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紀霖:內卷焦慮、信息過剩,「後浪」該如何破局?

fans news 發佈 2021-11-25T22:50:56+00:00

帶著對後浪們的真誠關照,在第一期博雅講壇中,許紀霖教授作了《不盡後浪滾滾來:當代中國的代際差異和新人類文化》的分享,告訴我們,是什麼形塑了「後浪」們的價值觀,以及如何幫助他們找到人生的帆與錨。

在中國,「Z世代」(出生於1995年-2009年)數量為2.6億多。世代間的差異帶來了彼此溝通和理解上的困難。我們習慣把這群年輕人叫做「後浪」。

帶著對後浪們的真誠關照,在第一期博雅講壇中,許紀霖教授作了《不盡後浪滾滾來:當代中國的代際差異和新人類文化》的分享,告訴我們,是什麼形塑了「後浪」們的價值觀,以及如何幫助他們找到人生的帆與錨。

大家好,我是華東師範大學的許紀霖。我很榮幸成為博雅講壇的第一期嘉賓。今天要和大家分享的內容是Z世代,就是95後和00後這群年輕人。事實上我今天和大家分享的就是我對00後的一些理解。

為什麼我對00後特別有興趣呢?因為我是在大學裡教書,我現在教的學生都是00後。一個老師,如果課要教得好,一定要了解學生,所以我現在對這群孩子很想了解。雖然年齡上有一道鴻溝,這道鴻溝很難跨越,但是依然需要去努力溝通。

華東師範大學歷史系教授——許紀霖正在簽售新書《脈動中國》

01.資訊時代,

00後的挑戰在於如何應對誘惑

B站在2020年五四推出的視頻《後浪》

從社會思想的層面上來分析,2010年以後,人們注意到所謂社會流動、社會財富分化的問題,是一個「上」「下」的問題。但從去年開始,「前」和「後」進入了視野,為觀察中國社會、中國思想——不僅是精英的思想,還包括社會大眾的思想——提供了一個新視野和角度。

這恐怕和近幾十年來的網際網路發展有關。網際網路的出現使文化代際更替變得更迅速。文化代際的更替不是自然生理形成的,它受制於社會技術條件的變化。我常說「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十年就成為一代人了。我在去年主持一場討論,其中邀請了「90後」的嘉賓,他們就已經覺得自己是「前浪」了,對「95後」的文化有很多隔代之感。這說明疊代在加速。革命中所誕生的新的一代,我們稱之為「後浪」或「新人類」,他們顯然和前浪是完全不一樣的。

今天是知識爆炸的時代。年輕人的困境不是知道的太早了,而是知道的太多了。這是00後和父母輩的一個很重要的區別。

02.KPI神話破滅,內卷時代來臨?

事實上去年B站《後浪》視頻在年輕人中間反響很熱,因為「後浪」充滿著一種時代主人的自信,試圖批駁、顛覆所謂「前浪」對他們的各種偏見。但是那種充滿著自信、奮鬥精神的「後浪」,在現實生活當中可能只是部分已經成功了的「80後」。這批「80後」在事業上已成為職場精英,也買了房,整個前途是光明的。但是《後浪》視頻在「90後」那裡收穫一片嘲笑,因為「90後」處境完全不一樣,正處於「內卷」的煎熬之中。事實上00後也是如此。

這就涉及到「後浪」如何理解自我,法國大哲學家笛卡爾有一句話說:我思故我在。相對而言,今天的年輕一代好像有一種,我稱之為「我願故我在」的心態:我有願望,我要。

法國哲學家René Descartes(1596-1650)

用哲學的話語說,這不是理性的自我,而是意志的自我,「要」是一個意志。特別是很多95後、00後都是獨生子女,在家裡萬千寵愛於一身,「我要」,家裡都會想辦法滿足。

但是這個「要」背後,應該有一種價值觀的支持。這個價值是,我知道我是誰,我擁有一種什麼樣的三觀。這個價值觀過去是存在的,儒家文化,或者革命價值。但是今天00後內心有一種空蕩蕩的感覺,用哲學的話說就是虛無主義。很多00後都覺得苦悶、焦慮,好虛無,就是因為背後的三觀被抽空,只剩下「我要」的意志以後的結果。

