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假正義之名橫行:重讀《水滸傳》「魯提轄拳打鎮關西」

綠野萍蹤01 發佈 2020-06-24T05:08:23+00:00

《水滸傳》有一段精彩的故事,講的是渭州城小種經略相公府提轄魯達仗義出手,救助流落在渭州的金翠蓮父女,當街打死一個屠戶的故事,施耐庵把這段故事叫做「魯提轄拳打鎮關西」。歷來,這段故事被高度評價,認為魯達懲惡除暴,行俠仗義,是十分正義的行為。

《水滸傳》有一段精彩的故事,講的是渭州城小種經略相公府提轄魯達仗義出手,救助流落在渭州的金翠蓮父女,當街打死一個屠戶的故事,施耐庵把這段故事叫做「魯提轄拳打鎮關西」。

歷來,這段故事被高度評價,認為魯達懲惡除暴,行俠仗義,是十分正義的行為。然而,我認為,施耐庵寫這段故事絕非讚揚魯提轄的暴行,而是譴責魯達仗勢欺人,當街行兇的惡霸行徑。同時,也藉此揭露抨擊當時軍閥惡霸為所欲為,魚肉百姓的社會亂象,引出梁山大聚義,反抗宋徽宗,揭示《水滸傳》「替天行道」主題,書寫梁山好漢的英雄故事。

綠野老道通過細讀文本,從「魯提轄拳打鎮關西」這段故事出發,來細細評判一番《水滸傳》中的魯提轄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水滸傳》中的暴力是如何假正義之名橫行,從而贏得喝彩的。我們為「魯提轄拳打鎮關西」喝彩,究竟對還是不對。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評析:尋釁滋事

《水滸傳》中,與人鬥毆的情節描寫,「魯提轄拳打鎮關西」可謂最精彩、最可讀的一節。施耐庵在這段故事中,層層推進,把魯達的魯莽與不講理寫得淋漓盡致。同時,在魯達的霸道不講理中,又把這個蠻橫之人寫得有幾分狡黠。

魯達到了鄭屠的肉鋪,並沒有拿金翠蓮的事質問「鎮關西」,而是走到跟前,叫了一聲「鄭屠」。正在看著十來個刀手賣肉的鄭屠,看見魯達來了,趕忙從櫃檯里出來,衝著魯達唱喏,請魯提轄寬恕怠慢之罪。叫副手搬條凳子,請魯達坐下。

這個細節交代了魯達與鄭屠的關係,雙方應當是十分熟悉的,平日裡大概也是這般交往。而且,魯達應當是鄭記肉鋪的常客。所以,魯提轄一到,鄭屠顯得十分恭敬,打躬作揖,搬了條凳子請他坐下。書中寫道,魯達經常去酒肆茶樓,可以隨意賒帳。大概也是鄭屠的老主顧,不然,鄭屠怎麼知道魯達要坐下來呢?這裡有沒有茶喝,更沒有酒吃。

魯提轄果然坐了下來,說道:「奉著經略相公鈞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見半點肥的在上頭。」鄭屠立即應道:「使得,你們快選好的,切十斤去。」看來,魯達真的是經常光顧鄭記肉鋪了,否則,鄭屠便會問,今天是那陣風把提轄大人吹來,親自來買肉了?

魯達原本就是來尋事的,見鄭屠招呼手下去切肉,便喝住了,要鄭屠親自動手。鄭屠哪敢怠慢,畢恭畢敬答道:「說得是。小人自切便了。」這個細節說明,鄭屠很有點怕魯達,這樣的主顧得罪得起嗎?開罪了魯提轄,經略府的生意還做不做了?而且,鄭屠的手藝應當不錯,大概也是憑著這份手藝做大了肉鋪,帶了十來個徒弟,成了渭州城的土財主。



