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與白鳥

fans news 發佈 2022-01-19T15:11:06+00:00

在李小逸的預設里,這個故事發生在五月,N城春夏之交隨處可見的石榴花,像一簇簇火苗,用蓄意撩撥的小舌頭舔著發光的綠葉。


1、五月

在李小逸的預設里,這個故事發生在五月,N城春夏之交隨處可見的石榴花,像一簇簇火苗,用蓄意撩撥的小舌頭舔著發光的綠葉。橘紅色,兒子說,我喜歡紅色、黃色、橘紅色。他說的時候十分認真,好像這幾種顏色並列起來理直氣壯。她停下腳步,鬆開一隻緊攥自行車把的手,扭頭看後座上男孩的眼睛,不錯,那熱情如此陌生,完全不像自己,也不像那人,卻從與自己肖似的一雙眸子射出。遺傳和遺忘一樣,是靈感與變數同在的事情。

她喜歡淡而慢的事物,比如一片井口大的藍天,一堵乾淨的白牆,或是一段粗糙勻稱的繩索。過於鮮艷的東西就像過於甜蜜的生活,每每讓她進入應激狀態,生出過多保護性的驚懼與猶疑。在許多個五月她無數次匆匆走過這座城市不同街道的綠化帶里大同小異的石榴樹,卻不敢駐足,那嬌媚的火焰總會燒得她心頭一顫,眶中浮一層酸霧。她不戴眼鏡,她用裸露的雙眼承接寒雨熱風,有時接不住了,眼淚就掉下來,澀,不圓,流得安靜蜿蜒,當她遲鈍地感覺到的時候,已是模糊而咸涼,像黃昏的河岸一樣染著語焉不詳的憂傷。是的,河岸。李小逸分明看到有柳絲在河邊綿長委婉地纏繞,是狗尾草一般毛茸茸撲面的嫩綠,好像四月時打的一個淺淺的噴嚏,被五月河水裡茂密的夕照溶解和淹沒。

E城的五月就像N城的四月,每次從N城到E城,再從E城返回,她體內的河水就會倒流,她聽到拔節和脫節的聲音從骨頭深處噓噓地吹起,像吹響一支骨笛。生下李一塵之後,四年裡她長高了兩厘米,卻瘦了七公斤。她的力氣跟著李一塵的體重一路漸長,卻總在他睡著以後被無邊的虛弱和疲累吞噬。她怕極了夜深人靜時的無眠,黑暗會輕易看穿她中空的骨頭,會在骨頭上霍霍地磨出薄而不規則的孔隙。她有時隱隱看得到在遙遠的未來有人抽出她的脛骨,吹奏一支奇怪的曲子,當最後幾個音符掉落時,有幾片羽毛同時墜落,她猜想那些羽毛是涼而且白的。有好幾次她就要看清那些羽毛時,李一塵在夢裡的一聲哭笑把她從冷汗涔涔中晃醒,她就噌地一下坐起,給兒子蓋好被子,帶著撲通亂跳的心到廚房去。

廚房燈很亮。她常常在兒子睡覺的時候把自己關在廚房,倚著擦得很乾淨的台面讀書,畫畫,喝茶,做自己的事情。廚房有著向北的窗戶,讓她嗅到童年時灌滿每個冬天的雪的味道,乾淨疏冷的味道,嘈雜慌亂的酒與淚水的縫隙間她可以逃進的味道。逃,這是她一生都在做的事,如果從這三十幾年的歲月可以窺測出她可長可短的整個命途。她承認並接受這個判斷,以至於在她的很多書畫上留下「李桃」的款識。很多年前曾有想像力豐富的朋友問她,是不是媽媽姓陶,她笑著說,那也可能是我兒子的姓氏。

2、配角

故事並沒有發生在預設中的五月。五月的最後一天毫無徵兆地溜走,天亮後兒子就要過節了。今天沒有課,不用坐班,她在凌晨三點醒來,花兩小時閱讀和寫作,然後收拾好自己,反覆試穿幾條洗好熨平的裙子。清一色的藍,有的像獵戶座的夜空,有的像快要結冰的海水,有的像波斯貓的一隻眼睛。N城的夏天來得早,她卻固執地保持著遙遠的童年在家鄉E城養成的「六一」換裙裝的習慣。她怕冷,給兒子斷奶之後尤其怕冷,仿佛所有溫熱的泉眼都在與李一塵斷了身體上的依存關係之後迅速枯竭,從此她更是清心寡欲,把言語簡省到極致,把享樂簡省到極致,像一朵凍在冰塊里的雪蓮花。只有站在高高的講台上與先哲們心意相通或是李一塵天真無賴地滾到她身上時,她的冰冷之中才會泛起融化的波光,映得她溫柔明亮,散發出動人的溫度。

