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懷瑾
1
八歲那年，父親告訴我和母親他從單位上辭職了，要外出做生意。
我覺得這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職業，就像我很多同學的父母也都是商人。
我記得父親離家的那天陰雨綿綿，他穿著一件黑色的大衣，手裡提著一個黑色的行李袋，打了一把黑色的雨傘，母親抱著我站在門口看著一步一步消失在雨幕中的父親。
從那天起，我便很少見到父親了，偶爾打來電話，我也只能說上兩句話，母親便把電話匆匆掛了。
十一歲那年，我已經整整三年沒有見過父親了，我問母親她去哪裡了，母親總是神色哀傷，不願意提起父親。
我問母親：「媽媽，你是不是和爸爸離婚了？」
母親正坐在沙發上織毛衣，她驚訝地看著我，語氣里難掩怒氣：「寧寧，你在胡說什麼？」
我委屈地說：「我們班的徐冬冬就是這樣，她爸媽瞞著她離婚了，今年，她媽媽要帶她出國了，媽媽，爸爸是不是不要我們了？」
母親「啪」地將織到一半的毛衣重重放到桌上，她眼眶紅紅地說：「你爸爸每年都會給你寄生日禮物過來，他在外面掙錢就是為了給我們好的生活，你怎麼可以這麼說你爸爸！」
我抹著眼淚說：「對不起，媽媽你不要生氣了。」
第二天，母親告訴我，今年我過生日的時候，父親會回家陪我過生日，聽到這個消息，我興奮得一晚上都沒有睡著。
生日那天，我陪母親上街買了很多菜，還買了一個大大的蛋糕，蛋糕很漂亮，上面有一個小小的城堡，城堡裡面住著穿著公主裙的公主。
我指著上面的小人兒說：「媽媽，我要當城堡裡面的公主。」
母親笑著對我說：「今天我的小寧寧就是最美的公主！」
2
入夜，天氣開始變得不好，一道閃電劃破漆黑的天空，開始下起了暴雨。
母親做好了一桌子的菜，可是父親卻始終沒有回來。
菜熱了一遍又一遍，我終於忍不住哭了，我哭著說：「媽媽，是不是爸爸根本就不會回來？」
母親搖頭，摸著我的腦袋說：「不會的，爸爸會回來的。」
母親執拗地一遍又一遍地熱著菜。
終於，在晚上十一點左右的時候，門被敲響了。
我興奮地跑去開門，門口站著兩個人，一個男人牽著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
那個男人臉上長滿了胡茬，頭髮蓬亂，穿著一件棕色的皮夾克，身上濕漉漉的，看著有些邋遢。
而站在他旁邊的小男孩戴著一頂鴨舌帽，穿著一條七分的短褲，露出兩條纖瘦的腿，鞋子全都打濕了，往外滲著水。
「寧寧，你站在門口乾嘛，還不快讓爸爸進來。」母親在身後叫我。
我看著眼前這個男人，有些陌生，和記憶中的父親完全不一樣。
父親伸手要抱我，被我躲開了。
父親聲音里難掩落寞，他說：「寧寧，我是爸爸啊，小時候你最愛粘著爸爸騎大馬了，你忘記了嗎？」
我沒說話，轉身走開了。
母親擺好了碗筷，父親帶著那個小男孩進了屋。
我坐在板凳上，低著頭，沉默地吃著飯。
父親說：「寧寧，以後陳陽就是你的哥哥了，來，跟哥哥認識認識，你以前不是總希望能有個哥哥嗎？」
我停下筷子，看著父親的臉，又看了看坐在旁邊的陳陽，心裡覺得十分委屈，眼淚一顆一顆往下掉：「我才不要哥哥，他又不是我哥哥。」
父親看著我，有些不知所措，他說：「寧寧不要哭，乖，爸爸給你買你最愛吃的旺仔小饅頭好不好？」
「不好，一點也不好，我討厭你！」我哭著說。
母親看著我，筷子重重地拍在了餐桌上：「寧寧，你怎麼跟爸爸說話的，快跟爸爸道歉！」
「沒事，別嚇到孩子了。」父親想摸摸我的頭，手伸到了半空中，最終還是收了回去。
晚上的時候，我和父母睡在一間房裡，陳陽睡在了我的房間裡。
我雖然極不情願，可是架不住母親的威嚴，母親說：「以後陳陽哥哥會住在我們家，你要把他當成親哥哥一樣，不許排斥人家知道嗎？」
我沒說話，臉在枕頭上，一個人默默地哭了半宿，第二天醒來眼睛都是腫的。
十一歲生日那天，我就這樣莫名奇妙地多了一個哥哥。
3
父親在家裡待了三天，就又離開了。
他走的時候，總是在下雨。他穿著那件棕色的皮夾克，打一把黑色的雨傘，我躲在窗戶後面看著他離開的背影，眼淚一顆一顆地往下掉。
母親在我的房間裡買了一張上下鋪的床，我睡下鋪，陳陽睡上鋪。
我的書桌分了一半給陳陽，書架分了一半給陳陽，就連我的零食和圖書都分了一半給陳陽。
母親對我說：「和哥哥相處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學會分享。」
他才不是我哥哥。
我討厭陳陽，憑什麼我的東西要跟他一起分享，這一切原本都是我的，而且我覺得他的眼神總是陰森森的，又不愛說話，像個啞巴似的。
我在日記本里狠狠地詛咒陳陽，我多麼希望他能消失在我的家裡。
陳陽轉到了我就讀的小學，他比我大一歲，卻跟我是同年級，他不愛學習，上課總是發獃，被老師點名批評。
我興致勃勃地將這一切都告訴母親，我想盡一切辦法，希望母親能將陳陽趕出去。
母親卻說：「寧寧，你要學會包容哥哥，他剛來這裡還不習慣，你要學著照顧哥哥。」
我覺得委屈極了，為什麼你們都對陳陽那麼好，我才是你們的孩子啊!