鄭屠切了十斤凈精肉,熟練的用荷葉包好,問魯達:「提轄,教人送去。」魯達、鄭屠之間套路熟悉,做生意倒還真有點默契。而且,北宋時期做生意大致也是這般操作的,官府採買只顧點貨,那時便有「快遞哥」負責送貨了。《東京夢華錄》就曾經記載了這樣的事情,客人進店喝酒點下酒菜,「即使人外買軟羊、龜背、大小骨、諸色包子、玉板、生削巴子、瓜姜之類。」魯達在潘家酒樓喝酒,店家也是這麼操作的,魯達聽到間壁有啼哭聲,攪了他們喝酒的雅興,便把碗碟全部丟在地上,酒保一見,趕緊上前詢問道:「 「官人要甚東西?分付買來。」

魯達與鄭屠很熟,鄭屠也深知魯達的路數,操作流程十分到位。但是,魯達是前來尋釁的,自然不按套路出牌了。見鄭屠包好了十斤凈精肉,便又要切十斤凈肥肉,不要帶一點精肉。鄭屠不解的問道:「卻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餛飩,肥的臊子何用?」鄭屠真的跟魯達很熟,也通過魯達而熟知經略府的飲食習慣,小種經略相公大概喜歡吃餛飩吧。

切好了十斤凈肥肉,鄭屠照例要遣人送進經略府。此時的鄭屠還是按照往常的規矩,老老實實的與魯達做生意,並沒有被激怒,沒有給魯達打人的機會。於是,魯達又要切十斤寸金軟骨,也要細細地剁做臊子,不要見些肉在上面。這等無理要求,鄭屠就不理解了,笑著對魯達說:「卻不是特地來消遣我!」

消遣,意思是捉弄, 拿關係比較近的人來捉弄,以打發空閒,消閒解悶。看來,魯達與鄭屠的關係的確不錯。

但是,魯達根本就不是來「消遣」鄭屠的,而是來打人討說法的。好不容易等到鄭屠有點不滿,便立即抓起兩包肉泥,劈頭蓋臉的打在了鄭屠的臉上。

如此欺人,鄭屠頓時大怒,便從那一把無明業火焰騰騰的按捺不住,從肉案上搶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將下來。早有準備的魯達,一步騰挪到大街上,一場精彩的鬥毆便開演了。

這段描寫,說明魯達與鄭屠之間的關係十分熟絡。魯達利用了這層關係,卻並不問金翠蓮的事情。魯達其實並不需要問明白金翠蓮與鄭屠之間的事,折騰了這麼許久,一句話都沒提到「強媒硬保,虛錢實契」。看來,魯達此行的目的,不一定就是為了金翠蓮。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評析:血腥暴力

卻說鄭屠拿了把剔骨尖刀,要與魯達交手。一個屠戶竟然敢與渭州城小種經略相公府的提轄打架,而且敢持刀行兇,此人還不是個惡霸嗎?綠野老道卻說,鄭屠沒有這麼大的膽子,因為魯達的官職沒有那麼嚇人——這是後話,容後再敘。況且,魯達如此欺人,擱在誰的頭上都按捺得住「無明業火焰」。

魯達原本是軍官出身,一身好武藝,且通過「消遣」激怒了鄭屠,是打有準備之仗。鄭屠趕上前來,左手要來揪住魯達,卻被魯達按住了左手,一腳將他踢翻在大街上。鄭屠不是對手,但卻不懼怕武將打扮的魯達,撇開金翠蓮的挑唆不說,這樣的鄭屠可謂不畏強暴了。

鄭屠倒地,魯達立即在他胸前踏上了一隻腳。舉起醋缽兒大小拳頭,不容鄭屠分辨,照著鄭屠的鼻子就是狠狠的一拳。此時,施耐庵這樣描寫道:

打得鮮血迸流,鼻子歪在半邊,卻便似開了個油醬鋪,鹹的,酸的,辣的,一發都滾出來。

鼻子遭到擊打,最難受的感覺就是酸,然後才是痛。魯達這一拳竟然打出了這般味道,可見其下手之狠。鄭屠鼻子歪在一邊,鮮血迸流,如打翻了油醬鋪一般,一塌糊塗。

吃了這一拳,估計一般人恐怕就當場喪命了。即便是扛打的,大概也是深度腦震盪,迷迷糊糊的了。鄭屠被打得暈暈乎乎,掙扎不起來,口中只說「打得好」。鄭屠很死硬嗎?大概也是。但若是打得輕,不服魯達倒還說得過去,被打成這樣,難道還不許別人哼哼嗎?