後浪中的一部分是價值虛無主義者。他們在價值觀上沒有明確的認同,也不需要靠這個來支撐他的生命和生活。老的一代是需要「詩與遠方」的,但新的一代人對於「詩與遠方」有一句很典範性的回答:「這有什麼用?」「有用」和「沒用」是一種工具理性的態度,「詩與遠方」是價值理性。「前浪」即便有工具理性,但也總是要有一點價值理性,沒有意義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

德國社會學家Max Weber(1864-1920),第一次進行「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區分

但年輕一代幾乎徹底拋離了這個理想,「有什麼用」背後遵循的邏輯是一種稱為「小目標」的升華——為自己設定一個小目標,完成了再設定下一個「小目標」,這是典型的工具理性,不問這件事情有沒有價值,只是說在設定目標以後去思考怎樣以最簡便、有效的方式去實現它。特別是在應試教育下培養出來的一代,唯一的價值尺度就是「成功」。

錢理群教授說的「精緻的利己主義」也可以在這個意義上理解。今天很多高校培養的頂尖精英,內心價值上是被掏空的,他們只是採用工具理性的方式:不問現實合不合理,只要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要做的只是在不得不接受的現實面前,去設定我的利益在哪裡,然後用(工具)理性的方式去得到它,以最小的代價獲得最大的收益。這正是「經濟理性人」的思路。

要知道,今天無論在任何學校,在任何公司都是一個普遍的KPI制度。KPI是一套嚴格的考核,獎勵、懲罰。KPI是一個神話。什麼神話?這個神話叫優績制,神話告訴年輕人說,只要智商夠高,夠努力,你一定會成功。這個神話現在開始破滅了,因為出現了一個概念叫「內卷」。智商再高、再努力還是白用功,你「卷」不過別人,你只能躺平。

所以,對後浪來說,成功學說宣揚的「智商+奮鬥就是成功」,今天似乎在破滅。

不過,人性是複雜的,「後浪」也同樣如此。人性除了動物性的世俗一面之外,畢竟還有追求超越的神性一面,也同樣會追求「詩與遠方」,只是年輕一代所追求的「詩與遠方」內涵與「前浪」們不同而已。今年這季的《奇葩說》節目,代表「經濟人」理性的薛兆豐碰到一個強有力的對手,那就是劉擎。劉擎提供的是另一種理性,內含人文性的價值,兩個人的交鋒和對話非常精彩。無論是薛兆豐還是劉擎,都代表了「後浪」精神世界的一部分。可能他們嚮往的是「詩與遠方」,但在現實生活中更習慣以「經濟人」方式思考與行動。這構成了「後浪」文化的內在複雜與張力。

03.讀書是對抗碎片化的最佳途徑

差不多從20年前,我一直在研究的就是如何構建公共性。漢娜·阿倫特認為,公共性就像一群人中間的那張桌子,當有了這張桌子以後,所有圍繞桌子的人可以平等地圍繞這張桌子展開公共討論——既不藉助於權力,也不藉助於金錢和媒介,而是通過交往理性展開公共討論,最後產生公共輿論。所謂的真理就是通過公共討論而獲得的,不是通過權力和金錢的操控而獲得的。這就是我們說的理想狀態。

德國政治哲學家家Hannah Arendt(1906-1975)

這二三十年最大的變化是公共平台的變化,這張「桌子」變化了。「桌子」的技術形式發生了變化,網絡出現了。對於網絡文化我是一個自始至終的參與者,從20世紀90年代末出現的BBS(網絡論壇),接下來是微博,然後到微信公眾號,如今最流行的形式是短視頻。至少發生了四個階段的變化,我們還不知道會不會有第五階段。

