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誤的時間,遇到對的人(已完結)

貓妹說故事 發佈 2022-07-17T15:50:41.906036+00:00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向陽公園聚集了一幫流氓畫家,打著交流藝術的旗號,每當有人路過就一窩蜂撲上去,不買畫就不讓走,過路人不勝其煩。

1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向陽公園聚集了一幫流氓畫家,打著交流藝術的旗號,每當有人路過就一窩蜂撲上去,不買畫就不讓走,過路人不勝其煩。可就是這樣嘈雜的環境,謝霜還是在泱泱眾人中一眼看到了他。

身材秀雅氣質乾淨,襯衣袖子隨意挽起,露出線條優美的手臂。石磚地上擺著肖像畫和一疊素描紙,應該是旁邊美術學院的學生。僧多粥少競爭激烈,旁人都使出渾身解數向過路人兜售,他卻不發一言只是默默作畫。因為氣質出眾,倒有不少女生跑來搭訕,可不論怎樣戲弄挑逗,他都一板一眼正正經經,讓人自討沒趣。

謝霜也算閱男無數,可這樣的不解風情,倒也是頭一次見。她徑直走過去,坐在他面前的小馬紮上。

男生停下手中畫筆,抬頭看她一眼,微微點頭算是打了招呼。謝霜正襟危坐,眼神肆無忌憚地打量著對面之人。

膚色白皙,眼神沉鬱,輪廓分明的面容是介於男人和男孩兒間的青澀。他低著頭,碎碎的劉海耷拉下來,遮掩住了眉目,偶爾將下巴抬起,可以看到長長的睫毛和清冷的眼神。緊握畫筆的手非常漂亮,溫潤修長,指節分明,讓她忍不住暢想這雙手觸摸肌膚的感覺。

謝霜一路看下去,從修長的脖頸掃到結實的小腿,越看越喜歡。她自詡是個專一的人,自打出生口味從未變過,她就是喜歡這種身材矯健唇紅齒白的小白臉,眼前的男孩子,簡直就是按照她的口味量身打造的。

十五分鐘後,畫完成了。

謝霜看著手中的畫,筆觸精妙惟妙惟肖,納悶他都沒抬頭看幾眼,怎麼就能畫得如此傳神。她的心蕩起莫名其妙的漣漪,神色有些複雜。

「謝謝,十塊錢。」男生禮貌提醒她。

謝霜如夢初醒,掏出五十塊錢遞給他。

男生轉身去找錢,謝霜瞟了一眼他泛黃的袖口,說了句「不用找了」便轉身離開。可沒走幾步,就感覺一陣風從後面撲過來,接著衣角就被人拽住了,還沒等反應過來,男生已經把錢硬塞進她手裡。

謝霜看著手心裡皺巴巴的一團覺得好笑,她眯著貓一樣的眸子上下打量他,嫣紅的嘴唇勾出一絲嫵媚笑意,「你叫什麼?」

男生被她太過侵略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可還是非常鄭重地把名字告訴了她。

「丁瀟。」

2

深夜時分,當城市大部分人剛剛進入夢鄉,「春色撩人」夜店這才開始了一天中最輝煌的時刻。

謝霜穿過人聲嘈雜的走廊,推開盡頭的一扇大門。

她習慣性地朝床上掃了一眼,正巧,坐在床邊的男人也抬起頭來看她,也許是她的目光太過於犀利,男人目光明顯一縮,然後飛快地把頭低下。謝霜嘴角一勾,把手裡的漆皮坤包隨意往床上一扔,就開始麻利地脫身上的衣服。

謝霜的舉動明顯把那男人嚇到了,他的臉忽然通紅,慌亂擺擺手,然後哆哆嗦嗦地說:「小姐……咱們能不能先聊聊……」

謝霜把正在反手解胸罩的手停下,只穿著黑色蕾絲三點式,就大模大樣地坐在男人的身邊,從旁邊的坤包里掏出一盒三星,然後用纖細的手指抽出一根,點上。她吸了一口,吐出薄霧幽幽的煙圈。

「當然可以,聊什麼,你說吧。」

男人緊張地搓搓手,然後開始絮絮叨叨地講自己的故事。

那一晚,謝霜就好像與猛獸搏鬥一樣,驚心動魄得好像隨時隨刻都會有性命之憂。她被那人肥肥的一攤肉蓋在下面,壓得直喘粗氣,心中蕩漾起一種為事業犧牲的悲壯。

凌晨五點鐘,謝霜像往常一樣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一進門,死黨陳月明正往自己的腳趾頭上塗著五顏六色的指甲油。

「告訴你多少遍了,不要在家裡關窗塗指甲!」

謝霜伸手來胳肢她,陳月明最怕癢了,大笑著求饒。玩累了,兩個人腿搭著腿,擠在一張小沙發上互相依偎取暖。謝霜從漆皮包里掏出一盒煙,抽出兩根,給陳月明扔過去一根。

兩個人靜靜躺在那裡,一邊講今天的所見所聞,一邊吐出寂寞迷離的煙圈,任由時間隨著菸捲明滅而流淌。

謝霜說:「我今天碰到一個男孩子,長得很像以前的林生。」

陳月明一愣,「林生……就是那個你恨不得剝皮拆骨挫骨揚灰的林生?」

「是的……」

3

年少的謝霜曾經深深迷戀過一個人,他的名字叫林生。

林生長得高高帥帥,是校園裡的紅人,每個年級的女生都認識他。十七歲的謝霜情竇初開,把自己的第一粒情竇種在了陳生身上。

謝霜覺得,林生是喜歡她的。於是,兩個人偷偷摸摸談起戀愛來。他們會互傳簡訊,簡訊的內容露骨而眼熱,謝霜臉一紅,就趕忙刪掉了。

不久,他們接吻了。

林生的舌頭很靈巧,他輕而易舉就撬開謝霜緊閉的牙齒,謝霜的舌尖與他纏綿在一起,就好像一對雙雙在花間曼舞的蝴蝶。林生的雙手順著她的纖腰滑動下來,謝霜感覺他是在脫自己的衣服,一下子清醒過來,猛地推開他。

林生不可思議地看著滿臉通紅的謝霜,銳利的眼神瀰漫著跳躍的憤怒。

「不行……」謝霜紅著臉,低頭整理亂七八糟的衣服。

「你不愛我,謝霜。」林生的語氣寒冷如冰,「如果你愛我,會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給我。」

謝霜沒有經歷過這些,她確實不知道上床跟愛到底有什麼必然的聯繫。林生斜睨謝霜的滿臉猶豫,拂袖而去。

謝霜拉住他,滿臉都是獻祭似的莊嚴聖潔。

「我愛你,我願意。」

謝霜像一朵含羞待放的花,被林生一層層地剝離羞澀。她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懼,握緊雙手直直放在兩側,只覺得兩排牙齒都在咯咯地打顫。

第一次,謝霜並沒有感受到任何快感,林生的安撫也顯得有些漫不經心,但是,她還是感受到了一種從內心釋放出的感動。當她看到潔白床單上的紅色印跡時,一下子哭了出來。她希望同樣的感動可以在林生的臉上看到,可是,此時此刻的他正在旁邊呼呼大睡,這讓謝霜不禁有些沮喪。

第二天,全校的師生都知道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謝霜被人睡了!

林生對此事繪聲繪色,大肆宣揚,謝霜一開始怎麼樣的拒絕,後來又怎麼在他的巨大魅力下輕解羅裳,一開始怎麼樣無措,又如何在他一步步指導下剝離第一次的羞澀,成為一個可以尋歡作樂、懂得男女之愛的浪蕩女人。

「看起來挺高傲的,在床上還不是一個樣。」林生得意洋洋。

全校師生都知道了,一向看起來沉悶不語的謝霜,被一個壞男人用甜言蜜語騙上了床。而那個男人,又飛快的好像丟垃圾似的甩了她。

眾人的談論有一些大快人心的味道。

林生成了一個英雄,而她,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蕩婦。

謝霜想死,但卻沒有勇氣,所有人都躲她遠遠的,她沒有一個朋友。謝霜成了一具自我唾棄的行屍走肉,她眼中的神聖愛情,已經變成了人人都可以譏諷的可憐笑話。

這個世界上最無恥最骯髒的就是愛情,那只是人們為了達到目的所杜撰出來的玩意,謝霜感謝那場遭遇,讓她早早看透了愛情的真諦,此後不管多麼光怪陸離多麼五光十色,她都可以不屑一顧百毒不侵。

4

節奏激烈的音樂震耳欲聾,舞池中儘是群魔亂舞。

謝霜情不自禁跟隨節奏搖擺身體,紙醉金迷夜夜笙歌,酒精可以暫時麻痹神經。不遠處的領班正在訓手下員工,滿嘴的污言穢語讓謝霜也禁不住側目注視。被訓的員工看來是新人,雖表面一副虛心受教的模樣,可面容冷凝,嘴唇緊抿,低垂的眼皮是竭力隱藏的不耐和孤傲。

怎麼是他?