魯達聽了鄭屠的說「打得好」,越發氣惱,竟然還有不向我求饒的?於是,大罵道:「直娘賊,還敢應口。」提起拳頭來,就眼眶際眉梢只一拳:

打得眼稜縫裂,烏珠迸出,也似開了個彩帛鋪的,紅的,黑的,絳的,都綻將出來。

這一拳打得更凶,更是要害,鄭屠眼珠都被打出來了。施耐庵以「財帛鋪」來描寫鄭屠大腦中的反映,以「紅的,黑的,絳的」這三種顏色,從外觀上描述了鄭屠的受傷程度。鄭屠被打,先流出了紅色的血,然後,血的顏色越來越深,最終流出了絳色的血。以我們這裡的話說,鄭屠的老血都流出來了,這是要死人的徵兆。魯達的這一拳,身體素質稍好的人也扛不住,當街死掉十分正常。

鄭屠還真是條漢子,被打成這樣,神志尚且清楚,便開口討饒了。然而,魯達卻不依不饒,又開罵道:

咄!你是個破落戶,若是和俺硬到底,洒家倒饒了你;你如何對俺討饒,洒家偏不饒你。

應嘴不行,討饒也不行,反正,魯達就是不講理,不打死鄭屠不罷休。有人說,魯達是失手誤傷人命,但是,從魯達的出手情況看,明顯有故意打死鄭屠的嫌疑。因為,渭州城只能有一個「鎮關西」。



魯達不饒鄭屠,接著,第三拳便打了下來。這一拳比前面兩拳更凶更猛:

又只一拳,太陽上正著,卻似做了一個全堂水陸的道場,磬兒,兒,鐃兒,一齊響。

讀到這裡,還有人說魯達是失手誤傷人命嗎?對著太陽穴如此下手,這可是致命死穴。而且,魯達下手十分重,竟然將鄭屠的大腦打得轟轟響,好比全套水陸道場,熱鬧非凡。

儘管魯達是帶著「義憤」前來教訓鄭屠的,下手有可能不知輕重。但是,軍官出身,習過武的魯達難道不知道哪個部位要取人性命?因而,綠野老道堅信,魯達是要堅決的打死鄭屠。激情之下,對鄭屠下了死手。

打死人之後,魯達恐怕就清醒過來了,尋思道:「俺只指望痛打這廝一頓,不想三拳真箇打死了他。洒家須吃官司,又沒人送飯,不如及早撒開。」

我相信這是魯達真實的心理活動,但是,打人之時卻是暈了頭,照死里下手。三拳打死鄭屠,可謂拳拳致命,絕沒有失手的情節。打死了人,卻為自己開脫,魯達算不得好漢,而是一個充滿血腥暴力的惡人。

魯達自知理虧,知道打死鄭屠毫無理由,於是就跑路了。魯達為自己的跑路找了一條毫無道理的理由:吃官司沒人送飯。

《水滸傳》中有楊志殺牛二,武松殺嫂殺西門慶都是主動投案,他們難道不怕吃官司?不擔憂沒人送飯?因為,楊志、武松殺人是正義之舉,可以坦然面對,不怕道義上的譴責。而且,這兩人敢作敢當,也贏得了廣泛的同情。魯達打死鄭屠,施耐庵就不贊同,在這段故事中,就是把魯達寫成了惡霸行兇。

但是,由於假定了魯達是行俠仗義,鄭屠就是渭州城的「鎮關西」。所以,魯達的血腥暴力便贏得了一直以來的喝彩、點讚。

實際上,渭州城真正的鎮關西不是鄭屠,而是另有其人。假若我們搞清楚誰是鎮關西,再來評判「魯提轄拳打鎮關西」,恐怕才能對魯達打死鄭屠是行俠仗義還是霸道惡行作出公正的評判。



誰是《水滸傳》中的鎮關西

卻說魯智深、史進、李忠在潘家酒樓喝酒,遇到了金翠蓮父女。金翠蓮拭著眼淚對魯達說:

奴家是東京人氏。因同父母來這渭州,投奔親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親在客店裡染病身故,子父二人,流落在此生受。此間有個財主,叫做鎮關西鄭大官人,因見奴家,便使強媒硬保,要奴作妾。誰想寫了三千貫文書,虛錢實契,要了奴家身體。

從金翠蓮的話中,讀者了解到鄭大官人就是「鎮關西」。這個鎮關西的確很霸道,「強媒硬保」、「虛錢實契」,等於是強搶般的霸占了金翠蓮。讀到這裡,不由得人不生氣,痛恨「鎮關西」這個惡霸。如此,便為魯達打死「鎮關西」找到了充分理由,這樣的人確實該打,打死也不足惜。

但是,說鄭大官人就是「鎮關西」,只是金翠蓮的一面之詞。從上文解析之一的文本來看,魯達與鄭屠十分熟悉,渭州城還有這樣一個「鎮關西」,魯達如何不知?那麼,魯達為何與鄭屠很熟呢?這要從魯達的官職說起。

書中交代得十分清楚,魯達當時是小種經略相公府中的提轄。需要注意的是,《水滸傳》中還有楊志、索超、孫立做過提轄。索超、楊志當時是「入班做了提轄」,從比武的情況看,是入了軍官班,與徐寧的「金槍班」相仿,施耐庵把這兩人寫成了武將。孫立則明確的被寫成了登州「軍馬提轄」,也是武將軍官。魯達的提轄與這幾個提轄不一樣,是「小種經略府提轄」,是為經略府服務的。

小種經略相公在魯達打死鄭屠之後,也證實魯達是老種經略相公撥來的「幫護」提轄,也就是經略府的內勤人員。從魯達平素的行為來看,他的地位並不高,經常出入茶肆酒樓,身邊竟然無一個隨從。魯達整天喝茶吃酒,施耐庵在這段故事中,實實在在的寫了一個真提轄。



《宋史·職官》中說,「守臣帶提舉兵馬巡檢、都監及提轄兵甲者,掌統治軍旅、訓練教閱,以督捕盜賊而肅清治境。」,這是北宋時期的事情,提轄並不是一個官名,而是由守臣兼任的一項工作職責。到了南宋時期,具體來說是南宋紹興年間,宋金重開邊境榷場,這才有了提轄的官名。《文獻通考·職官考十四·雜買雜賣務》中說:「紹興六年,詔雜買務雜賣場置提轄官一員。」

提轄,實際上就是管理買務雜賣場的官員。施耐庵在《水滸傳》中把提轄分為兩類,以「提轄兵甲者」這個職責寫了楊志、索超、孫立這三個提轄,借用南宋時期的官名,寫了魯達這個提轄。魯達其實就是一個管理經略府買務,管理渭州城雜賣場的貨真價實的提轄。因而,他與鄭屠混得非常熟,按照現在的話說,鄭屠就是魯達管理下的一個經營戶。而且,經略相公府的豬肉,大多應當是從鄭屠的肉鋪採買的。正因為如此,鄭屠非常熟悉經略府的飲食習慣,也熟知魯達買肉的套路。

魯達尋釁,鄭屠可以忍讓,大家彼此都很熟,消遣就消遣吧。但是,魯達卻不是來消遣的,而是來取人性命的。兩包肉泥砸在臉上,欺負人到家,換誰也不怕誰,大不了生意不做了。

魯達與鄭屠是這樣的關係,難道不知道此人的行為?假如鄭屠真的叫「鎮關西」,一貫的霸道渭州城,魯達早就打上門去了。因為金翠蓮說鄭屠是「鎮關西」,因而激怒了魯達,渭州城怎能有兩個「鎮關西」?原來,渭州城真正的「鎮關西」不是別人,就是魯達自己。

《水滸傳》中渭州城的「鎮關西」就是魯達,即便是金翠蓮沒說假話,也是把鄭屠錯當成了「鎮關西」。或者說,鄭屠暗地裡也以「鎮關西」自居,但卻是個山寨版的。這樣講有道理嗎?



