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得見摸得著的福利上公司總想砍一刀，但在那些要猴年馬月才能拿到的福利上公司一向極其「大方」，這讓很多員工都覺得心寒。
作者 | 趙磊 蘇琦 孔明明
黎明 唐亞華 閆麗嬌
編輯 | 魏佳
網際網路公司曾是高薪酬、高福利的代表，買房提供無息貸款、每年享受旅行補貼、團建出國是標配、茶水間飲料水果隨便吃……
但在2019年，這些福利正在悄悄縮水。
作為公司福利的一部分，年底團建的質量往往是評價公司當年效益的重要指標。一年的辛苦忙碌過後，很多員工盼望著能借團建外出放風減壓，然而在今年，由於整體環境的影響，很多公司的帳面都不太好看，KPI無法按期完成，部分公司的團建直接取消。
在可有可無的團建之外，更多關乎員工幸福感的福利也遭到「降級」，如體檢取消、節日禮品掉檔、商業保險停上等。
出於公司角度，員工福利是一筆巨大的成本開支，但在企業薪酬福利體系中，員工福利也有著維繫情感、增強認同、提高工作幸福感的重要作用，直接影響到招聘效率、人員流動、僱主品牌，間接影響員工的工作積極性和團隊氛圍。
既要控制成本，又不能完全砍掉員工福利，很多公司開始「耍小聰明」，如增加福利獲取條件，將以前全員享有的福利變成只有30%的人可以享受，再比如送一些「用不到」的福利，既去了庫存又節省了開支，還有的先提高福利，再心安理得地把人裁掉。
本期小酒館，我們採訪了6位網際網路公司的員工，請他們來聊聊網際網路寒冬中那些「福利縮水」背後的心酸故事。
年終獎沒了
出國團建變成在公司抓娃娃
程俊 | 某網際網路金融機構員工
公司最近剛剛宣布，要以「更換激勵章程」為由，取消全公司2019年的年終獎，並且從2020年開始，啟用新的績效考核制度。
我們公司福利一年不如一年，其實從2018年就有苗頭，今年更明顯。
平時公司正常下班時間是6點，但網際網路公司一般很難正點下班，2018年之前，公司規定，加班到8點，有20元餐補，加班到10點，打車可以報銷。
2019年，公司把打車報銷時間調整到了10點半，並且不能再隨意打車。我們公司在國貿附近，晚上本來就不好打車，我們之前一直都打專車。今年公司明令禁止打專車，且加班打車要部門領導同意。
其他福利也有不同程度減少。從今年1月開始，員工生日卡沒有了，前兩年一直是200元的京東卡；三八婦女節，公司沒有發東西給女員工，沒放假，也沒有任何表示；往年最重要的「公司破殼日」福利，也從部門聚餐變成了每人兩張電影票。
一些沿襲下來的傳統也在今年發生了變化：一年報一次的服裝費取消了，公司沒發正式通知，我們去報的時候，從財務那才知道。據說公司今年的現金流不是很順利，期間我們的社保還斷了一個月。下半年還有一次小範圍裁員，裁了二三十人，不過裁員給的補償還可以，N+3。
我們本來是一年兩次團建，一次國外游，一次北京周邊。去年也是這時候，我們為了不浪費指標，「突擊」出去玩了一趟。到了今年，領導完全沒有出去的意思，我們旁敲側擊看領導態度，她只說今年忙。
還記得2017年年會，因為是公司整年慶，還特地請了一個小有名氣的女演員。今年團建取消了，年會在公司辦，年會的主題活動是抓娃娃，真的很想翻白眼。
其實對於年會在哪辦，一些可有可無的費用報銷取消，我並不是很在意。2017年公司隆重辦年會時，嚴格要求了每個人的著裝，我花「巨款」買的禮服再也沒穿過，華而不實。
但沒了年終獎讓我難以接受。我們公司的年終獎算比較高的，入職時，公司承諾了三個月年終獎，還有些額外的項目獎勵，所以我當時在工資上做了妥協。入職幾年，公司也確實按約定發了年底獎金。誰知道今年說取消就取消，這麼算下來，我今年工資降了好多。
辛辛苦苦一年，年終獎都盤算好怎麼花了，最後卻留下一肚子委屈。
全員福利變成只有30%的優秀員工可以享受
於浩 | 某網際網路公司員工
