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者的悟道:一個狂放少年的宗師之路

蕭家老大 發佈 2020-06-11T16:29:11+00:00

在時人看來,王陽明出身於這樣一個家庭,理應勤勤懇懇,子承父業,按部就班地走一條科考入仕之路。但王陽明不這麼認為,時人也因此視他為一名狂放少年。

流放者的悟道:一個狂放少年的宗師之路


成化八年(公元1472年),王陽明出生在浙江餘姚(今寧波市餘姚縣)。幼名雲,後改名守仁。因為他曾在會稽山陽明洞建草堂,故世稱「陽明先生」。

餘姚,古屬越地,自漢以來有「文獻名邦」之稱。

王陽明的父親王華,為成化十七年(公元1481年)的狀元,曾為經筵講官,向弘治皇帝講解經義,後又歷任禮部左侍郎、南京禮部尚書等職。

在時人看來,王陽明出身於這樣一個家庭,理應勤勤懇懇,子承父業,按部就班地走一條科考入仕之路。但王陽明不這麼認為,時人也因此視他為一名狂放少年。

好友湛甘泉曾寫道,王陽明在青少年時期有「五溺」,即「初溺於任俠之習;再溺於騎射之習;三溺於辭章之習;四溺於神仙之習;五溺於佛氏之習。」時人視之為不務正業。

以騎射之習為例。成化二十一(公元1485年),王陽明十三歲,熱衷於學習弓馬之術,以及研讀《六韜》、《三略》等兵書。次年,他和父親同游居庸關,「慨然有經略四方之志」,不久,他又打算直接向皇帝上書,請求率軍平亂。其父聞之大驚,「斥之為狂」,少年王陽明「乃止」。

再以神仙之習為例。弘治元年(公元1488年),王陽明十六歲,前往南昌娶妻。婚禮當天,他卻突然消失了。眾人遍尋不見,最後發現他去了道觀,「行入鐵柱宮,遇道士趺坐一榻,即而叩之,因聞養生之說,遂相與對坐忘歸。」

婚禮過後,王陽明在攜夫人返餘姚途中,在上饒拜訪了大儒婁諒。後者對舉業不以為然,這種態度顯然影響了王陽明,他還告訴王陽明:「聖人必可學而至。」這讓王陽明對儒學產生了強烈的興趣。

儒學本是其家之家學。當時,其父丁憂在家,課子弟讀經,以應舉業,王陽明就隨眾人一起讀書,但卻被眾人打趣:「彼已游心舉業外矣。」

弘治六年(公元1493年),二十一歲的王陽明參加會試,但或許是之前「五溺」的原因,他落榜了。

對此,他非但不在意,反而安慰那些鬱鬱寡歡的落榜者,「慰之曰:『世以不得第為恥,吾以不得第動心為恥。』」

在王陽明看來,參加科考不過是個手段,目的在於獲得機遇,以「行道」。他有這種想法,由來已久。

十一歲時,他就曾問塾師:「何為第一等事?」塾師說:「惟讀書登第耳。」他將信將疑,反而對塾師說:「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讀書學聖賢耳。」其父王華聽了,不禁一笑,問他:「汝欲做聖賢耶?」

父親的「一笑」之中,有慈愛之情,也有期許之意。但在時人眼中,尚是童子的王陽明就這麼說,無疑是大言不慚了。

時人不理解王陽明,那是因為他們早已忘記了讀書之目的。而在王陽明看來,當時的科舉不僅僅徒有虛表,還帶來了敗壞的世風。

有明一代,以理學為官學。朝廷奉之為圭臬,以之取士,以之治國。但在實際上,朝廷的眼裡只有服務於皇權永固的教條,它根本不尊重理學,也不尊重儒士。在它的眼裡,無論是理學,還是科舉,都只是工具而已。

朝廷的這種做法,在明朝開國之初就表現得很明顯。朱元璋為「治天下」,不得不標榜尊學重道,但在實際中,他不僅毫無顧忌地辱罵儒士為「豎儒」,而且動輒杖之戮之。

以《明史》所載李仕魯事為例,朱元璋詔求理學碩儒,李仕魯應詔,但他到任後,發現朝廷所謂尊崇理學,不過是葉公好龍,於是提出辭職「歸田裡」。朱元璋當場撕破了臉,「大怒,命武士捽搏之,立死階下。」

又如,《孟子》為儒家經典,但朱元璋卻覺得尚需對《孟子》一書,動以斧金,才能更好將之改造為維護皇權的工具。他命人刪去《孟子》一書中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等八十五條內容,「自今八十五條以內,課士不以命題,科舉不以取士。」

至於永樂皇帝,他一邊嚴厲處罰批評理學之人,一邊安排人編撰了以理學為「基」的《四書大全》、《五經大全》和《性理大全》,將之作為官定讀本和科舉考試的準繩。

這種把「治國之道」教條化的後果,是朝野上下,皆興陽奉陰違之風。

王陽明進入壯年後,正值「朝綱紊亂」的正德時期。若是按照《孟子》所言,正德皇帝是個「望之不似人君」的傢伙,他當此大位,熱衷的卻是天天讓太監幫他找樂子。在太監之外,也有眾多官員變著花樣哄他開心。

對此,王陽明在親歷仕宦後,曾毫不客氣地批評:「由科第而進者,類多徇私媒利……惟欲釣聲利,弋身家之腴,以苟一旦之得,而初未嘗有其誠也。」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敗壞的何止是治道呢?當時的學道同樣是一塌糊塗。對此,王陽明也曾嚴厲地批評說:「世之學者,如入百戲之場,歡謔跳踉,騁奇鬥巧……其出而仕也,理錢穀者則欲兼夫兵刑,典禮樂者又欲與於銓軸,處郡縣,則思藩臬之高,居台諫,則望宰執之要……適以行其惡也。」