關西五路廉訪使就是「鎮關西」

魯達在渭州城只是個負責買務雜賣場的提轄,但是,在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那裡,魯達卻做過關西五路廉訪使。

卻說魯達一腳踢翻了鄭屠,在他胸前踏上了一隻腳,舉起醋缽大小的拳頭,大罵鄭屠:

洒家始投老種經略相公,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了叫做鎮關西。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鎮關西!你如何強騙了金翠蓮?

魯達這番話,道明了他來到鄭屠的肉鋪最主要的目的不是為了金翠蓮,而是為了「鎮關西」。所以,他是來尋釁打人的,絕不是行俠仗義。魯提轄的話說得明白,他才「不枉了叫做鎮關西」。魯達沒有說假話,在施耐庵的筆下,關西五路廉訪使其實就是「鎮關西」的代名詞。

《宋史·徽宗本紀》中說,政和六年(1116年)「改走馬承受公事為廉訪使者。」也就是說,廉訪使者(也叫「廉訪使」)是由走馬承受公事改過來的官名。宋徽宗為何要改這個官名呢?

《文獻通考·職官》說:「走馬承受,諸路各一員,宋仁宗時置,以三班使臣及內侍充,隸經略安撫總管司。無事歲一入奏,有邊警則不時馳驛上聞。」這個官職原本隸屬經略安撫使所轄,但是,由於直接向皇帝入奏,經略安撫使也得「遇軍興差發軍馬,具數關報走馬承受。」因而,走馬承受往往不接受經略安撫使節制,經常干預邊事,大肆收受賄賂,欺壓百姓。宋徽宗對此忍無可忍,屢次下詔嚴厲斥責,改掉了這個官名。



但是,官名改了,廉訪使者的惡行卻沒有改掉:

宣和五年,詔:"近者諸路兼訪官,循習違越,附下罔上,凡邊機皆先申後奏,且侵監司、凌州縣而預軍旅、刑獄之事,復強買民物,不償其直,招權恃勢,至與監司表里為惡。自今猶爾,必加貶竄。"(《文獻通考·職官》)

由此觀之,關西五路廉訪使者就是一個十足的「鎮關西」。魯達曾經做過關西五路廉訪使,所以,施耐庵就把他寫成了「鎮關西」。並且,借魯達的話,道明了《水滸傳》中真正的鎮關西就是渭州城的魯提轄。

有觀點稱,魯達的這番話說的不是自己,而是老種經略相公。因而,這樣斷句:「洒家始投,老種經略相公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了叫做鎮關西」。為了給魯達辯護,讓暴力假正義之名盛行,竟然罔顧文本做如此篡改,實不可取。

上文講到,廉訪使是由走馬承受改過來的官名,是由經略安撫使管轄的一個官員,級別肯定要小於經略安撫使。如果按照為魯達辯護的那般斷句,老種經略相公豈不是官越做越小了?施耐庵可沒這樣寫,直到魯達打死鄭屠之後跑路,延安府還是老種經略相公坐鎮。

廉訪使者一般由「以三班使臣及內侍充」,按說,魯達幾乎是沒有機會做到這個官職的。但是,因為這類官員就是惡霸,所以,施耐庵才把魯達寫成了廉訪使者,寫明了魯達就是《水滸傳》中的「鎮關西」。

由此推及,魯達賒帳便是「強買民物,不償其直(值)」,打死鄭屠便是「招權恃勢」而為惡。如此暴行,為何卻總是能得到正義的點讚呢?



暴力如何假正義而橫行

金翠蓮在潘家酒樓講述了鄭屠「強媒硬保,虛錢實契」的惡行,這樣的鄭屠確實也是渭州城恃財欺人的一方之霸。但是,他卻沒有能力「鎮關西」,在一個小小的提轄面前都畢恭畢敬的。說他「附上罔下」卻也沒錯,但所「附」者卻是真正的鎮關西。這就是鄭屠的悲哀,附鎮關西反倒被鎮關西打死。鄭屠確有惡行,因而,魯達行兇便被正義「初始化」了。

但是,金翠蓮接下來的話,卻又不對了:

未及三個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將奴趕打出來,不容完聚,著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錢三千貫。父親懦弱,和他爭執不得,他又有錢有勢。當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那討錢來還他?

