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語言是作家情感的載體,也是創作個性和氣質外化的表現形式

高高的歷史青年人 發佈 2020-02-10T02:36:56+00:00

陳師道《後山詩話》評宋詩云:「王介甫以工,蘇子瞻以新,黃魯直以奇」,也主要是指三人詩歌在語言上各具面目。

文學語言是作家情感的載體,也是作家創作個性、風格、氣質外化的表現形式。凡大家之作,其語言都有鮮明的個性特點。李白詩語言的天馬行空,豪氣萬丈以至達到「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杜甫評語)的藝術境界。杜甫自謂「為人性癖耽佳句,語不驚有死不休。」(杜詩《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其詩語言千錘百鍊,精警絕倫,以至達到爐火純青的藝術境界。陳師道《後山詩話》評宋詩云:「王介甫以工,蘇子瞻以新,黃魯直以奇」,也主要是指三人詩歌在語言上各具面目。就宋詞來說,晏殊「溫潤秀潔」(王灼《碧雞漫志》語),柳永「詞語塵下」(李清照《詞論》語),蘇軾「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胡寅《酒邊詞序》),周邦彥「富艷精工」(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辛棄疾「大聲鏜,小聲鏗鍧,橫絕六合,掃空萬古。……其纖綿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

(劉克莊《辛稼軒集序》)這些評價的主要指向還是每個作家文學語言的個性特點,或文學語言的風格、氣質。當然,藝術性很高的文學語言並不是憑手上或嘴上的功夫,它必須以深厚的學養、淵博的知識、韌不拔的意志、良好個性氣質的養成為基礎,還要有敏銳的洞察能力,形象的思維能力,高度的語言概括能力,嫻熟的表現技巧等為前提,才能達到。否則,文學語言的藝術追求就會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辛棄疾運用語言技巧嫻熟,藝術精湛,特點突出,個性鮮明,也正是因為完全具備了上述基礎和前提。其語言藝術的表現固然可以歸納出很多方面,但我以為最突出的有四點:一是雄勁健舉的豪壯語,二是盤旋鬱結的悲憤語,三是隨心所欲的古典語,四是通俗自然的口頭語。試分述之。

(一)雄勁健舉的豪壯語。稼軒在上饒和陳亮於鵝湖相會,「長歌相答,極論世事」,英雄所見,不謀而合。辛棄疾說他和陳亮是「元龍臭味,孟公瓜葛」,陳亮也說「只使君從來與我,話頭多合。」他們兩人所論都是恢復大計,這話頭和朝廷和戎政策相牴觸,所以辛棄疾以非常遺憾的心情說:「硬語盤空誰來聽?記當時只有西窗月。」這「硬語」是指什麼?正是殺敵報國、收復中原的豪壯語。而「硬語盤空」所指向的正是陳亮詞也是辛詞雄勁健舉的語言特點。它的內涵除了殺敵報國、收復中原的豪壯語以外,還應包括那些慨嘆分裂、痛斥權奸、抒發忠憤的悲壯語。如其《賀新郎用前韻送杜叔高》之「嘆夷甫諸人清絕!夜半狂歌悲風起,聽錚錚陣馬檐間鐵,南共北,正分裂。」

稼軒平後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大氣磅礴,龍騰虎擲,故作詞喜用英雄豪壯語。讀之往往使人明顯感到噴瀉著一種力拔山嶽氣蓋世、氣壯山河的衝擊波。這種衝擊波「氣流」沸沸撲面,咄咄逼人,上可沖霄漢,下能塞幽壑,可以使懦夫鼓勇、志士扼腕,馮攘臂,老驥奮蹄。陳毅元帥曾有詩讚蘇辛詞說:「吾愛長短句,最愛是蘇辛。東坡胸次廣,稼軒力萬鈞。」他以「力萬鈞」三字概括辛詞的語言風格,十分精鍊準確。辛詞之所以能取得「力萬鈞」的藝術效果,是以內在的至死不渝的民族愛國精神為其淵源的。陸遊《老馬》詩云:「一聞戰鼓意氣生,猶能為國平燕趙。」稼軒雄心猶如這志在千里的老驥,每當念及北伐大計時,一股英雄馳騁的意氣立刻騰湧而出,於是「斂雄心,抗高調」,發而為詞,自有一種撼天動地的力量。

