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翰藻咀英華——羅國威先生與《文選》學研究

光明網 發佈 2024-05-02T16:56:45.312587+00:00

【求索】作者:王京州,系暨南大學中國文化史籍研究所教授、文學院副院長學人小傳羅國威,1944年生,四川洪雅人。古典文獻學家。1983年畢業於四川師範學院(現四川師範大學),1985年調入四川大學。曾任中國《文選》學研究會理事、中華文學史料學學會古代文學分會副會長。

【求索】

作者:王京州,系暨南大學中國文化史籍研究所教授、文學院副院長

學人小傳

羅國威,1944年生,四川洪雅人。古典文獻學家。1983年畢業於四川師範學院(現四川師範大學),1985年調入四川大學。曾任中國《文選》學研究會理事、中華文學史料學學會古代文學分會副會長。著有《劉孝標集校注》《昭明文選叢考》《六朝文學與六朝文獻》等,主編整理《古文辭類纂箋》。

羅國威在首都師範大學講學。作者提供

由於新材料的持續發現與研究方法的不斷創新,即使是在版本、舊注等傳統《文選》學的研究領域,當代《文選》學研究仍取得了超邁前賢的成績,湧現出一批以《文選》研究名家的學者。對當代《文選》學者的研究方法和範式進行個案總結,也理應成為當下《文選》學研究的重要任務。筆者從羅國威先生問學已積年,親睹羅師在選學研究的道路上持之不懈,老而彌篤,愈走愈寬,深而彌廣。

羅國威(前排左二)與夫人、學生在一起。作者提供

深井:《文選》作家研究

羅國威先生於1980年考入四川師範學院(今四川師範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所攻讀碩士學位,師從著名學者湯炳正先生和王仲鏞先生。研究生第二學年,進入學位論文撰寫階段。湯炳正教授告訴他:「太炎先生曾說:『文要學六朝,六朝是文體大備的時代。』」於是,羅先生選擇了劉孝標作為研究對象。這一選擇,既是對長期以來學界輕視六朝文學的反撥,也在冥冥中決定了他未來的治學方向。

湯炳正先生是章太炎的關門弟子,章黃學派的正宗傳人,而蜀學注重考據的樸厚學風,也潛移默化地涵育著新一代學人的舊學基礎和治學蘄向。羅國威先生自然而然地選擇了整理先行的方式,他對劉孝標的研究,就是從輯佚、校勘、注釋等傳統方式入手的。這一治學方法的選擇,與其說來自師輩《屈原賦注》《唐詩紀事校箋》等著作的啟示,毋寧說是受到清代漢學和近代蜀學的交相沾溉。

羅國威先生一頭扎進圖書館,「嗢飫膏液,咀嚼英華」(劉孝標《答劉之遴借〈類苑〉書》),從史傳、總集、類書、古書舊注等文獻中鉤稽而出劉孝標文12篇、詩4首,在辨偽存真的基礎上加以校勘和箋注,撰成了十餘萬言的《劉孝標集校注》,共引古籍140餘種。畢業後,他仍持續鑽研這一課題,不斷加以提升和完善,此書在1988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羅國威著《敦煌本〈文選注〉箋證》。作者提供

《劉孝標集校注》初版的20世紀80年代末,魏晉南北朝作家文集的整理出版尚處於起步階段,僅見趙幼文《曹植集校注》、戴明揚《嵇康集校注》、逯欽立《陶淵明集》等寥寥幾種,而且集中於魏晉時代的名家,南北朝作家文集的整理,還是一片荒涼,未經開墾。《劉孝標集校注》的出版,就南朝文集整理的荒野來說,無疑是第一聲春雷。該書此後多次再版,便是對其學術價值的最好證明。

對《劉孝標集》的校注整理,羅老師綜合運用了聚本、輯佚、辨偽、校勘、箋注等方式,可稱為深度整理。《劉孝標集校注》的整理出版,可謂是羅老師在學術領地鑿通的第一口「深井」。他後來又從事《任昉集》的整理,進而補輯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出版了《日藏弘仁本文館詞林校證》等整理著作,鑄就了羅老師六朝文學研究的「蓄水池」;再後來,他的學術之路汲深流遠,派流出《文選》文本、舊注研究的一道道「清渠」。

蓄水池:六朝文獻研究

1985年,羅國威先生調入四川大學古籍所。此時《劉孝標集校注》已基本殺青,然而他從事《文選》研究的初心不改,於是選擇研究另一位齊梁重要作家——任昉。因參與集體項目《全宋文》的編纂工作,《任昉集》校注遇阻,然而他研究六朝文學與《文選》學的事業並未停歇,而是以更為堅韌的方式堅持了下來。

