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關係(小說)

來客了儘快 發佈 2022-07-30T04:54:55.053973+00:00

陸振中在一城九鎮中的安亭鎮已經生活了10年,從意氣風發的機械專業985研究生,到有家有口的小團隊管理者。

在嘉定區安亭鎮,半數地盤是上汽大眾的。

  陸振中在一城九鎮中的安亭鎮已經生活了10年,從意氣風發的機械專業985研究生,到有家有口的小團隊管理者。

  那個為了還房貸暗中縮衣節食的陸振中,經過10年時間的蛻變,成了去飯店點人均200元的飯菜不帶眨眼的陸振中。

  對於一切的變化,陸振中無疑是滿意的。

  他在安亭有套房,已經提前還完貸。他落了上海戶口,從益林小鎮人變成了新上海人。他娶了一位在市區有房的上海老婆,生了一個伶牙俐齒的可愛女兒。事業上雖然沒有突飛猛進,也算按部就班。人生順遂,就指他這樣吧。

  家鄉益林本來是鹽城的平凡小鎮,建鎮時間雖長,類似有兩三百年歷史的小鎮舉不勝舉。益林運氣好,不偏不倚,長在新長鐵路線上,於是硬生生將署名「阜寧站」和「阜寧南站」的火車站,落到益林鎮上。

  得益於交通便利,益林從平凡小鎮中脫穎而出,蓬勃地朝市級城市規模發展,成為三市五縣交界處十鄉鎮的區域中心。之後,「江蘇百家名鎮」「全國小城鎮改革試點鎮」等名號繽紛而至。

  家鄉發展得好,陸振中倍有底氣,深感驕傲。

  想當年他之所以在北上廣深杭南京等城市中選擇上海,繼而選擇嘉定安亭,跟家門口有「阜寧南」,而安亭有「安亭西」有很大關係。

  從阜寧南到安亭西,不僅直達,還家門口對著家門口,陸振中可以把火車當成班車坐。

  從隴海線上的新沂站出發,向南,經淮陰、鹽城、泰州、南通,而後從靖江輪渡過江,到江陰、無錫,由宜興到浙江,與宣杭鐵路長興站接軌,就是經過陸振中家門口的新長鐵路線。

  後來國家大力發展G字頭火車,更是不得了。在益林篤篤定定吃完閒適的早餐,十點一刻登車,十二點半就能從益林趕到嘉定安亭,不耽誤吃午飯。

  正因為如此,陸振中考研時才對在嘉定安亭設有分校區的同濟大學青睞有加。

  同濟大學是出了名的難考,仗著聰明和勤奮,陸振中心中不懼,也果然一舉考上。

  導師想留他讀博,對學術興趣不大的他,更喜歡凡塵俗事裡的熱辣人生。畢業後,他選擇了最為熟悉的總部設在嘉定安亭的上汽大眾。

  交通順遂,學業順遂,愛情……偏安上海一隅的安亭,因為汽車製造小鎮的定位,男性比例高,不那麼好撞見適婚又心動的異性。

  有那麼幾年,益林的父母發動所有親朋好友,幫陸振中在家鄉尋覓佳偶。

  也確實尋覓到了。兩個人隔著網絡,順著鐵路線,談了兩年酸甜苦辣兼具的戀愛。陸振中動了心。

  最終,愛情卻沒能走進婚姻。女孩很有主見,不喜歡上海的快節奏和高成本生活,不願意來上海定居。

  陸振中吃了癟。

  他以為自己青年才俊,風流倜儻,迷倒一個小鎮姑娘綽綽有餘。沒想到,花了兩年煮熟的鴨子,竟然飛了。

  自信心嚴重受損的時候,同事向他介紹了現在的上海老婆桑白月。

  他初見桑白月的時候,心裡咯噔咯噔的。陸振中秉持父母輩的審美,很看重身高。不跟嬌俏靚麗的前女友比,就跟當代平均女性相比,桑白月還是矮了。穿著高跟鞋,最多1米58的樣子。

