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龍小說 「名劍風流」8

阿燦34914 發佈 2022-08-13T22:26:08.792418+00:00

第十五章 堅逾金石。俞佩玉見太湖金龍王帶著兩個裡衣人走了回來,又是驚訝,又是著急。只聽太湖王沉聲道:「將這土地像和神案都恢復原位,再將地上掃一掃,切莫讓任何足跡留下來,必須令唐門子弟猜不出唐無雙是從那裡走的,到那裡去了。」

第十五章 堅逾金石

  俞佩玉見太湖金龍王帶著兩個裡衣人走了回來,又是驚訝,又是著急。


  俞放鶴明明已帶著人走了?這太湖王為何要留下來?


  只聽太湖王沉聲道:「將這土地像和神案都恢復原位,再將地上掃一掃,切莫讓任何足跡留下來,必須令唐門子弟猜不出唐無雙是從那裡走的,到那裡去了。」


  這些人行事果然周密仔細,滴水不漏。


  俞佩玉卻決急瘋了,他現在當然可以跳下去,將這三人殺了,以他的武功,這三人自然不是他的敵手。


  但他卻生怕因此而驚動了尚未走遠的俞放鶴等到這三人辦完事出去,俞放鶴必已走遠,他再追又來不及了。


  這兩條大漢做事卻偏偏不慌不忙,十分仔細。


  俞佩玉空自著急,卻想不出法子。


  他只希望這三人也會從後面趕上俞放鶴,那麼他要綴住這三個人,反而要比綴住俞放鶴容易得多。


  這已是他唯一的希望,所以他更不能向這三人下手。


  誰知就在這時,突聽「嗤,嗤,嗤」,三聲輕微而尖銳的暗器破空聲,從門外急射而來。


  兩條黑衣大漢竟慘叫一聲,倒了下去。


  太湖王反應自然快得多,身手也敏捷得多,凌空一個翻身,似乎已將暗器閃過,厲喝道:「是什麼人敢大膽暗算盟主座下武士,活得不耐煩了麼。」


  喝聲中,他金龍鞭已赫然在手,揮成一片金光,奪門衝出,門外黑暗中卻似傳入了一聲森冷詭秘的輕笑。


  俞佩玉更吃驚,更著急,他猜不出是誰會向他們驟下毒手暗算?是為了什麼?以這人出手之陰險,暗器之歹毒,也不會是什麼好人。


  這難道是唐家的子弟趕來了?他們來的縱然很巧,但卻將俞佩玉最後一縷希望都破滅了。


  神案上的油燈,方才已又被燃起。


  閃動的燈光下,忽見太湖王又倒退著走了回來。


  他掌中的金鞭軟鞭已軟軟地重下,滿面驚懼之色,滿頭大汗如雨,但卻看不出受了絲毫損傷。


  他一雙眼睛更充滿了恐懼,連眼珠子都幾乎凸了出來……他為什麼會如此恐懼?他究竟瞧見了什麼?


  只聽門外一個低沉、柔和、優美,但卻帶著種令人全身發冷的邪異之氣的語聲緩緩道:「朋友是什麼人?來自何處?」


  這語聲一起,俞佩玉就覺得全身不舒服,就好像聽見響尾蛇的尾巴在響,就好像聽見狼在磨牙齒。


  他不憧一個人的語聲怎會如此柔和優美,又如此邪異可怖,他實在想瞧瞧這語聲是個什麼樣的人發出來的。


  門外黑暗中,的確有條朦朧的人影。


  但門外的夜色實在太濃,門裡的燈光又實在太淡,他只能瞧見一雙眼睛,卻瞧不見這人的容貌身材。


  這是雙黝黑而深沉的眼睛,黝黑深沉得一如那無邊的夜色,但他眼睛裡發出來的光,卻是一種空虛的、淒迷的,不可捉摸的慘碧色,淺時如舂日遠山之巔的一抹新綠,深時如古墓石棺後的陰濕蘚苔。


