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碧水新湖南 | 留守的苦楝樹

fans news 發佈 2021-12-10T23:40:05+00:00

我住的縣城邊有個湖,不規則,看航拍,像團老薑。以前,這湖是個漬水窩子,後來,縣城長了塊頭,一棟棟建築物逼近湖邊,大傢伙忽然發現這湖是個寶貝。

我住的縣城邊有個湖,不規則,看航拍,像團老薑。

以前,這湖是個漬水窩子,後來,縣城長了塊頭,一棟棟建築物逼近湖邊,大傢伙忽然發現這湖是個寶貝。你根本不用大拆大建,稍加梳妝,不就是個城市公園!別人的城市花大價錢,費力勞神,去修人工湖,你這不是現成的水景麼?

一位朋友曾受命主持修湖,時不時邀約我去長見識。

我就看見了許多「農轉非」的柳樹、銀杏、桂花入駐湖畔。我有些麻木,說不出「搬樹進城」的好,也想不出有什麼不好。就像當年自己從鄉村到城鎮,不歡喜也不憂傷。這個勉強可以稱為濕地的公園入口處,有一個原貌保持的土山包。山包一畝多一點,不壯觀,但秀美。灌木叢保持著昂首挺胸的姿態。伴它們坐一下,能夠勾連許多往事。往事像黑白電影一樣,迷離搖曳,讓人心裡邊有點疼,有點癢,有點酸,有點空,有點想回家,好像又不是要回幾室幾廳現在的家,就想著老家可能回不去了。可以去的地方越來越多,可以回的地方越來越少了,又想到回不去不好嗎?就想現在的種種之好,仿佛有點甜,於是就感嘆一聲,人間值得!

朋友說,這畢竟是個主入口,無論如何要栽一兩棵標誌性的樹。我覺得在理,但又不知道標誌性的樹應該是什麼樣子。我看到了灌木叢中,有三棵鶴立雞群的樹,我真正擔憂的,是它們。我擔心它們,會不會因為它們名字中有個「苦」字,而從我、我們的視野里消失?

它們是苦楝樹!

我不敢輕易給朋友說什麼,因為畢竟不是他一個人執掌這事。每一個視角來看湖,看湖邊一花、一草、一樹、一鳥、一昆蟲,都會有不同印記,同一片槳划過不同的水域會有不同的波紋。我,也就只能是代表我了。好像,這樣的縣城,如果大傢伙要找到對應的樹種,我也頂多就一種樹——苦楝樹!倘若我說多了,有挾私之嫌。

不過,晚上沒事的時候,我還是時常來陪朋友散步、聊天。一是為了慰問這位辛勞的城市建設者,二來,可以給他說說我眼裡、心裡的苦楝樹。

我們這一代人的父母,以及我們往上走的那一代人的父母,好像都不用搞計劃生育的。奇了怪了的是,那個吃不飽穿不暖的時代,生兒育女卻是高產季。一對夫婦,一不小心生七八上十個,不算稀奇事。他們自喻為「雞婆生蛋一樣」。生崽多的人家,必認真栽樹。別的樹可以不栽,有一種樹必栽。這樹,一般栽在屋前。屋後則種幾棵桃,栽幾株梨,這就是所謂「先苦後甜」。這樹,就是苦楝樹!

我的父親是當大隊書記的,別的本事沒有,能說敢說不拖泥帶水,處事能一碗水端平,左鄰右舍信得過他。大家有個家務事常請他來斷:分家!樹大分叉,崽大分家。崽要分出去,做爹的一般要給他安排一間以上像樣的住房,搭幾間雜屋給他打灶做飯,餵點雞婆鴨崽,再從自家的土倉里稱一兩擔谷,到供銷社買一口鍋幾個碗幾雙黃篾筷子,然後劃幾塊菜土。當然,還要請當地木匠師傅打一套簡簡單單的家具。打家具,當然就離不開苦楝樹。

苦楝樹就是個鄉里伢子,好養。村口、道旁、池邊,不擇地方,甚至是長滿冬茅的小丘陵山包上,它依然能長得牛高馬大。好像它也不要你精心去栽,有幾顆樹粒落在那,不用多久,樹苗就長起來了,你不扯掉它就算是承認它的編制了。它能見風長,三五年就高出別的樹許多,一般長到一二十米都沒問題。我見過的苦楝樹,樹皮暗褐色,有一些細小皮孔,從沒看見過它們生病長蟲。它們好像天生就是來完成使命的,而不是添麻煩的。苦楝樹的材質,比不得金絲楠木,比不得香樟,比不得杉樹,但比泡桐樹、柳樹、喜樹強多了,最重要一點是,速生。給大崽做家具砍了幾十棵,等第二個崽成家時又長起來了一批。你有好多崽它就有好多樹,你崽長好快,樹就長好快。論這一點,也只有它,能夠給當時那有些寒酸的做父親的人一點底氣了。