她選了一條有漆皮紅腰帶的深藍棉質連衣裙,用來搭配兒子演出服上的紅色領帶和藍色亮片。去年兒子上了幼兒園,她這才有足夠的藉口,成年以來第一次把兒童節過得明目張胆。讀本科時,有一位神仙姐姐一樣的外國文學教授每次上課都帶一隻粉紅色卡通吸管杯,坊間傳說是為了防止喝水時把口紅吃掉,如今想想,大概是她女兒用過的杯子吧,那是當媽的女人才可以有的炫耀,不是青澀女生能輕易看透的。幼兒園提供一整天的伙食,學校又有食堂,所以除了周末她不開伙,周末之後她便把廚房收拾得光潔如新,變成纖塵不染的工作室。

她把李一塵抱下自行車,由他領著歡跑進幼兒園。李一塵喜歡幼兒園,這倒隨她。她是有校園情結的人,從小就把魂埋進了學校,所以才會在三十歲時令人費解地辭職回校讀博士,畢業後又把自己塞進母校近旁一所三流學校教書。她不在意出多少專著做多少課題,潛身學校這件事本身就讓她感到安全。課堂永遠是她的主場,求學時她是最穎慧最能及時給出老師希望的反饋的好學生,教書時她是與學生溝通無礙與古人相交甚歡的引路人,與課堂之外她的無聲和無措構成極大的反差。她說不清課堂上她的投入和舒暢是否有表演的成分,屬於藝術的真實還是生活的真實,她只知道,自己體內有一種被多數人無視卻始終未停止生長的力量,只有在與學校靠近時才能釋放出來,那是無關現實無關物質的角色,她對它投入了天地可鑑的忠誠。而現在,她到了李一塵的主場,她要聽比她小十歲的幼兒園老師的安排,與其他家長一起聽園長講話,看孩子們表演。在這個節日裡,家長是配角,後排安靜就坐的她是配角中的配角。

但這個配角顯然是清秀美麗的,瘦高的她端坐在幼兒園的小椅子上,不動聲色地在老師播放的幻燈片裡發現著李一塵的面孔,偶爾活動下無處安放的長腿。在眾多家長的包圍中,她感到侷促和困頓,唯一的安慰是,前排等待演出的孩子們中有她的兒子,每寸肌膚她都無比熟悉的李一塵,帶著她的氣味的李一塵。她給他取這個名字,希望他平凡而自由,即使微渺到別人看不到,也要在浮沉之間實現自己的輕盈與快樂。每個孩子只有一個家長受邀參加活動,所以這個場合公平而模糊,沒人注意到誰家沒有父親,誰家多個孩子。如此甚好,李小逸與即將上台的李一塵目光相交,她輕輕遞給他一個鼓勵的微笑。

3、父親

幼兒園確乎是一個陰性詞語,雖然小兒的純陽之體和園內的多彩設施總讓人聯想到瓦藍天空中燦爛爽朗的艷陽。六月一日上午,我把自己來自母系的姓氏和身體投入這間男女比例明顯失調的教室,作為一個沉默的符號被安插或遺忘在這裡。除了保安和廚師,這所幼兒園的教職工皆為女性,我看著那些被喚作老師或媽媽的女孩與幼兒間充滿虛構意味的互動,感覺到被這個陰性的場所保護和延長了的理想主義。那是一種提前喚起的與女兒性雜糅的母性,或者毋寧說,是長姊於弟妹的疼愛與管教,尚未忘記的童年與不曾經歷的生育使她們或多或少停留在天真爛漫的狀態,如易安詞裡的少女。而我,恰恰相反,是淒風苦雨中堆積的黃花,紛墜的落葉,濕而且重的肉身對一切寒意有著超強的感知力和極弱的抵抗力。我是被時光用舊的人,雖然在你們看來我尚年輕,有著為人師表的灑脫自信和可以肆意塗抹的漫長未來。