誠如稼軒門人范開論及辛詞的這一語言特點時說:「器大者聲必閎,志高者意必遠。知夫聲與意之本原,則知歌詞之所自出。是蓋不容有意於作為,而其發越著見於聲音言意之表者,則亦隨其所蓄之淺深,有不能不爾者存焉耳。」范開是從立意上說明辛詞雄勁剛健的語言特色「有不能不爾者存焉」的道理,是非常有見地的。我們試讀他《永遇樂》之「相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雖是追念當年劉裕縱橫天下的英雄壯舉,但所聯想的卻是自己對現實生活的理想追求。再讀他《滿江紅》(漢水東流)之「馬革裹屍當自誓,娥媚伐性休重說。」「破敵金城雷過耳,談兵玉帳冰生頰。想王郎結髮賦從戎,傳遺業。」

雖是追憶當年飛將軍李廣抗擊匈奴的赫赫戰功,卻無不寄託著對自己理想的嚮往熱情。還有《水龍吟》之「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須長劍。」《滿江紅》(倦客新豐)之「彈短鋏,青蛇三尺,浩歌誰續?」《賀新郎》(老大那堪說)之「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等等,等等。稼軒的這類英雄硬語讀之總給人一種在頓挫跌宕的感情波濤中迸射出一股風發凌厲、勢欲摩空的颶風烈火樣的激情。此外,還在字裡行間時時迸射著一種憤世嫉俗、刺世嘲世罵世的忠憤不平之霸氣凜然難犯的正氣。文如其人,語如其心。稼軒詞「硬語盤空」正是他心同日月,氣貫長虹,忠肝義膽如烈日秋霜的精神的藝術體現。

(二)盤旋鬱結的悲憤語。欲飛還斂,欲說還休,迴環吞吐,盪氣迴腸,正是此類語言的藝術體現,也是辛詞語言最主要的特色借用辛詞中的話說,就是「怨結中腸,潛動精魄」。他的絕大多數述志之作都呈現出這種語言特色。南渡之初,他寫詞並不算多,語言也是痛快淋漓,無稍隔礙的。但是,來由於他屢次遭受打擊,其語言風格發生了變化,百鍊鋼化為繞指柔,常常是將奔涌如潮的感情波濤迎頭截住,使其倒折回去,積蓄在胸,盤旋鬱結,幽壑潛蛟,在表面平靜的底層形成潛在的涌動。如其《破陣子》剛才在夢境還是縱馬馳騁、萬弩齊發的沙場可一回到現實,這氣勢如虹的情感立刻倒咽回去,化作「可憐白髮生」的悲嘆。這悲嘆意味著自己空懷壯志,卻空老一生的憤懣。

為什麼意志理想總成空?要說的話太多,也無從說起,只用「可憐白髮生」五個字將其凝結在心底,感受著難以言傳的折磨和苦悶。在滁州任守時,朋友范昂回京,他作詞送別云:「長安故人問我,道愁腸殢酒只依然。目斷秋宵落雁,醉來時響空弦。」這個囑咐語重心長,它把作者身在滁州,心繫長安,思欲報國又無從施展的苦悶心情以及對朝廷的不滿和希望對朋友的期待等等複雜情感全滲透在「愁腸殢酒只依然」這幾個字裡面了。而且「落雁」「空弦」的形象,也是向朋友意味深長地訴說自己艱難的處境。滿腔怨憂又不全說出來,窩在心裡,只是微露語意,無論是聽者還是讀者都能心領神會,都能明顯感受到他內心所鬱結盤旋的情感底蘊。《念奴嬌》(倘來軒冕)有「醉里重揩西望眼,惟有孤鴻明滅」句,其中蘊含同樣是非常深厚的,但萬語千言只在天外「孤鴻」飄渺的形象之中,只須體會,毋用多言。

辛棄疾空懷壯志,空老年華的情結是隨時隨地都能感發到的,每當有了這種感發,他都是輕描淡寫的一語了之。「卻道天涼好個秋」是這樣,「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也是這樣,前舉「可憐白髮生」等句也無一不是這樣。葉嘉瑩先生把這叫做「一本演為萬殊」的「感發之生命」。她進一步分析說:「辛詞中感發之生命,原是由兩種互相衝擊的力量結合而成的。一種力量是來自他本身內心所凝聚的帶著家國之恨的想要收復中原的奮發的衝力,另一種力量則是來自外在環境的,由於南人對北人之歧視以及主和與主戰之不同,因而對辛棄疾所形成的一種讒毀擯斥的壓力,這兩種力量之相互衝擊和消長,遂在辛詞中表現出了一種盤旋激盪的多變的姿態,這自然是使得辛詞顯得具有多種樣式與多種層次的一個主要的原因。」