  這雙眼睛雖非望向俞佩玉,俞佩玉竟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只聽太湖王顫聲道:「找姓王,王金龍,來自太湖。」


  那優美而邪異的語聲道:「原來是太湖王?你為什麼到這裡來?」


  太湖王道:「我是隨武林盟主來的。」


  那詭秘的語聲道:「武林盟主?是俞放鶴麼?」


  太湖王道:「正是。」


  那語聲道:「他到這裡來是為了什麼?」


  太湖王道:「本與唐無雙有約,來此相見。」


  那語聲問一句,他竟然就老老實實地回答一句,他的內心神智,竟像是都已完全懾伏在那雙眼睛妖異的光芒下。


  俞佩玉瞧得掌心又不覺沁出了冷汗。


  那語聲微一沉吟,又問道:「俞放鶴與唐無雙相見,為什麼要約在這裡?他們商量的,難道是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麼?」


  太湖王道:「這其中的確有個秘密?是因為盟主……」


  俞佩玉眼見他便要將這秘密說出來,更是既驚且喜,誰知太湖王說到這裡,身子忽然一陣顫抖,竟閉住了嘴。


  門外的眼睛光芒更亮,厲聲道:「是什麼秘密?你為何不說?」


  太湖王緊閉著嘴,滿頭冷汗,如雨點般落下。


  那語聲又變得出奇的柔和,緩緩道:「你只管說吧,沒關係的,你說出來之後,絕沒有人會傷害你。」


  太湖王身子顫抖得更厲害,滿面俱是痛苦之色,內心顯然在痛苦地掙扎著,終於顫聲道:「我不能說,絕不能說。」


  那語聲道:「你為何不能說?你莫忘了,現在你的內心、生命和靈魂,都已是屬於我的了,你怎敢違抗我。」


  太湖王忽然瘋狂般大呼起來,嘶聲呼道:「找的一切都是屬於盟主的,我不能背叛他,否則我只有死……只有死……」


  忽然反手一鞭,向自己頭上抽了下去。


  門外的人似也大覺意外,失聲驚呼了一聲。


  太湖王卻已倒訃在血泊中了。


  ※※※


  俞佩玉早已瞧得冷汗涔涔,這件事的發生與變化,賞在令人不可思議,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時門外暗中,已走進一個人來。


  他腳步輕而緩慢,無聲無息,就宛如幽靈。


  燈光下,只見他穿著身普通農家的褐布衣服,手裡提著個破舊的竹笠,身子瘦削而頎長,面容英俊而清瞿。


  他看來似乎已有三十,有時卻又似已五十多了,一走進屋子,目中那妖異的碧光,立刻消逝不見,看來絲毫沒有什麼引人觸目之處,但那一雙長而瘦削的手,卻是纖美有致,光潤如玉。


  俞佩玉再也想不到那麼樣一雙眼睛,竟會生在這麼樣一個平凡的人身上,更想不到這眼睛的變化竟有如此快,他約略只覺得這人,就像只蜥蜴隨時改變自己身子的顏色來愚弄別人來保護自己,忽聽一個少女的聲音,輕輕嘆了一口氣喃喃道:「死了,都死了。」


  俞佩玉目光,全都被這奇異的人所吸引住,直到此刻,才發現這人身後還跟著個粗布衣裙的少女,這少女身材剛健而婀娜,頭上也低低戴著頂竹笠,似乎不願被人瞧見她的面貌,她又在逃避著什麼?