這個陰性故事的陰性場景里,你和其他男性角色一樣暗淡無光。剛發現我懷孕時導師楊梅教授曾苦勸我殺掉這個無父因而註定不完整的孩子,我望著她,目光堅毅,淚水節制,我在塵埃飛舞的一窗陽光里用恍若來自另一個時空的聲音平靜預言,未來的某日,這孩子將成為我唯一的親人。我猜她在那一刻一定理解為,這是一段不可能的愛情留給我的唯一念想。我支持她的誤解,那聽上去溫柔而美麗,具備以各種方式演繹的可能性,因而帶有天然的張力。一個守口如瓶的女人和她腹中暗結的罪與罰,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和他染色體裡纏繞的未知的Y。

比如你是楊教授遠赴非洲支教的前同事,那個古文字研究者,那個除了四十歲上拋家舍業去做志願者的壯舉之外正常到沒有可見度的清癯沉默的男人。這個假設毫無引人注目之處,也並不像可以發酵愛情的土壤。在下一種假設里,你成為我的同門師兄,事業上升期的倜儻男子,讀本科時結下因緣,若干年後E城偶遇,你已娶我未嫁,你救我於相親場上的尷尬,我付你一夜柔情和一世絕情,以身體私藏你過剩的血脈。又或者你是夤夜闖入E市中心某低矮破舊辦公樓亮燈的辦公室的孤獨頑劣的劫匪,看到這個強忍著疲憊睏倦蹲在地上獨自整理裝訂十幾摞剛剛列印的文件的單薄女子,被突如其來的勝利感驅使,在滿地的A4紙上興致勃勃地享用了她,事畢你幫她完成工作,便覺兩不相欠,怎知她非要將這羞辱的炸彈掛在身上直至真相顯山露水不可逆轉。今生唯一的性經驗之後,你的形貌模糊得只剩下五官和陽具,而我卻真真切切從一個守身如玉的老處女變成了人盡可夫的小娼婦。我常常想起《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的情節,我這樣的女權主義者絕對不會複製那樣的故事,也不會讓我的男孩那般輕易地死去。他是我的,來自我的歷史,也將成為我與未來聯繫的一部分,即便我可以通過他的臉想像你年輕時的面容,他的世界仍然與你無關。他和我一樣,沒有可供仰望和依賴的父親,因為我對於建立那種關係提不起任何興趣。我是沒有妻性的人,我是一切愛情故事的局外人,這不妨礙我與某個精子的主人成為事實上的共謀,給自己生下一個鮮活生動的異性親人,他可以並且應該擁有完整的愛的能力。

李一塵,我會沿著歲月的掌紋把為人母者該具備的本領一一習得,盡最大努力保護你的天性,讓它生長完善,成熟自足,然後看你在我無能為力的領域漸行漸遠,與別的女人雙雙飛離我的視線和想像,過你認為正常舒適的生活。至於他人,他們的重要程度取決於你的一念。一念空淨,再念生塵,今若有心,土小作塵。

4、蓮花

李小逸用手機給舞台上的李一塵拍照,確切地說是給有李一塵的舞台拍照,他只是邊唱邊跳的那一群中的一個,並不突出的一個,他的光芒只對她可見。孕期常去的春曉瑜伽會所在微信公眾號里發布了一個免費的親子瑜伽體驗活動,活動配圖是老闆潘春曉和女兒茵茵。潘春曉是個看不出年齡的女人,膚白貌美,身材裊娜,歲月對她極盡慈悲,沒有給她皺紋和贅肉,只為她增添了成熟性感的韻味。這些年她帶著她的教練團隊去印度,去西藏,去雲南,在不同的景物風致中靜坐,冥想,畫畫,拍極富禪意的瑜伽照,印製精美的刊物分發給會員。她的事業和她的人一樣,是令人迷醉的漩渦,而當她與瑜伽同在時,她又無比寧靜,好像雲端一朵無染的白蓮,讓人疑心把她和商業聯繫起來是個莫大的誤解。

四年前李小逸來做孕期瑜伽的時候,茵茵才三歲,洋娃娃一樣在會所里瘋跑,准媽媽們總是熱衷於讓她預言胎兒性別。如今照片裡的女孩有了漂亮的瓜子臉,頭髮高高盤起,穿與媽媽同款的瑜伽服,仰臥屈膝,頭肩和腳底著地,身體抬離地面,雙手在身下十指交扣,一個「橋式」做得有模有樣,居然有了些「靜女其姝」的味道。而潘春曉正在咫尺之間做著「鶴禪式」,她用手臂支撐起懸空屈起的身體,上身、大腿與小腿形成輕巧有力的摺疊,雙膝向前夾住上臂,腳背向後伸直,靠近緊實的臀部,像水面上正要飛起的一隻鶴。媽媽溫柔含笑的目光向下投射,正落到女兒仰起的小臉上,兩張相像的面龐在平衡中相互承托,仿佛下一秒鐘就要深深親吻,又仿佛剛剛完成親吻正在脈脈作別。李小逸心頭一動,給自己和兒子報了名。