(三)隨處牽引的古典語。辛詞用經用史,出入百家,為歷來論者所稱道。劉辰翁《辛詞稼軒詞序》云:「詞至東坡,傾盪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豈與群兒雌聲學語較工拙;然猶未至用經用史,牽雅頌入鄭衛也。自辛稼軒前,用一語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軒橫豎爛漫,乃如禪宗棒喝,頭頭皆是;又如悲笳萬鼓,平生不平事並卮酒,但覺賓主酣暢,談不暇顧。詞至此亦足矣。然陳同父效之,則與左太沖入群媼相似,亦無面而返。」這段話都是極言辛詞用典之多、之流暢,但僅僅是表層理解。詞中如此大量用典使事,這確實是稼軒的創新,但這也是一步險棋,弄得不好,適得其反,容易形成典故的錯雜堆砌,雜亂無章,反而淹沒作者的性情,喧賓奪主。宋詩的「西崑體」、「江西詩派」於此都有深刻教訓。

所以一味追求用典多,而自己又缺乏駕馭能力,不能統領,或不會大氣包舉、驅馳擺布,結果只會被典所使,或無面而返,或死於典下。過去對辛詞用典的研究,很多是著眼於技巧,如死典活用,實典虛用,僻典明用,熟典暗用等等,這些探討雖是有益的,但有其較大的局限性,容易失之浮淺。近年來有些學者,注意到對辛詞「」的研究,如張玉奇先生《辛棄疾詞藝探勝》一書中對此多有論及,並且見解深刻精闢,我認為這是研究辛詞用典的最理想的切入點。辛棄疾器大聲閎,志高意遠,辛詞用典之所以常人難到,完全是因為他具有龍騰虎擲的英雄豪傑之氣。本來這種「」在辛棄疾是要用於疆場殺敵,收復中原的,自有補天活國手,可惜封侯命運舛。劉辰翁《辛稼軒詞序》說:「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英雄感愴,有在常情之外,其難言者未必區區婦人孺子間也。」

他以我手寫我心,當他的雄才偉略無法施展時,不得已轉化成詞,自然是噴吐虹霓,驅走龍蛇,筆所未到氣已吞。這正是辛詞在用典使事方面有其獨到之處的關鍵所在。用四個字來概括,就是:以氣馭典。稼軒以氣馭典,驅若風雲,龍騰虎擲。他是把自己置身於歷史和時代的絕頂高處,鳥瞰兩千多年,所有歷史人物事件攢蹙累積,皆在衽席之下,莫得隱遁,招之即來,麾之即去,隨意取捨,縱橫馳騁,如韓信將兵,揮灑自如,一切為我所用,無不稱心如意。如無稼軒的膽氣、真氣、才氣、奇氣、豪氣、正氣、霸氣、浩然氣、男子氣、英雄氣,面對如此多的史事典故將會手足無措,步難行。所以前代評論家於此多有告誡。稼軒用典使事的成功,也正是因為具備了這諸多「」,善於以氣貫之,大氣包舉,才能筆勢浩蕩,不可羈勒,形成稼軒用典使事所獨有的面目特色。

那麼,他究竟是怎樣以氣馭典的呢?我們可以通過詞例分析加以體會。先看《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啼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蒙,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這首詞,共用了八個典故,分別為三鳥、三婦、二男事。這八個典故都是寫離愁的,總體是說三鳥啼歸之悲,不如三女二男作別之悲。人間離別,將成孤鴻無歸,月下獨醉。全篇所貫注的「」可作兩層解:一層是與茂嘉弟離別時的傷悲,再一層是在離別之外所寄託的悲愴,「不是離愁難整頓,被他引惹其他恨。」