  也不知為了什麼,俞佩玉竟覺得這少女的聲音、形態都似曾相識,卻想不起在那裡見過她的,這褐衣人已四下踱了一圈,才回頭去瞧那少女,這時他清瞿的臉上,竟忽然露出一絲無比動人的微笑,悠悠道:「你眼光很準確,他們的確都已死了。」


  那少女咬著嘴唇,道:「他們並沒有惹著我們,你何苦將他們殺死?」


  褐衣人微笑道:「你說的不錯,我實在不該殺死他們的。」


  那少女道:「既然不該,你為何要殺?」


  褐衣人也不回答她的話,只是含笑凝注著她,忽然嘆了口氣,道:「真美,你的眼睛在這燈光下,看來更美了,你只要瞧我一眼,我就可以為你死十次。」


  他對這少女似乎千依百順,疼愛已極,說的話更句句都是恭維讚美,但無論誰都聽得出他簡直像是在哄孩子。


  奇怪的是,這少女竟似絲毫也不覺得被哄被騙,竟被他幾句話說得臉也紅了,痴痴地呆了半晌,才嘆了口氣,幽幽道:「我只希望你莫要再殺人了,只要我們能逃過這一次,我們就找個地方隱居下來,安穩地過一輩子不好麼?」


  褐衣人微笑道:「你說的對,找們要找個美麗的地方,有山有水,我天天陪著你,在山林里撫琴,在清溪旁下棋,我就天天都可以聽到你比黃鶯更悅耳的笑聲。」


  那少女心神俱已醉了,閉著眼仰起了頭,痴痴道:「只要能有這麼樣一天,我所做的那些事就都有補償了,只要能有這麼樣一天,我就算死了也甘心。」


  俞佩玉終於瞧見她的臉了,她美麗而純潔的臉上,充滿了對未來幸福的憧憬,她眼睛裡流出了快樂的淚珠。


  俞佩玉忽然想起了她是誰……她竟然就是黃池大會的前夕,將俞佩玉接待入迎賓館的華山女弟子鍾靜。


  這名門正宗的弟子,此刻怎會和如此奇異詭秘的人在一起?她為他做的「那些事」究竟是什麼事?


  俞佩玉不禁又是驚訝,又是懷疑,又是惋惜。


  褐衣人卻再也沒有望她一眼,只是俯首凝注著血泊中太湖金龍王的身,沉思著喃喃道:「這人心裡究竟藏著什麼秘密?竟連我的力量都無法令他說出來,那俞放鶴又有什麼魔力,竟能令人寧可死也不敢背叛他。」