4
因為陳陽是轉校生，而且上課總被批評，所以在班級里，他很容易便被孤立了。
班裡的男生欺負他，他從不反抗，又因為不愛說話，還有人給他取了很難聽的綽號，叫林啞巴。
班上沒有人願意跟他玩，而我自然也不會跟他說話。
陳陽在學校，從來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有一天，我和一個男生吵了起來，分發牛奶的時候，我把牛奶弄灑了，潑在了那個男生的球鞋上。
那男生是我們班的班長，家境很好，穿的都是名牌衣名牌鞋，班裡沒有人敢得罪他，如果得罪了班長，那麼下一個被全班人孤立的很有可能就是自己了。
男生不依不饒，要我給他道歉，還要我給他賠鞋，那一雙鞋要三千多，說是什麼名牌，我不太懂，只知道三千塊在我家裡已經算得上是巨額了。
我嚇得不敢說話，開始小聲地哭了起來，男生推搡著我說：「連爸爸都沒有的窮鬼！」
「我有爸爸！」我小聲地說。雖然我有爸爸，可是我不知道他還要不要我和媽媽，所以說起話來明顯底氣不足。
「有又怎麼樣，你爸爸是勞改犯，抓去坐牢了，肯定被槍斃了！」男生說。
我早就知道班裡有人背著我傳言我爸爸是勞改犯的事情，可是，還是有人第一次當著我的面大喇喇地將這件事說了出來，我的臉一下子燒了起來，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
就在這時，人群中突然衝出來一道人影，他揪著男生的衣服，一腳將他踹倒在地上，他舉起拳頭，一邊揍他一邊說：「道歉，我叫你道歉，你沒有資格說她爸爸！」
陳陽下手很狠，而且不像是班上的男生那樣揪著衣領和頭髮廝打，而是像電視劇里那樣，將人放倒了用拳頭狠揍。
很快，男生被打出了鼻血，班裡的人嚇壞了，趕緊去叫老師了。
事後，母親給人道了歉，又賠了醫藥費。
母親第一次對陳陽發了火：「陳陽，這裡不是你的老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拳頭解決，你是大孩子了，你要學會思考，什麼事情能做，什麼事情不能做。」
陳陽低著頭，說了一聲對不起。
這一次，卻換成了我來維護陳陽，我擋在陳陽面前，頭抬得高高的，我說：「媽媽，是因為那個人他說爸爸，所以陳陽才打他的，陳陽說得對，沒有人有資格侮辱我的爸爸。」
母親哭了，她蹲下身體，將我和陳陽緊緊地抱在懷裡：「陽陽，寧寧，你們都是好孩子。」
因為這件事情，我和陳陽的關係緩和了很多，和他共享一個房間的事情也不再是一件難以忍受的事情了。
5
十三歲那年，家裡拆遷搬了新房子，我和陳陽終於有了各自的房間。
我成績一直很好，中考的時候，以全市第一名上了市裡的重點高中，而陳陽因為體能不錯，上了以體育特長聞名的三中，學習短跑跨欄。
每一年過生日，父親都會給我郵寄一份禮物。
父親在我的印象里，漸漸成了一個模糊的代名詞，他在我心裡，是一把黑色的雨傘，是一件棕色的皮夾克，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
我也不是沒有問過父親的下落，可是母親總是三緘其口，就連陳陽也總是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
今年，我的生日，又是一場大的暴雨。
我從教室出來的時候，陳陽已經等在了校門口。
他穿著三中紅黑相間的運動校服，頭髮剃得短短的，露出了青皮，因為從小就喜歡運動的緣故，他的個子很高，眼睛又黑又亮，皮膚是均勻的小麥色。
旁邊有人小聲地說了句：「哇，好帥哦。」
陳陽手裡拿著一把黑色的雨傘，他說：「走，回家吃飯去。」
陳陽為我撐起雨傘，他的大半個肩膀都露在了外面，雨水順著他的肩膀往下流淌。
我說：「你把傘打過去一點，你身上都濕了。」
