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庫全書」毒,「焚書坑儒」烈,「罷黜百家」易遭誤解

愚魯的詩詞課 發佈 2022-05-17T07:58:19.700360+00:00

「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卻既沒滅書也沒殺人,只是這八個字聽起來過於鋒銳。「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和另兩件事雖說都是文化政策,但性質不同。

「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卻既沒滅書也沒殺人,只是這八個字聽起來過於鋒銳。


「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和另兩件事雖說都是文化政策,但性質不同。為了您看著方便、我這兒好說,就這麼寫吧。

先說結論,即「四庫全書」和它背後「文字冤案」的破壞力是持續性的,深刻傷害了中華士氣——它在「文化惡政排行榜」上穩居第一;「焚書坑儒」大有名,但其酷烈的破壞被漢初的一系列文化重建工作所攔阻,大量先秦經典並未失傳,在今已是靜態的陳跡。至於「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說它不是壞事亦不為過,近代人對它「壟斷思想,失去自由」(易白沙)的批評系求全責備,大而無當。

所學有限,愚才更淺,權做一簡單分析,以期辨明基本的是非。

三件事的性質有何不同?

性質上,「四庫全書」和「焚書坑儒」比較接近,「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比較特殊。前兩件事都是典型的惡政。

其一,滅書或改書,嚴重阻礙了文明傳承。區別只是「四庫」滅書逾萬部、改書覆蓋前朝及幾乎所有少數民族文獻(呂思勉),而「焚書」的打擊面小太多(沒那麼多可焚,動機也不同)。其二,嚴刑或殺人,深刻踐踏了文明傳承者的尊嚴。四庫文人攜手遍地鷹犬,前者負責滅「文」後者滅「人」,受難者以千計,殃及者無算;「坑儒」殺了460多人(司馬遷),一說700多人(孔穎達引衛宏)。

「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卻既沒滅書也沒殺人,只是這八個字聽起來過於鋒銳。文景之世,「稽古禮文之事,猶多闕焉」,武帝遂召見董仲舒、公孫弘等商議文化重建等工作。其實董仲舒的建議很激進,接近「罷黜百家」等八個字的字面意思,「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班固)。——好在漢武大帝最終沒重用他(用了更講實際的公孫弘),也沒全聽他的。

首先,「獨尊儒術」就沒全聽他的。漢武帝是啥人?一番對策,儒家學說的重點瞭然於胸。對於公羊學裡的大一統、內聖外王、尊王攘夷、伸君抑臣等等,「嗯,很好,我要了」;至於天道不變、法於先王那些,於事不合,「要以『更化』的眼光看問題」(班固)。武帝的「獨尊儒術」絕非「盲從儒術」。宣帝繼之,直言教訓崇儒的元帝說「漢家自有制度,本霸王道雜之」(班固)。——「獨尊」直接砍半。

其次,「罷黜百家」完全沒聽董仲舒的。兩漢不僅是儒學發展的時期,西漢初期及東漢以後,老莊道家亦盛於世;還有我們都知道的漢明帝的那個夢及後來的「白馬馱四十二章經」。若兩漢真地走「焚書坑儒」或「四庫全書」的路子,何來魏晉名士的抱膝長嘯和「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所謂「罷黜百家」,較準確的理解是「經費上、人事上,相對傾斜儒家」或「以儒家為主流思想」。

到這裡,大家一定看得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和「四庫全書」、「焚書坑儒」的不同。看他們的歷史評價也知道:從古至今,沒人說「焚書坑儒」好;近代以來,太多人為「四庫全書」感到錐心,魯迅稱之「陰險」、「驚心動魄」,呂思勉稱之「狠毒」、「一意孤行」。但正史總把「罷黜百家」作為漢武帝的重要功績(班固,姚思廉,司馬光等);近代以前,學界亦從此看法(韓愈,歐陽修,顧炎武等)。

此中固然有儒生們的立場問題,但也體現了基本的是非。

「四庫全書」和「焚書坑儒」的可同情之處

總說「罷黜百家」如何如何好,難道「四庫全書」和「焚書坑儒」毫無可同情之處嗎?沒有100%的壞事,何況影響深遠的歷史事件。

「四庫全書」的可稱道之處主要是對文獻的保存。毀的書多,留下的書也不少。不擺數字了,隨便能查到。只是自清代迄今,學者沒得選了才選「四庫版本」。無他,便是留下的那些書,改得太厲害。乾隆親自指示了三種改書尺度:1、對於「牴觸本朝者」,直接毀了,改都不改;2、有關前朝能臣的文字,寫劉宗周、熊廷弼他們的,「改易字句,無庸銷毀」;3、寫前朝忠臣的,「只須酌改」(《清史稿》)。

只是不知:若乾隆君臣沒那麼「努力」而放任天下書籍自然傳承,我們今天看到的典籍是更多還是更少?更優還是更劣?「四庫全書」當然有「保存文獻」這一可同情之處,但過於誇大它的話,是否沒法應對我提出的問題?換言之,把「四庫全書」抬得太高的人,是否需要證明一下「沒了它,典籍的傳承效果一定更壞」或「中國的學術一定更差」。——話說回來,「保存文獻」這一長處還是要承認的。