  他又背負著手,四下踱起步來,目光忽又變得比鷹隼更銳利,四下掃動著,忽然輕呼一聲,道:「你看,這裡竟有條秘道。」


  他拍著土地像一轉,地道便露了出來。


  鍾靜也失聲道:「不知道他道是通往那裡的?」


  褐衣人閉著眼想了想,展顏笑道:「這裡就是唐家莊的後山,是麼?」


  鍾靜道:「呀,不錯,這地道一定是通向唐家莊的。」


  褐衣人微笑道:「對了,你真是個又聰明,又伶俐的女孩子。」


  鍾靜臉又紅了,低頭弄著衣角,半晌才輕輕道:「這地方既是別人的秘密,我們不如走吧。」


  褐衣人道:「走?為什麼?我一生中最喜歡的,就是揭穿別人的秘密。」


  他微笑著摸了摸鍾靜的臉,又道:「俞放鶴和唐無雙鬼鬼祟祟的,一定不會是幹什麼好事,我想從這地道里溜進去瞧瞧,你乖乖的在這裡等著我好麼?」


  鍾靜立刻拉住他的手,著急道:「你不能去。」


  褐衣人目光忽然冷得像冰,冷冷道:「為什麼?你怕我一走就不回來了麼?」


  鍾靜根本沒有注意他神色的變化,柔聲道:「我不是擔心別的,我只是擔心你,你的傷還沒有好,那唐無雙和俞放鶴又都是厲害角色……」


  褐衣人眼裡的冰已溶解,微笑道:「你擔心他們傷了我?」


  鍾靜眼圈都紅了,哽聲道:「你……你若有什麼變故,叫我怎麼辦呢?」


  褐衣人大笑道:「你放心,就憑俞放鶴和唐無雙想傷我,還差得遠哩。」


  他溫柔地撫著她頭髮,道:「你乖乖等在這裡,我很快就會回來,找答應你,絕不會有人傷著我一根毫毛。」他身形一閃,便沒入地道中。


  鍾靜瞧著他頎長身影沒入地道,痴痴地出了半晌神,以手掩面,長嘆道:「我這麼樣做,是對?還是不對呢?…….」


  只聽一人沉聲道:「不對。」


  ※※※


  鍾靜霍然躍起,凌空翻身,驚呼道:「是什麼人?」


  只見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面帶著溫柔的微笑,不知何時已到了她背後,正含笑瞧著她道:「在下俞佩玉。」


  鍾靜失聲道:「俞佩玉?」


  她知道「俞佩玉」已死了,空山夜寂,荒寺陰森,驟然聽到死人的名字,她全身寒毛都不禁為之悚栗。


  但這少年卻又是那麼溫文,那麼英俊,那溫暖的帶笑目光,簡直可以使整個大地上的冰雪溶化。


  世上沒有一個女人會畏懼這樣的男人。


  鍾靜腳步不再往後退了,大聲道:「不錯,我的確知道一個俞佩玉,但絕不是你,我不認識你。」


  俞佩玉道:「但在下卻認得姑娘。」


  鍾靜怔了怔,道:「你認得我?」


  俞佩玉道:「姑娘豈非是華山門下鍾靜?」


  鍾靜驟然又緊張起來,厲聲道:「你是來追捕我們的?」


  俞佩玉心裡更驚訝,面上卻不動聲色,緩緩道:「姑娘犯了什麼罪?為何要怕人追捕?」


  鍾靜凝注了他半晌,身體又鬆弛下來,勉強一笑,道:「我當然沒有犯什麼罪,我只不過是試試你的。」


  俞佩玉嘆了口氣,柔聲道:「在下並不想刺探姑娘的秘密,更不是來追捕姑娘的,但卻想奉勸姑娘不如還是回去吧。」


  鍾靜竟又一驚,道:「回去?回到那裡去?」


  俞佩玉緩緩道:「回到令師身旁,她一定會保護你,不讓你上別人的當。」


  鍾靜變色道:「我會上誰的當,你憑什麼管我的閒事?」


  俞佩玉苦笑道:「在下自顧尚且不暇,實在不該多管別人的閒事,但這些話卻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至於聽不聽,也只有任憑姑娘自己了。」


  他俯首瞧了地上的身一眼,長長嘆了口氣。這最後一絲希望也變為泡影,他還留在這裡則甚?至於猶在橫樑上的銀花娘,他也放心得很。


  他知道她一定會照顧自己的。


  鍾靜見到他話未說完,忽然就要往外走,又不覺怔了怔,像是想去攔阻他,卻又終於忍住。但俞佩玉還未走出門,已有一條淡褐色的人影幽靈般自他身後飄過去,擋住了他的去路。鍾靜又驚又喜,失聲道:「你這麼快就回來了?」


  褐衣人微笑道:「我回來得太快了麼?」


  鍾靜全未聽出他話中的刺,又問道:「你可瞧見了俞放鶴和唐無雙?」


  褐衣人緩緩道:「沒有,俞放鶴既不在,連唐無雙也不見了。」


  他目光這時才刀一般轉到俞佩玉臉上,微笑著道:「這事的碓很奇怪,是麼?」


  俞佩玉去路雖被擋住,但一直沉住了氣,在仔細打量著這奇特的人,但他無論瞧得多麼仔細,也看不出這人是善是惡,更看不出此人是何來歷,他只覺自己面對著此人時,隨時都似乎在被一種神秘的力量威脅著。