我們公司的待遇在行業內算中等偏上，最初的福利也不錯，例如考完駕照可以補貼3800元；買車會有補貼；每年有3000塊錢的旅遊基金報銷和半天旅遊假；年底有全公司的大年會和部門的小年會，會有一些抽獎；再小一些的，每周二和周四中午有水果供應。不過，從我來的時候，公司就一直沒有年終獎。
這幾年行業發展不太好，公司業績也一般，就開始收縮成本，福利方面的縮減很明顯。公司以前的這些福利，有的今年悄無聲息的就沒了。買車補貼等福利，以前是所有員工都能享受的，今年改成了前30%優秀員工才可以享受。但是優秀怎麼定義，誰也說不清楚。
奇葩的是，我剛進公司的時候中了一個購車終身免息貸款，從字面來理解，肯定是無論我在不在這個公司，只要買車就可以享受公司這個福利。但是後來是公司又改了口徑，說必須在職時期買車才能享受，離開了要麼一次性付清尾款，要麼按照公司給的一個較高的利率去還款。後來我們才發現，公司下面還有一個控股子公司，所有的員工都可以享受這個福利，但給我們就作為了一個特別大獎，這事兒成了一個同事們之間的笑話。
以往我們每年會普遍性提升職級，對應的漲工資，但近年來基本沒有調過，升職加薪沒希望。有很多同事好幾年沒有升過一級了，工資也沒怎麼變過，也小幅度的裁過幾輪員。整體上我們感覺一年不如一年。
我自己對福利其實不是太看重，更關注能拿到手的工資，福利是一些錦上添花、細枝末節的東西。如果能給員工比較全面的福利，會讓人覺得這個公司有人情味，有溫情，如果不給，工資給得足也可以。但如果都沒有，升職加薪的通道也受阻的話，同事們私下裡還是有很大怨氣的，有的就直接離職了。
我也想過要換工作，但是好的崗位比較少，期望的工資很多公司還是很難給，所以也沒有離開。近年來，大家普遍有一種恐慌心理，我身邊的很多朋友比較恐慌被裁員，甚至有人一年兩次被裁，也有人試用期從三個月變成了六個月。
對我個人來說，更希望可以升職加薪，如果現在的公司給不到，我會尋求外部機會。很多人在說，要考慮你35歲的時候在哪裡，如果不能在35歲之前成為一個部門負責人的話，未來的發展還是挺困難，所以我更在意這方面的提升。
福利突然莫名變好，沒想到是裁員前兆
宋笑笑 | 網際網路金融公司公關
本來我是很期待今年年終的公司福利的，年關將近，我們還有70多萬的預算沒花完，本來說要去歐洲團建的，但接下來的事我怎麼也沒想到。
從上個月開始，領導每周一天以團建名義開始帶我們出去吃飯，公司周邊高檔一點的餐廳都被大家嘗過了，大家心裡偷著樂，看這架勢出國團建檔次一定不會差。結果，上面遲遲沒讓我們辦簽證，更讓人心寒的是，開始傳出我們品牌公關部門要被整個裁掉的消息，這時我們才知道，前一陣的飯局都是「鴻門宴」。
過了幾天我們被通知要叫去輪流談話，私下裡幾個要好的同事已經開始互相推簡歷了，並且挨個請了年假。別的部門一看我們輪流請年假，也差不多知道了我們發生了什麼事，人人自危。原本的出國團建變成了放年假，我這幾年忙得不知年假為何物，突然有了7天年假，卻不知道該去做什麼。
這家公司其實算是我待過的福利最好的公司了：年終獎x2，每年一天福利年假，工作年限越久年假越長，在公司待的時間越久，福利年假也越多。每周四定期茶歇，部門月度/季度團建有專項預算，節假日/生日/入職紀念日發放紅包。到了年底，我們會給客戶送年終禮物，紅酒、鋼筆、禮盒什麼的，多的我們會自己拿回家，或者給我們的家人。
這些福利倒也談不上對我的生活有什麼實質上的幫助，主要是可以多休息一天，以及購買一些便宜商品。福利就是一家公司業績的象徵，干好了有肉吃，干不好一定只能喝西北風。團隊的氛圍本就是一種軟實力，需要很多細節，沒了這些福利會不爽，但也不會到離職的程度。
相比之下，我之前那家公司五險一金只按最低標準繳納，沒有其它福利，工資還被隨意扣減。以至於我在找下份工作的時候，公司福利成為了我的重要考慮因素。
今年我司的福利縮水，我們都是心知肚明的，不用老闆解釋，無非是業務經營不善，業績不好。同事之間平時的討論也是跟行業狀況、監管環境有關。我一直在做我們的用戶調研，其實我心裡是很認可小微金融服務這件事的，我聊到了很多實實在在的案例，但是大環境不允許我們樂觀。
