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潔 | 夢想開始的地方

星河literature 發佈 2022-07-07T02:00:03.117258+00:00

我相信,當年一首小詩在那張報紙上變為鉛字的瞬間,一個文學的夢想便已穿越生命的時空,義無反顧地開始飛翔了。

作為一個在張家口工作了22年的人,我把生命最寶貴的年華留在了那片土地上;而作為一個寫作者,張家口日報(張家口晚報前身)絕對是我文學的處女地。我相信,當年一首小詩在那張報紙上變為鉛字的瞬間,一個文學的夢想便已穿越生命的時空,義無反顧地開始飛翔了。

1

1970年8月,我們天真而狂熱、單純而憂鬱的一群青年學生,作為最後一批「臭老九」被打發出學校。我們似一群迷途的羊羔被趕散在黃土高原和蒙古高原的交接地帶,「咩咩」地呼喚著人世間的善良、真誠和溫暖。塞外張家口一下子分來了1300多名大學生,之後又被分散到張家口各縣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從北京大學、北京農業大學、中央財經學院、天津大學、河北農大等五所大學走來的11個懵懂青年男女被分配到蔚縣一個黃土圍牆、黃土屋頂的小山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小村的名子叫石垛。那時,每日伴隨我們的是玉米、果林、毛驢、鋤頭、鐮刀、牧鞭……我們每日趕著七、八頭毛驢來到被洪水衝決而形成的幾丈深的斷澗深壑里,毛驢在溝底無聲息地啃草,我們把草帽往頭底下一枕,十幾個男女學生就那樣齊排排、長條條地躺在草溝里望天望雲,心事像天空飄渺的白雲,不知歸宿在哪兒?

當我們用轆轤從幾丈深的水井裡一次只攪上半桶水時,當我們趕著毛驢車從吉家莊公社(那時的鄉鎮都叫公社)糧庫買回每人每月幾十斤玉米面和二兩食油時,當我們十幾個男女學生輪流當炊事員在北方炕頭大鍋里燒玉米秸貼玉米面餅子時,當抽調我們去大南山東杏河搞「鬥批改」、恆山六月的雪花棉絮般飄逸在我們純真的驚詫和虛妄的激情里時,我們是那樣虔誠無瑕、無欲無望地接受著北方小山村的「再教育」啊!

我是在北方那個小山村石垛嫁給了我的北方男人。我的丈夫是我的大學同班,我們在大學前四年裡見面連話都不說但在第五年我們相愛了。愛使我伴隨他來到了貧遠而寒涼的塞外。

1971年3月,我們花三角錢從勞動鍛鍊的吉家莊公社領了一張結婚證後,就把兩人各自的破被子抱到一個屋裡了――石垛村的村幹部為我們兩人找了一戶農民的一間空房子。沒有祝福、沒有儀式、沒有家俱,我們僅花幾角錢買了一個裝縫紉機的紙箱子裝我們的破衣爛衫,我們就這樣結合了!我堅信我嫁給這個北方學生一生會有依有靠、有指有望。

在蔚州老鎮古老的四合院裡——遍布古城池的青磚灰瓦的四合院——有著舊日北京四合院的風格和氣韻——在四合院西下房冰涼的土炕上,我生下了白晰潔淨、體重達八斤三兩的兒子,生下來就睜開雙眼、骨碌骨碌轉著眼睛看世界的兒子啊!兩年九個月後,我又在另一處四合院東下房冰冷的土炕上生下了我的第二個兒子,生下來紅光滿面、體重七斤六兩的兒子,生下三天才睜開雙眼看世界的兒子啊!

從此,日復一日,我在蔚州古鎮窄瘦的小巷裡穿梭,買菜、買糧、買煤、擔水、上班、送兒子上學;在漆黑的夜裡,我背著或抱著兒子去醫院給他們治病;在寒冷的冬天,我認識了北方的煤並學會了在鐵爐子裡把它們生著,爐子生著後,冰窖般的小屋便逐漸地暖和了起來;秋涼的時候,我向鄰居的大媽、姐妹們學會了醃菜:粗實的芹菜梗、碩大肥厚的青椒、鮮紅的胡蘿蔔、嫩綠的黃芥菜、瓷實的元白菜,我都能把它們切成很細的絲,然後放進蔚州人特製的黑亮黑亮的釉缸里醃起來,幾缸醃菜夠我們一家人吃整整一個冬天。後來,鄉下的婆母來了,她認定我醃的菜比她醃的吃起來香。以至於在物資豐富的今天,我一想起蔚州酸香酸香的醃菜就口流饞水。