  等這人的目光轉向他,他又覺得心突然一跳。


  褐衣人竟已又重複著問道:「這件事的確很奇怪,是麼?」


  俞佩玉只有笑了笑,道:「不錯,的確很奇怪。」


  褐衣人道:「一件很奇怪的事,閣下為何不覺得奇怪呢?」


  俞佩玉知道在這種人面前,是絕不能說錯一句話的,他正在考慮著如何回答,褐衣人卻又笑了,悠然道:「你若是不願回答,不如由我替你說吧……你不覺得這件事奇怪,只因為你早已瞧見了這件事的秘密。」


  俞佩玉還是只有以微笑來代替回答。


  他忽然發覺這褐衣人的眼睛雖可怕,但笑容卻帶著種說不出的魅力,一種妖魔般神秘的魅力,莫說鍾靜這樣的少女,就連他俞佩玉,竟也已不如不覺地被這種妖異的魅力所吸引,捨不得移開眼睛。


  褐衣人也始終在凝注著他,忽然嘆了口氣,道:「絕世的美男子,閣下當真可說是絕世的美男子,莫說是女人,就連我瞧見閣下這樣的笑容也覺得像是有些醉了。」


  他語聲低沉而緩慢,也帶著種說不出的吸引力。


  俞佩玉本來是不願說話,但聽著聽著,竟變成縱然有話要說,也忘記說了,褐衣人微笑接著道:「有著像閣下這樣一張臉的人,若是不知道好好利用,實在是太可惜了,但閣下大可放心,閣下縱然不知道該如何利用自己的美貌,我也會替閣下設法的,總不會讓閣下白生著這麼樣一張絕世美貌的臉。」


  這句話若是別人說出來的,俞佩玉縱不勃然大怒,也難免生氣,但從他嘴裡說出來,俞佩玉怒氣竟發作不出。


  褐衣人語聲更柔和,微笑道:「好,現在你不妨先忘卻一切,告訴我,方才你究竟瞧見了一些什麼秘密?俞放鶴和唐無雙究竟在商量什麼?」


  俞佩玉淡淡道:「在下還是不說的好。」


  褐衣人沉聲道:「我要你說,你就得說,知道麼?」


  他面上雖仍帶著笑,但目中那種妖異的光芒卻更逼人,緊緊盯住俞佩玉的眼睛,誰知俞佩玉還是淡淡問道:「在下為何非說不可?」


  褐衣人自懷中取出了一串珠鏈,在俞佩玉眼前輕晃著,緩緩道:「只因你已是我的奴隸,我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你都只有服從,絕不會絲毫違抗。」


  鍾靜臉上已滿是驚懼之色,她知道這褐衣人神奇的魔力,她不願他又以此害人,卻又不敢阻止。


  誰知俞佩玉竟是神色不動,竟失笑道:「我一向是個自由自主的人,為何平白要做你的奴隸。」


  褐衣人面色反而變了,額上竟已沁出了冷汗。


  只因他所用的這攝心大法最是陰毒,若是不能攝住對方,自己反會被害,此刻他已用盡一切力量,對方這少年竟似連絲毫感覺都沒有,要知這類攝心之術,主旨便是在鬆弛軟化對方的心靈,然後乘虛而入,但俞佩玉從小養心練氣,近來更屢被洗鍊,一顆心可說已堅逾金石。褐衣人只覺心旌激盪,幾乎難以把持,俞佩玉卻絲毫也不知道他為何忽然如此緊張,笑著又道:「閣下這也許只不過是在說笑的,是麼?」


  褐衣人道:「是。」


  俞佩玉隨口問道:「不知閣下高姓大名?」


  褐衣人滿頭冷汗,涔涔而落,道:「郭翩仙。」


  他只覺對方的眸子已越來越亮,自己反似要被他所攝,俞佩玉問他的話,他竟已不能不回答。


  俞佩玉沉吟著道:「郭翩仙,這名字倒生疏得很,不知可是閣下的真名寶姓么?」


  郭翩仙顫聲道:「是。」


  此刻他竟已不能閃避俞佩玉的眼睛,俞佩玉若是一直問下去,他只怕便要將一切秘密都說出來。這時俞佩玉心裡也有些奇怪了,他也想不到自己問一句,對方便老老實實回答一句,他心念閃動,立刻又試探著問道:「閣下和這位鍾姑娘是一齊逃出來的麼?」