  不笑的時候還好,只覺得嘴巴有點大。一笑,齙牙一露出來,他的一腔熱情,頓時冰封。

  他覺得自己肯定不會同意跟桑白月交往的。

  知道世事難料,哪知難料到這種程度。

  敷衍了事地等第一頓飯結束的時間裡,他竟然神使鬼差地一點點漲回了熱情。

  桑白月是當兒童刊物編輯的,對汽車卻侃侃而談,對德國小鎮也熟稔在心。

  自從到嘉定安亭入讀同濟大學,「汽車」和「德式」就是陸振中生活中的全部關鍵詞。

  桑白月精準搔到了陸振中的癢處。

  桑白月不僅知識淵博,談吐還特別有風度,與人意見相左時,不爭不搶不紅眼;吃飯時的餐桌禮儀使她顯得典雅而富有修養。

  不知不覺,陸振中被她呈現的知性美吸引,忘記了她的身高和容顏。

  仔細打量桑白月,也不是沒有女性的優點。譬如她的胸前,就很渾圓飽滿;頭髮也漆黑柔順,肌膚也稱得上柔嫩。

  陸振中抱著試試看的心思,繼續跟桑白月聯繫。很快被桑白月的優雅氣度征服。一年後,與桑白月完婚。

  又過了幾個月,桑白月肚子隆起,於年底生了女兒陸珍奇。令陸振中稍感遺憾的是,桑白月基因強大,簡直按照自己復刻了女兒。

  陸振中的帥氣並沒有遺傳到珍奇的五官上。但到底是自己的仔,對女兒,陸振中心裡還是很愛的。

  除了桑白月自孕起,就不肯再住回到嘉定安亭之外,他的生活,真的沒有什麼好挑剔的。

  大概是身心舒暢的緣故,陸振中看起來很年輕。

  頭髮濃密,五官端正,四肢修長,意氣風發……當他坐在辦公桌後或餐桌後時,那些剛畢業時可以用來形容他的詞,仍舊適用於當前。

  只有當他起身時,隔著襯衣一眼能看出的腹部脂肪隆起,暴露了他長期安逸、滿足於小富即安的事實。

  好在隆起得不是很過分,離「油膩感」還有相當長的距離。

  微微的小肚腩,反而給人溫和、穩重、殷實、可靠的正面聯想。

  從園區餐飲店蘇麵坊里走出來,陸振中跟同事的簡餐聚餐結束。

  正笑談家鄉益林手擀麵的口感多麼迷人柔韌,陸振中的手機鈴聲響了。

  手機本來就握在手上的。

  低頭一看,是姐姐陸玫打來的。

  接起的前一瞬,內心閃過一絲疑慮。

  陸玫是那種很傳統的姐姐,普通堅韌,吃苦耐勞。輕易不會麻煩他,也輕易不會給他打電話。他們姐弟倆年齡相差3歲,人生經歷卻迥然不同,學歷差距更是鴻溝,無事從不閒聊。

  「姐?」

  陸振中落後兩步,接起電話。同事見他接電話,紛紛擺手跟他告別,彼此勾肩搭背走了。

  「振中!」

  姐姐的聲音里透著一種莫名的緊張,惹得陸振中也不由嚴肅起來。

  「咱爸……」

  往日爽直的姐姐突然變得吞吞吐吐,陸振中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他換了只手,停下腳步,語氣沉穩又不乏威嚴。

  「說。」

  「咱爸體檢報告出來了。懷疑肺癌。」

陸振中腦袋「嗡」一聲炸了。

  「怎麼辦?怎麼辦?」姐姐陸玫拖著哭腔追問他。

  陸振中雖然是年少3年的弟弟,因為是男性,又因為讀了很多書,不知不覺成了家中的主心骨。父母有事會問他,姐姐拿不定主意時同樣會問他。

  姐姐的「怎麼辦」像是一把把甩向他的匕首。匕首鋒利,刀刀都是錢啊。

  體檢費,住院費,手術費,治療費……一關關闖過,最後還可能人財兩失。

  治,還是不治?

  陸振中腦海里,兩種選擇彼此衝撞,以至於他漏聽了姐姐絮絮叨叨的過程講述。無非是爸爸乾咳很久,捨不得花錢,捱著不去看之類。

  「姐,你別急。我心裡有點亂,給我點時間,我消化消化。」

  「振中!要不你抽空回來一趟吧?」

  「我肯定要回的。不過,得過兩天。」手頭上的項目正到緊要處,他作為小團隊的負責人,不是說走就能走的。

  「那我先把體檢報告藏起來。我等你回來噢!」

  結束和姐姐的通話後,陸振中茫然地立在原地。

  園區水泥路邊,陸振中眉頭緊鎖,看上去深沉而帥氣。

  冰步琳路過,一眼看到陸振中。

  「強尼,想什麼的?喊你兩聲了,你都沒聽到!」冰步琳兩手抱在胸前,儀態萬方地問道。

  陸振中的煩惱又加深了一層。

  眼前這位漂亮的職場女強人正是他的晉升對手。他倆同在乘用車技術中心被經理考察,已有半年之久。一開始陸振中沒把這個靚麗的女海歸當回事,很快就發現,他以貌取人了。

  貌美如花並不是腦袋空空的代名詞。

  冰步琳的恐怖在於,從最開始的ECU支架,水管,排氣罩蓋,三元催化,起動機,一直到發動機本體、高強度緊固件、潤滑系統、冷卻系統等各種零部件,她都做過相關開發。

  以至於陸振中忍不住偷偷打聽,她年輕時尚的外表下,掩蓋的是多少年的從業經驗。

  「一點私事。」陸振中回以微笑。

  這是陸振中。笑起來的時候,兩頰有若隱若現的酒窩,使他的笑容愈發迷人。即使是在男性呈壓倒性數量的製造業大廠內,他也是容貌出眾的。

  冰步琳忽閃著眼睛,熱切地流露出她想繼續傾聽的意願。

  可陸振中並沒有開誠布公的打算。

  陸振中扯開話題,隨便找了個藉口,告別了冰步琳。

  心煩意亂中,他心中最明確的部分是:桑白月!

  要趕緊跟老婆桑白月商量一下,治病花錢,這可是關乎他們婚姻生活質量的大問題。

  可桑白月住娘家,娘家在市區。他下班後從安亭趕過去,路上至少要用2個小時。

  無奈之下,只好退而求其次,選擇視頻。

  捱到下班,例行加了一陣子班後,陸振中回他位於安亭的家。

  一路上都在揣摩如何跟桑白月說爸爸疑似肺癌的事。

  陸振中的房子買在安亭花苑,是他研究生畢業那年,父母傾盡所有,支助6成首付購買的。他在大眾汽車一年24月薪水的強力支持下,5年後提前還貸。

  跟「吾勝別墅」「觀瀾滄苑」之類的小區名相比,安亭花苑樸實多了。

  安亭花苑也確實是性價比之王。樓梯房,得房率高,建築面積99平,兩房兩廳,一家三口入住綽綽有餘。還可以兩房改三房,供四口之家生活。

  雖說頂層有冬冷夏熱之嫌,但勝在安靜。

  陸振中爬上6樓,指紋鎖開門。家裡家具不多,件件都是按桑白月的審美購買的。歷經時間的檢驗,至今仍賞心悅目。

  陸振中換過拖鞋,一邊脫外罩,一邊迫不及待給桑白月打電話。

  按照他的了解,桑白月此刻應該已經吃過晚飯,正輔導4歲的女兒珍奇學英文。就算陸振中告訴桑白月英文的地位已經式微,桑白月對學英文仍舊有一種執念。她安排女兒珍奇每周上2次英文課。

