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和工作於墨西哥的加百列·里科被認為是拉丁美洲最有才華的藝術家之一。里科稱自己是「運用啟發式方法的本體論者」（ontologist with a heuristic methodology），他的藝術實踐常將互不相關的人造物與自然物並置在一起，創造奇特的聯繫。
火腿腸也可以具有人的形態嗎？但眼睛很難說謊：一根真人大小的火腿腸坐在木椅上，粉橘色的皮衣閃著陶瓷的光澤。它的上半身向後微仰，輕靠在椅背上。垂下的尾部微翹，如閉攏的雙腳勾起，像極了在爐火邊休憩、腿上蓋著毛氈的老太太。
這件雕塑名為《將事實轉換成另一個也滿足規則的對象》，倘若仔細觀察，會發現在這裡，被「轉換」之前的火腿腸很可能是塞拉耶佛事件中被刺殺的斐迪南大公夫婦——那把產於20世紀10年代的奧地利木椅，以及物件癱倒的姿勢與在車座上遭受槍擊呈現的相似性，都暗示了這一歷史語境。
上：《將事實轉換成另一個也滿足規則的對象》，2017，陶瓷，硬幣，木材，圖片由藝術家與貝浩登畫廊提供
下：被刺殺的斐迪南大公夫婦
火腿腸和斐迪南大公共同滿足什麼規則呢？同樣是肉做的？是社會生產體系中的一環？
里科狡黠地給觀眾留下遐想的空間，但無論是否考慮到隱含的歷史背景，在藝術家巧妙的視角轉換之下，關於人與物的界限變得模糊了，呈現出一種幽默感，因為他覺得「有時候，當代藝術顯得過於嚴肅了」。
熟食肉類可以表現出人類軀體的形態，長頸鹿標本正在和十二面體狀的霓虹燈對視，而牆壁上掛著的不同種類的日常用品被手繪的數學符號和公式相連……正在海上世界文化藝術中心舉辦的加百利·里科個展「動物如我」，似乎正揭示著日常生活中的寓言。
「動物如我」展覽現場，圖片由海上世界文化藝術中心提供
「動物如我」中同時上演多種的場景：色彩明亮的植物雕塑、充滿童趣的牆上裝置，構成能牢牢抓住青少年探索欲的科技館；玻璃串珠拼成的「太空影像」、懸掛著的霓虹燈雲朵和太陽，如同圖書館裡兒童活動室的布景；而展區內部，不同綱屬的動物標本蜿蜒散布在沒有分隔的空間之中，又像是自然博物館的一角。
在「打破知識邊界」成為當代藝術界實踐共識的背景下，里科將目光投向那些少被注意的、被日常用途束縛住的物體。正如展覽策展人邱志傑所言：
里科以幽默的、誠摯的、帶有魔法的視角，從人們早已習以為常的物件形態中，辨認出發展出其他定義的潛能，挖掘這些看上去互不相關的物件與個人歷史的潛在聯繫，並將之與人類深陷於自身回音的境況相連——物品的語言如何有助於人類走出唯我的迷霧？
《Life and Arts 集錦》在與里科的採訪中討論了他對日常物件的偏愛、拼貼式的工作方法、孩童般的創作視角以及他眼中「去中心化」的未來。
加百列·里科1980年生於墨西哥拉戈斯德莫雷諾，目前生活工作於墨西哥瓜達拉哈拉，曾參與由Ralph Rugoff策劃的2019年威尼斯雙年展主題展「願你生活在有趣的時代」，作品被許多重要機構收藏。
Q：
你是如何想到將展覽命名為"動物如我"的？本次展覽的特別作品《野量》（Cantidades Salvajes）包含了22件動物標本，你能和我們分享一下在SWCAC製作的新版本的更多細節嗎？
《野量》，2022，標本、霓虹燈，「動物如我」展覽現場，圖片由海上世界文化藝術中心提供
我所有的展覽標題，包括「動物如我」，都來自隨手在筆記本中記下的短語。這些標題並不是針對任何特定的項目，它們只是從我筆下發展出來了。我確實意識到這個展覽中會有很多動物標本，而我也同樣需要把自己定義為展覽的一部分。「動物如我」的標題將遠在墨西哥的我和我在中國的作品聯繫在了一起，我也屬於養育了這些動物的自然世界的一部分——在這個意義上，標題也是我的聲明。
至於動物標本的選擇，我非常喜歡當代藝術能夠以不同的方式和科學交錯。自然歷史博物館是最令我興奮的博物館之一，它們提供了很多實用性的知識。在本次展覽中，深圳博物館提供了具體的標本，他們為我列舉了不同種類的動物標本，我也提供了自己的選擇，最後由博物館決定具體的出借清單。我們既選擇了一些具有教育意義的動物，也選擇了僅僅作為展示的標本。有時候，當代藝術會顯得過於嚴肅了，而我熱衷於推動人類知識新分支的發展。
展覽中的動物標本凝視著霓虹燈圈
《頌歌系列之一: 上帝之星》，2022，標本、霓虹燈，《動物如我》展覽現場，圖片由海上世界文化藝術中心提供
Q：
為什麼日常物件對你的創作而言是重要的？你是如何在藝術實踐中排列這些相差甚遠的物件？又是如何確認所指出的物件之間的聯繫是成立的？