四年。從孕八月中一場寒流引起的不告而別算起,她已經有近四年沒有走進這座兩層樓的會所,沒有同時看到這麼多美麗的女子,沒有在整整兩面牆的巨大鏡子之間審視被不斷複製和撕裂的自己。女兒國。這是很多年前她的理想,沒有男性的世界,夜色是乳汁的味道,柔和的月光靜謐籠罩,一隻只縴手水母般搖盪,不可言說的姐妹之誼是幽暗中升起的潮水。那時年少,還沒有男人走進過她的內心,她從來看不到他們,她讓自己的各科成績凌駕於所有男生之上,對任何企圖越界的男子冷若冰霜。就連後來,三十歲的春夜,那個大她十幾歲的男人用克制的擁抱溫暖她被整個世界拒絕的身體的時候,突然作出要一個孩子的決定的她其實也只帶著賭徒式的自嘲。

他艱難地說,你從前,不是不喜歡男人麼。她笑笑,無關性別。他像得到了確認和期許,用極大的勇氣丟掉身份和年齡,向她坦露每一寸喜歡,他動作極為輕柔,小心地打開她珍貴的花朵,卻只收穫了她的血、淚和小獸一般的落荒而逃。他聽著洗手間裡嘩嘩水聲掩飾下的嘔吐聲,覺得自己殺害了聖潔的女孩和女孩心中的君子,雙手沾滿腥甜的石榴紅,酒一樣的石榴紅。他不知道那個好像要把五臟六腑全都吐空的女孩,忍著低血糖的暈眩在馬桶邊做了一些讓他的禮物可以更順利地抵達她寂寞的溫床的動作。他不知道,在他為了贖罪離開N城的當年,一個取名李一塵的早產兒,在N城某醫院的手術室里,用一聲灼熱的啼哭回應和對抗著周身的冷。

5、重瞳

直到李一塵出生,她才徹悟,任何性別的人,都曾是赤子,帶著最初的純良和愛與相信的本能。赤條條來去,何所掛牽。她拉著李一塵,走到潘春曉面前。她認出了她,用好聽的聲音說,這麼久不來,以為你把這裡忘了呢,李小逸一個字也聽不見,只專注地看春曉的眼睛。那是雙化了妝的艷麗明眸,她卻自信能夠看到粉飾的表象之下真誠的本質。她深深看進去,又緩緩移走目光,好像扎進湖水,完成一次吐納。她對兒子說,這是媽媽的朋友潘阿姨,她要帶我們和其他媽媽寶寶做一個好玩的遊戲。

若干年後,李一塵或許仍會記得,人生中第一個被當作節日的「六一」,媽媽第一次穿上瑜伽服出現在他面前。那衣服孔雀藍的底子,四肢處有對稱的玫紅色和明黃色性感地纏繞,好像平靜深邃的海面之下幾株妖冶的海帶。李一塵想起媽媽給他畫的一幅水粉畫,玻璃一樣的海水裡,人魚公主的長髮也像飄舞的海帶。媽媽閉上眼睛,在仙樂般飄來的引導詞中緩緩做著幾個簡單的瑜伽體式,有人把他抱到媽媽背上,媽媽的身體顫抖著恢復平衡,他小小的胸膛緊貼媽媽的肋骨,下巴埋進左右肩胛骨之間。他們合而為一,他覺得他們變成了兩隻共用一對翅膀的鳥兒,在同樣的節奏中跳著同一支舞。

燈光暗淡下來,李小逸換上衣服,看著睡眼惺松的李一塵。悔意就像黑暗,在昏黃里滋長蔓延,直至把那黃吞噬一空。從前這個時候,是李一塵聽完睡前故事心滿意足睡去的時候。那些故事有時是別人寫的,更多的時候是她的杜撰。她喜歡把自己藏在故事裡,讓他似懂非懂地觸摸。就像孕期的她在失眠和厭食的無邊焦慮里咬牙含淚畫著那些唯美的古風插畫,就像哺乳期的她在滿地飄飛的頭髮和皸裂潰爛的乳頭間衣衫不整地寫著她的畢業論文,有一種類似宗教的情結因了這個孩子而寄生到她的身體裡,吃掉她獨自堅持的疼痛和倔強不服輸的瘋狂,麻醉她對苦難的知覺。她畫給腹中的他,讀給心中的他,寫給未來的他,他的無知和未知,有療救的天賦。