公共平台這張「桌子」的這種變化顯然有兩個特點:第一,從文字到圖像。現代人強調「有圖有真相」,到了今天甚至照片都不算,要視頻才算,這是一個變化。第二,內容越來越短。

在短視頻橫空出世的年代,人的思路變得越來越直觀,完全被沒有上下文的一小段視頻圖像所擺布。你要知道視頻圖像和文字不一樣,文字是間接的,要通過你的大腦加工、想像以後才會形成資訊;而圖像是直觀的,可以不用思考就直接躍進大腦、直擊你的心靈,這是圖像的魔力。所以在短視頻時代,主體的作用被消解了

另外,資訊和知識是有區別的,資訊都是破碎的,而知識是整體的,是系統化、呈結構狀態的,是以學派、理論、學科等形態呈現的。但是在各種短視頻當中,知識被碎片化了,它被分解為一段段互不相干的資訊。久而久之,受眾就不再習慣閱讀長段的知識,只能吸收支離破碎的資訊,最終人自身也只能以碎片化的方式生存了。

假如「後浪」有足夠強的知識主體,那麼這些破碎的資訊可以被納入自身的知識結構和價值觀裡面,同樣可以去消化和理解它。但是今天不少「後浪」青年都是價值虛無主義者,一旦缺乏理性的主體性,那就很容易被資訊操控。對於擁有自己知識架構的人就不一樣,一個人的知識結構是一套「語法」結構,這在20歲左右的大學時代就基本定型了,以後吸納的只是一些「詞彙」。

「90後」當中有很多是學技術出身的,他們在專業領域裡非常強,但是恰恰在人文和社會科學這一塊幾乎一片空白,或者形成了為政治課所定型的一套思維的「語法」結構。還有另一種情形是,雖然讀了不少書,但自我無法將那些彼此矛盾衝突的知識整合起來,形成不了穩定的知識結構。不僅是價值虛無主義,知識結構的不穩定也構成了內心的空白。

今天不少人感到焦慮、困惑,到處問別人該怎麼辦,被太多的信息所擺布,也和這個困境有關。我通常建議他們要系統地讀點書,不是說要去尋找一個確定不變的真理,而是建立自己開放性的知識系統。每個人都要有自己核心的知識結構,並且在其外圍有一些豐富的、多元的背景知識結構,這樣你就不會被各種各樣知識的浪潮或信息所擺布,既擁有確定的自我,同時又具有開放性和可變性。

從高中一直到大學,差不多就是四五年的時間。因為現在的同學們都早熟了,高中時代實踐上已經開始形成一套思維觀、價值觀的時代了,所以選擇一個好的高中,某種意義上比選擇好的大學更重要。

所以,不要沉湎於今天爆炸性的資訊,還是要讀書,讀書,只有通過讀書才能獲得完整的知識,系統的知識。而這些知識將塑造你的內在的心理,塑造人的思維,決定人的一生。

讀書是很重要的,信息不能代替知識,整體知識的獲得是通過系統地讀書獲得的。為什麼建議沉湎於各種信息的「後浪」去讀點書,意義就在這裡:第一,形成自己明確的價值觀;第二,擁有穩定而又開放的知識結構。這樣才可能在一個不確定的時代里獲得一個相對確定的自我,獲得安身立命所在。

我在觀察的時候,儘量用不加評判的態度進行些觀察。為什麼?越是看清楚,就越是可以選擇:要還是不要,加入還是不加入。如果沒有理性認識就會迷茫,就會盲目,不管你選擇還是不選擇。

因為在今天這個時代,誘惑我們的東西太多太多了。亞當夏娃本來是上帝創造的,結果到人間後受到蛇的誘惑,這個「蛇」就是欲望的象徵。「蛇」無所不在,在你的周邊,時時刻刻誘惑你,你是自由的,但是你又是受誘惑的,你只能跟著潮流走。

*部分內容參考《上海文化》對許紀霖教授名為《面對「後浪」文化,如何「降維啟蒙」》的專訪

【演講嘉賓】

分享嘉賓: 許紀霖

華東師範大學紫江學者

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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