我始終懷念在張家口蔚州那段很清貧、很辛苦、很瑣碎、也很女人的歲月。

懷念的何止這些呢?作為一個寫作生命,我始終認定,我是在蔚州那塊土地上開始了我文學的發端。在蔚州度過的漫長的日子,那塊土地上的寒涼和艱辛,以及所有的愉快與愁苦,包括屈辱、隱忍、奮鬥,包括高尚、卑劣、勞動、創造……最終都成為我文學永遠的營養。

2

我是在蔚縣這塊土地上度過了人生最寶貴的一個時期,從1970年8月我大學畢業分配至蔚縣,到1984年3月調往山城張家口,我在那裡生活、工作了近14年;1992年我又調離山城到河北省作家協會從事專業創作。無論怎麼說,25歲至47歲絕對是生命時光里的一段精華,我怎能忘記和虧欠這段時光呢?

應該說,我是在不斷地寫作與回眸中認識世界的,也是在不斷地寫作與回眸中,我人生的過程清晰了起來,我生命的青春度地清晰了起來,我對接納我文學處女作的那張報紙清晰了想來……

1980年代,中國迎來了文藝全面復甦的時代,傷痕文學、反思文學以前所未有的力量震撼著億萬國人的心靈。已在非文藝部門做了10年經濟工作的我,一顆曾經屈辱、壓抑而渴望傾訴的心復活了!1980年,以父親苦難人生為原形的中篇小說《遭遇》先後被《人民文學》《長江文藝》《當代》退稿之後,我便開始了詩歌的寫作。我斷定沒有強大的虛構能力寫小說會成為我的大障。

我的丈夫14年不在蔚州老鎮上上班,他分配在一個地直煤礦,每月只回來兩三天看我和兒子,忙了就不回來。我把所有的思念和愛縫合在我和兩個兒子相依的日子裡。一隻15度的低功率燈泡從窯洞房的穹頂垂掛下來,垂成一隻橙黃色的小太陽,夜夜照亮睡熟的我的兩個兒子,也照亮落在稿紙上的我的詩行。

一首小詩《金色的衣衫》誕生了——

小詩短而清純,僅有30行,卻用了12個同樣的詞彙「金色」,那實在是一個「金色」的夢想開始插翅了!實在是一個感恩、反思的生命開始萌芽了!

我把小詩裝進信封,寄給了張家口日報。這是我文學之路上的第一次投稿。

今天,我已成為一個發表、出版了33部書、700餘萬字作品的作家,但我難以忘懷投寄這首30行小詩時的緊張和盼望。1981年「六一」兒童節不久,我發現《金色的衣衫》在報紙文藝副刊發表了(那時每個單位都訂有張家口日報)!作為寫作者,我有過無數次發表或出版作品的幸福和快樂,但我始終不能忘懷《金色的衣衫》發表後的震撼和驚喜。我高舉著發表作品的報紙,在20平米的一間辦公室里,歡呼著、蹦跳著、旋轉著。同室工作的女孩善善地望著我,嘻笑著、羨慕著。

此後的年月,我的詩歌、散文、報告文學在《詩刊》、《星星》詩刊、《詩神》、《作家》、《散文》、《人民文學》、《十月》、《長城》、《長城文藝》等全國百餘家報刊連篇累牘地發表,我與我數百篇(部)作品的許多責編有著深深淺淺的交往,但我難以忘懷與我處女作責編的一段友誼。《金色的衣衫》的責編叫孫新民,這是作品發表兩個月後我知道的一個姓名。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編輯作風實在是太好、太讓人懷念。那時的投稿不用貼郵票,把信封的一角剪掉即可免費郵寄。各報刊編輯部每天收到郵局送來的稿件都是以麻袋計量。要知道,一個麻袋的容量能盛近200斤玉米啊。編輯們每天一麻袋一麻袋地對自然來稿進行拆封閱讀,採用不採用都一封封給作者回信。《金色的衣衫》發表後,我沒等收到編輯部回信就又把信封剪角後再寄去了幾首詩,孫新民在以麻袋計數的來稿中發現了我的詩,然後他給我來信了——

梅潔同志:

你的三次來稿都是我處理的,來信我也都看過了。不知你什麼時候開始寫詩的,也不知你原來在什麼地方工作。初次接觸你的詩就有一個較好的印象:你的詩構思好,節奏歡快、舒暢。你站在一個年輕的母親的角度在寫孩子的生活,很有特色。觀察細膩,有時代感。希望你能挖掘新的題材,寫出更好的作品來。