羅國威主編整理的《古文辭類纂箋》。作者提供

宋前文章的大型總集,雖已有清人所編的《全唐文》和《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矗立在前,其中尤以後者號稱詳博完備,然而由於茲事體大,縱是博學如嚴鐵橋,也難免有所疏漏,更由於近代以來新出文獻絡繹,先唐文章總集的補遺工作勢在必行。這一宏偉的構想,就是由羅國威先生最早提出論證並加以實踐的。

1991年,羅老師申報的《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補編》由當時的全國哲學社會科學規劃辦公室批准立項。此後的五年間,他焚膏繼晷,一邊盡心盡力完成《全宋文》編纂的任務分工,一邊按照最初設想完成了《補編》,順利結項並交付中華書局。

此前《劉孝標集》的校錄已需多方爬梳,至於《全宋文》的編纂更是以輯佚為主要路徑,這樣日復一日地鉤沉抉隱,養就了羅國威先生對域外漢籍和稀見文獻的特別敏感,其中尤以敦煌文獻和日藏文獻為重點對象。

出於對敦煌文獻和日藏漢籍的重視,在《補編》編纂過程中,羅國威先生順帶完成多種副產品。其中,《冤魂志校注》的整理出版,便起因於在敦煌文獻中發現的《還冤記》寫本殘卷;《日藏弘仁本文館詞林校證》的影印回歸,則有鑑於這部域外漢籍無可替代的文獻價值。

更為重要的是,《補編》還連帶催生了他對敦煌本《昭明文選》的研究。在查閱敦煌文獻的過程中,羅老師發現很多《文選》寫卷,於是儘可能利用當時的資源條件,將其一一輯錄複印,校勘整理而成《敦煌本〈昭明文選〉研究》。此書比饒宗頤主編《敦煌吐魯番本文選》的出版還早一年,被學界視為敦煌學一百年來集部類《文選》學研究的第一部專著。

當今對敦煌吐魯番本《文選》的輯校整理,較之二十多年前,文獻資源更加全備,查閱也更為便捷,因此有後出轉精之勢,但篳路藍縷之功不可沒,應該予以充分肯定。

清渠:《文選》舊注研究

繼《敦煌本〈昭明文選〉研究》之後,羅國威先生對《文選》稀見版本的調查和研究,更加淵懿純粹,也更加一發而不可收。雖然對白文本《文選》和《文選》正文也時加關注,然而更多指向包括李善注、五臣注等在內的《文選》舊注,這成為羅老師選學研究的又一特色。

羅國威先生是《文選》舊注全面整理和研究的提出者,也是較早的實踐者,他的工作具有拓荒的意義。

有感於李善注已經後人竄亂,於是大聲疾呼「還原《文選》及李注之本來面貌,是當前選學研究的首要課題」(《李善生平事跡考辨》),「還原李善注原貌當成為而今《文選》學研究的當務之急」(《日本新出古鈔〈文選集注·南都賦〉殘卷考》)。他的整理工作不限於李善注,而是將稽查清理的對象擴大到了各種舊注。羅老師在研究日本京都大學所影印的古鈔本《文選集注》卷八左思《三都賦序》時,有感於其中靈光一現的綦毋邃注在後世已孱入劉逵注,呼籲「對《文選》舊注進行一次認真的、徹底的清理,使舊注各呈其態,各歸其主,以還原《文選》及《文選》注的本來面目」(《左思〈三都賦〉綦毋邃注發覆》)。他對《文選》舊注的考察,其文獻來源遍及海內外多地所藏,涉及《文選》諸文體,雖尚未做到「徹底的清理」,然而積微致著,功莫大焉。

羅老師對《文選》舊注的研究,在充分溯源和綴合的基礎上,注重通過版本比勘的方式,充分挖掘舊注的文獻價值,具有方法論的意義。

在研究古抄本《文選》殘卷時,羅老師極為注重採用綴合的方式,其中對天津藝術博物館所藏《文選集注》和《文選注》兩份殘卷的考察,最具有示範性。前者是《文選集注》卷四八上(上野精一氏藏)與卷四八下(佐佐木信綱氏藏)之間的部分,三個殘卷字跡形制完全相同,內容文字完全銜接,可以「無縫」拼合銜接;而後者則與日本細川氏永青文庫所藏敦煌本《文選注》非常相似,經過仔細比照:「令人驚喜地發現,兩者在形制、字體風格等方面完全一致,將二者拼合銜接後,內容文字完全吻合,且無有缺文,當時同一寫卷內容相連的兩個斷片,這兩個斷片,一截在東瀛,一截在中華本土,真是千古奇事,亦是千古幸事。」(《敦煌本〈文選注〉箋證·前言》)

