自小就與這紅碰撞著,互不陌生。每當深綠色的山坡上出現了斑斑點點的紅,我的眼睛就格外放光。那是柿子紅了。我的身影會第一時間出現在柿子樹上,幾顆軟而甜的柿子下肚,那感覺真叫個爽。如果是滿山柿子全紅了,我會跟村子的人們一起,一趟又一趟用背簍背回這些山坡饋贈的食物。在一個飢餓的年代,我對山的興趣,只在於它有沒有能吃的東西,至於沒長柿子樹的山,即使布滿好看的紅葉,除了偶爾多看幾眼,並未覺得有什麼特別之處,有多少秘密可言。

改變我狹隘看法的,是我後來接觸到了更大的秦嶺,見識了秦嶺山中更多的紅。我先是被改造成一個感嘆者和欣賞者。穿行於秋天的秦嶺,這處與那處,都有紅葉在等候著我,像一本本攤開的書等著它的讀者。每走進一條峽谷,從谷底鋪到山頂的紅,都會讓我一陣陣驚嘆,我驚嘆它竟然可以紅得這樣恣意、奢侈,驚嘆它把我的驚嘆也能染得通紅。每走過一個鎮、一個縣、一個市的區域,便感覺這無以名狀的紅,已不是一座山、一個地域所獨有,也不是一種色彩那麼簡單,而是整個秦嶺氣質和精神層面的東西。似乎正是在這些東西的作用下,我的身體像一台興奮的機器,各個感官加速運轉,生產出的情感產品卻只是類似於鳥鳴的幾聲「啊——啊——」

這哪兒還是秦嶺普通的秋天,簡直就是天底下秋的榜樣,秋的極致了。長時間走動在這樣的氣象里,我已不滿足作為一個感嘆者和欣賞者的角色,我一再說服自己的心平靜下來,有意合拍於秦嶺不動聲色的律動;我的舉止神態亦不再狂癲,開始像哲人一樣品味起這紅遞過來的祥瑞之光。它的確是一本難讀的書,我讀得似懂非懂,唯有一點我算懂了:它不只沐浴著我一個人,山下面的田野、河流、村莊,就連山頂上的藍天白雲、日月星辰,都沉醉在它巨大的祥瑞里。

其時,一場盛大的農事已近尾聲。稻穀歸倉,紅薯入窖,金黃的玉米穗和鮮紅的辣椒串掛滿了屋檐下,胡蘿蔔、大白菜、核桃、板栗、木耳,正一車車運往遠遠近近的集市、商場,而新種上的小麥、油菜綠油油地露出地面。秦嶺山里一派豐收之後的富足與雍容。而山上的樹葉們選擇此時變換色彩,把秦嶺妝扮一新,變成紅秦嶺,是為了應和人間景象,給人們送上一份熱烈厚重的禮物?如果是,樹葉們的紅與人們日子的紅,如此妥帖的對應,源於一種神秘的力量,抑或一種相通的美學?

秦嶺滋養著秦嶺里的萬物,我深得其惠,感恩不盡。但我知道,秦嶺是一條龍脈,橫貫東西,和合南北,澤被天下。這樣的氣度和風範,自然要把天下更多的事物擁入懷中,使之各盡其用、各顯其美的。

秦嶺紅葉,便是這一氣度和風範的呈現者。

秦嶺的紅葉植物,楓樹、黃櫨、石楠、漆樹、柿子樹……種類很多,既有闊葉樹,也有針葉樹;既有木本,也有草本;既有高大的喬木,也有低矮的灌木。甚至同一樹種,也有喬木與灌木之分。北方與南方的品種共生,葉片次第而紅,秦嶺的和合之舉,僅此便可窺見一斑。

紅葉的色澤也各不相同,絳紅、金紅、緋紅、紫紅,兼而有之,相互映襯,相得益彰,各具風騷。放眼望去,由它們組裝而成的紅色大景,繁複卻不紊亂,壯觀卻不呆板。加上不同海拔上豐富的常綠樹、落葉林作為陪襯,紅不刺眼,綠不搶鏡,黃葉點綴,墨綠鑲邊,色彩斑斕,和諧而唯美,顯示出恰到好處的層次感和舒適度。這還不夠,因而又有眾多鳥鳴和溪流為之配音,處處風光便也處處風情起來。

一個紅的秦嶺、紅的世界,就此天成。

秦嶺聚合了東西南北的紅葉,秦嶺又把這些紅葉的大美和它包含的寓意傳送給天南地北。在我的家鄉,人們崇尚紅色,房子是紅頂,大門染紅漆,屋檐下掛紅燈籠,門框上貼紅對聯,已是日常生活的標配。種種與紅色有關的習俗,更是讓人們把對紅色的鐘愛融進了骨子裡。我到過的秦嶺地區,跨越好幾個省,大抵如是,到過的秦嶺以外的地方,風俗雖不盡相同,卻也一樣崇尚紅色。

秦嶺紅以這樣的方式走進了人們的日常生活,走進了人心深處。

來秦嶺游賞的人越來越多了,秦嶺紅葉成了網紅,知名度和美譽度也越來越高。這些年,秦嶺里的一些地方,搞起了形式多樣的紅葉節。這樣的活動我參加過不少,深深感受到了秦嶺紅葉在帶動旅遊業、促進當地發展中不可替代的作用。秦嶺紅葉成了真正的紅娘。雖然人們並沒有問紅葉願不願做這個紅娘,但我想,這種成人之美的事,紅葉們是不會拒絕的。事實上,秦嶺紅葉不但樂意,而且非常賣力,堪稱紅娘中的典範。


圖片來源:網絡

設計製作@堃霖


 作家簡介 


南書堂,陝西商州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從事媒體工作。在《詩刊》《光明日報》《北京文學》《上海文學》等數十家報刊發表作品600多篇(首),著有詩集《臨河而居》《漫步者》《紫苜蓿》等。曾獲首屆陝西作協年度文學獎詩歌獎、《詩刊》《飛天》等全國詩歌大賽獎、《延河》雜誌「最受讀者歡迎作品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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