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ger書評:《在迷戀與厭倦之間》——評扶霞《魚翅與花椒》

愛讀書的tiger 發佈 2022-02-12T01:56:19+00:00

這就是向來以大膽著稱的英國美食作家扶霞·鄧洛普初登香港時面對薑汁皮蛋的第一感受,印證了她之前了解的西方人對中國飲食文化的種種傳說——中國人什麼都吃。

「這兩瓣皮蛋好像在瞪著我,如同闖入噩夢的魔鬼之眼,幽深黑暗,閃著威脅的光。」還有比這更可怕的進食體驗嗎?這就是向來以大膽著稱的英國美食作家扶霞·鄧洛普初登香港時面對薑汁皮蛋的第一感受,印證了她之前了解的西方人對中國飲食文化的種種傳說——中國人什麼都吃。其實,等待她的還有各種「驚嚇」呢!

長在牛津、學在劍橋、工作在倫敦的扶霞,心中一直懷有對美食的執拗,十一歲的時候,就有了做大廚的理想。借著一份亞太地區新聞助理編輯的工作,於1992年第一次踏上了中國的土地,與中國各大菜系特別是川菜結緣,實現了自己的人生夢想。「這本書寫的就是中國菜帶給我的出乎意料和不可思議。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個英國女孩,去了中國,啥都吃了,後果嘛,有時候還真是令人驚訝呢。」重點是「啥都吃了」以及「令人驚訝的後果」。

1994年,扶霞成功申請了英國文化委員會的獎學金,準備紮根位於成都的四川大學研究中國的少數民族文化,這只是表面上的原因,實際上她心裡想的是「魚香茄子、豆瓣醬紅燒魚、火爆腰花和花椒的香味。」正是這一年多的成都生活,讓扶霞對中國飲食以及這背後所代表的中國文化開始有了深刻的理解。對川菜非常有質感的描摹和成都市井生活的沉浸式體驗,與中國朋友的深厚情感和對中國飲食文化的懷疑、和解以至迷戀,是本書最為精彩的部分。

一大早,她就被大學附近路邊攤的軍屯鍋盔勾去了魂魄。麵團捲起的餅子遍抹豬油,中間裹著碎肉和小蔥,再撒點花椒,先在熱油上煎得金黃,再放進鏊子下面的爐膛里把外皮烤得焦香……一口咬下去油脆脆的,裡頭的面有嚼勁,味道豐富,花椒刺得雙唇麻酥酥的,像在跳舞。在扶霞的筆下,所有食物都有了自己的生命,活潑且溫暖,神秘又性感,絕對不像當初在香港見到的那兩瓣皮蛋。當然,此書非常不適合在睡前閱讀。

扶霞最終成為一名川菜大廚的秘訣有三個,後廚觀摩、正規學習和破除心魔。

她神出鬼沒地出現在那些川菜小館的後廚,向熱情好客的本土廚師虛心請教,油漬麻花的日記本上寫下密密麻麻的菜譜,浸潤著麻辣和鮮香。在九十年代,剛剛經歷過封閉生活的成都人見到「洋人」仍舊覺得新鮮,更何況這個外國人說著蹩腳的四川話,還願意跟他們在油煙瀰漫的廚房切磋廚藝,所以更加毫無保留,傾囊相授。

完全拋棄了學業的她還去參加了四川烹飪高等專科學校的培訓班,系統學習刀法、調味和火候。豬腰子為什麼要切成那麼漂亮的花?火爆和慢炒到底有什麼樣的差別?庖丁解牛為什麼是一個探討養生之道的故事?學做中國菜,真不簡單,何況是個「老外」!在一堆男學員中間,她仍然是個異類,不過當她在學校院子裡巨大的磨刀石上磨著菜刀,又做了一道色香味俱全的魚香肉絲之後,她就徹底成為川菜廚師的一員了。

當然最難的是破除心魔。吃中國菜帶來的驚喜與驚嚇,伴隨著扶霞在中國生活的最初幾年。魚翅,海參,蝸牛,豬腦花,兔腦殼,麻雀肫,鴨舌,牛肚,果子狸,狗,蛇,牛蛙,鹿鞭,鱔魚……按她的說法,「早在公元前二世紀,我那些鐵器時代的英國祖先還住著茅草棚,吃著原始的麵包、肉和稀飯的時候,根據湖南馬王堆貴族墓葬出土的資料看,中國就已經有十種烹飪和保存食物的方法……中國人會吃啊,從古至今都是如此。」所以,接受「中國人什麼都吃」也就不足為奇了。而身為廚師,以創造天下美食為己任,遍尋一切可吃之物為我所用也是應有之義。於是,被中華飲食成功俘獲的扶霞,成為搭建中西飲食文化交流的使者,通過寫作向西方介紹中國飲食文化的包容與新奇,以期消除誤解,讓更多西方人對中國美食產生嚮往,品嘗一下除了春卷、菠蘿咕咾肉和炒飯以外的其他味道,而不是道貌岸然地批評中國人獨特甚至「殘忍」的口味。