謝霜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走上前打圓場,「訓兩下就行了,還是個孩子,別太苛刻。」領班跟她相熟,也就坡下驢給了面子,只象徵性地告誡幾句就走了。

領班都走遠了,丁瀟還是直直杵在那裡,像是跟誰慪氣似的,堅定不移地執行懲罰。

謝霜微微一笑,「人都走了,你還站這兒?」

他猛然抬頭,一瞬間呆愣住,原本黯淡無光的眼神划過一絲驚喜。

謝霜挑挑眉,「還記得我嗎?給我畫過畫的。」

丁瀟用手撓撓頭,也咧著嘴笑了。

謝霜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羞澀笑著,「學費貴,我想賺點兒錢,就不用花家裡的錢了。」他看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吞吞吐吐說,「但在這種地方打工,總歸有些……」他沒有再說下去,謝霜知道他指的是什麼,這裡到處都是醉醺醺的人,白花花的胸脯和誘人的大腿。

謝霜說:「憑自己勞動掙錢沒什麼不對的,管別人說什麼呢。」

領班隔著人群朝丁瀟揮手,臉色有些難看,丁瀟急說:「領班喊我,我要走了。」說話間朝領班快跑過去,只是忙中出錯,毛毛躁躁撞到一個人,又連連跟人賠不是,都跑到盡頭了,還努力抻著脖子朝謝霜這邊看,看見謝霜朝他揮揮手,卻又不好意思地扭過頭去。

謝霜注視他一步三回顧的背影,勾勾唇角,露出一種玩味的笑,這時,手機忽然響了。

私人會館不是什麼人都能進來的。已是就餐時間,別的飯館都是人滿為患,這裡卻是冷冷清清。王經理按了兩遍門鈴,一位工作人員才姍姍來遲。

謝霜跟另外兩個女孩從車上下來,神秘而低調的地方,裡面必然別有洞天。外表古樸的建築,裡面裝飾卻是皇宮式設計。房頂懸掛水晶燈飾,桌台上放著蠟燭,裝修風格奢華而浪漫。

謝霜一行人被兩個身材高挑的旗袍小姐引至一個會客廳,這裡一天只接待一波客人。

王經理早就叮嚀過這次的客人很重要,一定要盡心伺候好。席間觥籌交錯,各種官話套話場面話不絕於耳,沒用多長時間,八面玲瓏的謝霜很快明白其中原委。

大樓要重新安裝新護欄,每個成本價格 150 元,承包商卻往上報 6000,輕鬆倒手間就有巨大利潤落入他們的口袋中。臨走時候,王經理還給在座的領導每人送了一個小紅盒,盒子裡裝著一枚金燦燦的小金佛。

「小小意思,拿回去給孩子玩吧。」王經理的語氣謙卑而諂媚,「謝霜,好好伺候於總。」囑咐完謝霜後,又湊到於總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於總笑著搗了王經理一拳,轉眼兩個人都笑了。

謝霜也笑了。道貌岸然的人她見得太多了,流氓變態虐待狂她都見過,當把禮義廉恥這些東西統統拋之腦後,其實,活著,很簡單。

5

冬日嚴寒,尤其最近幾天氣溫下降得厲害。謝霜想起自己打底褲不夠用,便開車去了步行街。

市中心的繁華地段,周末節假日,人潮更是熙熙攘攘。她直奔精品店挑了兩條就往外走,對於陽光燦爛的熱鬧地方,謝霜打心眼兒里反感,她就像是喜歡陰暗潮濕的蕨類植物,曬多了太陽就會萎凋。

步行街是不准擺攤的,可今天的步行街卻擺了長條桌,上面放著一堆棉拖鞋。有學生模樣的人攔著行人推銷,被攔住路的行人神色厭惡,連連擺手,唯恐避之不及。

謝霜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見了丁瀟,他正拿著拖鞋向過路人推銷,天寒地凍只穿了一件單衣,長久暴露在外,高挺的鼻子凍得紅紅的,丁瀟也看見了謝霜,微笑著跟她打招呼。

謝霜走過去,「不在公園擺攤賣畫,怎麼賣起拖鞋來了?」

丁瀟神色難過,低頭擺弄手上的棉拖鞋,半天才囁嚅開口。

「同學得了白血病,骨髓配型好不容易配上了,可沒錢做手術,我們幾個同學批發了拖鞋,想籌點錢給同學治病。」他語氣哽咽,濃密的睫毛似裹了薄薄的霧氣,襯得眼睛越發清亮。

長條桌前放著偌大的宣傳板,幾張照片排列在上面,一個蒼白憔悴的男孩躺在病床上勉強露出一絲微笑。一段煽情的文字清晰印在上面,情真意切,讓人不禁流淚。

謝霜問:「籌了多少錢?」

丁瀟微微嘆氣,「零零總總加起來,也不過一千多塊錢。移植手術要十幾萬,現在連個零頭都不到。」

旁邊一個清秀女孩走過來,「姐,買雙拖鞋,盡一份愛心吧。」女孩昂著脖頸瞅她,打量中帶著判斷和審視。

謝霜對這種目光非常熟悉,她優雅地從愛馬仕皮包中掏出十塊錢,女孩子把準備好的拖鞋遞給她。

「丁瀟,新開的天幕城要一組壁畫,一幅畫 600,明兒你跟我一塊去吧。」女孩眼中滿是期待。

丁瀟喜形於色,「太好了,把大明他們也叫去。人多,掙的錢也能多些。」

女孩面露難色,「可是人家只要兩個人……」

丁瀟立馬說:「那你跟大明去吧,大明身體弱,不能吹風,室內的活兒適合他。」

女孩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走了。

謝霜想笑,這榆木腦袋還真是不解風情。

又有一撥人過來,丁瀟又開始了攔路叫賣。有人掏錢買了棉拖鞋,但更多的人還是不屑一顧地從前面走過。

謝霜從口袋中掏出小金佛放進捐款箱,昨天完事後於總隨手把小金佛送給了她。她想起昨天滿桌的珍饈美味,鮑參翅肚是最普通的吃食,還有些根本沒見過連名字都叫不出的東西,連筷子都沒有動過。

她以前一直覺得自己生活在地獄裡,每天都經歷著最噁心最骯髒的事情,後來有一天她終於想明白了,其實最最骯髒的是人心,貪婪冷漠殘忍虛偽,身髒和心臟,各有各的髒法,誰都不比誰乾淨。

6

天氣預報反覆播放著降溫警報。丁瀟依然在步行街賣拖鞋,他執拗地向每一個路過的行人推銷,就像在祈求一根珍貴的救命稻草。這樣冷的天氣,別人都跑暖和的地方躲著去了,只有他還傻乎乎地堅守崗位。

簡易搭成的宣傳台上放著一個透明塑膠袋,塑膠袋里有兩個饅頭和一包榨菜,那是丁瀟的午飯。不用試也知道,饅頭已經凍得又冷又硬,跟石頭一樣。

謝霜去旁邊飯店打包了兩份排骨米飯,回來的時候丁瀟正跟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說話,男人不耐煩地擺手,他還想說些什麼,男人直接開口罵了起來,滿口污言穢語不堪入耳。丁瀟一聲不吭地走開,男人卻還是不依不饒追著罵痛快了才罷休。

發現謝霜在不遠處看他,丁瀟扭過身子咳了兩聲,臉頰飄紅有些尷尬。

得知謝霜給他買了午飯,丁瀟硬要還給她錢,可在謝霜的威逼利誘下,也只好勉強收下,還讓她保證下不為例,這才拿起筷子。

看來是真的餓了,丁瀟的吃相可以用風捲殘雲來形容。謝霜知道以他拼命三郎的性子,肯定把自己的伙食費也一併捐了去。

「湊了多少錢了?」謝霜與他對排坐著,將自己碗中僅有的一塊兒排骨夾到丁瀟碗裡。

丁瀟不太習慣跟異性如此親近,有些羞澀拘謹,又悄悄往旁邊挪了挪,「賣拖鞋五千,學校募捐二萬,最近正在跟紅十字會聯繫,看看能不能提供幫助。對了,上個禮拜,有個人捐了個金佛,是不是你捐的?」