苦日子的苦楝樹,真的還是對農家蠻貼心的。那時的廁所,叫茅屎屋,一口破缸,上面擱兩塊水泥板或兩根棕樹杆,人蹲上去方便時,如同玩平衡雜耍,戰戰兢兢。臭氣熏天不說,那一缸的蛆蟲涌的涌,爬的爬,足以讓人發怵。蛆蟲多得實在不行了,大人們就會扯幾把苦楝樹葉,扎一個把子丟在缸里,據說是可以殺蛆的。大熱天時候,人苦,牛也苦。蚊蟲隨手能抓上一大把,最討厭的,是一種綠頭蠅,專盯耕牛那皸裂的肩,一沾就一大片。牛肩鮮血淋漓,不忍直視。這時候,大人們準會拿出煙罐,裝進去一兩個干稻草把,再撈一把苦楝樹葉子夾一起,點燃草把,拿芭葉扇來扇煙罐,一團嗆人的煙霧衝散開來。蚊蠅不敢戀戰,紛紛開溜。雖然這只能抵擋一陣子,但至少面對肆虐的蚊蠅集團衝鋒,還不至於「坐以待斃」。不管能否全殲,至少短時間也蠻「解恨」。

聽說,苦楝籽還可以入藥,我也終究沒見哪一位草藥郎中採摘過。苦楝籽的樣子,像山楂果。大人們會反覆交代:別當山楂來吃了,會死人的。倒也還好,少見有頑劣的小孩子吃這東西。我沒試過,估計味道也不好,想吃也不見得吃得下。但也有一種灰尾巴鳥,我至今叫不出它們的學名,卻偏愛這苦楝籽。落葉後,滿樹枝果實纍纍,這些鳥就會成群結隊而來,吃得歡天喜地。那個時代的鳥,估計也只有這一點點福利了。吃禾場上的谷,是要被趕盡殺絕的,吃熟了的柿子、枇杷、桃子、李子、蔬菜都會被懲罰。唯有苦楝籽,它們可以盡情享用。這些樹籽,無意中就做了給鳥吃這一功德。若沒有苦楝籽,某一種鳥或許度不過某段日子,世上,也許又少了一個物種。

我家的苦楝樹,最大的一棵是長在屋場東北角上的高磡上。高磡上冬茅很多。冬茅是我父親有意栽的,平常,割草餵牛,省得去外面找。到了冬日,冬茅草枯萎了,苦楝樹落葉了,高磡就是登高望遠的最佳點。一清早,我們兄弟姐妹被父親罵罵咧咧叫起來,一個個分配任務,去茶樹山里撿茶籽,將牛欄里混雜著牛屎的草擔了堆到田角去,將燒草煮飯後的草木灰撒到草籽田裡,將一家人一天要用的水灌滿水缸。各有任務,不得馬虎。父親分配好事,就忙他的公事去了。母親自然起得更早,將一家大小的衣被搓、洗、晾、曬到位,將一群風格不一的豬、雞、鴨、鵝餵好,將園子裡的蔥、蒜、蘿蔔、白菜澆上糞水,將沒蘸幾顆油珠的鍋、碗、瓢、盆一番操弄,炊煙就揚起了長長的手臂。待一切妥帖,母親就會到苦楝樹下的高磡,透氣、張望、呼喚,喊她的兒女回家吃飯。只要看到母親繫著蘭花布衣兜、戴著遮擋草灰的黑頭巾,穩穩地站在結滿樹籽的苦楝樹下,或聽見她那有點急促有點一個都不能少的霸蠻的吆喝,我們都會變得乖巧,如同偎在母雞身邊的那窩毛茸茸的雞仔。

有一段時間,我做幹部工作,讀許多人的檔案。我發覺成功者的軌跡里,都有一個從心酸,到辛苦,到欣慰,再到興旺的過程,這,也算是所謂「先苦後甜」吧。這麼說來,許多人,在他出發的地方,都栽過某一種樹。按理,應該是這樣。不是栽在地上,就是栽在心裡。那棵樹,應是苦楝樹吧!

關於苦楝樹,我也只是給我的朋友說說,隨便說說,就像是給我的朋友說道另一位朋友。如此而已。我的朋友聽得呵呵笑。我就明白,隨便說說,也是白說。他小了我十多歲,他的青春年少,或許是在桃紅柳綠中度過。我不能像搬大樹進城一樣,將我的苦楝樹搬到他的意念中去。

後來我發現,我想多了。那幾棵樹還在。在我已經住了快三十年的小縣城,一個勉強可以稱為濕地公園的主入口處,它們還在原來的高度堅守、眺望。或許,是在等誰回來。

(選自《新湘評論》2021年第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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