  珍奇很高興周三和周五可以不用在幼兒園睡午覺。至於下午的英文課,收費昂貴的外教機構實在會討孩子歡心,蹦蹦跳跳的遊戲扮演中,錢就,哦不,課就上完了。

  視頻電話接通。

  女兒珍奇的笑臉在屏幕上出現。

  珍奇在攝像頭裡快活地做著鬼臉,陸振中耐心地例行詢問女兒「今天幼兒園裡過得怎麼樣啊」「有沒有有趣的事情發生」。珍奇答非所問地講著自己在意的事,有時是賣弄一個很難的英文繞口令,有時是讓爸爸看她新畫的畫。

  父女之間雞同鴨講了一會兒,陸振中切入正題:「媽媽呢?把手機給媽媽,爸爸有事要跟媽媽說。」

  珍奇環顧一圈,回:「媽媽不在家。」

  「瞎說。你拿的不就是媽媽的手機嗎?」現在誰出門會忘記帶手機啊。

  丈母娘及時出現在視頻里,她笑眯眯地接過話頭:「振中啊,是我。小白出門倒垃圾去了,你有什麼事?等小白回來我轉告她。」

  陸振中一直怯這位丈母娘。原因複雜,大致有二:一他市區內沒有房;二丈母娘勢利。他連忙推脫說事情不著急。

  通話結束。

  陸振中出於禮貌,等待對方掛斷。

  屏幕上出現丈母娘凝眉湊近找關機鍵的臉,同時還有女兒甜脆甜脆的聲音。

  「媽媽出門了。媽媽沒有拎垃圾。」

  「乖囡,垃圾在門外。」

  陸振中被女兒的執拗和認真逗得嘴角彎起。丈母娘家確實寧肯垃圾袋在走廊過夜,也決不放在家裡。

  微信叮咚。

  陸振中趕緊查看。

  是姐姐陸玫發來的消息。

  「咱爸晚飯時問他的體檢報告了。嚇得我差點掉了手中的東西。你一定要快點回來啊。我應付不來!」

  陸振中心神不寧加劇,然而又無可奈何。

  「爭取明天晚上回。」陸振中回微信。明天周五。

  陸振中是在食堂吃過晚飯的,回家後不需要再忙晚飯的事。在空曠的家裡晃了兩圈,揣摩著垃圾點離丈母娘家不遠,便給桑白月發了則「回來了嗎?」

  久等沒等到回復,去洗澡。

  浴室裡面裝了一面牆的鏡子,每次洗澡場面都很香艷。毫無疑問,這也是桑白月的創意。可惜,這套房子裡,桑白月總共才住9個月,堪堪大過裝修的時長。

  婚後第9個月,桑白月懷孕了。

  仗著有身孕,不肯再舟車勞頓,於是住進了市區的娘家。

  陸振中本來以為是權宜之計,欣然同意。

  哪曾想,懷孕的盡頭是月子,月子的盡頭是小毛頭需要精心照顧,小毛頭的盡頭是市區內的幼兒園更好。

  一晃四年過去了。

  陸振中跟著過了四年的周末夫妻生活。

  沒事時還好,一有事,就顯出孤單來。

孤零零的男人洗完澡,等不及擦乾發梢的水珠,就去拿手機。

  「嗯。」

  「忙中。」

  來自桑白月的回信,令他感到灰心。

  陸振中仰叉在橘色皮沙發上等。等著等著,忽然自我生疑起來:幹嘛那麼聽話!他可是她的丈夫!

  陸振中一躍而起,滿屋子踱步,氣勢萬鈞地給桑白月打電話。

  電話響了蠻久,好在終於在自動掛斷前被接起。

  桑白月的輕微喘息聲響在耳邊,陸振中聽得一愣。

  「在跑步。」桑白月言簡意賅。

  「哦。」陸振中頓了頓,「今天姐姐給我打電話。」

  「嗯。」桑白月是獨生女。陸振中說「姐姐」,倆人都很明確,是指陸玫。

  「姐姐說爸的體檢報告出來了。」陸振中略作停頓,此處應該有桑白月的追問。然而,並沒有。

  陸振中繼續自述。

  「結果很不好,懷疑肺癌晚期。」

  桑白月的嘆息聲傳了過來。

  「姐姐希望我們儘快回去一趟。」陸振中下意識地加了個「們」。原諒他第一次面臨人生中的重大悲劇,本能想要支撐。

  「你們家的事,我去了,說什麼都不方便。你自己回去吧。」

  「……」陸振中握著手機,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再說了,這周末珍奇還要參加新星杯少兒英語口語大賽。她為此準備三個月,臨時放棄,以後肯定會影響學習動力的。」

  「……」陸振中咽了口空氣,心如同被戳個洞的氣球,說不出的沮喪。

  桑白月甚至沒有細問他爸爸的事。

  電話結束後,陸振中心裡要多失落多失落。他把自己扔在寬敞的大雙人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