這第二層恨是由第一層引發出來的,也是更為深刻的。「鵜鴂」出自《離騷》「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鷓鴣」出自唐詩李涉《鷓鴣詞》「鷓鴣啼別處,相對淚沾衣。」「杜鵑」用蜀王望帝死後化為杜鵑啼歸事。這三鳥啼春,純是因情設景,借鳥言人。面對暮春凋殘之景,以寄年華不再、壯志成空的悲慨;「馬上琵琶」用漢昭君辭漢出塞事。也是感嘆漢元帝國勢孱弱,「關塞蒙」三字表現了面對強敵只有屈辱求和的暗淡處境,和南宋國事的衰微相聯繫;「長門」用漢武帝疏陳皇后於長門宮事。其中所寄寓的正是作者自己不得信任,有志難展的苦悶。這和《摸魚兒》詞中「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是同一情感;

燕燕」用衛莊姜送歸妾事,《詩經邶風燕燕》: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於野。瞻望不及,涕泣如雨。」這也是國難當頭,不得已作別故國之事。據《左傳隱公三年、四年》記載,衛莊公妻莊姜無子,以莊公妾戴媯之子完為子。完即位不久,就在一次政變中被殺,戴媯失勢,遂被遣返,莊姜遠送於野,作《燕燕》詩以別。「河梁」用漢李陵別蘇武事。李陵與匈奴身經百戰,最後卻兵敗降敵,留下千古遺恨;「易水」用荊軻別燕剌秦事。聯繫南宋政權岌岌可危、風雨飄搖的政局,卻沒有荊軻這樣的英雄壯士擔當起為國分憂的重任。全詞所貫注的「」,是忠憤抑塞之氣,是慷慨悲涼之氣。

這種「」之貫注也可從章法結構上作進一步理解:首先由三鳥啼春引入悲涼境界,然後脫開景物,超越眼前現實,把自己置身於歷史和現實的峰巔,居高臨下,鳥瞰數千年歷史,於是歷史上的人間怨事皆攢蹙累積,無可隱遁,從中摘出三女二男的人間離別之事,分別敘說,借古喻今,悲國難之當頭,嘆英雄之失路。再以「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常啼血」收束,既回應三鳥啼春之開頭,又將三女二男人間離別的五件怨事由「如許」二字輕輕串起,巧妙地將悲壯之氣貫通全篇。結尾「誰共我,醉明月」六字點明主旨,托住全篇,發出「微斯人,吾誰歟歸」的無限感慨,也進一步深化了悲憤難平的主題。王國維論詞是反對用典太多的,但是面對這首詞的諸多典故,他不得不折服於心,發出由衷的讚嘆:「稼軒《賀新郎》詞『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絕妙,且語語有境界,此能品而幾於神者。然非有意為之,故後人不能學也。」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亦認為:「稼軒詞自以《賀新郎》一篇為冠,沉鬱蒼涼,跳躍動盪,古今無此筆力。」他的《漢宮春·會稽秋風亭觀雨》,以秋風為貫穿全篇的主線,共用了十個和秋風有關的典故。詞云:

亭上秋風,記去年嫋嫋,曾到吾廬。山河舉目雖異,風景非殊。功成者去覺團扇便與人疏。吹不斷斜陽依舊,茫茫禹跡都無。千古茂陵詞在,甚風流章句,解擬相如。只今木落江冷,眇眇愁余。故人書報:「莫因循忘卻尊鱸。」誰念我,新涼燈火,一編史公書。

這首詞讀起來,只覺有一股衰颯涼秋之氣貫注於胸,在衰颯的秋氣中又透發著一股悲憤蒼涼的壯氣,整頓乾坤的豪氣和英雄失落的怨氣。首句「亭上秋風」即入手擒題直接拈出秋風意象,然後緊緊扣住秋風步步推進,展開聯想。「嫋嫋」承「秋風」而來,在似有似無中自然化入《楚辭·九歌》「姻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之典。「山河」二句承「」而來,在敘事中又自然化人《世說新語語言》中記載:「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借卉飲宴。周侯(顗)中坐而嘆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是將秋風亭權當新亭,感嘆無人念及山河破碎之國難。「功成」二句,是將二典合用。先用《戰國策秦策》語:「蔡澤謂應侯曰:四時之序,成功者去。」