金翠蓮說得明白,她與鄭大官人生活在一起不到三個月,「他家大娘子」便將金翠蓮趕打了出來,再也不允許與鄭大官人「完聚」。不僅如此,還要追討原本就沒有的三千貫典身錢。

讀到這段文字,再回想金翠蓮日後與趙員外的結合,可以想像,當時的有錢人確實都買小妾,但卻基本上是作為「外宅」,並沒有娶到家中。鄆城縣押司宋江,也曾經與閻婆惜「在縣西巷內,討了一所樓房,置辦些家火什物安頓了閻婆惜娘兒兩個,在那裡居住。」

所以,鄭大官人虛錢實契買了金翠蓮,大概也是安置在外宅。這事終究沒能瞞過鄭屠的大娘子,這個悍婦知道鄭大官人私養外宅後,便將金翠蓮趕打出來,不容她與鄭大官人團聚。不僅如此,還要追討原本就沒有的三千貫錢冤枉債。

金翠蓮的這番話,被一股腦的讀成了鄭屠作惡。金翠蓮的訴求,大致有兩點,容她與鄭屠「完聚」,免掉三千貫冤枉債。然而,魯達卻並沒有完全滿足金翠蓮的願望,而是湊了十五兩銀子,發付金翠蓮父女回東京。這爺倆願意回東京嗎?出了渭州城,金老立即與古鄰一道去了偏遠的雁門縣,金翠蓮還是要為生計著想,便又做了趙員外的外宅。



《東京夢華錄》中,介紹了汴京城的京瓦伎藝,其中說到:「崇、觀以來,在京瓦肆伎藝,張廷叟、孟子書主張小唱。李師師、徐婆惜、封宜奴、孫三四等,誠其角者」。《水滸傳》中的金翠蓮、閻婆惜等,大概都是從京師下到「基層」,以伎藝謀生的下層女子,她們的願望就是典身與人,與鄭屠、趙員外、宋押司這類的人做外宅以免「生受」。

這樣分析金翠蓮,倒不是說她們不該被救濟,而是說,魯達其實並沒有把金翠蓮的話聽進去,並沒有滿足金翠蓮的訴求,打人打得毫無道理。而且,魯達打鄭屠時,最後才說「你如何強騙了金翠蓮?」,即便如此,強騙金翠蓮難道就得被打死嗎?

然而,魯達慷慨出手,資助與自己毫無瓜葛的金翠蓮,濟貧助困,當得起俠義之名。因有此義舉,魯達打死鄭屠,便徹底被正義化了。

救人是救人,暴力是暴力,這是兩回事,暴力不能假正義之名橫行。魯達救助金翠蓮,是正義之舉,打死鄭屠則是借金翠蓮之事泄個人私憤,要奪回「鎮關西」的名份,霸占「鎮關西」這個名頭。所以,在拳打鄭屠之前,魯提轄大罵道:「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鎮關西!」

在魯達的眼中,渭州城還有誰敢與自己叫板?操刀的屠戶都是「狗一般的人」,這不是史料中「招權恃勢」的鎮關西(廉訪使)嗎?

鎮關西打死一個「狗一般的人」,當然毫無正義可言。梁山好漢一句話不對頭就要殺人,現實中這樣的例子實在是太多了,誰又敢罵別人是「狗一般的人」呢?這樣罵人豈不是太欺負人了嗎?



施耐庵如何評價《水滸傳》中的暴力

上文講到,楊志、武松的暴力行為雖然情有可原,但這兩位好漢卻是敢作敢當,投案自首。施耐庵以此表明自己的立場,絕不贊同如此暴力行為。即便是正義的殺人,也得有個說法。後來,在寫到武松幫助施恩醉打蔣門神時,施耐庵同樣是評判態度的。書中特別交代了孟州牢城的黑暗,交代了施恩的背景和惡行。

孟州牢城簡直就是人間地獄,管營公子為了霸占孟州道,坐地起黑,便以「吊盆」、「土布袋」迫使囚徒就範,供他驅使。施恩自己曾經告訴武松:「捉著營里有八九十個拚命囚徒」在孟州道做黑惡經營,竟然連過往妓女都不放過。