謝霜反問他:「你怎麼知道是我?」

「看到那金佛,不知道為什麼,我第一感覺就是你捐的。」丁瀟一掃剛才的頹氣,似乎對自己的睿智很是得意。

謝霜看著丁瀟那張懵懂無害的臉五味雜陳,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麼,無意瞥見他嘴角沾了一粒白米粒,就順手摘了下來。

丁瀟神色羞赧,亮澈的眼睛看著她,宛若沒有微塵的海水,「你人真好,就像我姐。」

謝霜一愣,淡淡笑說:「我家小弟也跟你差不多大。」

丁瀟沒有看清她臉上轉瞬即逝的憂傷,沒心沒肺地說:「那我以後叫你姐好不好?」

謝霜笑了。

「好!」

從此丁瀟真的把她當做姐姐一樣看待,每次見到就姐姐長姐姐短的,為此陳月明還取笑她,本來是要追求年輕的肉體,怎麼平白無故多了個張嘴吃飯的弟弟。

7

謝霜收到家裡來信,小弟下個月要結婚了,可是家人顧及臉面不讓她回去,家中樓房是她出錢蓋的,大弟的債是她還的,小弟結婚的聘禮也是她給的,這幾年全家人的吃穿用度無一不是她費心打算,她就像一個隨時待命的提款機,需要時吐出金錢,不用時晾在一邊,只要不涉及到金錢,沒有一個人會想起她。

謝霜喝了很多酒,醉得東倒西歪,吐得七葷八素,她腳步虛浮,踉蹌往前走,差點一個跟頭栽到地上,幸好一個強有力的臂彎將她扶住。

「姐,你沒事吧?怎么喝這麼多酒?」丁瀟關切說。

謝霜醉眼朦朧地看著他,伸出指腹撫摸他冷厲的下巴,雙頰染霞媚眼如絲,「我沒事兒,我要回家。」

一輛黃色計程車停在謝霜公寓樓下。

丁瀟扶著爛醉如泥的謝霜從車上下來,她意識不清胡言亂語,丁瀟一邊無奈應承,一邊架著她以免摔跤。五分鐘的路程,兩個人晃晃悠悠走了將近二十分鐘,插入鎖孔,扭動鑰匙,門「吱啦」一聲開了。

丁瀟把謝霜輕輕扶到床上,又給她脫了高跟鞋。

謝霜曼妙的身軀陷在綿軟的被子中,一頭烏雲散開,猶如精靈酣睡。她的兩頰因醉酒顯出好看的緋色,雙眸緊閉,濃密的睫毛如蝶翼微顫,紅唇微啟,嬌艷欲滴,似在待人採擷。

短裙不小心上簇,恰如其分露出藏於裙底的玉腿,真是漂亮到炫目的尤物,優美滾圓,修長白皙。非禮勿視,丁瀟忙把目光移開,拿起床頭的羊毛毯子蓋在她身上,轉身就要離開。

就在轉身的剎那,剛才還在酣睡的謝霜卻如一隻貓貼了上來,丁瀟能夠感到身後粘著一團溫香軟玉,伴隨滾圓柔軟的觸覺,一股柔和清甜的香氣幽幽襲來。

他傻了,整個人像被劈成了兩半,一半蕩漾在湖水中,一半架進了烤爐里。謝霜如一條蛇精攀援而上,用舌尖輕舔他的耳垂,慢悠悠在他耳邊吐氣,一股熱流從腳底直躥頭頂,丁瀟整個頭皮都要炸開。

8

丁瀟就像一個誤入盤絲洞的迂腐書生,滿口之乎者也聖家之言,卻也抵不住千年妖精的一記勾魂媚眼。一夜旖旎纏綿,肉慾的歡愉令其食髓知味,他恐懼,忐忑,牴觸,卻又身不由己,無能為力。

丁瀟從未談過戀愛,從小到大追他的人不少,可他就是沒興趣。當看到謝霜的第一眼,他的心就被擊中了。那個女人性感,迷人,自我,性情直率又活色生香,與他遇到的所有女人都不同。他病了,見之手足無措,不見又如隔三秋。

自那晚之後,他就對這段不可企及的感情有了些卑微的希冀,他將自己全部交付在謝霜手中,從此喜怒哀樂所有心緒,全都由不得自己。

寒風刺骨,輕柔的雪花從天空飄落,星巴克二樓,謝霜坐在卡座內注視窗外,面前的瑪奇朵端上來已經好一會兒了,她卻一下都沒有碰過。

陳月明拿手在她眼前晃晃,「看什麼呢?」見沒反應,便順著她的視線瞧過去。

巨大的廣告牌下站著一個挺拔帥氣的身影。那裡是進風口,冷風呼嘯凜如刀,路上行人皆縮著脖子急匆匆走過,只有他如一座雕像佇立在那裡。身上雖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可無孔不入的寒氣還是從衣縫鑽進去,他裹緊了衣服,不停地搓著手跺著腳,用這種毫無用處的方式來抵禦刺骨嚴寒。

陳月明說:「這麼冷的天在那兒等人,怕不是個傻子吧。」

謝霜沒有作聲,只是拿起桌子上的手機,撥了一個號碼,電話很快接通了,「我有事,今天來不了,你回去吧。」三言兩語就掛了電話。

廣告牌下的人也掛了電話,雖距離較遠,卻也能看清他臉上的失落,但這樣冷的天也沒有多待,他很快裹緊了衣服,快步走下台階,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陳月明揶揄她:「謝霜,你真是惡趣味。」

謝霜露出一抹殘忍的笑,拿起桌上的咖啡一飲而盡,咖啡已經涼透了,入齒間一絲酸苦。想像中的快活得意並沒有出現,謝霜蔫蔫的打不起精神,兩個人又打趣了一會兒,也就匆匆散了。

謝霜終於把丁瀟引入了蓄謀已久的欲望陷阱,可結果卻向著不可控的方向發展。

丁瀟毫無底線的縱容與討好讓她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她既憋悶惱火,又感同身受,同情不忍。陳月明說得對,感情不是水龍頭,想要就擰開,不要就關上。她跟丁瀟越來越合拍,越來越習慣,這讓她無措,也令她恐懼。

如果第一次跌倒是年少無知情有可原,那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就是罪有應得罪無可恕,她絕不允許自己犯這種低級錯誤。

一縷輕柔月光透過窗紗散落下來,薄薄的,像一層朦朧的霧。

丁瀟挺闊的後背因起伏繃出好看的線條,他的頭髮濕漉漉的,一顆汗珠從光滑的背脊緩緩滑落,一縷銀光水線。謝霜用撩人的指腹在他身上彈奏著樂曲,從迷人的腰線到性感的腹肌,她能清晰感受到丁瀟為了取悅而做出的努力,本該琴瑟和鳴傾情投入,可心煩意亂的她卻遲遲進入不了狀態。

終於,謝霜把他從身上推下去,從床上坐起來。丁瀟鼻尖上綴著汗珠,水霧的眸中有殘餘的欲望在燃燒,他朝謝霜羞澀一笑,「姐,我表現得好不好?」

謝霜把眼神挪開,語氣寒冷如冰,「你走吧。」

丁瀟笑容凝結在臉上,無措地看著她,似乎在等她的解釋。

謝霜把心一橫,「我厭了,你以後別來了。」

丁瀟好一會兒才緩過來,赤腳走下床開始穿衣服。謝霜看著窗外糟糕的天氣,幾次開口想留他,話到嘴邊卻又咽了下去。丁瀟穿著整齊走到門口,緊緊握住門把手,他回頭看著謝霜,眼圈泛紅,像一隻被主人狠心拋棄的小動物,可謝霜心意已決,根本不去看他。丁瀟無奈,最後深深看了她一眼,開門離去。

謝霜躺在空蕩蕩的屋子中,點了一根煙。窗外北風呼嘯大雪紛飛,這個屋子又變得冷冰冰的,似乎比以前更冷,她喃喃自語,「只少了一個人,怎麼就冷成這個樣子?」

9

謝霜已經半個月沒有看到丁瀟了,步行街沒有,酒吧也沒有,以前經常在她身後轉悠的跟屁蟲,現在就像人間蒸發了一般,這讓她心裡空落落的。

陳月明嘲笑她:「明明是你甩了人家,怎麼反倒自己像個被甩的怨婦。」

謝霜在步行街碰到了丁瀟的女同學郭艷艷,她寒暄了幾句開始打聽丁瀟的消息,郭艷艷很明顯並不喜歡她,只是礙於禮貌不得不應承。

「丁瀟病了。」她低頭擺弄拖鞋,口氣冷淡生硬。

「病了?什麼病?」謝霜窮追不捨。

郭艷艷白了她一眼,沒好氣說:「不知道,著涼了吧。」

再問下去也不會有結果,謝霜只得離開。

謝霜思前想後心緒不寧,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車已經停在了美術學院門口。

周六學校放假,校園裡人不多,她連續問了幾個學生,終於找到了男生宿舍。丁瀟的宿舍在六樓,謝霜踩著高跟鞋拾級而上,不時引來男生側目。

謝霜在 603 門口站定,踮起腳尖偷偷往裡張望。宿舍里靜悄悄的,只在靠窗的地方有一個人躺在床上。謝霜深吸一口氣,悄悄推門進去。

眼前的丁瀟瘦了一大圈,形容憔悴,臉色如紙,發覺有人影在眼前晃,丁瀟慢慢睜開雙眼,對視的一剎那,他的表情有一瞬間的怔愣,等看清來人真的是謝霜,他滯暗的眼睛發出驚喜的光亮,可只在轉瞬之間,這絲光亮就黯淡了下去。