網際網路金融行業從去年開始就接連爆雷，今年315期間，我們也是做足了準備。但是行情到了下半年逐漸變壞，公司為了保存實力，第一個動刀子的一定是我們這種錦上添花的部門。
如果我是管理者，我會從三方面來考慮員工福利的事。一是實在的金錢獎勵，比如季度獎金、重大項目獎金；二是團建預算，需要拉近情感、保持團隊的凝聚力，這一塊我也會每個月抽出一天時間和員工保持聯繫，用不完的預算也可以部分折算成季度獎金；三是休假性獎勵，這類福利可以多一些，給團隊成員充分的帶薪假，處理個人和家庭事務。
集體照、女生節活動沒了
但幸好一日三餐還免費
林雨 | 頭部在線旅遊企業員工
現在的公司我來了兩年多，福利還算不錯，軟性福利特別好。早飯晚飯宵夜都免費，有早班車和晚班車，設施有母嬰室、化妝室、健身房，茶水間、休息室，都做的挺不錯。公司每年有年會，很久之前會有國外的年會，但現在人太多帶不動。
但公司的年終獎我不是特別滿意：我們公司是根據績效，最多四、五個月，少了是兩個月，也有沒有的。團建我也不是特別滿意，我們是整個公司每人每年一次1000元經費，時間1天，只要去外地就會超支，其他錢需要自己墊付。
今年公司福利變化還是挺大的。之前每年都有年終集體照活動，今年沒有了；之前比如十一節假日，整個部門都看不到人，在保證工作完成的前提下，可以集體請假團建，但今年公司比較動盪，有過裁員，任務也比較重，所以沒太多時間去休假；之前六一、男生節、女生節等都會辦活動，但今年這些小節日的慶祝也都沒有了；很多之前經常組織的活動今年也都沒有了。
找工作的時候，公司福利對我來說不是特別重要的一個考慮因素，我還是會考慮工作本身的業務我是不是感興趣、領導有沒有管理經驗等。今年公司內部大家也不太多討論福利這件事情，因為今年的話題都比這個重要得多。而且關鍵是，大家的核心福利其實沒有太大改變，比如班車、一日三餐這種強相關的。氛圍差點、活動少點沒關係，但實際利益別少了就行。我覺得這也跟經濟大環境有關：公司今年要處理的事太多了，HR顧不上。
但如果真的沒了班車、一日三餐這些福利，也不至於選擇離職，因為離職肯定還是跟工作有關係。其實公司在女生節帶你做美甲按摩、還有一分錢掃碼喝下午茶等福利，本來也沒什麼實際用處，只是在公司里顯得比較熱鬧、有人氣。
如果我是領導的話，我覺得團建和定時的溝通聚會很重要，其他我還是會去替員工更多考慮實際的東西，比如五險一金、年終獎等，因為我知道下面的人在關心什麼。
公司把福利都換成了送電子菸
清理庫存度過寒冬
徐驊 | 某電子菸創業公司員工
我在一家國內的電子菸公司做設計，我們公司是去年底成立的，算是非頭部的創業公司。
對於一家成立不久的創業公司，尤其是電子菸這樣一個聽起來像是黃賭毒的行業，我覺得福利是一個偽命題。首先，五險一金肯定是按最低標準繳納的，其次，去國外團建玩耍肯定是不可能的，最重要的是，逢年過節發禮品的時候，每次都是電子菸，而且是自家產的。
創業公司人不多，我覺得有點像游擊隊。所以也就沒有那麼多規範，福利制度不是很完善。
今年初開年會的時候，我記得當時老闆跟我們說，國外有一家電子菸公司叫Juul，創辦只有幾年時間，以380億美元的估值被併購，員工人均分了130萬美金。當時我們很振奮，因為老闆說，我們對標的就是Juul。
因為有這樣一張大餅在眼前，所以所有員工都很賣力，尤其我是做設計的，加班就太正常了。當然，加班工資這些所謂的福利，那是必然沒有的。
如果要說最大的福利，我覺得是公司內部免費的培訓，雖然這些可能是為了給大家畫大餅。今年公司組織了幾次全員範圍的團建，每次差不多兩天時間，都是在國內一些大城市的郊區，主要的活動就是泡溫泉、洗腳、唱歌之類的。最重要的任務，其實是聽老闆給大家培訓，從企業文化、到職場規範、到為人處世，有時候一講就是一整天。
今年電子菸行業真是驚險，先是火得一塌糊塗，所有人都進來想撈一筆，然後下半年又被嚴管，所有電子菸企業都很艱難。公司已經裁掉了一些人，縮減成本過冬，像我這種做設計的，也需要幫公司賣貨。