武松幫助這樣一個黑惡勢力,打走了另一個惡霸,孟州道上的商戶更陷入了黑暗之中。書中寫道:「自此施恩的買賣,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裡並各賭坊兌坊,加利倍送閒錢來與施恩。」

醉打蔣門神很精彩,似乎是「拳打鎮關西」的另一個版本,但武松這樣的暴力行徑能假正義之名而行嗎?武松醉打蔣門神是以黒制黑,所以,做了行者的武松自認為「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這就是施耐庵對待暴力,對待黑惡勢力的態度。

魯達當街行兇,暴力傷人性命,即便鄭屠也是渭州城的惡霸,也是以惡制惡,絕非正義的行為。因而,施耐庵寫楊志、武松殺了人,官府以「念武松那廝是個有義的漢子」為之開脫。此處的「義」講的是正義之義,《水滸傳》通篇講「忠義」,所謂的忠義,就是施耐庵要強調的主題「替天行道」。

施耐庵以「關西五路廉訪使」這個特殊的符碼,把魯達寫作了鎮關西,也通過這個官名在歷史上的行為,來反映北宋晚期的吏治腐敗。從這個意義上講,「魯提轄拳打鎮關西」,肯定也是非正義的暴行。



《水滸傳》也是一部充滿宗教色彩的傳奇大書,施耐庵極有可能就是個佛教信徒。因而,負案逃亡的魯達被趙員外送上了五台山。五台山僧眾一見魯達,一齊反對剃度他:「卻才這個要出家的人,形容醜惡,貌相凶頑,不可剃度他,恐久後累及山門。」

書中沒寫鄭屠相貌如何,而是我們依照金翠蓮的話,把他想像成了「貌相凶頑」之人,於是,呈現在舞台螢屏的鄭屠就成了「鎮關西」的模樣。施耐庵在五台山這一節故事中,特地補寫了這一筆,魯達才是這般凶頑之人。

智真長老也贊同僧眾的話,說:「(魯達)上應天星,心地剛直。雖然時下凶頑,命中駁雜,久後卻得清凈,正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在智真長老的眼中,魯達確實就是個「凶頑」之人。

五台山僧眾沒有冤枉魯達,入了佛門後,大鬧五台山,打傷僧眾,打壞金剛,把佛門之地搞得烏煙瘴氣。魯智深繼續「凶頑」表現,在五台山繼續「鎮關西」的暴力行徑。然而,遺憾的是,這一段被施耐庵深刻譴責的暴力故事,卻也贏得了喝彩,也被認定為「正義」的行為。

施耐庵交代,魯智深大鬧五台山的故事發生在宋徽宗宣和元年(公元1129年)二月,這一年的正月,宋徽宗下「革佛詔」,掀起了一場禁佛毀佛的運動。革佛詔引起了佛門的強烈不滿,一批僧人要辯論「革佛詔」的是與非,為首者如日華嚴、明覺等七位僧人便被杖殺。宋徽宗下詔收繳佛經中與道教相牴觸的部分予以焚毀,大肆破壞佛教設施。

《水滸傳》中,施耐庵以「待詔(皇帝身邊的人)」定下的六十二斤禪杖重量,表明嘉佑三年(1058年)梁山妖魔出世,經歷六十二年後,就是宣和元年。以魯智深吃狗肉,懷揣狗腿打傷僧眾、毀壞金剛來譴責宋徽宗。趙佶生於元豐五年(公元1082年),這一年干支壬戌,屬狗——施耐庵都把宋徽宗寫成了一條狗,難道魯智深大鬧五台山不是暴力?難道這樣的暴力也要假正義之名而橫行霸道?



李卓吾說:「李逵者,梁山泊第一尊活佛!」,這樣的評價,簡直就是在褻瀆施耐庵,褻瀆《水滸傳》。李逵滄州城殺死無辜的小衙內,施耐庵連續用了兩個佛門符碼來譴責李逵的暴行,乃至獸行。難道李逵倒還成了梁山第一尊活佛,真不知李逵哪裡尊佛敬佛了。難道沂嶺之上拔掉泗州大聖祠(觀音祠)的香爐不是毀佛行為,反倒是敬佛了?