但是,在剛剛出仕的時候,年輕的王陽明還在天真地做著「得君行道」之夢。

二十七歲那年,他再次參加會試,考中進士。幾年後,正德皇帝即位。在新君改元之際,時為兵部主事的王陽明,想要勸說皇帝「正心」。他上書一封,題為《乞侑言官去權奸以彰聖德疏》。

其中的「權奸」,直指的是正德皇帝寵信的太監劉瑾。

而劉瑾正在權焰日熾,他不會因此倒台,迎來巨禍的反而是王陽明。

這時的王陽明,依然是理學的信徒。他相信「得君行道」,並不奇怪,因為他在效仿先儒。

在宋儒看來,「治道」與「學道」,在周公和周公以前是合一的,比如,周公即集「治道」和「學道」為一身。在周公之後,「治道」和「學道」發生了斷裂,從此,儒士自可行「學道」,但若想行「治道」,就必須以「得君」為先決條件。

宋代時,儒士們這麼認為,並沒有什麼問題,因為宋代的「不成文法」為皇帝和士大夫「共定國是」,即便有士大夫開罪了朝廷,也不用擔心殺身之禍,甚至引以為榮。以王安石為例,他常與宋神宗面爭於朝,每每「辭色皆厲」,而神宗則「改容為之欣納」;再以范仲淹為例,他第一次遭黜,「僚友餞於都門曰:『此行極光。』」他第二次遭黜,「僚友又餞於亭曰:『此行愈光。』」他第三次遭黜,「親賓故人又餞於郊曰:『此行尤光。』」「范笑謂送者曰:『仲淹前後三光矣』……客大笑而散。」

但是,在王陽明上書之際,時代變了。這是在中央集權登峰造極的明代。

劉瑾看到王陽明的上書,暴怒。他票擬聖旨,將王陽明杖責四十。還令親信監督,加力杖責。

受此酷刑,王陽明「既絕復甦」,隨即,又被流放貴州龍場驛為驛丞。

迫害到此,並沒有結束,在王陽明前往龍場驛途中,劉瑾又派人行刺。王陽明佯裝沉江,騙過刺客,九死一生,到達龍場驛。

今日龍場,距離貴陽不過七十里,山明水秀,因是陽明學誕生之地而有異彩,但在五百年前,對於內地人來說,那卻是一個難以駐足的地方。

《陽明先生年譜》記錄當時的情形為:「龍場在貴州西北萬山從棘中,蛇虺魍魎,蠱毒瘴癘。」

在龍場驛,王陽明先是以荊棘為籬,墊土為階,自建了一座茅草屋。後來,他發現了一處鐘乳洞,又搬家到洞中。

他還開荒種地,產出的糧食自給有餘。就像畫家高更在塔希提島似乎回到了天地之初一樣,王陽明在龍場驛也遇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這裡的百姓還過著「與鹿豕游」的生活。以文明的眼光而言,可以說他們「野蠻」,也可以說他們「質樸無文」。儒家向來認為,文質應相當,若繁文興而實行衰,世道反而會一塌糊塗,倒不如敦本尚實反樸還淳。

龍場百姓說著讓人不知所云的話,他們向王陽明問好,也送食物給王陽明,王陽明則送餘糧給他們。有時,王陽明和龍場百姓共辦宴會,大家一起酩酊大醉。

王陽明可以「自得」於這樣的生活,但隨他到龍場驛的三名家僕卻不堪忍受,以至於抑鬱成疾。

他自幼性格「和易善謔」,後來,為了「格物」之學,也曾「端坐省言」。在龍場驛,他看到僕人抑鬱不樂乃至悶出病來,就仍然用他愛開玩笑的性格為他們排憂解煩。

對此,《陽明先生年譜》記載:「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靜一。久之胸中洒洒。而從者皆病,自析薪取水作糜飼之;又恐其懷抑鬱,則與歌詩;又不悅,復調越曲,雜以詼笑,始能忘其為疾病夷狄患難也。」

從王陽明在龍場驛所做之詩看來,他把僕人們的情緒調節得真不錯,「童僕自相語,洞居頗不惡。人力免結構,天巧謝雕鑿。」

也就是說,僕人們開始稱讚這個山洞,覺得住在這裡面還是很棒的嘛。解僕人之問題易,解自己的問題難。在龍場驛,王陽明不斷自問:「聖人處此,更有何道?」

如果他是一名隱士,這個問題不難解答。歷史上有很多隱者,道家中人,有出世之思,成為隱者是很自然的事。即便是儒士,如果有很強烈的「道真」之心,也會成為一名隱者。

在龍場驛,王陽明寫了很多詩,其中,很多首帶有陶淵明詩作那樣的隱逸風格。比如,他在《觀稼》中寫道:「下田既宜稌,高田亦宜稷。種蔬須土疏,種蕷須土濕。寒多不實秀,暑多有螟螣。去草不厭頻,耘禾不厭密。物理既可玩,化機還默識。即是參贊功,毋為輕稼穡!」

不過,王陽明只是羨慕隱者那份遵守「道心」的態度。他認為身為一名儒者,還是應盡濟世之責,但不應為世俗所累。

但是,在如此朽壞的一個時代,在如此支離破碎的一個人間,他又能如何做呢?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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