如果說有什麼福利增加了，那就是公司給員工送電子菸的頻率增加了。之前是過節才送，現在隔三差五就會給大家送一些電子菸，比如你連續加班精神可嘉，老闆給你十套電子菸，你銷售業績突出，公司再送你二十套電子菸，以示獎勵。反正，所有福利現在幾乎都可以用貨代替了。
我覺得這就是所謂的「假福利」吧。一套電子菸賣兩百多，送你十套換算過來也是兩千多塊，聽起來也不少，但誰用得著那麼多？給你那麼多貨，你根本用不著，拿來送人也送不完，只能在朋友圈問問有沒有人要，我覺得自己成了做微商的。
這應該在目前的電子菸行業很普遍，畢竟連Juul都開始裁員了。所以對於一家電子菸創業公司，現在能活下去就不錯了。現在所有電子菸企業都是拚命賣貨，清理庫存。
真福利逐年縮水、假福利越夸越大
讓員工覺得心寒
張妍 | 某網際網路教育公司英語教師
我在一家教育公司的線下事業部做英語老師，今年已經是第三年，我們整體的福利沒辦法和那些大網際網路公司和金融公司比，但是日常細微之處的一些小福利卻對我們的工作有很大幫助。
線下老師的辛苦在於長時間待在校區，所以校區相當於是我們的駐地，駐地提供的福利會非常影響老師的工作幸福感，以前每天在中午和晚上的大課間，公司會在校區休息室提供飲食，中午一般是水果茶點零食，晚上一般是正餐，都是校區點的外賣。
有些公司的福利縮水可能比較不明顯，比如去年團建在國外，今年團建換成了國內，員工的感知不是特彆強烈，但我們這種日常福利縮水，對工作的影響非常大。
舉個例子，很多老師中午可能跑校區上課，路上耽擱來不及吃飯，往往就是到了校區吃一口水果零食墊一下，但今年以來，有很多同事都在說，趕到校區後只能看到果皮和塑料包裝，什麼也不剩，只能餓著肚子去上課；晚上有的老師會稍微拖堂，到休息室之後發現飯都吃得差不多了，只能自己再到外面的飯店裡和眾多學生排隊吃飯。
量的減少是最直接的，質的變差也有目共睹，以前晚上經常會有必勝客披薩、肯德基漢堡、海底撈小火鍋等「大餐」，現在都是一些燒餅、黃燜雞之類的，水果也感覺不新鮮。
這些其實大家也沒那麼在乎，更無語的是，以前校區會提供很多免費的列印紙，我們給學生印測試題需要很多的紙，如果都自己買的話是一筆很大的開銷，現在也是限量供應。我們經常私下猜測，紙都買不起了是不是就要倒閉了？
至於其他福利，團建我們都是部門活動，從來沒有出去旅遊過；逢年過節的禮品倒是還可以，包裝精美，很多人都會直接送到家，讓家裡人覺得公司福利很好；體檢也有，最基本的不多說什麼；最吸引人的，是一項「內部員工子女報班優惠」，司齡達到一定年限，會有不同程度的優惠，最高可全免。
我們在入職的時候，領導都曾大力宣揚這個福利，說某某老師和愛人都是公司員工，司齡加起來達到全免標準，現在孩子上課每年都能省下一筆巨額開銷，但據我觀察，公司的流動率非常高，我認識的上百個老師里只有一兩個能達到全免，還有一少部分能打個折。
除了孩子報班優惠，司齡到了一定年限，滿足一堆業績和其他條件後，還可以申請住房無息貸款，最高50萬，這個福利一直都有，但想要獲得的難度卻越來越大，自我入職後就沒聽說有幾個人申請下來，對於大部分員工來說形同虛設。
最慘的還是年終獎，公司在年終獎的設置上經常出爾反爾，去年在全校的年中大會上校長曾放話，我們許多老師都合併了班，工資會受到「一點」影響，為了激勵大家，年底拿出個人全年課時費的20%作為年終獎發放，當時大家都很開心，沒想到最後全校業績不及預期，年終獎陽光普照每人2000元，連課時費的3%都不到，還附加了各種限制條件，績效需要達到一定等級，帶的班和學生數也有要求，很多人都沒拿到。
我覺得公司很雞賊，我們這個部門是人力密集型，在看得見摸得著的福利上公司總想砍一刀，但在那些要猴年馬月才能拿到的福利上公司一向極其「大方」，這讓很多員工都覺得心寒。說到底，很多人還是非常重視福利的，在入職前說得天花亂墜，實際拿不到多少，總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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