  郭翩仙道:「是。」


  俞佩玉道:「閣下逃避的是誰?」


  郭翩仙雖咬緊了牙關,還是不由得說道:「徐淑真?」


  俞佩玉失聲道:「徐淑真?是華山派的掌門人?」


  郭翩仙道:「是。」


  俞佩玉沉吟著道:「難道你已被徐真人所擒,而鍾姑娘反而為你傾心,將你偷偷救了出來?」


  郭翩仙顫聲道:「正……正是如此。」


  他此刻已駭得心膽皆喪,怎奈已無法控制自己,鍾靜見到他如此模樣,也早已駭呆了。


  俞佩玉嘆了口氣,轉過頭去瞧鍾靜,苦笑道:「想不到姑娘居然不惜叛師,想來愛心必已……」


  話猶未了,突有數十點銀光直擊過來。


  原來他眼睛一移開,郭翩仙立刻有了鬆弛自己的機會,當下再不遲疑,手腕一抖,手裡的珠鏈已化做滿天銀光暴射而出。


  俞佩玉實未想到這有問必答,誠惶誠恐的人,竟也會突施暗算,他的頭本已轉向左方,此刻身子隨著頭一轉,雙臂若滑翼迴旋,若流雲出岫,若胡姬曼舞,也隨著打了個轉,鍾靜的衣裙,竟也被激得回舞而起。