羅老師研究《文選》舊注,最重要的「利器」就是比勘。他將新發現的舊注文獻與現存各種《文選注》進行比勘,包括李善注、五臣注、六家注、六臣注以及集注諸家等,涉及的版本則涵蓋天聖本、尤刻本、明州本、叢刊本、奎章閣本(即秀州本)等珍本文獻。他通過比勘挖掘新出文獻的價值,如左思《三都賦》綦毋邃注的價值包括「了解到近代徵引的訓詁體制已在逐漸形成、確立」「為我們清理《文選》舊注提供了可靠的線索」「使李善的訓釋體式形態更加明晰」「可與李善注互補」(《左思〈三都賦〉綦毋邃注發覆》)。這些文獻價值的揭示,如果不是以紮實的比勘工作為基礎,是不可能總結出來的。

此外,羅老師對《文選》舊注的研究,呈現出鮮明的搶救意識,彰顯了我國國內敦煌學與《文選》學研究的成績,有助於提升文化自信。日本「六朝學術會」編輯、於2005年3月出版的《六朝學術會報告》第六期刊載了兩幀新出古抄本《文選集注·南都賦》殘卷照片,羅老師一經發現,就立即加以考證,撰寫論文,並於2006年年初發表,可見他搶占學術高地的意識是多麼強烈。

長期以來,敦煌學面臨來自異域的挑戰,甚至出現「敦煌學在外國」「敦煌學在日本」的說法,雖然只是誤傳,但也折射出國人對該研究領域的信心不足。《文選》學與敦煌學有類似之處,同樣也可能產生技不如外之感。羅國威先生對敦煌本《文選》舊注的系統研究,對於在敦煌學、《文選》學這些領地增強文化自信,無疑都具有重要的價值和意義。

活水:熱愛、交遊與堅持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羅國威先生《文選》研究活潑潑的水源又來自何處呢?

管見所及,活水之源首先來自熱愛。羅老師曾請人題寫名家舊聯,懸於書齋西壁,其上聯曰「四壁圖書生葬我」。每當羅師手持一卷書,坐在躺椅上吟哦,側過身來娓娓解釋,登門造訪的我們,頓時便覺如沐春風,恍若羅師與他的藏書已渾融一體。在《思藻齋師友論學書札·前言》中,羅老師這樣寫道:「蕭統《文選序》有云:『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余之插架,盡昭明太子書也,故名余齋曰『思藻』。」羅老師對《文選》的熱愛,對學術事業的熱愛,以他和他的藏書為光源,不斷向周圍,向他的友人和學生輻射。不只是登壇授課,即使在言談舉止間,羅老師的學術熱情,也在感染著更多的《文選》學同道,影響了一代又一代學子。

活水之源又來自交遊。羅國威老師是中國《文選》學研究會第一批會員,後又被推選為學會理事。在每一屆學會研討會上,羅老師珍惜難得的機會,與各界選學同人研討切磋,樂在其中。通過國際學術研討會,羅國威老師結識了更多海外學者,尤以日本學者居多。他與日本友人的往復書札,大都是商榷是非,征討文獻,且無不與《文選》相關。廣泛而恣意的學術交遊,打開了文獻的視野,突破了學界的壁壘,促發了羅老師更暢達的選學之旅。《敦煌本〈文選注〉箋證》一書的出版,便來自日本學者興膳宏先生的建議。

活水之源還來自堅持,來自執著的治學精神。當今很多學者投身於學術,往往是為迎合現實考評的需要,評價機制的激勵或許會引發一時的學術熱情,但這熱情也容易隨著利益的消失而淡化。羅老師對《文選》的研究,並未隨著退休而稍歇,而是持續「以著述自娛」的方式開枝散葉。2017年,羅老師將歷年來發表的有關《文選》的考證文章裒為一集,名曰《昭明文選叢考》,這已經是羅老師研究《文選》學的第三部著作了。

2019年,羅國威老師在《敦煌本〈文選注〉箋證》的基礎上,修訂增補出版了《敦煌本〈文選〉舊註疏證》。同年,已屆75歲高齡的他又獨立申獲國家社科基金後期資助項目《敦煌本〈文選音〉考釋》。該書在《敦煌本〈昭明文選〉研究》的基礎上,又增加考釋了新發現的兩個殘片,在充分占有文獻的基礎上,從敦煌學、文選學、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版本學、校讎學等多方位多角度,對敦煌本《文選音》進行了全面而又系統深入的研究。跨學科的視野和對文獻學的重視,是羅老師選學研究最重要的兩個側面。

著述不求等身,而眾稿已盈尺;治學何必桂冠,而精神已永傳。我們相信,羅國威先生的選學研究,必將以更恢宏的面貌彰顯於世。

《光明日報》( 2023年02月27日16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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