謝霜蹲在他的床邊,用手心試探他的額頭,掌心有些發燙,她嗔怪說:「病得那麼嚴重,怎麼不去看醫生?」

丁瀟抬起手腕,用指尖小心觸碰謝霜的臉,似乎想用這種方式證明這一切不是夢。謝霜捉住他微涼的手指,將他的手放在臉上細細摩挲,眼神中無限柔情。

丁瀟看著謝霜,眼圈泛紅,委屈中帶著沙啞的哭腔,「你為什麼不要我了?」

謝霜無言以對,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的確是一個始亂終棄的人,因為自以為是的仇恨傷害了一個無辜的人。

兩行清淚從丁瀟眼角滑落,他把手蓋在眼上以隱藏痛苦,可是淚水還是從指縫中不斷流出來,他又用被子把自己的頭蒙起來,謝霜怕他悶壞了,想把被子拉下來,卻看見縮成一團的被子不停顫慄,接著裡面傳出一聲小動物般的嗚咽,聲音低沉壓抑,撕心裂肺。

10

在謝霜的悉心照料下,丁瀟很快康復,兩個人重歸於好。

敞開心扉消除隔閡後,如今的兩人更像一對陷入愛情的戀人,周末逛完超市後,丁瀟挽起袖子下廚房,謝霜則在旁邊打下手,吃完飯後兩個人一起洗碗,打打鬧鬧再窩在沙發上看電視,二人的相處溫馨而甜蜜,謝霜真心覺得這樣明媚的煙火氣比以前的紙醉金迷有意思得多。

謝霜最近遇到一件新奇事,一個富商突然找到她,開口就要娶她為妻。謝霜嚇了一跳,她根本不認識來人,怎麼一見面就提出這樣荒謬的要求,她覺得那人不是瘋了就是另有目的。可那富商已經年過六旬,頭髮花白,穿一身筆挺西裝,言辭懇切又不像是開玩笑。

後來她終於了解到事情原委,富商年輕時有個初戀,兩人真心相愛卻因父母阻撓被迫分開,富商抱憾娶妻,初戀則鬱鬱寡歡香消玉殞,富商痛失摯愛,一生都追悔莫及。

一日他偶然看見謝霜,她的臉幾乎跟初戀一模一樣,富商驚詫萬分,多方打聽終於找到謝霜,這事本不該草率,可他一周後要移民加拿大,為了不留遺憾,他希望可以帶謝霜一起走。

陳月明說:「像我們這樣的人,要想有個好歸宿當真不容易,你轉年可就 28 了,該為自己打算,現在可以明媒正娶當闊太太,你為什麼不要?」

謝霜吐了一口煙圈,「不是我的,我不稀罕。」

陳月明看著她,似笑非笑,「你回絕得這樣乾脆,不會是因為那個窮小子吧?」

謝霜笑笑,沒再做聲。

陳月明嘆氣,「可你們這樣不清不楚打算混到什麼時候?感情這事兒最怕認真,你好自為之吧。」

謝霜慢慢習慣於這種關係,越是習慣,越是患得患失。丁瀟一直以為她是模特,她沒有說實話,以前是不想,現在是不能。

她構建了一個美好虛幻的泡影,原想蒙蔽他人,誰料作繭自縛,最終沉溺其中的人是自己。騙來的感情亦如指間流沙,謝霜惶惶不可終日,後來她偶然看到了一句話,那句話猶如醍醐灌頂,給了她些許自欺欺人的稀薄安慰。

「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時行樂,莫問前程。」

轉眼到了年根,燈籠高懸對聯迎門,街上已經有了濃郁的年味,所有人都喜氣洋洋,唯獨謝霜愁眉不展。

大弟跟人合夥做生意,張嘴就問她要 50 萬。他整日跟一幫狐朋狗友廝混,錢沒掙著反倒欠了一屁股債,每次債主上門連帶父母也擔驚受怕,謝霜沒法只好給他擦屁股,這次一開口就要 50 萬,謝霜幾番斟酌最終沒同意。

得知謝霜不給錢,父母倒先發火了,說大弟好不容易有個正經營生,當姐姐的也不幫他,養女兒有什麼用?謝霜被他們無理取鬧氣得腦仁疼,幾次掛了電話,若是過年回去,少不得又要念叨。

謝霜打定主意今年不回去,可看到周圍人都在為過年回家置辦年貨,心裡難免落寞。丁瀟知道後,邀請她一起回老家過年,謝霜想自己在這兒也是孤家寡人,倒不如出去散散心,便爽快答應了。

丁瀟家在沂水的一個小山村,父親早亡,母親含辛茹苦把他和姐姐拉扯大,姐姐早早嫁人,如今家庭和睦,丁瀟也考上了大學,一家人的生活越來越有奔頭。

丁瀟早就告訴過謝霜什麼東西都不要買,年貨他來準備,可謝霜還是趁其不備偷偷塞了一車。等兩個人到的時候,一村人扶老攜幼都跑出來看仙女。謝霜也很熱情地跟大家打招呼,跟在丁瀟身後笑得像個羞答答的新媳婦。

除夕夜,大街小巷響起「噼里啪啦」的爆竹聲,不時有五彩繽紛的煙花在半空炸開。

丁母和姐姐在廚房裡包餃子,謝霜挽袖子要進去幫忙,被兩個人笑著推了出來。丁瀟帶兩個小傢伙在院子裡放煙花,竄天猴「蹭」的一下飛到天上,「啪」的一下在天空灑下七彩雲霞,兩個小孩拍著手又蹦又跳,看見謝霜又跑過來拉她的手,「舅媽,舅媽,你跟我們一起放吧。」

謝霜被兩個小傢伙簇擁著擠到丁瀟身邊,丁瀟臉色通紅,小心拉起謝霜的手攥在手心裡,「姐,這是我們第一個春節,以後的每一年,我們都在一起過。」

熱氣騰騰的餃子端上桌,一家人熱熱鬧鬧圍在一起吃團圓飯。知道謝霜不吃辣,一向無辣不歡的丁家人一點辣都沒放,熱情的主人不時招呼她多吃,還輪番往她的碗裡夾肉,只一會兒的功夫,高高疊起魚肉已經看不到碗裡的米飯。

大年初一,丁瀟帶著謝霜挨家挨戶去拜年。雪天路滑山路泥濘,謝霜一個沒留神摔了個大馬趴,丁瀟趕緊上去扶,結果兩人東倒西歪摔在一起,樣子狼狽至極。互相攙扶從地上爬起來後,謝霜從兜里掏出一塊皺皺巴巴的紅布,掀開一看,裡面是一對金燦燦的龍鳳鐲子。

謝霜說:「昨天伯母非要把這個給我,這鐲子挺貴重的,我可不敢要。」

丁瀟看向謝霜,眼中有說不出的情緒在涌動,「這是我家的祖傳鐲子,是給丁家媳婦的。」

謝霜一聽這話,趕忙把鐲子重新包上,「那我就更不能要了。」

一聽謝霜不要,丁瀟立馬急了,「這鐲子給了你就是你的,不能收回。」

謝霜見他一副焦心樣子,打趣說:「這麼霸道,不要都不行?」

「就是不行!」丁瀟邊說邊甩開步子向前走,說是走其實跟跑差不多,唯恐她追上還鐲子似的。

謝霜看慣了丁瀟條理清晰地說話,難得看他這樣孩子氣的無理取鬧,這樣好看的光景想多看幾眼,可又不忍他一副委屈難過的樣子,「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她把兩隻鐲子戴在手腕上,跟在他身後自言自語:「唉,反正戴著也挺好看的,那就戴著吧。」

看丁瀟沒反應,謝霜又幾步竄了上去,雙手緊緊摟著他的脖子,一張紅唇貼上去,丁瀟趕忙把她從身上扒拉下來,紅著臉環顧左右,一臉的驚慌失措,「別,大白天的。」又瞧著她手腕上帶的龍鳳鐲,臉上立刻蕩漾出花來。