扶霞的英國老鄉會不會因為她的這本中國美食文化指南從而愛上地道的中餐,現在還無從得知。一次她在牛津的年度飲食座談會上給一個陌生人嘗了口花椒,沒有提前打招呼,這味道讓對方「雙唇在歌唱」,還以為扶霞想毒害他。文化使者的工作任重而道遠啊!她當然也試圖讓中國朋友了解並喜歡西餐,目前看也不成功。西方人對中餐有誤解,中國人對西餐恐怕也是如此。太簡單,涼的,味道太淡……一次扶霞為朋友們做了一頓西餐,三四個菜,被大家評價為過於古怪,還一致要求往烤牛肉里加點辣椒醬提味,吃完後還問有沒有米飯。

確實,那個時代最風靡的西餐在中國人眼裡就是麥當勞和肯德基,起碼還是熱乎的,「只有野人才吃沙拉呢」。扶霞也注意到,中國人把不認識的人叫做「生人」,認識的叫做「熟人」,這樣的態度反映了一個事實:中國人傳統上就是不愛吃生食的。不過也不盡然,即使扶霞費盡口舌描繪油煎鵝肝醬、大蒜鳳尾魚烤羊肉、牛油烤生蚝這些聽起來就滋滋作響的美味,面前的中國人仍舊無感。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如何打破藩籬?或許只有一猛子扎進生活才行,扶霞就是這麼做的。騎車穿行於大街小巷,和「蒼蠅館子」的老闆擺擺龍門陣,裹著羊皮襖擠在拖拉機上去看春節慶祝活動,跋涉千里去偏遠山村採摘貢品花椒……

書中每章文末都附有扶霞精心挑選的川菜菜譜,但更為重要的,恐怕是她對90年代至今,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和精神風貌的深切感受與直言不諱。不論是因拆遷而消失殆盡的成都市井生活,還是邊疆地區的文化陋習,不論是皇家御膳留給後世的惡劣影響,還是青山腳下自欺欺人的農家樂,人和食物、冷與熱之間的糾纏遊戲,無一不反映著世俗文化的變遷。說到底,水土與人相互滋養,這水土,轉化成飲食,千變萬化,藝術的,惡俗的,濃烈的,清淡的,筋道的,柔和的,離不開活生生的人還有不變的文化內核。儘管在西方人眼裡,中國人都是一群怪物,「什麼都吃」,但中國大眾的傳統飲食「卻可以作為整個人類社會學習的範本……大量簡單烹飪的應季蔬菜;各種各樣的豆腐;極少量的果脯;再來一點點能夠增添風味、供給營養的肉和魚。」這確實是真知灼見。

除了成都,扶霞到訪過北京、上海、長沙、廈門、蘇州、揚州等諸多城市,但對成都和川菜感情最深,畢竟魚翅吃的少,但花椒管夠啊。可多次的成都之行,讓扶霞漸漸產生疲累厭倦之感,長期深處異鄉的她不堪其苦,急需救贖,「除了菜譜和草圖,我的日記里還寫滿了鄉愁與絕望」。直到她遇到了揚州的淮揚菜,才又燃起了心中之火,就像初到成都一樣迷醉其中。中華廚祖伊尹認為烹飪是門平衡的藝術,從麻辣的川菜到溫和的淮揚菜,扶霞也找到了自己內心的平衡。這未嘗不是關於人生的絕妙隱喻,麻辣之極歸於平淡。

扶霞說在中國學習烹飪,產生了令人驚訝的後果。那是在離開湖南後不久,她到英國肯特郡一個小村莊去散心,路遇一群大鵝。去中國以前,那在她的眼裡不過就是鄉村風景的一部分。現在,她下意識地想像,鵝肉放在豆瓣醬和花椒里一起燉,鍋子在煤氣爐上咕嘟咕嘟冒泡……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這本遊記,正是用輕鬆愉快的語言,讓我們清晰地看到了她心路歷程的變化和一個西方人眼中生動豐富的中國。雖然各色食材常常讓人垂涎三尺,但也沒有妨礙我們透過文字了解到她面對中西文明巨大差異時的掙扎與苦惱、錯愕與彷徨。當然,透過紙背的幽默與親和力,離不開譯者何雨珈的功勞,她作為川妹子對川菜的理解,天然成就了這段合作的佳話。

劉欣在《一個英國人在中國的美食體驗》中誇獎扶霞「是一個特別勇敢的女孩子……畢竟作為一個中國人,我還不敢吃甚至不敢看兔腦殼兒呢。」要不要試試從吃一條簡單的菜青蟲開始?然後也把口感寫下來,比如,「我咬了那柔嫩的身軀,我用舌頭感受到那小小的奶嘴一樣的東西,然後吞了下去……菜蟲本身味道寡淡,吃著水汪汪的。」扶霞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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