  這些年,他時常感受到妻子對他的忽視。不過,每次都被他的偽已婚男士團給勸服了。大力、阿輝和老張,眾口一辭,告訴他是男人就要有自動降低家庭地位的覺悟。

  為了讓孩子讀蘇州雙語學校而被迫在上海打拼的大力,不惜自揭傷疤,說他老婆有孩子的第一年,別說同房了,連同睡一張床的機會都不肯給,怕他睡熟了半夜壓到孩子。他蜷縮在沙發上睡了一整年。

  「老婆要是再養只貓,我的家庭地位還得再降一級。」大力咧嘴笑。

  結婚二十年,夫妻感情破裂,為了給雙胞胎兒女樹立正確的婚戀觀,周末回家在孩子們面前裝恩愛的老張,也勉為其難為陸振中追憶了幾把婚姻生活。

  「男人嘛,要有胸懷,要目光長遠,不要斤斤計較。再說了,跟自己的孩子爭寵吃醋,有意思嗎?」老張特愛拍別人的肩膀。說這些話時,老張在陸振中肩頭都拍出Rap的節奏感了。

  剛畢業就結婚,無力買婚房又想省錢,只好夫妻分居,各自申請公司宿舍的阿輝沒有婚姻經驗可追憶,只有美好嚮往。他摸著好腦勺,脖子一梗:「心太細!」

  職場是殘酷的,但小團體是溫暖的。幾個婚內單身的男士下班偶爾相聚、周三例行聚餐,一起消磨時光時,大家最愛分析陸振中。他們一致認為,陸振中是他們當中最有希望第一個結束周末夫妻狀態的人。

  陸振中努力朝這個目標靠近。

  他每個月的工資卡自動轉帳給桑白月,雖然妻女不在身邊,他一樣仗義地分擔她們的開銷。包括但不限於女兒的各種興趣班費用、逢年過節孝敬岳父母的費用、桑白月的昂貴包包費。

  之前,為桑白月花錢多榮耀,今晚,就有多委屈。

  她怎麼可以這麼漠不關心他的生活!

  責備很快變成反省:是不是長期周中夫妻分居,導致感情變淡?

  心裡,一絲緊迫感油然而生。

  在陸振中說不出口的不滿意中,周五下班時間到了。

  「阿輝,你的進度趕得怎麼樣了?」陸振中走到羅輝桌前。羅輝正畫零件的3D模型。

  羅輝摘下眼鏡,隨手拿眼鏡噴霧噴眼鏡片,又拿起擦眼鏡布,邊擦邊眨著眼睛緩解視覺疲勞,回陸振中道:「快好了。準備今晚就找模型師列印出來。」

  「注意休息。」羅振中拍拍他的肩膀,「我得先走了。」

  羅輝知道羅振中的爸爸病情不容樂觀,因此對小領導萬分同情。剛畢業的他,爸爸才五十多歲,跟他站在一起,簡直可以稱兄道弟。他沒法相信自己的爸爸遭受類似噩運他該怎麼辦。

  不善言辭的羅輝,重重朝陸振中點點頭。

  陸振中在麥當勞買了一份套餐,拎著紙袋從安亭西出發。等車的時候吃掉了一個漢堡和半杯可樂,將下的薯條塞進紙袋扔進垃圾桶。扔完才發現,坐他旁邊位置的小姑娘正眼巴巴望著他。

  小姑娘年齡跟他女兒不相上下,看得他心頭一軟,懊悔薯條扔得太魯莽。

  一個熟悉又陌生的甜軟聲音驚喜地叫了一聲。

  陸振中一抬頭,目光撞上一張靚麗的面孔。

  「這麼巧!」陸振中忍不住感嘆。

  四歲小女孩依偎著的靚麗女子,不是別人,正是當年費盡心機煮熟的鴨子,啊不,費盡心機想攜手共赴愛情墳墓而不能的前女友。

  陸振中百感交集,誰能想到,在這種時候,這種場合,會遇到景莉!

  陸振中有些激動,不過,景莉很平靜。

  「這位是?」陸振中只好目光投向小女孩。

  「我二女兒,珠珠。」景莉爽快地介紹,上下溜一眼陸振中,景莉笑問:「你該不會還沒有結婚吧?」

  陸振中連忙回:「結了。我女兒跟你家老二年歲相仿。」

  景莉笑起來,目光清澈,毫無曖昧,仿佛不曾做過他兩年的戀人。

  「一個人回家?」景莉問。

  「家裡有點事,走得比較急。你們是?」陸振中記得很清楚,景莉說她絕不在上海生活。

  景莉說她趁小女兒讀幼兒園,功課不緊張,就隔三差五帶來上海一日游,開闊眼界。她們母女也確實輕裝上陣,各自背了個小包,沒什麼行李。

  有小孩子在一旁,陸振中很克制,口裡沒有提及半分過往,心裡倒是掀起了陣陣漣漪。倘若當年能再堅持一下,跟景莉結婚,至少在回老家這件事上,雙方不會起分歧。

  驗票時間到了,倆人一核對,買的不是同一節車廂的票。

  誰也沒有大動干戈說找人換票、暢聊一路之類的話。風吹萍聚,風吹萍散,兩個人都一副無欲無求的模樣。過閘機後分道揚鑣,各奔各的車廂去了。

  只有陸振中自己知道,不遇見景莉還好,偶遇景莉後,他內心對桑白月更加發不滿了。

  是桑白月冷淡他、忽略他,才致使他身隻影單。雖然大男人應該頂天立地心胸開闊,可心裡到底是有不滿。

  不滿在心裡發酵。

  陸振中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不想再約束心中的不滿。

一小時一刻鐘後,陸振中出阜寧南站。

  夜色之下,南廣場地燈星星點點,與路燈相輝映。廣場上有往來的行人,更有飯後散步的本地人。有人迎上來,問他是否吃飯住店?陸振中開口就是一口地道益林腔。問的人朝他笑笑,扭身招徠別人去了。