謝霜明知故問,「你笑什麼?」

丁瀟抿嘴笑,「沒什麼,就是高興。」

「傻樣。」

11

謝霜決定金盆洗手,她第一時間把消息告訴了陳月明,陳月明知道後並沒有表示出絲毫訝異,只是有些隱隱的擔憂。

春色撩人的老闆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人稱紅姐。面對謝霜的請求,她並沒有多做為難,只說現在是法制社會,絕不會逼良為娼,但合同白紙黑字簽得明白,要走可以,必須拿錢,只要賠償金到位,一切好說。

謝霜以前生活奢靡,花錢如流水,除去日常花銷,大部分收入也都匯去了家裡,根本沒攢下多少錢。為了湊錢,她把車子賣了,還把珠寶首飾統統拿去當了,這一通忙活下來,也僅僅湊足了一小部分,正在她為剩下的錢發愁時,陳月明突然到訪,還遞給她一個存摺。

謝霜打開存摺一看,眼珠子差點瞪出來,「你去搶銀行了?!」

陳月明翻了個白眼,「以前讓你節省點你不聽,現在知道一分錢難倒英雄漢了吧。」

謝霜沉思片刻,默默把存摺合上,「我不能要。」

陳月明攢這些錢有多辛苦,她比誰都清楚,謝霜自覺生活無望,所以整日揮霍無度,陳月明卻生活樸素,一分一厘都要斤斤計較。謝霜知道,陳月明一直都有開小吃店的夢想,可她怎能為了自己的幸福,將好友多年努力毀於一旦,做人不能這麼自私。

謝霜把存摺還給她,陳月明卻又把存摺重新塞回到謝霜手中,「錢可以再掙,人錯過就沒有了。人人都說婊子無情,我偏要證明有情有義。謝霜,爭口氣,活出個人樣來。」

謝霜順利拿回了合同,走出夜店的大門。昨夜下過雨,直到天明才放晴,雨後陽光格外明媚,一道彩虹橫在蔚藍的天空。她深吸一口氣,嶄新世界近在眼前。

謝霜在商場找了一份化妝品銷售的工作,她對各類化妝品如數家珍,化妝手法又精妙,找她買化妝品的絡繹不絕。丁瀟打完工過來接她,兩個人一起手牽手買菜回家,日子雖緊巴需要精打細算,可她依舊對未來充滿希望。

一個月後謝霜開了工資,她特意請丁瀟去餐廳吃飯。餐廳位於 CBD 商務區,謝霜很喜歡這裡的環境,她以前是這裡的常客,最近已經很少過來了。但今天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她允許自己破例一回。

謝霜精心打扮後來到餐廳,丁瀟還沒到,眼線有些暈染,謝霜站起來去洗手間補了妝,急匆匆從裡面出來,沒留神撞到了一個人,謝霜忙連聲道歉,可等看清楚那人的相貌,她立刻愣在當場。

林生的出現令她猝不及防,一時間手足無措,林生也認出了她,三角眼半眯著,言語中帶著玩味的嘲弄,「謝霜,好久不見。」

謝霜沒有理他,徑直往前走,卻被他一把拉了回來。謝霜使勁掙開他的手,壓低聲音說:「公共場合,你放尊重些。」

丁瀟已經來了,就坐在她剛才的位置上,謝霜不想把事情鬧大,林生這個人她太了解了,他就是一個沒臉沒皮的卑鄙小人。

可林生根本沒打算放過她,他一條手臂橫住去路,另一隻手掐在她曼妙的腰線上,低頭,在她耳邊輕語說:「聽說你現在做那個,看在我們以前的關係上,能打折嗎?」

謝霜整個人如墜冰窟,臉色陡然變得灰黃,她瞪大眼睛看著他,全身抖得厲害,林生露出勝利的笑,嘴裡不乾不淨地對她上下其手。

謝霜奮力抗爭,對他又咬又踢,卻不敢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林生看出她的顧慮,於是更加肆無忌憚,一隻手緊緊鉗住她,另一隻手探進衣領解她的文胸扣。謝霜感覺到肩帶在一點點地滑落,正在絕望之際,林生忽然被一個黑影揪住衣領往回一扽,緊接著一記重拳狠狠砸在臉上,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又是一拳,接連兩記重拳直接把林生捶到了地上。

謝霜驚魂未定,手忙腳亂地整理衣裙,抬起頭,發現丁瀟正面無表情看著她。謝霜滿臉通紅,像做錯事般又羞又臊,低下頭不敢與他對視。丁瀟也沒多說什麼,拉起謝霜就往外走,林生刻毒地盯著兩人的背影,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扯著嗓子大喊:「哎,你知道你女朋友是雞嗎?」

丁瀟停住了腳步,像被人點了穴,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林生滿意地看著他微微顫抖的背影,繼續說:「她是我們那兒遠近聞名的下賤胚子,你知道她被多少男人上過嗎?對一個這樣的人上心,你這輩子沒見過女人?」

謝霜腦袋嗡的一下炸了,如果現在手頭有一把刀,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捅上去,此時此刻,她只想拖著那人一起下地獄,可還沒等有所行動,丁瀟已經率先沖了上去。

兩個人再次扭打在了一起,林生倉皇抵擋了幾拳,很快就被滿臉是血地打趴在地,丁瀟已經打紅了眼,招招致命拳拳到肉,大吼一聲又將一個垃圾桶狠狠砸在他的背上。

謝霜怕了,丁瀟兇狠暴戾的模樣根本是想要他的命,林生死不足惜,可丁瀟大好前途,不值得為那個爛人填命。謝霜慌忙上去拉架,可已經失去理智的丁瀟根本攔不住,餐廳的人也來了,三四個壯小伙扯著他的胳膊,硬是讓他掙脫開又上前補了一腳,最後還是警察來了將兩人拉開。

一直折騰到晚上十一點,兩個人才從警局裡出來。冬日的深夜很是寂寥,街上空無一人,只有昏黃的路燈斜斜地照在道路兩側。

丁瀟悶不做聲在前面走,謝霜在後面跟著,兩個人誰也不想開口說話,丁瀟走得極快,一雙長腿疾步如飛,謝霜攆了幾步,還是跟不上他的節奏。

剛才在警局中林生說:「她一個出來賣的小姐,我們價格沒談攏,那男的衝上來就打,他們這是仙人跳。」做筆錄的女警察看她的眼神多了幾分異樣,態度也明顯輕慢了起來,在知道丁瀟還是美術學院的高材生後,更是不住地搖頭嘆氣。謝霜忽然一陣子委屈,為自己,更為丁瀟。

她頓住腳步,咬咬牙,轉身就朝相反的街邊走,可沒走幾步,胳膊就被丁瀟拽住了,「你去哪兒?」

謝霜把手狠狠一甩,盯著他一字一頓說:「丁瀟,從今以後,我們各走各的路。」

丁瀟恍若未聞,依舊執著地拉起謝霜的手,「你別鬧了,我們回家。」

謝霜狠狠心再次把手抽出來,「丁瀟,你準備逃避到什麼時候,你不敢面對現實對不對?你明明都已經知道了,為什麼還要裝作一切都沒有發生的樣子?現在一切真相大白,這戲要怎麼演下去?」

丁瀟哀怨地看著謝霜,語氣有些無奈,「我從來不是演戲。」

謝霜看著遠處忽明忽暗的燈塔,語氣黯然說:「你剛才沒聽清嗎?這一切都是騙你的,我不是什麼模特,我只是一個……出賣肉體的女人,這原本就是一場虛偽的騙局,我騙了你,也欠了你,我跟你道歉,從此以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就當從來都沒有認識過吧。」

「可是你千方百計從紅姐那裡贖回了合同,到底是為了什麼?」丁瀟忽然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態度強勢,目光銳利地逼視她,「是不是喜歡我,想要跟我在一起?」

謝霜一時被問愣了,看他的眼神充滿疑惑,說不出一句話。

「你也用不著跟我道歉,我知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丁瀟說,「你騙了我,我也瞞了你,我們兩不相欠。」

謝霜不可置信看著他,「原來你早就知道……」短暫失神過後,她垂下目光,唇角勾出一抹自嘲的笑意,「原來……我只是一個自欺欺人的小丑。」

「不!」丁瀟用力攥住她的肩膀,雙目灼灼盯著她,「我知道你不是他們所說的那種人,你表面冷硬,其實心腸比誰都軟。我還是無意中看見了你的匯款單,才知道你這些年一直在資助學生……我只是想告訴你,不管別人怎麼看你,在我的心中,你就是最好的。」