是說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按順序運行,每個季節在完成自己的使命後便自然離去。再用「團扇」之典:《漢書·外戚傳》載班婕妤《怨歌行》:「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風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婕妤何以怨,蓋為飛燕所譖,欲求供養太后於長信宮,故以「團扇」自喻。辛棄疾將此二典合用,可謂結合得天衣無縫由夏去秋來引出團扇被棄之怨,旨在說明秋風一來,團扇就會被人疏離,閣置不用,因而有「年年團扇怨秋風」之意。這顯然是對自己身世遭遇的感嘆,是壯志成空、英雄失落的感嘆。「禹跡」是由會稽曾有大禹治水的蹤跡起興,也由秋風感發,是說歲月悠悠,秋風永恆,斜陽依舊,而當年大禹治水的功業卻無法再現了,其中隱然寓含著深深的憂國之思。

茂陵詞」與「相如」也是二典合用,意在誇讚漢武帝的《秋風詞》章句風流,猶如司馬相如「弘麗溫雅」的文筆。漢武帝《秋風詞》中有「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歡樂極兮悲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等語,與稼軒悲嘆年華空老的情愫相吻合。「木落江冷,眇眇愁余」也是將《新唐書·崔信明傳》中「楓落吳江冷」與《楚辭·九歌》之「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二典合用,亦從秋風引發出不遇之感。「蓴鱸」句則用張季鷹因秋風起而思歸事。「新涼燈火」則用韓愈《符讀書城南》詩中「時秋積雨霽,新涼入郊壚。燈火稍可親,簡編可舒捲」等語,即呼應了開頭,又引出觀太史公書的深意。全詞由秋風一氣貫穿,流暢謹嚴,典故雖多,卻無堆垛蕪雜之感。這也是因為他在驅馳典故時,能夠大氣包舉,舉重若輕,始終有一股英雄悲慨之氣主導其中,以氣馭典,典壯其氣,所以不覺堆垛蕪雜。

稼軒以氣為本的精神,體現在他崇高的人格力量上,陳亮《呈稼軒》詩說:「精神此老健於虎,紅頰白須雙眼青。」陸遊《寄趙昌父》詩也說:「君看幼安氣如虎,一病遽已歸荒丘。」直到他死後幾十年,還有王惲在《過稼軒先生墓》中盛讚他:「黃壤不埋忠義氣,至今菸草見蟠螭。」這些都是對他人格精神的評價。「」是他為人處事的最基本的精神,論抗金恢復大計主張「必先內有以作三軍之氣,外有以破敵人之心,故曰:『未戰養其氣』」。評價古人也以「」為最高境界,如說陶淵明:「須信此翁未死,到而今凜然生氣。」又讚揚劉裕當年「金戈鐵馬,吞萬里如虎。」用之於創作,他也同樣是以氣貫注,劉克莊所謂「大聲鏜,小聲鏗,橫絕六合,掃空萬古」也是讚揚他作品中所迸發著的英雄豪傑之氣。

英雄豪氣是他能以氣馭典的精神基礎,博大胸襟是他能以氣馭典的氣質條件,才力華贍是他能以氣馭典的學問前提。正因為他能以氣馭典,所以所以在用典使事的過程中,信手拈來,如春風化物,不露形跡。借他《浣溪沙》中「妙手都無斧鑿瘢」,「恰如春入浣花村」兩句話來形容,是非常恰當的。春風化物,只在有意無意間,但覺鏤金錯采,錦繡滿前,卻不見著力處。又如韓信將兵,任意揮灑,人盡其材,才盡其用。如其著名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先由京口之地聯想到三國孫仲謀,是引發懷古之情,讓他樹立一個占斷江南的英雄標準,使現實中的南宋小朝廷頓顯蒼白遜色,巧妙地指責了朝廷自甘屈辱、無視英雄存在的奴才相。然後再舉出金戈鐵馬、橫掃群雄的劉裕,說明江南豪氣古來就有,可惜現在蕩然無存,也是指責小朝廷的一蹶不振。都是在讚美歷史英雄人物的同時,回視現實,進而批判現實。

但對現實的批判只在若有若無間,要讀者去體會。用「元嘉」事,實為針對韓侂胄倉促北伐而發,韓侂胄欲建蓋世功名以自固,不顧辛棄疾勸阻,他必然要重蹈王玄謨、劉義隆的覆轍。事如所料,後來出兵,不但無功,反而把南宋小朝廷僅有的一點元氣損傷殆盡,埋下覆亡的禍根。「佛狸祠下」,用北魏太武帝拓跋燾故事,撫今追昔,嘆江南久無豪氣,感朝廷忘卻國恥,麻木不仁。末了用廉頗事,抒發英雄空老的憾恨。劉過說辛棄疾是「書生不願黃金印,十萬提兵去戰場」。正因為他有如此才略和胸襟,所以無論典故有多少,全都會在他的筆下被輕而易舉地化成作品的有機體,與情感精神妙合無痕。而且每個典故所起的作用是用別的任何語言都無法取代的。正如韓信所將之兵,各有其用,不可易移,又無往不勝。