  廣場東南角,有路過家門口的公交車。

  陸振中往公交車方向走,一眼看到人群中牽著小女兒的手優哉游哉走路的景莉。陸振中情不自禁朝人群中的景莉方向趕,正當他要揮手喊景莉,路邊剎車停下一輛陸虎。

  即使是夜色中,也難掩陸虎車身的光澤。

  十幾年前,路虎風頭大盛,那時候買得起攬勝的人,是真正的有錢人。時下買陸虎的人,應該經濟能力也不差。

  景莉和她的二女兒珠珠,熟門熟路上車。

  陸振中在人群中站住了腳。

  許是受了點刺激,本已經走到公交車站台的陸振中,揚手攔了一輛計程車。

  只幾分鐘,陸振中就到了家。

  本來還要更近。本來他們住城中村,有私家宅院。後來城中村改造,宅院變電梯房。

  他爸他媽絲毫不惋惜沒了小院,反而為住進電梯房而沾沾自喜。

  陸振中給姐姐發消息:「我回來了。快到樓下了。」

  「你別急著上去。我們先碰個頭。」

  陸振中停下腳步,仰頭看窗戶。18層的小高層中,第10樓是他父母家。在眾多的亮燈的窗戶中,因為生疏,已經沒有能力一眼認出自家的窗戶。

  不多久,姐姐騎著電瓶車趕到。

  「振中!」姐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姐姐家在附近,和公婆一起住在盼著拆遷的兩層私宅里。姐姐結婚前就在盼拆遷,現在她第二個孩子都讀六年級了,仍舊年復一年地在盼拆遷。

  夜色模糊了各自的狀態,姐弟倆在路燈下相望。

  「你能回來真是太好了。我現在都快不能直視爸的眼睛了。」

  「媽知道這件事嗎?」陸振中問。

  「不敢跟媽說。怕她承受不住。」

  陸振中點點頭。媽媽是個典型的家庭婦女,沒有讀過幾年書,一輩子唯爸爸馬首是瞻,拿過的最大主意可能就是自作主張給鄰居孤老送點季節菜。

  「你打算怎麼跟爸說?」陸玫昂頭問陸振中。就著路燈燈光,陸振中看到姐姐眼角即使不笑也有魚尾紋。

  「我還沒有想好。」陸振中回答,「我們是不是先商量一下?」

  「你跟我有啥好商量的?我能想出啥好主意?」陸玫著急起來。

  「我是說——」陸振中話到嘴邊,突然遲疑,聲音放緩,「我是說,我看了你發給我的體檢報告,是用胸部X光線照的,需要再確認,用肺CT再確認。」

  陸玫雙手抱住胳膊:「我讓我同學曉霞拿給她爸爸看了,他爸爸確認是肺癌。早期,腫瘤小的時候,X光照不清,可X光拍出來的胸片顯示陰影都那麼大了,最大的腫塊都5厘米了,總不至於照錯。」

  「你說得對。」陸振中點頭,不過話鋒又轉,「但還是需要進一步確認。要送檢,要做病理診斷,要進一步確診。你知道,肺癌也分種類的。」

  陸玫點頭不止:「是呀,所有要喊你回來。這進一步檢查的事,能不能瞞著爸進行?」

  陸振中望著姐姐,姐姐的目光即使在不甚明亮的路燈下,也那麼殷切。陸振中有太多的話,沒法對著那雙眼睛說出來。

  譬如:癌症治療就是一個無底洞,最後逃不掉人財兩失。姐姐想過治病意味著什麼嗎?

  譬如:讓爸爸渾身插滿管子,痛苦又毫無尊嚴地在ICU里搶救,就真的有意義嗎?

  陸振中搖搖頭,不是對姐姐搖頭,而是對那個想不管不顧把心裡話說出來的自己搖頭。

  慢慢來,徐徐圖之。他在心裡告誡自己。

  「姐,你說得對,我們力爭瞞著爸,這樣有利於穩定他情緒穩定。至於怎麼瞞?只能見機行事了。我今晚什麼都不說,明天看情況,想辦法哄爸再去做個檢查,進一步確診。」

  陸玫點頭:「我知道你也累了。下班還要再坐火車往家裡趕。你快回去洗洗睡吧,啥事留到明天再商量。」

  陸玫騎上她的小電驢走了。

  寒春三月的夜裡,呼出來的氣都是肉眼可見的白色。

  陸振中一路向上,來到十樓。

  有些吃不準是自己開門好,還是敲門好。想到年齡大的人喜歡早睡,才取鑰匙開門。

  正逢媽媽穿著棉毛褲披著棉襖從衛生間出來,一扭頭,看到她朝思暮想的兒子:「振中!我的兒!」

  一聲帶足鄉音的「我的兒」,讓陸振中立刻進入狀態。從這一刻起,他成了心無雜念的猶如不曾外出混過十年大上海的小兒子。

  「媽!」陸振中敞開雙臂,抱住了頭頂只到他下巴頦的老母親。

  「咳咳咳。」屋裡傳來一陣咳嗽聲。陸振中攬著媽媽往臥室走。

  他已經調整好平靜中帶著愉悅的表情,親親熱熱喊了聲:「爸!還沒睡吶?」

  「咳,本來已經躺下來,你媽上廁所把我吵醒了。醒了好呀,可以早點見到你小子。你回來怎麼不提前說一聲?咳咳,晚飯吃了嗎?」

  老父親要掀被子下床,被陸振中按住:「我吃過了,吃得飽飽的。天冷,你接著睡。我沒啥事,這兩天正好是兩個項目中間的空閒日子,我想,趁閒回家晃悠一下,看看你和媽,會會發小。等新項目啟動起來,就不自由了。」