讀博的三年,是兒子出現在她生命里的頭三年,從胎兒到乳兒,他是她的負累,也是她的支撐,原本擅長的學習和研究變得有如殊死搏鬥,她以每一根骨頭最大的硬度完成了她生命中最艱難的例外,也不可逆轉地變老變冷。她用盡全部力量嚮導師證明留下她是正確的選擇,而她選擇留下他同樣正確。他是她心中搖曳不滅的火焰,從一個冬天到下一個冬天,烘乾眼裡的淚和積雪,掃平命里的荒草枯葉,她用他來阻止自己絕望和放棄,並且一度成功。有時她相信,兒子就是那個被安排救她於水火的人,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他的目光從一開始就似曾相識,仿佛她對自己的注視。他是她瞳仁里的瞳仁,傷口中的傷口,所有被看透的裸露的秘密,都盤旋在那瞳仁的黑色光芒里,都翕張在那傷口的緋色血跡里,有時清醒,有時困惑,有時切近,有時渺遠。那是另一個性別的自己,另一個年代的自己,穿過時空斷裂處,與她淺笑著相遇。

6、剝離

李小逸感到了另外一種注視,抬頭對上潘春曉的眼睛。你狀態不好。她說。來,跟我們去西藏遊學,瑪旁雍措,羊卓雍措,納木措,讓湖水的藍喚醒你深沉潔淨的本原。李小逸的目光跌落下去,像只被突然擊中的委屈的雌羊。我,走不開,他睡了,我備課,他醒前,我寫作。單親媽媽和女性學者,這兩個身份構成的雙螺旋結構,像飛速旋轉的攪拌棒,任何企圖揳入的他者都免不了粉身碎骨的結局。自由和時間,連同肌肉和脂肪,永遠在不可抑止地消融,我早就成為一個不耗儘自己無法停下的沙漏。

潘春曉的面頰在昏黃的更衣室里散出珍珠的光澤,她伸出左手,撫摸著李小逸的鎖骨和右肩,那手是溫熱的,李小逸在那溫熱中遲疑了半晌,終於背過身去看沙發上已靜靜睡著的李一塵。潘春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停頓和止息也是修持,有時你需要倒立或騰空,用另一雙眼睛看世界。你會更加專注和平靜,在空虛中變得滿盈,脫掉的生命之水會像高山雪水重新灌溉,讓你掌控更多的時間和能量,開出圓潤美好的花朵。我最初認識的你,是一頭瘦而不弱的小鹿,我愛你清澈的湖水,也愛你狂放的烈焰。暑假有一期教練班,我想你來。

這一夜李小逸沒有回家。她抱著熟睡的兒子和衣躺在春曉瑜伽會所的休息室里,清醒異常。她想起她漫長孤獨的三十歲。那個春天,初返N城的她在一個月內先後迎來了錄取通知書和早孕診斷書。她租住的地下室陰暗潮濕,床是唯一的家具,她不分晝夜地開著燈,醒來便埋在書堆里看文獻,聽英語,因嘔吐而聲音嘶啞,對食物和時間喪失興趣。楊教授約她到辦公室,交談中以過來人的敏銳發現了她的異常,她強忍著失望和怒火用並不嚴厲的語氣說,我期待你可以成為真正的學者,而你卻不知自己在做什麼。接下來的傍晚,李小逸在操場上流淚狂奔直到虛脫,天旋地轉中有無數個聲音在耳畔重複導師的話,她覺得自己又一次被母親拋棄。從此她橫下心來,在過度鍛鍊和節制飲食中苛刻控制體重的增長,她把李一塵藏在寬鬆的衣裙里,藏在狹窄的課桌下,藏在操場的跑道和圖書館的書架間,藏在優秀的課程論文和建設性的課堂討論中。她給自己上緊了發條,因為她不能辜負把她從E城的絕望中救出的楊教授,因為她即將成為一個孩子的全部依賴,拼命贏得一切與成為笑料之間,她只能選擇前者。得以使她的發條略微鬆弛的事,只有兩件,一是畫畫,一是瑜伽,它們所蘊含的對和諧關係的想像可以暫時釋放她刻意隱藏的母性,對世界最後的耐心和慈愛。那些畫後來被她配上文字編成繪本出版,成為求學期間一大收入來源,而瑜伽則如同巨大的冰塊鎮定著筆耕不輟的夜晚,直到冬天悄然而至。