「朱仝誤失小衙內」故事的大背景,被施耐庵設計為「時過半月之後,便是七月十五日盂蘭盆大齋之日」。這一天有個佛家典故,說的是目連為救地獄中受苦受難的母親,求救於佛祖。佛祖告訴他,在七月十五這天,以盂蘭盆盛百味果蔬,供養十方僧眾,藉助十方僧眾的法力救母。在七月初一的這天,朱仝帶著小衙內去看河燈,先去了地藏王菩薩的寺院,然後才到河邊。地藏王菩薩是救苦救難的菩薩,發誓地獄無鬼才成佛。

盂蘭盆節也是道教的中元節,從七月初一起,地獄之中解除鬼禁,直到七月十五。因而,這一天「修設好事」,祭奠先祖,為逝去的親人祈禱解除地獄之苦,放河燈就是其中之一。

李逵在這一天殺人,而且是殺了四歲的無辜小孩,當為佛、道所不容。但願《李卓吾評水滸傳》是一部偽書,如此假正義之名行暴力之實,不是《水滸傳》的讀法,施耐庵絕對不會宣揚暴力。



暴力不可假正義之名橫行

智真長老力排五台山僧眾之議,剃度了魯達,原因是魯達「,上應天星,心地剛直」。因而,魯達入了佛門,大鬧五台山之後,便開始步入正道,與梁山好漢一起「替天行道,保境安民」。《水滸傳》中,魯智深與武松攻打曾頭市正東大寨,與正北大寨的楊志會師,射殺了副教師蘇定。

曾頭市一戰就是梁山好漢抗金的預寫,照夜玉獅子的主人便是後來滅掉北宋的金國王子斡離不。在「魯提轄拳打鎮關西」故事中,施耐庵借小種經略相公的話,隱伏了魯達將投入到抗金戰鬥中:「日後邊上要這個人時,卻不好看」。歷史記載,二龍山三大頭領中的楊志就是個抗金英雄,在种師中帳下任「選鋒首」,與金國王子斡離不大戰榆次。

魯達原本就是種氏經略相公的部下,必定也會與楊志一道,出現在「邊上」殺敵立功。此時,便不再是魯達,而是經過修煉,將成「正果」的魯智深。

梁山好漢都是江西信州龍虎山伏魔大殿中誤走的「妖魔」,是帶著天然的「魔性」來讓宋徽宗「夜眠不穩,晝食忘餐」的。因而,魯達一出場,就是朝廷體制內的「鎮關西」。魯達打死鄭屠,實際上就是北宋時期吏治腐敗,欺壓百姓的一個縮影。僅從文本來解讀,魯提轄的行為也已經遠遠超出了行俠仗義的範圍,就是一個仗勢欺人的暴徒行徑。

當然,不必苛求魯達有強烈的法制意識,「鎮關西」本身就說明了當時的吏治腐敗,金翠蓮的事即便是訴諸官府也難以得到支持。但是,施耐庵設計的就是「鎮關西」打死了鄭屠,這件事情的本身就是非正義的。不能因為「梁山好漢」而把所有的壞事都說成好事,把「妖魔」的暴行乃至獸行假以正義之名而津津樂道。以暴制暴不值得提倡,更不值得為之點讚。

文學便是人學,任何一個人的成長曆程,都是曲折的,不可能一出世就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所作所為都是正義之舉。也不能把英雄的事跡倒推回去,把英雄成長過程中的曲折全部都說成是英雄之舉。

《水滸傳》是一部深刻反映北宋時期社會矛盾與人文精神的文學作品,其中的梁山好漢都有三段式曲折的經歷,都是從「妖魔」成長起來的「替天行道,保境安民」的英雄好漢。因而,不必糾結魯提轄就是「鎮關西」,打死鄭屠就是暴力行徑,不能先入為主,翻開書就認定魯達就是一個行俠仗義的好漢。



同樣,也不必刻意美化所謂的上上人物,作惡就是作惡,行善就是行善,需要有一個是非判別。如此,才能深刻理解《水滸傳》的實質本義,真實的解讀每一個梁山好漢,讓這部偉大的著作繼續流傳,體現其真正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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