謝霜抬頭望著他,怔愣片刻,忽然大笑起來,笑得放縱而肆意,「你才認識我多久,你知道我多少,少擺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樣子。我那麼做是只為了找一個藉口,好讓自己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些髒錢。」

她喉嚨一陣酸澀,強忍眼眶中的淚水,咬牙說:「他們說得對,我是不知廉恥自甘墮落,你年少有為,還有大好的前途,不要再跟我這樣的人混在一起,道不同不相為謀。」

謝霜說完把丁瀟大力一推,轉身就跑,可沒跑幾步很快就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謝霜被丁瀟緊緊箍在懷裡,掙扎了幾下都沒有成功。

「如果我看不出你在故意氣我,我才是真正的無可救藥。」丁瀟清冷的聲音從頭頂徐徐傳來,「我不知道以前的你發生了什麼,也無從知曉為什麼你變成了如今的模樣,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從今以後我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道不同不相為謀,那我們以後就走相同的路,一直走,走下去。」

謝霜沉默良久之後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從低聲啜泣到嚎啕大哭,她要把這些年積壓的苦悶酸澀全部都宣洩出來,除此之外她還由衷慶幸,人間煙火,山河遠闊,從此不再是伶仃一人。

12

轉過年來春暖花開,丁瀟開始為論文答辯做準備,他與謝霜感情日漸深厚,兩個人還約定等丁瀟一畢業就去登記。

謝霜因為業務能力出眾,公司下個月要調她去上海培訓,這是一個好消息,每個準備晉升店長的人都要先去總部培訓,謝霜喜出望外,提前半個月就開始準備出差的行李,可在這節骨眼上,老家一個電話打來,一切都變了。

丁母查出了尿毒症,醫生說透析是最好的方式,可長期透析需要一大筆錢,丁家本就家貧,這可愁壞了一家人。姐姐一家生活本就不富裕,能湊出前期醫藥費已經是盡了全力,下個療程的費用眼看著就要交了,這筆重擔就落在了丁瀟肩上。

為了賺醫療費,丁瀟沒日沒夜地接單畫畫,有些商家趁此機會壓低價格,急等用錢的丁瀟也只能照單全收,可沒想到屋漏偏逢連夜雨,丁瀟在徹夜畫完壁畫後,忽覺一陣頭暈眼花,兩眼一黑便從兩米多高的梯子上摔了下來,不省人事。

丁瀟很快被送進了醫院,醫生檢查是油漆中毒,是因為商家偷工減料使用了劣質顏料,謝霜找商家索要賠償,可無良商家不僅不認帳還百般刁難,謝霜幾次三番找上門去,最後被保安轟了出來。

後來謝霜想到了一個人,幾番斟酌後打了一個電話,沒想到三天後那商家老總直接跑醫院來了,不僅送了補品慰問,臨走還給了兩萬塊錢。丁瀟不明其中緣由,還以為是商家人好,只有謝霜知道這其中的門道。

丁瀟只在醫院住了四天便執意出院,住一天就要一天的錢,他現在可耗不起。丁瀟以前總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天真幻想,可直到現在他才悲哀地發現,所謂的理想在現實面前一文不值。

因為打架被留了案底,丁瀟投的所有簡歷都石沉大海,如今只能接一些牆繪的零活兒。為了賺錢他跑去超市打工,每天直到凌晨才回家,到家之後倒頭就睡,天還沒亮就爬起來再去掙錢。

謝霜把朋友借了個遍,可借了幾次後,原本關係不錯的幾個全都不照面了。陳月明勸她:「所謂救急不救窮,丁家現在就是一個無底洞,總這麼個借法,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倒不如趁早撇清,說不定還有條退路。」

謝霜卻覺得丁家現在走投無路,也有她的原因,否則以丁瀟的能力,找一份稱心的工作也不難,總歸是自己欠了他。

去總部培訓需要先墊付機票錢和住宿費,謝霜權衡再三還是放棄了這次機會。她在酒吧找了一份促銷酒水的兼職,丁瀟對酒吧有偏見,謝霜也沒把這事兒告訴他,她每天工作到深夜,燈紅酒綠的工作環境,少不了有灌了黃湯的登徒子騷擾,可謝霜為了能拿到高額提成還是忍了。

一天下午,丁瀟以前的同學郭艷艷找到謝霜,郭艷艷的出現令謝霜非常意外,更令她意外的是,郭艷艷打扮時尚滿身名牌,跟以前的樸素學生妹形象判若兩人。

郭艷艷也不繞彎子,直接開門見山說:「你離開丁瀟吧,他的前途不可限量,而你這種女人在他身邊,帶給他的只能是痛苦和恥辱,你會毀了他。他需要一個能幫到他的女人,我可以幫他,他想要的我都能幫他實現。」

謝霜說:「丁瀟很乾淨,他不是那種趨炎附勢的人。」

郭艷艷不屑說:「那是以前,現在他吃了苦頭就應該知道,所謂的清高有什麼用?能當飯吃還是能當水喝?這世上的人會把他啃得連骨頭都不剩。」

謝霜撩起眼皮瞥了一眼,慢悠悠地說:「如果他真是你說的那種人,那你今天過來做什麼?你不就因為沒有說動他,所以才氣急敗壞跑過來示威的嗎?」

郭艷艷被懟得啞口無言,拎著皮包蹭的一下站起來,「我今天說的你好好想想吧。」走了幾步又停下,一臉怨毒看著謝霜,「哦,你知道我是怎麼知道你底細的嗎?那天你去辦公樓,我看見你了,你去求的那個人是我舅舅。」

謝霜精心準備了一桌子飯菜,全部都是丁瀟喜歡吃的,時針指到十點,丁瀟依舊沒有回來,自從出事之後,他每天三更半夜才回家。

謝霜知道他在偷偷賣血,但沒有說出來,只是每天默默給他燉食材補身,這錢雖來得快,可這樣飲鴆止渴的賺錢方法不知道還能熬多久。將近十一點,丁瀟終於回來了,整個人灰突突的,臉上是說不出的疲憊,他看著滿桌子的菜有些驚訝,「今天是什麼大日子嗎?」

謝霜淡淡地笑,「是我的生日。」

丁瀟說:「生日不還有兩個月嗎?」

謝霜上前勾住他的脖子,「我就是想提前過。」

丁瀟寵溺地把她圈在懷裡,「行,提前過就提前過。」又一拍腦瓜,「糟糕,我沒給你準備禮物。」

謝霜閉上眼睛,「等一會兒吃完飯,給我畫一張畫就行。」

丁瀟在客廳里架起畫板,自從母親查出病後,他每天疲於賺錢,已經很久沒有擺弄這些畫具了,久不拿畫筆,感覺有些陌生。

謝霜去裡屋換了一套真絲睡衣出來,走到客廳中央慢慢解開衣帶。等丁瀟抬起頭來的時候,謝霜已經褪去了衣裳,柔軟的睡衣堆在腳踝邊,暖黃的光線下,一個女人的美麗酮體完全展現在他的眼前。

削肩細腰,身材曼妙,一雙玉腿修長白皙,如瀑的頭髮隨意垂在豐滿的胸前,一雙眼睛好似盛滿盈盈秋水。雖不著寸縷,卻毫無忸怩之態,真如畫中走出的仙女,說不出的美麗聖潔。

這不是丁瀟第一次看她的身體,但這樣直接還是第一次,丁瀟心跳得厲害,明顯有些慌張,發覺自己有些失態,他趕忙把視線挪開,「你可別招我,我今天可真沒力氣了。」

謝霜笑說:「誰招你了,有點職業素養行不行?」她邊說邊走到棉布沙發旁,以一種舒適的姿勢斜躺下,「這樣好嗎?」

丁瀟定了定神,拿起畫筆,點點頭,「行。」

他握住畫筆後端,開始在畫紙上勾畫輪廓,安靜的屋內,只能聽見筆尖與紙張摩擦的沙沙聲。丁瀟靈活地揮動手腕,眉眼裡儘是認真。

謝霜幾近貪婪地看著他,她想把他的樣子全部都印在腦海中,她表面在微笑,內心卻在哭泣,秒針噠噠地不停轉動,似乎在宣告她這一生幸福的終結。

夜深人靜,丁瀟早已進入了夢鄉,謝霜卻久久不能入睡。

今天陳月明說了一件事,以前丁瀟在酒吧兼職的時候,紅姐經常找他聊天,還隔三差五送他禮物,時間一長,酒吧的人很快知道了老闆的心思,他們常拿這事打趣他,丁瀟覺得受辱,便很快把工作辭了。如今紅姐不知從哪兒知道丁瀟急需錢,又舊事重提,只要他點頭,錢的事兒好說。