立冬那一天,北風夾著驟然凜冽的寒氣席捲N城。下午一點,李小逸緩緩走下圖書館門前的台階,目光渙散,腳步綿軟。32周的孕肚在毛衣裙里搖搖欲墜。她依然是瘦的,從身後可見纖腰,而從正面和側面看,窄而高聳的下腹部已膨隆得有些誇張。自前一夜開始的頻繁胎動和持續一上午的課使她疲憊不堪,胡亂吃了午飯去圖書館,卻一陣狂吐,宮縮不止,只得懊惱地離開。圖書館到校門的路從來沒有這樣空蕩,北風長驅直入,她感到一段犀利的冰刃插進下體,汩汩暖流從刀口溢出旋即涼透,不能自拔的無力感浸泡著她,她覺得自己走到了人生的盡頭。她聽到多年不見的媽媽的聲音,走吧,她說,塵埃已落定。

7、人間

媽媽。這是李一塵出生前她無數次默念卻叫不出口的稱呼,也是李一塵會說的第一個詞。他叫得那樣好聽,又是那樣頻繁,有時她膩煩透頂,卻永遠可以在瞬間換上一聲溫柔的「哎」作為回應。媽媽已經是她的自稱,有時逗別人的孩子時也會失口說出,而那個她叫了十八年媽媽的女人,此刻遠在E城做著別人的媽媽。也並不遠,不過一夜火車的距離,只是醒來早已迷失了終點。

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十八歲的夏日天空安靜地飄著雨,她從打工的書店回到家,看到餐桌上的字條和已拆開的特快專遞。小逸,自己熱飯吃,我晚點回家。她呆呆地看那個代表著某種肯定和接納的大信封,覺得未來的四年有了依靠,就像一棵乾枯的海草找到了她即將棲居的房頂。E市有一種叫做海草房的民居,是頂著一頭海草的石頭房,她寫生時畫過,便再也不能忘懷,她覺得那房頂就像一個柔軟溫暖的鳥窩,等她流淚飛回。她把自己拋到媽媽的大床上,在橘黃色的燈光中睡著了。醒時媽媽正在換衣服,她脫去上衣,解下棗紅色的蕾絲胸罩,露出飽滿的乳房,四十四歲的美麗乳房,她說,小逸,我和你周叔叔,領證了,給你買了巧克力,請你尊重和祝福我,就像我尊重和祝福你。她說,姥姥留下的房子,我過戶給你,你可以租出去,也可以賣掉,明天周叔叔就搬來住了。李小逸用了整整一個學期的時間回味那天晚上媽媽的迫不及待,她把能想到的母女關係的無數種可能寫成小說,畫成插畫,在校刊上頻頻發表,好似開了專欄。大學的第一個寒假,她習慣性地回到她和媽媽的小區,遠遠地看到媽媽挺著碩大的肚子搖搖擺擺走進單元樓,一種莫名的憤怒使她拖著行李箱一口氣走到七公里外的海邊。灰白的冰冷的海,低沉的苦澀的海,她把皮靴和襪子脫下,捲起褲腿,走進海水,那涼就像一把寒氣逼人的刀子,淚水無休無止地流下,羽絨服前胸洇濕一片,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海水,直到被一位冬泳的老者厲聲喊住。

那是她真正墜入人間的日子。她開始拒絕生她養她的E城。她在N城度過了她餘下的三年半大學時光,她在這個省會城市像土著居民一樣生長起來,在學校繼續當著沉默的好學生,而沒有課的時候,她便說著當地的方言,嘗試不同的兼職,寫不同的小說,以不同的身份穿梭在喧鬧或闃寂的街道上。她的本科畢業論文完成得輕而易舉,卻得了優秀。有人傳說她和男論文指導老師之間存在某種交易,有人說她其實是雙性戀。這件事的結果是女朋友離開她去外省找到了工作和婆家,她則剪短長發,穿上正裝,以幹練颯爽的陌生模樣考回了本想遠離的E城。她住著姥姥留下的房子,看著媽媽小時候看過的風景,在E市中心低矮而值錢的老舊辦公樓里日復一日犬馬般驅馳。沒有人為她驕傲,沒有人為她擔心,有時她覺得,E市與她有關的人,僅剩下她並不能直接接觸的抽象的「人民」。她的忙碌,她的體力和腦力,化成了各種有用的沒用的字紙和信息,化成了擁擠的事務和流逝的時間,而她就像一台因過勞而發熱的碎紙機,需要一些停頓和嘔吐,雖然她始終不知道,她做的一切是否真的有益於她本打算服務一生的人民。