岳柯對此詞雖曾「微覺用事多」,但所用之事盡皆恰如其分,雖經作者累月修改,「日數十易」,但最終哪一個「」或「」也無法改易,只好保留原樣。當然辛詞用典使事,也不是篇篇金玉,極少數作品出於遊戲筆墨,難免有強拉硬湊的毛病,但白璧微瑕而已。(四)通俗自然的口頭語。以俗語入詞,柳永首開風氣。北宋俗詞在柳氏的影響下,也確實有泛濫之勢。但是他們的共同特點是所用俗語大抵為花街柳巷、青樓女子中或調情逗笑、或描摩女子體態服飾、明眉皓齒、舞姿歌喉等等格調不高。東坡有意矯正,雖用俗語而注入清新高雅的內質李清照也用俗語,卻看不起柳永的「詞語塵下」,

她以純真情感和典雅氣度用俗語,另開以俗為雅一途。而辛詞用俗語,卻能摒棄俗艷,洗盡鉛粉,俗語中仍不乏清新俊邁的勃勃英氣的風格特徵,這和李清照有些相似,也和他的人格精神是相統一的。辛詞之俗語大抵可分作兩類:一類是描寫田園風光的,另一類則是嘲世諷世的。前者如其題為「戲題村舍」的《鷓鴣天》(雞鴨成群晚未收)一詞,題為「村居」的《清平樂》(茅檐低小)一詞,題為「夜行黃沙道中」的《西江月》(明月別枝驚鵲)一詞,題為「代人賦」的《鷓鴣天》(陌上柔桑破嫩芽)一詞,題為「游鵝湖醉書酒家壁」的《鷓鴣天》(春如平原薺菜花)一詞等等,都無一不是描寫農村風光的。顧之京《辛棄疾農村詞篇什探究》一文經過精闢的論述,認定辛棄疾的農村詞有二十五首,基本上都是用俗語寫成的。

且看《清平樂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這就是辛詞用俗語寫田園風光的典範作品。他的開創性不只是在俗語運用上表現出的自然清新,更主要的是他用俗語描畫了一群富有詩意的農民群象。他從農民的生產勞動中發現了生活的詩情畫意,你看,白髮老倆在低小的茅檐下拉家常,情態悠閒;大兒中兒都在忙碌農事;小兒不懂農事卻躺在溪頭剝蓮子吃。正是小兒的「無賴」,反襯出這個農家的勤勞樸實和平靜和諧,以及農村生活濃郁的泥土氣息。他在《浣溪沙》中寫道:父老爭言雨水勻,眉頭不似去年顰,殷勤謝卻甑中塵。用俗語表達農民對豐收由衷的喜悅,同時也表現出作者關愛農民的博大襟懷。這也是一般詩人、特別是詞人所無法達到的崇高境界。「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也表現出作者自己所感受到的豐收的喜悅,他總是以農民的憂樂為憂樂,崇高的精神境界是他的農村田園詞用俗語而能脫出脂粉鉛艷,達高尚境界的根本原因。

另一類俗語詞則是他嘲世諷世之作。這些詞的語言通俗,大都幽默詼諧,具有很強的諷刺意味,被稱之為「俳諧詞」。他對那些名利之徒深惡痛絕,厭惡其俗不可耐,故常以幽默詼諧之語嘲諷之。《夜遊宮·苦俗客》一首就很有代表性,詞云:

幾個相知可喜,才廝見說山說水,顛倒爛熟只這是。怎奈何,一回說,一回美。有個尖新的,說底話非名既利,說的口乾罪過你,且不罪,俺略起,去洗耳。

這首詞描繪的是當時官場中兩種不同的「俗客」:前者故作風雅,見面後彼此還引為「相知」,只是「顛倒爛熟」地「說山說水」,其實儘是些虛偽淺薄之徒,是幾個裝模作樣的假清高、假斯文的俗客。這個「尖新的」則是另外一種不加掩飾的俗客,他「非名既利」的話語和「說山說水」的「高人雅士」似乎格格不入,但骨子裡卻是相同的。兩種俗客,都令人作嘔,但作者將其捏合一處,加以對比描畫,使兩種俗客的不同醜態同時顯現,以增強其諷刺意味。