謝霜無意去揣測什麼,看到最在乎的人躺在病床上飽受折磨卻無錢醫治,這樣挫敗無力的痛苦,她已經受過一次,不想讓丁瀟也嘗到。理想和現實往往背道而馳,讓一個人在良知和生命面前做選擇,那樣太過毒辣殘忍。

丁瀟涉世未深,他天真地以為憑藉努力可以度過難關,可再過一段時間他就會知道,在現實面前,一切努力都是那麼的綿軟無力。

他堅決抵制了誘惑,可事情並沒有任何改變,到時又該如何?他會自責內疚,痛恨自己為了虛無縹緲的信念枉顧了母親的性命,她不要他痛不欲生,她要讓他平安順遂地活著,只要他好,一切苦果她來承擔。

謝霜用手指描繪著丁瀟的睡顏,好好睡吧,睜開眼睛之後,你會有一個嶄新美好的明天。

13

當丁瀟睜開眼睛的時候,謝霜已經坐上了飛往加拿大的飛機。

飛機在雲層上翱翔,看著一朵朵白絮似的雲團從舷窗飄過,謝霜這才明白什麼叫天各一方,漸行漸遠。丁瀟曾經說過:「謝霜,我可以把我的人,我的心,甚至我的靈魂都給你,可是你不能不要我,你已經棄我兩次,若再有一次,我絕不原諒。」

在她做出決定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與丁瀟此生再無可能,可她不後悔,既然下定決心,她便義無反顧,絕不回頭。

二十多個小時之後,飛機抵達加拿大魁北克機場。

謝霜拖著行李箱走出航站樓,傅先生的專車早已等候多時,一個大鬍子司機幫她把行李搬上車,謝霜邁上車,車子緩緩開動。

這不是謝霜第一次出國,但魁北克還是第一次來。這座城市神秘而古老,沿街風景令人目不暇接,謝霜忐忑不安,無心欣賞風景,儘管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可面對未知的未來,她依舊心懷恐懼。

車子在傅先生的別墅前停下,別墅是典型的歐式風格,傅先生早已拄著拐杖站在大門口等候,看著謝霜從車上下來,他上前牽起謝霜的手,微微躬身,在她手背上用力一吻。

謝霜用力微笑以掩飾尷尬,傅先生緊緊攥著她的手,親自帶她參觀別墅。

這裡的確是夢想中的家,絢麗的水晶吊燈,華貴的大理石地磚,雕著花紋的大壁爐……無一不顯示出主人的奢華品味。謝霜聽著他的講解,看著富麗堂皇的家居陳設,一個聲音在心底大聲呼喊,這是她的家,也是她的墳墓。

新婚之夜,謝霜躺在綿軟的床上,牆上掛的油畫和隨風飄蕩的華麗帷幕,讓人感覺這一切是那麼的不真實。

傅先生洗完澡穿著睡袍進來,脫下衣服,全身赤裸的他老態畢現。身材幹板又矮小,臉上的皺紋像樹皮一樣粗糙,單薄的身子骨瘦嶙峋,乾巴巴的似乎能看見骨頭。

他爬上床伏在謝霜身上,謝霜直愣愣看著天花板,兩手握拳放在身體兩側,如一具沒有靈魂的屍體。傅先生大汗淋漓,嘴裡不停喊著「瑾兒瑾兒」,可還沒等挺進就軟塌了下來,他頹然地從謝霜身上下來,神色有些懊惱。

謝霜默默鬆了一口氣,從床上坐起來,撫著背安慰他。傅先生歇息了一會兒,再次顫顫巍巍下床,把一個盒子抱到床上,盒中一個紫色矽膠器具映入眼帘。他把器具拿在手中不住摩挲,「還好,還好有這個……」

謝霜只得再次躺下,認命地閉上眼睛。

在謝霜離開的一周後,丁瀟在網上發出的求助貼終於有了回應,一個愛心企業將五十萬善款打到了醫院帳戶中,集團領導還親自帶了營養品到醫院慰問,說丁瀟侍母至孝讓他極為感動,接下來的醫藥費由他們承擔,如果丁瀟願意的話,還可以到他們集團工作,以解目前的燃眉之急。

與此同時,一張支票也送到了陳月明的手中,陳月明看著上面的數額,臉上並沒有喜色,她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憂心忡忡。

謝霜的不告而別讓眾人始料未及。那天臨近中午,丁瀟才昏昏沉沉從睡夢中醒來,他掃視屋內,謝霜的衣物已經全部不見了,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上放著一對龍鳳金鐲,鐲子下壓著一張字條——一別兩寬,後會無期。

丁瀟看著紙條默不作聲,久久沉默後把紙條放在了口袋中。

他沒有自暴自棄,更沒有怨天尤人,只是每天瘋了一樣拼命工作,似乎永遠不知疲憊。別人不敢接的活,他敢接,別人不敢爬的樓,他敢爬,四十多米的高空,只吊著一根保險帶就敢在牆壁上畫畫,風一吹,顫顫悠悠,看得人心驚膽顫。

自謝霜走後,郭艷艷三天兩頭往丁瀟他家跑,洗衣服做飯刷鞋,髒活累活無怨無悔,丁瀟攆了幾次沒攆走,也就由著她了。丁母治療一段時間後,情況大有好轉,看著郭艷艷忙裡忙外倒也喜歡,就暗暗問丁瀟的意思,沒想到丁瀟一口回絕,丁母知道他還念著謝霜,只能無奈嘆氣。

轉眼三年過去,謝霜依舊杳無音訊,所有人都知道,她不會再回來了。

歲月讓丁瀟改變了很多,面部輪廓愈加冷峻深邃,目光也愈來愈銳利,他學會了喝酒,學會了抽菸,學會了跟不同的人周旋應承,也變得越來越不愛笑,越來越不愛說話,他把自己的心牢牢鎖起來,不肯向任何人敞開心扉。

曾經他那麼卑微地將一顆心捧給一個人,得到的卻是無情的踐踏,愛一個人就是把刀親手遞到對方手中,他血濺當場百念俱灰,自此什麼風花雪夜兒女情長,全部都與他無關。

14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轉眼已過去五年。

魁北克臨近極地,冬天異常寒冷,謝霜水土不服,來這裡沒多久就病了,氣候一涼就咳嗽不止。傅先生性情孤僻,不喜交際,沒什麼朋友,他也不讓謝霜出去,只叫她每天待在別墅里陪他。

一年前傅先生忽然從樓梯上摔下來,一直躺在病床上療養,可隨著天氣漸冷,病卻越發沉重起來。傅先生這些年待她刻薄,可吃穿用度倒也沒少,如今他病入膏肓,謝霜照顧他也是盡心盡力。

晚上他只要咳嗽一聲,她就要從床上爬起來端水遞藥。謝霜本就睡眠不好,這下也不敢再吃安眠藥,就咬牙硬扛著,結果成宿成宿的睡不著覺。後來傅先生高燒不退,嘴裡還一直念叨著「瑾兒」的名字,請了幾個有名的醫生過來,看過之後都直搖頭。

初冬第一場雪,傅先生終於油盡燈枯,熬盡了最後一點兒氣力。

謝霜操辦了他的葬禮,葬禮過後,傅先生久未露面的三個兒子出現了,他們一見面就氣勢洶洶地要謝霜從這座房子裡滾出去。謝霜自然也不願意多待,可傅先生死前曾立遺囑,給謝霜留了一小部分遺產,這些錢跟全部家當比起來雖是九牛一毛,可也夠謝霜將來安身立命之用。

傅先生的兒子要把財產全部吞掉,謝霜自然不依,結果幾個人掐起架來。謝霜人單力薄,在推搡中不慎落入泳池,後來雖被人救了上來,可因大量嗆水落下了病根,經常性的胸口憋悶,呼吸困難。謝霜找了當地律師打官司,在漫長的兩年過後,她終於拿到了屬於自己的遺產。

日子平淡如流水,一轉眼七年過去,她已經三十五歲了。

沒親人沒朋友,謝霜如一隻孤魂野鬼在異國他鄉遊蕩,老家的親人她不聯繫,他們就全當她死了,對,她死了,真正的謝霜早已死在了七年前,如今活著的只是一具可悲的軀殼。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謝霜開始咳血,她原以為是喉嚨問題,就吃了止咳藥,可沒想到越吃病越嚴重,到最後大塊的血痰怎麼也止不住。她到醫院檢查,醫生看她的眼神欲言又止。