終於,E市的八年時光抵達了終點,她賣掉房子,帶著書和銀行卡乘火車離開,沒有一聲告別。三十歲那年九月,開學前一天,她搬出初到N城時租住的地下室,為自己和腹中的李一塵築起了巢。傾盡所有付了首付的她背靠著牆,好像背對著整個世界,好像下定決心長久地留在人間。她站在黑暗中,宛若一個孤獨的勝利者,或勝利的逃亡者。

8、變局

這是李小逸在N城的第一次相親。之所以沒有拒絕赴約,是因為介紹人是潘春曉。她說不上那好奇從何而來,或許只是想知道在那個女人眼裡,什麼樣的男人能夠與她搭對。這幾年並非沒有師兄弟或學生給她送花發郵件,有意無意接觸她的身體,討好她的兒子,她卻總是無動於衷。曾有熱心同事介紹離異喪偶的男性,她也只是淡淡地把話題岔開,次數多了,便沒人念著她的婚事了。

她帶了李一塵。他是她的傘和盾,她的藉口和理由。她還沒有結過婚,如果結婚,一定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為了李一塵。他不喜歡的不成,不喜歡他的更不成,所以,不成是這次相親機率最大的結果,除非那個心動的人居然是她本人。這是芒種和夏至之間的星期六,她沒有穿她和李一塵都喜歡的旗袍,因為不想給那個即將偶遇的陌生人任何曖昧的暗示。帶李一塵在離家最近的商業綜合體從頂層玩到地下,時間也差不多了,她便在女洗手間給李一塵擦了汗洗了手,趕到見面的咖啡館。

一進門李一塵就興奮起來,因為臨門的座位上甜甜笑著的正是幼兒園裡他最喜歡的女孩,他對媽媽說,這就是我們班的苗苗,和你一樣好看。她認真看著女孩的臉,是很漂亮,有點像幾年前的茵茵,哦,名字也像,只是眼睛裡有種說不出的成熟或複雜。苗苗朗聲說,阿姨,我是一塵的好朋友,我非常喜歡您的書。她一愣,她的博士論文還沒有出版啊,一轉念,是了,去年秋天,為了讓兒子不滿三歲就順利入園,她輾轉找到園長,相談半日,還送了幾套精美的繪本,其中包括自己畫的那本,她說自己從事也熱愛教育事業,承諾可以與園方合作推出不同風格的作品,那天她與園長一拍即合,而今李一塵馬上要入園一年了,合作卻遲遲沒有開始,那些承諾便像灰塵一樣,在風中舞過又散得無影無蹤。她蹲下來,幫苗苗整理了衣領,認真地說,謝謝你喜歡阿姨的書,阿姨也喜歡你。這時一個男聲響起來,你遲到了,一塵媽媽。

她抬頭,遇上一雙中年男人的眼睛,那目光居然很像潘春曉。他說,我叫潘春安,是春曉的弟弟,潘苗的爸爸。潘苗不止一次對我說,李一塵的媽媽特別好看,就像照片裡的媽媽,她一直想要的媽媽。她說喜歡你的畫,讓我買了你的繪本,每晚睡覺都放在枕邊。他停住了,苗苗的眼裡亮晶晶的,他在女兒身邊坐下,請李小逸和李一塵坐在對面。李小逸突然想逃,她看向李一塵,只要他有一點不舒服不開心的樣子,她就會立即帶他逃離這個地方。她後悔帶了兒子,後悔讓心愛的他置身成人世界的困窘之中。打破沉默的竟是李一塵,他盯著剛端上來的巧克力鬆餅說,叔叔,我們吃飯吧,說著無比自然地給苗苗遞上一塊。