  陸爸爸的胸口明顯地起伏著,嗓間似有痰音,燈光下,他的部分五官隱藏在燈影下,除了臉色有些差,精氣神還可以。陸振中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心裡稍稍放下心。益林畢竟是小鎮,病情誤判也是有可能的。

  「珍奇呢?你媳婦呢?她們又都沒有一起回來?」老父親要操的心還不少。

  陸振中淡淡地笑著,還沒有來及為妻女找藉口,就見老父親一陣猛咳。

  陸爸爸咳得厲害。

  床都在顫抖。

  這一陣地動山搖的咳嗽之後,爸爸用來擋嘴巴的棉毛衫胳膊處,似乎多了淡淡的血色。陸振中眼睛一暈,想要仔細看,爸爸已經縮進了被窩。

  「你爸最近胸悶,喊你姐帶他做了體檢。體檢報告還沒有出來。他急脾氣,幹啥都心急火燎的。你說珍奇沒回就沒回,黑燈瞎火的,這麼晚,天又這麼冷,要我說也不用回。他還急上了!」陸媽媽一邊捋陸爸爸的胸口,一邊念叨。

  陸振中想繼續裝得輕描淡寫,嘴角卻無比沉重。

  「病情誤判也是有可能的」的僥倖想法,已經煙消雲散。

睡在老家的這一晚,比前兩天晚睡在安亭家裡還夜不能寐。

  益林發展壯大後,建了職業技術學校。爸爸工作在職業技術學校,但並不是老師,而是後勤工作人員。

  爸爸這一輩子,先後做過農民、小商販、學校後勤倉庫管理員、學校出納、學校基建甲方代表和學校門衛。

  陸振中一直認為爸爸的人生高光時刻是在學校擴建教學樓時,他被指派為學校的甲方代表,為此還專門去南京進修過建築成本預算。

  但爸爸後來親口告訴他,爸爸人生的高光時刻有二:一是他出生,二是他考取研究生。「要是你生個兒子,那就有三了。」當時還沒有開放二胎,爸爸為他沒有兒子而遺憾。

  爸爸一直毫不遮掩地偏愛著他。姐姐初二的時候,他讀五年級,已經記事。他不止一次看到、聽到爸爸在各種場合表露女孩子沒必要多讀書。

  姐姐初三畢業,果然沒有再去上學;而他,去了益林鎮最好的寄宿初中。

  他讀高二的時候,姐姐堪堪20歲,就說下人家,2年後待嫁。理由竟然是需要提前籌備他讀大學的錢。

  因為爸爸做得太不掩飾,以至於他一直對姐姐心懷內疚。

  爸爸蓋拆遷前的二層小樓的時候,樓上樓下9間房,沒有想過為姐姐留一間。

  陸振中在夜色中輕微擰起眉頭。爸爸這樣苛待姐姐,姐姐卻從沒有想過藉機報復。

  等等,陸振中的眉頭擰得深了點,是姐姐真的沒有想過藉機報復,還是他沒有領會到姐姐隱藏的心思?

  陸振中於厚重迷霧裡似乎看到一絲光亮:明天,他要好好跟姐姐談談。

  翻了個身,昏昏入睡。

  第二天,陸振中被生物鐘叫醒。抬腕一看,早晨六點半。

  推開房門,循著香味,摸到了廚房。

  陸媽媽正在炕大餅。面香和著油鹽香撲面而來,陸振中一秒清醒,腸胃也咕嚕起來。陸媽媽聞聲扭頭,看到人高馬大的兒子,滿臉帶笑:「我知道你喜歡吃韭菜盒子,一早給你姐打電話,讓你姐買韭菜。可你姐說現在還早,沒有韭菜上市。只能給你炕油鹽大餅當早餐了。」

  陸振中捏著媽媽的肩膀,點頭不止:「有大餅就很滿足了。」

  陸家的早餐,全程在爸爸的咳嗽中完成。

  「爸,你的體檢報告怎麼還沒有出來?要不我們換個地方再檢一次吧!這次找個出報告快的。」陸振中伺機勸道。

  「浪費錢!」陸爸爸一口拒絕。

  「總咳也不是個事。」

  「我自己身體自己知道。沒事。百日咳,咳咳就好了。」陸爸爸逞強道。

  「志勝家的小兒子去年春天得了百日咳,足足咳三個月才好……他爸,你前前後後不止三個月了吧?「陸媽媽插話。

  「你能算準日子,太陽能從西邊出來!」陸爸爸呵斥道。

  陸媽媽一貫逆來順受,被呵斥了也默不作聲,低眉順眼將家人吃剩的大餅和空碗收了起來。

  陸振中抬頭看爸爸,心中酸澀難言。這是一個野蠻的、大家長做派的爸爸,急切地想贏,想出頭,兩眼永遠盯著前方,從不反思自己帶給家人的傷害。可就是這樣一個爸爸,給了他一個爸爸所能給兒子的全部的愛。

  陸振中很快低下頭。都說士為知己者死,就沖這一點,在看病這件事上,自己也應該比姐姐更堅持才對。

  上午九點過後,姐姐陸玫來了。

  將連脖針織帽一拉,露出疏於梳理的頭髮,陸玫對著弟弟露出暖心的大笑臉。

  「昨晚……」陸玫自己連忙捂嘴,察覺父母沒聽出異常,改口道,「昨晚大宇還提起舅舅,沒想到今天就能見到你了。」

  陸振中附和著笑。

  昨晚路燈昏黃,不曾察覺,自然光下的姐姐竟然這麼憔悴!