謝霜明白,這副身子終於熬到頭了。

七年後,謝霜終於又回到了那座城市。

城市的變化很大,一座座高樓拔地而起,謝霜給了司機一個地址,計程車在一個餛飩店門前停下。

這是一個門臉很小的餛飩店,大約二十多平米,不仔細找的話根本注意不到。下午時分,店裡沒有什麼人,一個微胖的婦女正坐在門口刷碗。陳月明壯了,也黑了,原本纖細苗條的身材變得臃腫不堪,低頭還能看見渾圓的雙下巴。

深秋時節,她的手泡在冷水裡刷碗,手指凍得又紅又粗,店內音響傳出時下最時髦的歌曲,她一邊陶醉地唱和,一邊用腳尖打著節拍。

裡屋傳來嬰兒的啼哭,接著聽見一個男人在屋子喊:「燕他娘,娃兒又哭了。」陳月明忙站起身來,隨手往衣服上一擦,著急忙慌衝進屋子裡。謝霜躲在一根柱子後面,靜靜地看著她,始終沒有露面。

一天後,一個小孩走進餛飩店,交給陳月明一個信封。陳月明打開一看,裡面竟然是一張六百萬的現金支票,「是一個阿姨讓我給你的。」

陳月明聞言連鞋都沒穿就跑了出去,她站在街邊茫然四顧,可除了如織的車流並沒有看到那個期盼已久的身影。

CBD 廣場又一家城市畫廊開業了,伴隨著激昂的樂曲,領導們走上主席台剪彩,丁瀟作為畫廊的投資人也站在剪彩的隊伍中。謝霜擠在看熱鬧的人群里,仰視著主席台上意氣風發的丁瀟。

七年不見,丁瀟長大了。三十歲是一個男人最好的年紀,可悲的是,她已是殘花敗柳昨日黃花。謝霜黯然自嘲,「來看一眼又能怎麼樣呢?不過自取其辱罷了。」

丁瀟接過禮儀小姐遞來的剪刀,忽然,他在人群中看見了一個身影,丁瀟心神大動,整個人頓時僵愣住,旁邊人都剪完了,他卻還握著剪刀一動不動,旁邊人小心提醒,「丁總,丁總……」

丁瀟這才如夢初醒,咔嚓一下把面前的紅綢帶剪掉,再次朝那個方向看過去,人已經不見了。

15

謝霜租住了以前的公寓,她用一天的時間將房屋打掃出來,看著熟悉的房屋陳設,恍惚覺得這裡還是七年前。

北風呼嘯,天寒地凍,她的咳喘久治不愈,失眠也越發嚴重,一日午後,謝霜服了藥剛躺下,門鈴響了,她硬撐著去開門。門外,丁瀟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

謝霜有些吃驚,「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想要知道,總有辦法的,不請我進去坐坐?」丁瀟扯了下唇角,謝霜看著他虛偽的笑容說不出的彆扭,可還是把他禮貌地請進屋裡,倒了一杯水放在桌子上。

丁瀟穿了一身嚴整的西裝,頭髮打了厚厚的髮膠,整個人既矜貴又精神。他環顧屋內的陳設,說:「這屋裡還是以前的樣子。」

丁瀟走進客廳,客廳中央支著一個畫架,一幅人體素描端正地放在畫架上。

他臉色瞬間陰了下來,彎彎唇,「憑弔過去會讓你心中愉悅嗎?看著被你親手丟掉的垃圾再次出現在眼前,會不會讓你有一種志得意滿的感覺?」

謝霜無心與他爭辯,只淡淡說:「我沒有這麼想。」

「那你是怎麼想的?難道你是錦衣玉食的日子過慣了,現在想嘗一嘗窮苦的滋味?你們有錢人的口味可真是特別。」

幾年不見,丁瀟終於學會了怎樣在不動聲色中重傷別人,謝霜不知該高興還是該難過,她的心痛得厲害,咬著嘴唇說:「我不是什麼有錢人。」

丁瀟將面前的水一飲而盡,修長的手指把玩著面前的茶盅,「怎麼,那個老頭子對你不好嗎?」

謝霜垂下視線,「他……去世了。」

「死了?」丁瀟一愣,很快臉上又現出一絲冷笑,「所以他一去世你就馬不停蹄地跑回來,來找被你拋棄的舊情人?」

謝霜渾身顫抖,哆嗦著嘴唇說:「我沒有……」

「沒有?沒有什麼?難道你那天不是故意來找我的,想看看我是不是對你余情未了?是不是還想著你?」丁瀟忽然站起來,周身氣場猶如烏雲壓境,他步步緊逼,一直把謝霜逼到牆角。

謝霜滿臉惶恐,她想開口反駁,可面對他的質問卻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不是……」

丁瀟牢牢鉗住她的手腕,雙眼被陰鷙斥滿,「那是什麼?你不來找我,難道還是去找別人?那天主席台上有你要找的人嗎?裡面有你的老相好?是誰?馬科長還是許秘書?」

丁瀟故意羞辱她,她本該無動於衷,可心還是不可抑制地痛起來,那一字一句都像刀子,一刀刀地刻在她的骨頭上。明明牽腸掛肚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可是從他嘴裡說出的只能是這些刻毒之言,謝霜不知道自己到底回來做什麼,找一個地方默默等死不好嗎?為什麼非要跑回來自取其辱?

「沒有,沒有!」謝霜的心如針扎一般,疼痛伴隨她的血液流遍全身。她終於忍無可忍,將他大力一推,大吼道:「你走,你走,這裡不歡迎你,你走!」

「我說這些你就受不了了?可是你做的事情比這些話狠百倍千倍。那天你突然消失不見,只留下一張字條就不告而別,這一走就是七年,為什麼?你知道這些年我是怎麼過來的嗎?」

丁瀟雙手緊緊攥住她的肩膀,幽深的瞳孔定定望著她,神情絕望而痛苦。

謝霜強迫自己迎視他的目光,緊握雙拳,含淚咬牙說:「為什麼?因為我需要錢,而你又是一個窮光蛋,當時我圖新鮮才跟你在一起,你真以為自己可以養得起我,你別做夢了!」

丁瀟怔怔看著她,錐心刺骨肝腸寸斷,他僵愣片刻後,勾出一絲殘忍的笑,「你需要錢?你這麼廉價這麼賤,誰有錢你就陪誰上床是嗎?我現在有的是錢……」

突然,丁瀟使勁一推,謝霜猝不及防重重撞在牆面上,丁瀟如一頭髮瘋的猛獸撕扯她的衣服,他的力氣很大,謝霜幾番努力都沒有將他推開。她身體本就虛弱,丁瀟的刻毒仇恨更是讓她痛不欲生,謝霜心神受創,感覺下一秒鐘就要斷氣,終於,她狠狠心,啪——

突如其來的耳光令丁瀟清醒,他頹然地往後退了一步,氣喘吁吁看著謝霜。雙眼通紅,還帶著一絲不甘心的委屈。

謝霜無力地靠在牆上,閉上眼睛,「你走吧。」

丁瀟深深看她一眼,從錢包中掏出一張字條放在桌子上,最終開門離去。

「一別兩寬,後會無期。」

自那天過後,丁瀟再也沒有來過。

又下了一夜的雪,謝霜咳喘不止,高燒不退,她躺在出租屋內已經三天沒有進食。她不知道人在死的時候到底是什麼感覺,有沒有回馬燈在眼前放,如果有的話,她希望回到七年前的向陽公園,她想再看一眼那個內斂沉默的白衣少年。

16

艷陽高照,白帆點點,公益海上葬禮正在一艘輪船上舉行。

一個多月之前,房東過來催房租,這才發現了已經死去的謝霜。她平時獨來獨往,不與人接觸,所以死亡多日也無人知曉。手機通訊錄已經被刪空,警察查看了她的戶籍才聯繫到了她的家人,結果電話那頭說在家忙農活沒時間,警察還沒來得及回話,那邊就把電話掛了。

警方搜查房間的時候,在抽屜里發現了一疊信件。仔細查閱後才知道,原來謝霜在這十幾年間資助了一百多個貧困學生,她捐助他們上學的費用,還寫信鼓勵他們。這樣一個好心人竟然死了一個多月沒有人知道,而且死去時身無長物,一貧如洗,這讓眾人唏噓不已。

媒體走訪了謝霜曾經資助過的學生們,他們有的考上了重點大學,有的已經參加工作,知道海葬的消息後,他們自發趕來送她,並且按照她生前遺願,將骨灰灑向大海。

輪船鳴笛,遠處一群潔白的海鷗在水面上翱翔。

曾經有一個女人,愛上了一個男人,她的愛卑微而絕望,如今她魂歸大海,不必承受異樣的目光,也不必遵循世俗的評判,所有的愛恨情仇都因肉體的殞滅化為烏有,率性坦蕩無愧於心,此生無怨,來世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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