「有什麼關係，我是男人。」陳陽一點也不在意。
到了家之後，母親照例遞上了父親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我拆開看了一下，是一個小小的精緻的發卡。
這份禮物的用途並不是太大，因為忙著學習，我已經很多年不留長髮了。
見我不大開心，陳陽說：「叔叔肯定是喜歡你長發的樣子。」
「是嗎？」我笑了一下，有些心酸，又有些無奈，「我就是站在他面前，他大概也認不出我了吧。」
母親說：「瞎說什麼，每一年我都會把你的照片寄給你爸看的。」
吃過飯後，我拉著陳陽去了書房學習。
陳陽成績很不好，一看書就犯困，才學了半個多小時，他就已經開始犯睏了。
我的手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腦袋上，說：「你看看你的試卷，全部都是個位數，你還想不想考大學了？」
陳陽摸摸後腦勺說：「我是學體育的，可以靠特長加分。」
「那也得學習啊，加分是加分，可是你這成績也太差了吧。」我不滿的看著陳陽。
陳陽咬了咬筆桿子，一臉痛苦地開始看書。
我見他這樣不免為他以後擔憂，我問他：「你長大以後想幹什麼啊，當運動員參加奧運會嗎？」
陳陽沒說話，過了很久，他指了指書架上母親穿著警服的照片說：「我想考警校當警察。」
我把筆重重地拍在桌上，我們家是警察世家，我外公外婆，爺爺奶奶和媽媽都是警察，我的爸爸在辭職以前也是警察，可是我卻不喜歡警察這個職業。
「你不開心？」他問我。
我搖頭說：「沒有，警察工資不高，你以後可千萬別辭職下海做生意，跟我爸一樣這麼多年都不著家。」
陳陽垂下眸子，過了很久才開口說道：「不會的。」
我說：「你想考警校的話，你現在這個成績可是考不上的。」
他好像很驚訝，說：「真的啊？」
「不然你以為警察只用會打架就可以了嗎？」
中途，我去上了一趟廁所，回來的時候，看到陳陽正伏在桌上，不知道在寫什麼，我一走近，他就拿書把寫的東西蓋上了，不讓我看。
我說：「你在寫情書啊，你現在還小，不要談戀愛。」
陳陽說：「你現在說話怎麼老氣橫秋的？」
我故作老成地搖搖頭說：「那還不是因為你不懂事。」
6
高三那一年，陳陽進步神速，幾乎玩命在學習，最終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本市的刑警學院，而我則報考了鄰市的醫科大學。
畢業旅行那天，我和幾個要好的朋友選擇去了雲南麗江。
我那幾個朋友都是重色輕友的人，知道我有陳陽這麼帥一哥哥的時候，非要我把陳陽也帶上，說是路上怕遇到什麼危險，有男孩子也安全一些。
我在想，如果陳陽顏值不行，是不是就是另外一套說辭了。
我不大好意思，沒說，沒想到那幾個沒人性的偷偷加了陳陽的微信，跟他說了畢業旅行的事情。
陳陽在微信里回道：那我就當一回護花使者吧。
因為是一群女生，為了減少尷尬，他自己也帶了幾個好朋友過來，我們是坐火車過去的，一路上大家都相處得十分愉快。
到了麗江之後，剛開始還玩得挺好，到了第三天大家都賴在酒店裡不願意起床。
最後，早起的就只剩下我和陳陽兩個人了。
我們沿著護城河邊上一直走，因為起得太早的緣故，街上冷冷清清的。
有個阿婆在賣茶葉蛋，一陣茶葉蛋的香味飄過來，我使勁嗅了嗅，覺得很香。
陳陽說：「我去給你買，你在這裡等我。」
陳陽跑到賣茶葉蛋的阿婆那裡，我則站在原地，漫不經心地往四周看了看。
突然，我看到有三個男人從一間木屋裡走了出來，我的心咯噔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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