在指出二次投去詩稿的優缺點後,孫新民又寫道——

請注意留底稿。來稿要儘量短些,要注意詩歌的感情,不要過多的悲嘆,要明朗(與晦澀相對而言)、向上,鼓舞人心。

落款處是一個紅色方塊印章「張家口日報編輯部副刊科」,「孫新民」三個字簽在了紅色方塊章的下端,時間是1981年8月6日。

在今天歲月走過了38年之後,我從過往年月里保存的近500餘封全國各報刊編輯、作家來信中,找到了我處女作責編孫新民的這封來信以及他後來的幾封書信。讀著這些簡樸的信函,就覺著有一縷暖流從歲月深處流淌而來;就看到清瘦的、俊朗的、戴著黑色邊框眼鏡的孫編輯站在不遠處向我微笑;就開始深深懷念文學新質撲面而來的1980年代。

3

前面說過,我始終懷念在蔚縣那段很清貧、很辛苦、很瑣碎、也很女人的歲月。

我把這歲月里的點點滴滴不斷寫成詩、寫成散文。

比如,我寫了許多關於兒子的詩:《媽媽的寄託》《啊,雲朵》《深夜,我守護著兒子的夢》《孩子,如果媽媽愛你》……我寫了許多在蔚州那塊土地上的思念:《愛的履歷》《南竹嫂》《在這塊土地上》《童年舊事》《牛牛》《考場小記》《鄉歸》《臘月》……這些作品在上世紀80年代,多篇都獲過省內外很高的獎項,比如《在這塊土地上》獲河北省首屆文藝振興獎,《童年舊事》獲吉林省作協第二屆「作家獎」。當年在塞外寫就並發表的《童年舊事》《那一脈藍色山樑》《愛的履歷》《賀坪峽印象》等,迄今已被收入中國240餘種文學選本和經典文庫,數篇作品被收入大、中、小學語文教材、課本和讀本。

塞外那片寒涼的土地是放飛我文學夢想的駐地。1987年,北嶽文藝出版社隆重出版了我的第一部散文集《愛的履歷》,首印8000冊一銷而空,以至於我自己後來想買些書也難以購到。1989年我去青海格爾木參加青冀兩省散文研討會時,才從西寧市新華書店買回僅剩的兩本《愛的履歷》;

今天,在我寫這篇懷念文字時,我非常感恩的是在這部收有我45篇作品的處女著中,竟有21篇散文是發表在張家口日報上的。我至今都很驚訝,塞外山城的這張報紙曾給了我怎樣的牽攜和支撐呢?很多年裡,我都把我的文學之路看作是生命對於大山的攀登,我曾在《女人的風景》一詩中寫道:「最初上山的時候/女人看到山頂的岩石都在開花/女人被感動得淚水漣漣」……對於我這樣的創作生命而言,誰能說山城那張報紙不是我艱難攀越中不斷張望的「岩石都在開花」的峰脈呢?

至今,我都懷念那些在許多年裡舉著山野之花在山頂向我不斷招手的報人:杜玉發、吳德源、楊兆祥、孫新民、李志強、楊炳海、張美華……

我懷念1997年張家口晚報(1993年張家口日報改版為晚報)以頭版套彩、圖文並茂發表了「梅潔散文研討會」的報導文字,那時,我已調離山城6年、在省作協從事專業創作,但這張幫助我成長的報紙還是在繼續幫助;

我也很懷念2005年,素昧平生的晚報編輯張秀梅打來長途電話,告訴我張家口大清河要蓄水了,秀梅知道我曾在那裡生活了幾十年,她讓我寫篇文章,她說我聽到這個消息肯定有感受。我從秀梅的電話里仿佛聽到了那條曾經乾涸、荒蕪了半個多世紀的河的水聲……懷著感恩與祝祈,我寫下了《夢中的河流》……

懷念的何止這些呢?

對於在塞外度過了四分之一世紀的一個創作生命而言,也許瀰漫一生的都是那塊土地上的四季悲喜,以及悲喜中悠遠的傷感和溫暖之情。

作者簡介:


梅潔(1945年11月21日——),女,湖北省十堰市鄖陽人,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常務理事,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河北作協散文藝術委員會主任。獲省「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和「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稱號。1970年中國農業大學經濟系畢業。1980年開始文學創作,現已出版、發表《愛的履歷》、《生存的悖論》《一隻蘋果的憂傷》《大江北去》等詩歌、散文、中長篇紀實文學13部集、350餘萬字。曾獲中國作協「第二屆魯迅文學獎」(2001年)、首屆「全國徐遲報告文學獎」(2002年)、首屆「全國冰心散文優秀作品獎」(2002年)、「第五屆《十月》文學獎」(1995年) 、全國「第八屆五個一工程獎」(2001年)等50餘種獎項。《跋涉者》、《童年舊事》、《賀坪峽印象》、《橄欖色的世界》《山蒼蒼,水茫茫》等被收入中學語文讀本及大學文學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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