個人最過不去的坎兒是:沒有「四庫全書」之前,即宋明之世,中國仍不乏大學者;而在它問世之後,尋常人也看不到,且並不見清代中後期的誰能達到程朱、陸王的高度。所謂「保存文獻」,其實無異於「封存文獻」。倒是對於今天的學者,「四庫全書」已是公共資源,裨益更大。難怪常見現代人夸它(張岱年,任繼愈,羅家祥等),而極其少見前人夸它。——這個意義上,福澤後世了。

再看「焚書坑儒」。首先,「坑儒」完全不對,不管殺的是儒士還是方士。看「焚書」,其最大的正面作用乃力挺郡縣制。始皇34年,齊人淳于越建議恢復分封,丞相李斯反對,但哪種反對最有效呢?即人是滅不完的,「掀桌子吧」,奏諫滅文——於是焚書(司馬遷)。李斯與乾隆堪稱「邏輯伴侶」!公允地說,雖然始皇君臣的手段壞透了,但郡縣制的根基得以進一步夯實,並深刻影響中華文明至今。

總得看,「四庫全書」的可同情之處在於「保存文獻,澤被後學」,「焚書坑儒」的可同情之處大得多,在於「穩固中華一統的根基」。此處的「同情」,不是真正的同情,而是「了解之同情」(錢穆)。1、不要從動機上考訂一件事,主要看其過程的代價及影響的好壞,即儘可能摒棄個人好惡。2、不能把歷史事件封存在歷史的片段里看,而應賦予其流變的時空,即儘可能以發展的眼光看問題。

「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意義

開頭說了,它首先是對「焚書坑儒」的補救。武帝不僅沒殺人,還給讀書人以名譽和發展機會,「遂疇咨海內,舉其俊茂,與之立功」;不僅沒毀書,還能「選豪俊,講文學」,甚至「協音律,作詩樂」,開啟孔孟之後又一文化盛世。到什麼程度?班固動情地讚美道「雖《詩》、《書》所稱,何有加焉」,亦即恢復到先秦的文化水平,或可理解為《詩》、《書》裡的昇平治世都相形見絀。

當然,武帝的問題是禿子頭上的虱子,「邊庭流血成海水」。但不得不說,他的文化政策,起碼到班固的時代,仍為讀書人所推崇。上文說了,「罷黜百家」等八個字只是聽上去霸道。實際上,百家之學依然可以自由研究,甚至外來的佛教都是被歡迎的,「罷黜百家」言非其實;相比之下,「獨尊儒術」更符合事實,「霸王道雜之」非「霸墨道雜之」或「霸黃老雜之」,彼時的政治哲學至少有儒家一半。

大家有沒有想過一個可能,即「獨尊儒術」而「兼有百家」(非「罷黜百家」)並非只是兩漢的現實,而是貫穿於國史的普遍情況?

先秦不必說,百家爭鳴。兩漢說過了。三國魏晉南北朝時,政府雖仍然尊崇儒學,但老莊與佛學成社會大風尚,看那些嬉皮士似的「建安七子」或「竹林七賢」。唐代,既有杜甫這樣標準的儒士又有李白這樣道家色彩的人、王維這樣佛家色彩的人,長安更是匯集了彼時世界上泰半的宗教。宋代保守一些,但依然有「鵝湖之會」,致使心學得以啟蒙。明初較保守,中晚期又開放,就提一個人:王陽明。

便是清代,「四庫全書」以前,我們還有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等一批逸民學者在做哲學批評和史學批評,還有金聖歎、納蘭性德、曹雪芹等並不合於主流儒家的大天才。「四庫全書」之後,訓詁學、金石學等小學學術皆有發展,然思想界「萬馬齊喑究可哀」,未幾,整個中華便急墜入「我勸天公重抖擻」的時代。但沉重的烏雲盡頭,嚴復、李善蘭、蔡元培及後來的「五四一代」依稀可見。

可以說,儒學是中國人最主要的學問,但儒學對百家之學並不是封閉的,爰以成為無比宏大、瀚海汪洋般的文明結構。便是現在,政治家仍能從中選擇社會所需,各種專門學者仍可從中汲取智慧和靈感,連最普通的老百姓也能根據它的指導生活。所以我不能認同那種將「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等於「壟斷思想,失去自由」的批評。這八個字應該原封不動地送給「四庫全書」,而非海納百川的儒學。

最後,完成題目里的算式

最後,回到本文的題目,「四庫全書」是否能等於「獨尊儒術」加100個「焚書坑儒」(原題目《「獨尊儒術」和「焚書坑儒」之間,差了100個「焚書坑儒」》,嫌太取巧,最終沒用)?

明面上這是一道加法,其實是減法,或稱「帶負數的加法」。它的真正含義是:「獨尊儒術」作為一個很大的「文明成績」,減去100個「焚書坑儒」,是否還能保持很大的正值而不會被「四庫全書」的巨大負值抵消掉(見瑪雅文明)?答案應該是樂觀的。儘管中華學術的成績必須扣去這兩道大題的分數,但今天的孩子仍然在讀《論語》,社會仍然主張「仁義禮智信」,且中國人正在不斷撿起失掉的自信。

【主要參考文獻】司馬遷《史記》,班固《漢書》,姚思廉《陳書》,孔穎達《尚書正義》,司馬光《資治通鑑》,顧炎武《日知錄》,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阮元《四庫未收書目》,呂思勉《中國歷史常識》,錢穆《國史大綱》、《中國學術傳統精神》等。

寫於北京家中

2022年5月11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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