我認為日常物件之所以對我們的生活非常重要，是因為它們可以從特定的角度定義我們。例如，如果你在2000年前出生，也許你會辨認出一盤磁帶或者計算機軟盤在小時候生活環境中留下的印記。如果我在方程式中使用這些物品，那麼你就會將相關的信息帶入對方程式的解讀中，比如「CD=21世紀初"。以這種記憶方式，你給出了自身對物件的定義。
《系列中的X壁畫 – 精心策劃的目標縮減》，2022，綜合媒介，丙烯顏料，樹幹，樹枝，牛顎骨，霓虹燈等，圖片由北丘當代美術館提供
我是「物質世界」的信徒——我們身處其中，需要物體來確認我們是誰、立場是什麼。構成物體的原子像來自宇宙的無線電波，而物體也是連接我們的一種方式。許多自然物比人類更古老，比如樹枝是非常美麗的物件，你也很難用「有用性」去衡量它。當樹枝斷裂，落在地上的時候，它顯得十分孤獨——為我們自身提供了強大的類比。而對於無機物而言，如果在你童年記憶中，奶奶的家裡有一個陶器，那麼你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博物館看到相似的器具，都會回想起奶奶家的場景。物件會勾起你與自身過去的聯繫。這些生活中的相關性都可以通過物件進行探索。
在我從早期到現在的實踐中，你可以認識到拼貼技術(collage techinique)是如何像製作新作品的鑰匙一樣。為了建造一所房子，建築師需要混合不同的材料，從塑料、混凝土、沙子、水、到管道、金屬管、磚塊等等。而我也同樣通過這種方式，利用非常廣泛的材料工作。這樣一來，我就可以通過選用不同的材料而完成一個想法。而之所以選擇某種材料，只是因為它比其他材料更能夠打磨我的概念原則或者美學標準，或者這樣物件會比其他物件呈現得更為清晰。
《可口可樂俱樂部》，2022，可樂瓶，須芒草，鷸鳥模型，圖片由北丘當代美術館提供
我真的不知道我所指出的聯繫是否有效，我只是認識到來自物質世界和物質性的力量。對我而言，物體比字母更容易表達我對世界的看法。杯子在西班牙語、英語或中文中有著不一樣的叫法，但在物質世界中，它們是通用的。
Q：
你的許多雕塑和裝置作品都會運用到明亮的色彩和玩具般的元素，請問你會認為自己在採取一種孩童般的視角進行創作嗎？
《系列之六 輪詢者和收費者》，2021，綜合媒介、石頭、霓虹燈、黃銅，圖片由藝術家與貝浩登畫廊提供
確實如此，但我想澄清的是，我在作品中調用的這些概念是普世化的。也就是說，從哲學的意義上講，它們並沒有具體的形狀或形式。比如當我說紅色，你可能會想到西紅柿、蘋果或是聖誕老人。正如「天氣」並不規定了具體的形狀，我的藝術也對所有的闡釋開放。你甚至不需要明白英語或西班牙語，因為我是在用顏色和形狀去講述我的歷史。我很喜歡雕塑的靜態，它其實更能與觀眾分享一些深刻的哲學比喻或複雜的數學理論。
Q:
你一直在作品中探索「去中心化」，也曾建議年輕的藝術家們可以嘗試過「去中心化」的生活。那麼什麼是「去中心化」的藝術實踐？又是什麼阻擋了「去中心化」的嘗試？
歷史中，大都會的出現對於藝術、文學、音樂、科學等的發展曾經是十分重要的，比如對於上世紀初的墨西哥藝術家而言，他們必須去到巴黎，才能學習最先進的理論和創作技巧——重要的是開闊眼界、更新體驗。但是現在，也正是在像東京、紐約這樣的大都會中，環境的破壞是最不可控的。我認為「去中心化」是我們重新定義社會的機會，因為如今，知識都能通過網際網路獲得，你可以線上參觀博物館，異地工作也愈發方便，而居住在一個相對較小的城市裡，可以為欠發達地區的經濟和產業做出貢獻。
《系列之十一 靈巧陰險的招數（保持沒有醜聞和腐敗）》，2022，綜合媒介，玻璃，鏡子，黃銅和霓虹燈等，圖片由藝術家與貝浩登提供
當然，居住在像紐約這樣的大城市，你會遇見很多來自不同種族的同伴。但是生活工作在小村莊中，你也會有很多機會與優秀的工藝大師們工作。藝術界中許多優秀的項目，比如威尼斯雙年展，正是因為它們在關注非主流地區的藝術實踐才如此有趣。所以我認為，年輕藝術家們可以好好考慮一下接下來的發展，睜開眼睛看看鄰近的世界。
展覽信息
加百列·里科：動物如我
藝術家：加百列·里科
策展人：邱志傑
時間：2022年12月11日 - 2023年3月26日
地點：海上世界文化藝術中心
撰文
周博雅
編輯
Yifei
排版
lilili
栩栩華生集團旗下文化藝術刊物
《紐約時報》藝術中文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