  「我買了肉,還買了一些菜!」姐姐提著幾包大小不一的塑膠袋,往廚房走。

  陸振中一把抓著她的胳膊:「姐,別忙了。今天中午咱們外面吃。把大宇、小玉都叫上,把你公婆也喊上。」

  「浪費錢!」陸爸爸道。語氣全全然沒有批評,相反,還帶著笑意。

  錦衣不夜行。

  哪回他回家,老父親不想著法地帶他出去溜達溜達呢?如今,搬進電梯房,街坊是沒得逛了;重咳在身,公園也沒興致,就剩下大庭廣眾之下吃頓飯了。

  不僅陸振中深知爸爸想得瑟的心,媽媽和姐姐也很明白。午飯的事情,就這麼定了。

  陸媽媽忙忙碌碌地在廚房洗刷,姐姐陸玫熟門熟路地收拾衣物,手搓後放進洗衣機。陸振中和爸爸坐在沙發上,喝著茶,說閒話。

  陸爸爸問陸振中工作怎麼樣,跟同事相處怎麼樣。聽陸振中說一切都好,放心地鬆了口氣。

  「你女人平時還不回家裡住?」

  就知道爸爸繞不過這個話題,陸振中尷尬地清清嗓子:「她得照顧珍奇。珍奇在外婆家附近讀書。」

  陸爸爸怒其不爭地看兒子一眼,大搖其頭:「沒個女人照顧你,你日子怎麼過?!」

  「爸,我一日三餐在公司吃;洗衣有洗衣機,拖地有掃地機器人,每天跟女兒視頻,日子過得挺好。」

  老父親一言難盡地看兒子一眼。陸振中敏銳地察覺到難言的部分,不得不勉強自己加以解釋:「我和白月每周周末都在一起。」

  汗,就差明說每7天有2晚睡在一起了。

  深怕爸爸糾纏不清,趕緊扯開話題:「姐夫到深圳打工,一年就春節回來一趟,我姐跟姐夫關係不也是蠻好嗎?」

  「我是心疼你。」

  「知道了,爸。我過得挺好,你就別瞎操心了。我看我們還是換個地方看看咳嗽吧?」

  陸玫剛從洗手間出來,聽到後半句,連忙跟著勸。

  陸爸爸翻眼看了一眼女兒:「你抓緊時間給我催體檢報告。」

  陸玫不自在地左手捏右手:「在催呢。」

  陸爸爸氣不打一出來的樣子:「我說要去中醫院,非跟我說她同學爸爸在人民醫院,咳,是看片子的專家,可以讓她同學爸爸幫著看體檢片子。咳咳,看片子的專家?我看是騙子專家!」

  陸振中低頭不語。

  「她同學?咳,我都忘了,她上過幾天學?我自找上當。」陸爸爸邊咳嗽邊搖頭,喘鳴聲可聽。

  陸振中忽然抬頭。

  他要仔細看看姐姐,想知道,被這樣冷嘲熱諷後的姐姐會是什麼表情?

陸玫別過臉。從陸振中的角度望過去,正好看不見。

  陸媽媽在廚房喊了什麼,陸玫藉機離開,去了廚房。

  陸玫走後,陸振中想勸爸爸對姐姐好一些,又怕爸爸積習難改,嚷嚷起來,徒增姐姐的難堪。

  這天中午,陸振中請父母、姐姐、外甥大宇、外甥女小玉到益林數得著的好飯店吃了頓豪餐。姐姐的公婆說什麼也不肯來。

  陸振中沒有請家人點餐,對此他早有經驗。菜單落進家人手裡,他們會因為菜價比食材貴太多而什麼都不捨得點。

  陸爸爸的咳嗽為他們迎來很多側目,幸好有大宇和小玉。這倆孩子周身上下洋溢著青春與活力,他們坐在陸爸爸身旁大快朵頤,讓那些心懷疑慮的目光不攻自破。

  陸振中好幾次對上姐姐向他投來的目光,不過,姐姐轉瞬便移走了目光,讓陸振中無從明確判斷姐姐的意思。

  餐後,陸爸爸堅持要把餐盤裡的剩菜打包回去。

  走出飯店,天光十分好。

  陽春三月里,亮堂堂的太陽往天空一掛,萬物都顯出崢嶸生機來。

  兩個孩子笑著,鬧著;陸爸爸咳著,罵著。一行人煙火氣十足地走在街旁。

  陸振中提議到綠波公園走一走,陸爸爸起初答應了,走著走著,許是累了,又改了主意。他手一揚:「你們去吧。」

  「去吧去吧,我陪你們爸回家。」陸媽媽笑眯眯地接道。

  陸玫本想也跟著回去,忽然想到這是很好的跟弟弟商量的機會,眼眸一垂,沒有跟著表態說要陪爸爸回家,就留了下來。

  「管好你的孩子。剛吃飽飯,別再花錢買零嘴。」

  陸玫尷尬地把頭也半垂了下去。

  陸爸和陸媽走後,陸振中和陸玫以及姐姐的兩個孩子進了公園。孩子們很快越奔越遠,找自己的樂子去了。

  陸振中和姐姐走著走著,走到了人工湖旁的涼亭里。太陽明亮歸明亮,熱度不高,亭內反而沒有人。

  「爸爸不肯換地方看病?」陸玫開口詢問。

  一直暗中端詳她的陸振中回答:「爸的倔脾氣,你也知道,一兩回,三兩句,肯定勸不動。」

  「那不行啊,」陸玫語氣焦急道,「病不等人。癌擴散了怎麼辦?」

  「實在不行,就把上次的體檢結果告訴他。」

  「不行,不行,別看爸天天吆五喝六的,其實根本沒有那麼強大。」

  陸振中為難地看著姐姐。

  「你再想想啊,你讀過那麼多的書,再想想,總能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陸振中確實沒怎麼花心思想,他的心思還徘徊在「治,還是不治」上。手指捏著眉峰,放眼望波光瀲灩的湖面,陸振中一時有些沉默。