李小逸的手機響了,是潘春曉發來的信息。她說,如果不喜歡,我打電話救你。還有一封來自楊教授的郵件,她寫道:小逸,你發給論壇組委會的論文我看了,很好,很紮實。你畢業後一心教學育兒,鮮有文章發表,我一度失望惋惜。這篇文章重又讓我看到你的才氣和努力,願你在學術之路上不斷登攀,不要辜負你的天分。八月與我同去E城D大學參加論壇,請認真準備。另,此行是否考慮帶上孩子,藉機修復下與母親的關係。楊。她飛快地讀了兩遍,心緒不寧地給李一塵切牛排。兩個孩子吃得有滋有味。

9、火車

日子安靜地過著,李小逸和潘春安的關係沒有進展也沒有終止,他們常常在幼兒園門口相遇,像朋友一樣問好,有時他幫她接上李一塵,有時她給苗苗畫幾幅水彩畫。八月的中央,N城熱浪滾滾的仲夏之夜,李小逸帶著兒子坐上了開往E城的普快列車。她抱著李一塵蜷縮在軟臥下鋪,告訴他,E城的夏天有涼爽的海風,那裡有他的姥姥和小舅舅,小舅舅不姓李。楊教授沒有同行,她將於第二天早上乘坐動車前往會場。

李小逸喜歡火車,正如她喜歡一切古舊的事物。她賣掉的那套房子,原是有不少舊畫和古董的,那些都是姥姥的心愛收藏,在她和母親艱難的歲月里一件件換成了救急的錢款。而她,賣掉的那個空殼,帶著姥姥最後的一絲氣息,陳年的墨香和藥味,夾雜著海水的咸腥,眼淚的咸腥,血的咸腥,化作了她現在住所的一部分,她在她和李一塵的房子裡寫字,畫畫,讀書,備課,要給它染上更多她家族的氣息,從姥姥那裡經由媽媽延宕下來的味道,那是母系的血緣,分崩離析的網和一觸即破的結。那是一種靠不住卻離不開的關係,明明表面上已經淡下去卻早滲到骨血深處,怎樣都洗不乾淨。

N城與E城之間的鐵路,匍匐著橫跨半個省。這半個省,用高鐵或動車來丈量,就等於半個白天,而在火車上,它便延長成整個晚上。李小逸在火車的晃動中看著熟睡的李一塵。他睡得那樣滿足,那樣波瀾不驚,好像這不是他第一次出遠門,好像他對姥姥和小舅舅的存在毫不介意。他給她留下了三分之一個鋪位,她小心地倚著床沿,以免摔下去,她以為她會徹夜無眠,卻在天快亮時睡著了。

她在一個接一個的夢裡被拋起然後跌落,她像玩魔方和寫小說一樣扭轉和拼接著紛至沓來的夢境。終於,李小逸看清了那隻常常出現在她夢裡的鳥,它修長而輕飄,羽毛是纖薄透亮的白色,和她一樣有著中空的骨頭。她看到自己被抽出的脛骨,聽到熟悉的笛聲,就像一隻陶塤發出的嗚咽。她循聲尋找那笛聲的來處,看到一張美麗的臉,無懈可擊的高貴的美麗,像她愛過的一切,像姥姥,像媽媽,像大學時的女朋友,像潘春曉和潘苗,她們有著共同的眼眸,黑色的,有故事的,會流淚會滴血會唱歌的,葡萄一樣的眸子。她看到媽媽嘴角的血,看到七歲那年帶她逃離父親時她瘋狂而恐懼的表情,突然覺得自己處在一個喜劇的核心。原來她到底是和媽媽一樣的人,她們為各自生下的孩子背叛了彼此,然後因年深日久的辜負和虧欠而相互原諒。她看到潘春曉的臉頰泛出美艷的石榴紅,她感到她的身體壓上了她,越貼越緊,越來越濕,變成高山上清泠的泉水。

她突然意識到她的夢裡缺少一個人,她叫喊起來,李一塵,李一塵,她把自己喊醒了。她聽到廣播裡響起列車長的聲音:尊敬的各位旅客,由於我省中部地區暴雨,列車晚點6小時,我們即將到達的是C市車站,請到站的旅客準備下車,列車晚點給您帶來不便,我們深表歉意。C市位於N市和E市連線的正中間。她從枕頭下面摸到自己的手機,發現了許多未查看信息,它們來自導師楊梅和沿途各市文化旅遊部門。床下白色的行李箱還在,而李一塵,那個喜歡紅色、黃色、橘紅色的男孩,真的不見了。

責任編輯/王利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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