邱俊鵬先生在其《讀辛棄疾的幽默詞》一文中分析說:「此詞雖採用白描手法為兩種俗客畫像,但上下闋的寫法不同。上闋比較含蓄,形象也較鮮明,語言幽默。下闋則比較直露。上闋用『怎奈向』把自己與俗客分開。下闋用許由聽說堯欲召其為九州長,便於潁水濱洗耳,以表示自己高潔的典故,表明自己對俗客的厭惡。這樣就與詞題『苦俗客』的苦字緊扣起來。全篇除用許由洗耳的典故外,均未用典,語言通俗、幽默,很有點曲的風味。」還有許多俗詞是聊以自嘲的,如《行香子·博山戲呈趙昌甫、韓仲止》,是以「富不如貧,貴不如賤者長存」等俗語表達一種無可奈何的自嘲,其中不乏對官場污濁的憤世之情;其《永遇樂·戲賦辛字》也是如此。把自己的姓,和艱辛、悲辛、辛酸、辛苦、辛辣的人生經歷聯繫起來,傾訴了自己半生經歷的辛酸悲苦。

辛詞的俗語,不同於柳永的「詞語塵下」,他的格調高,內涵豐富,總能和時代與人生相聯繫,是他憤世嫉俗的另一種藝術表現形式,和那些慷慨激昂、悲憤沉鬱的詞作有異曲同工之妙。也給詞苑藝術提供了一種新的審美方式。多用散文、議論句法也是辛詞用語的一大特色。其表現形式主要有二:一是通篇以賦體問答的形式出現,如《六州歌頭》(晨來問疾)、《沁園春》(杯汝前來)、《沁園春》(杯汝知乎)等幾首。其特點是擬人化手法,通篇設為主客問答,既抒發了主體情感,又充滿了生活情趣,幽默詼諧、妙趣橫生。如《六州歌頭》有小序交代了此詞的寫作動機:「屬得疾,暴甚,醫者莫曉其狀。小愈,困臥無聊,戲作以自釋。」

全詞安排人與鶴的對話,更像一段寓言故事:主人有疾,鶴一早即來問安,於是主人絮絮叨叨地向鶴訴說病因,說「有三事,太愁余」:一是手植小松樹長高了,卻妨礙梅塢花徑的視線;二是山頭泥漿被急雨灌入曲沼;三是檐外竹遮擋了青山。這三事令人愁煩,陷於矛盾,無法解除,故而得病。又問鶴能否想辦法給他治這個病。鶴的「臆對」更是妙不可言:「雖盧扁藥石難除。有要言妙道,事見《七發》。往問北山愚,庶有瘳乎。」另一種表現形式則用得更多,就是直接用散文句法或引古文成句發表議論。如《行香子·博山戲呈趙昌父、韓仲止》中:「少日嘗聞:富不如貧,貴不如賤者長存。由來至樂,總屬閒人。且飲瓢泉,弄秋水,看停雲。」

​又《驀山溪》(飯蔬飲水)中:「功名妙手,壯也不如人,今老矣,尚何堪?」《永遇樂》(投老空山)之「政爾堪嘆」、「聊復爾耳」等,《最高樓》(君聽取)之:「君聽取:尺布尚堪縫,斗粟也堪春。人間朋友猶能合古來兄弟不相容。」當然,用這種手法寫詞,其距離詞體藝術的基本要求是走得遠了些,儘管我們在閱讀時也能感受到這種句法的活潑靈動,富有意趣,但作為歌曲,還應只是稼軒的一種創新性嘗試,聊備一格。而且這種「嘗試」,若非稼軒之類奇才大手筆者,實難駕馭。余以為稼軒以散文句法議論為詞,雖說是一種創新性的嘗試,但並不適合詞體的審美特質。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詞體「要渺宜修」的審美意味,也缺少了文學本身應有的「韻味」,多數讀來枯澀乏味,猶如嚼蠟。對此種藝術手法的稱讚性評價也不可太過,肯定它的存在並予適當評價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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