  大宇和小玉一前一後跑進亭子,鬧著想乘船游湖。陸玫呵斥他們瞎胡鬧,陸振中則默默塞給大宇兩張百元大鈔。兩個半大孩子高高興興地又結伴跑走了。

  「浪費錢。」陸玫嗔怪道。

  「爸也喜歡說這句口頭禪。」陸振中淡淡笑一下,比起想辦法勸爸爸再次體檢,他更想探探姐姐的真實想法,「你怎麼看爸?」

  「什麼?」陸玫沒反應過來。

  「你心裡……你覺得,爸對你怎麼樣?」

  陸玫拿手拂了一下被風吹到臉上的頭髮,把亂發別在耳後,尷尬道:「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陸振中用沉默回答。

  陸玫只好繼續說下去:「爸偏心,對你比對我好。奶奶自己是個女人,卻是家裡最重男輕女的。爸是個孝子,一心討他老娘歡心,骨子裡也重男輕女。

  後來奶奶死了,我想,爸總不至於表演給奶奶看了,可以對我好一些了。」

  陸振中吃驚地睜大眼睛:爸爸對姐姐不好,原來是表演給奶奶看的?

  然而這個想法還沒來及落地生根,就聽姐姐陸玫繼續道:「並沒有。是我自己想多了。他比以往更重男輕女。你知道我小時候最羨慕你什麼?」

  陸玫突然轉頭看陸振中。

  陸振中搖頭。他確實不知。

  「不是爸外出回來專門買給你的糖,不是春節只給你一個人添的新衣裳,也不是你可以讀書而我不可以,而是,」陸玫嗓音發顫,「爸會抱你。有時候會舉高了抱,有時候把你抱起坐他腿上。冬天的時候,他穿著棉大衣出門,把你揣他懷裡。看得我眼饞死了。」

  陸振中的心突突直跳。姐姐說的這些,他都不曾記在心上。

  「在我記憶中,爸從來不抱我,甚至說話都眼睛不看著我。有一年,記得我讀四年級,你讀一年級。那年冬天,蘇北下了好大一場雪。

  爸推門看了看路上的積雪,不放心,要送我們上學。我高興壞了。哪怕是爸背著你,我背著你和我的書包,心裡也高興。

  走著走著,因為積雪太厚,而媽為了省錢,給我買了一雙大碼的棉靴。棉靴一走一掉,漸漸地,我落在了後面。

  一開始落後面三五步,後來七八步,再後來總有十來米。爸從不回頭看我。他只管抱著你大踏步往前走。

  那個場景,經歷的時候只覺得著急;後來長在了心裡,每次想起,都心酸得不行。」

  陸玫別過臉,拿手背擦眼角,輕微地嘆了聲自嘲的氣。

  「你問我爸對我怎麼樣?我能怎麼回答?對我再不好,也養大了我;再不待見我,也是我爸。」

  陸振中心裡頗受震動,策反的話再也說不出來。

  大宇和小玉划著船,快樂地呼喊著「媽媽」和「舅舅」,頑皮地在亭子周圍轉來轉去。陸振中被孩子們天真爛漫和無憂無慮的快樂感染,將心中愁緒暫拋一旁。

  該面對的,還是繞不過。

  下午,陸玫帶兩個孩子回家,陸振中一個人回到父母家。

  陸爸爸在睡下午覺,他才回到家,陸爸爸像心有靈犀一樣醒來。

  「咳,振中?你姐家那倆小伢子是不是又纏著你花錢了?」

  陸振中哭笑不得:「多大的事,也值得你這麼放心上。爸,趁這個周末我有空,我帶你去醫院再看看咳嗽。」

  「不用。」

  「你聽我說!像你這樣一天抽一包煙,一抽抽幾十年的,肺本來就容易受損傷。加上又咳嗽那麼久,我們去鹽城醫院用CT照一照,好放心。」

  「鹽城?」

  「對,鹽城。我找同學借輛車,車借好就出發。我們就當去旅行。晚上住個酒店,第二天吃個鹽城早餐,上午輕輕鬆鬆拍個CT,鹽城逛一逛,吃過午飯回來。」

  陸爸爸目光中的倔強,在陸振中的威壓下,漸漸屈服。他目光軟下來。

  「就這麼說定了!」

  陸振中給在益林發展的高中同學打電話,輕輕鬆鬆就借到一輛「小面」,也就是微型麵包車。

  這種上世紀90年代在國內風頭無二的車型,經過改良,已經屬於乘用車範圍,整體質量、配置、舒適性、動力性方面的表現已經接近MPV的水準。

  等車開到樓下,陸爸爸揣著手,從陽台上往下眺望。一陣冷風吹來,他忍不住一哆嗦,跟著狂咳一陣,心沒來由發怯。

  等陸振中上樓來,挎起陸媽媽準備好的行李包,準備扶爸爸下樓時,陸爸爸說什麼也不肯離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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