  那筆直勁射而來的銀光,竟也似數十條驟然投入急流漩渦的銀魚,繞著他施舞的身形打起圈子。


  她遠遠望去,只見一圈燦爛的銀光,繞著一條舞姿美的人影流轉不息,直如九天飛仙,戲舞流星。


  鍾靜不知不覺間又瞧得痴了,但聞一連串琮之聲響起,又如飛金鳴玉,妙手敲琴。


  琮聲中,那數十粒銀珠已滿一地。


  要知俞佩玉方才若是著意閃避,倉猝間實未必能避得開這數十點近在咫尺間勁射而來的暗器。


  但他無意間這旋身一舞,卻正暗含了先天無極的真意,有意無形,意在形先,其中奧妙,又豈能形諸筆墨。


  鍾靜良久良久,才喘過氣來,忍不住輕嘆道:「好功夫。」


  短短三個字說完,郭翩仙四掌已拍出。


  他心初定,膽猶寒,正因為他深知心靈受制的痛苦,此刻竟不敢再面對俞佩玉,只有著著搶攻。


  這四掌出手雖急,掌勢雖妙,招式雖毒,但每一掌都未使出全力,每一掌都留有五分退步。


  只因他見了俞佩玉這樣的武功後,竟也不敢作孤注之一搏,先將自己立於不敗之地後,再敢出手傷人。


  這四掌俞佩玉閃避得雖輕鬆,但心裡卻不輕鬆。


  他立刻便已發覺對方出手之謹慎、狡巧、機變、詭譎,竟是自己生平所未遇,他知道無論是誰,若想將這樣的對手打倒都不容易。


  這時郭翩仙另四掌又已拍出。


  這四掌招式突變,由輕靈一變而為沉重,由柔韌一變而為剛猛,但掌勢的收發間,仍是含蘊不盡,留有餘力。


  俞佩玉嘆道:「閣下難道定要將在下置之於死地麼?」


  這句話說完,他已從容避開四掌。


  郭翩仙道:「不錯。」


  這四掌出手更快,竟在短短兩個字中便已擊出。


  俞佩玉道:「為什麼?」


  對方出手快,他躲得也快。


  郭翩仙道:「只因閣下若是活在世上,在下便難免要寢食不安了。」


  他掌勢突由奇快變得奇慢,說了二十多個字,才擊出四掌,掌勢沉凝,如曳千鈞出手穩實,如推重磨。


  這顯然竟是正宗太極掌,「太極門」與「先天無極」素有淵源,俞佩玉一躍而退,人聲道:「閣下莫非是太極門下的前輩?」


  以郭翩仙這樣深厚的功力,若是太極門下,輩份必高,是以俞佩玉才說出「前輩」兩字。


  誰知郭翩仙卻笑道:「區區太極門,能容得下郭某?」


  這次他突然變掌為拳,四拳擊出,第一招「羅漢伏虎」,竟是少林「伏虎羅漢拳」的起手式。


  俞佩玉不覺又一驚,他第二拳卻已變為「大洪拳」,拳到中途,忽又一曲,雙拳分擊而至。


  這兩拳拳勢詭秘,俞佩玉竟連見都沒有見過,明明見到雙拳斜擊而來,打的是左腮右頰,誰知拳頭到了面前,卻忽然筆直擊向胸膛,郭翻仙眉飛色舞,忍不住得意大笑道:「你不知這是那一派麼?」


  這句話其直並未說完。


  他說到「這」字時,俞佩玉已被逼還手,竟然不閃不避,出手向這搗般直擊而來的拳頭迎了過去。


  他說到「那」字時,已發現對方拳力驚人,準備撤招,縱是他留有餘力,見機得快,但拳鋒還是被俞佩玉掌鋒掃著,他只覺一股前所未見的駭人力道排山倒海般推來,身子已被震得飛了出去。


  俞佩玉的天生神力,他縱然用盡全身力道,也未必抵擋得住,何況他還保留著五分力氣。


  鍾靜已驚呼出聲,失聲道:「莫要傷人。」


  俞佩玉淡淡一笑,道:「在下也並沒有傷人之意,兩位若要走,在下也絕不攔阻。」他已夠了被人傷害的滋味,不到必要時,他絕不傷害別人。


  郭翩仙長嘆了一聲,鍾靜已奔過去拉住他的手,懇求著道:「走吧,你為什麼要和他拚命?」


  郭翩仙苦笑道:「閣下的武功雖不見得如何高明,但這樣的天生神力,我倒真的從未見過,看來我也未必能傷得了你。」


  俞佩玉淡淡笑道:「既是如此,為何還不走?」


  郭翩仙嘆道:「看來我的確還是走了的好。」


  他抱了抱拳,像是真的要走了,誰知就在這時,他手腕一反,袖中又有十餘點烏黑激射而出。


  鍾靜失驚道:「你……」


  她一個字剛說出口,身子突然被郭翩仙提起,向俞佩玉擲了出去,他自己身形一閃,卻繞到俞佩玉身後這一著之歹,實是天下少有。


  俞佩玉若想避開這暗器,已大是不易,何況他縱然避開了暗器,鍾靜的身子已飛舞著撲來。


  她驟然被人擲出,手腳自然難免舞動,俞佩玉若不管她,反身去迎郭翩仙,便難免要被她所傷,俞佩玉若想接住她,郭翩仙已到了身後,他身後空門大露,雙手若再接著鍾靜,郭翩仙出手時他又怎能抵擋。


  這變化全都發生於一瞬之間,俞佩玉還未弄清是怎麼回事,暗器已撲面而來,飛舞著的人影也跟著而到。


  俞佩玉本待出手將暗器反激出去,但忽然發現撲來的人影竟是鍾靜,暗器反激,鍾靜便沒命。


  他既已來不及閃避,若不出手自己就沒命,郭翩仙自然早已算準了他是絕不忍心下手去傷鍾靜的。


  誰知俞佩玉雙掌還是閃電般揮出,只是他左右雙手所用的力道卻絕不相同,左掌力柔,右掌力猛,左掌先發,一股柔力將鍾靜的身子遠遠送了出去,右掌力剛,一股猛力迎上了暗器。


  這時郭翩仙雙掌卻拍向他背脊!


  俞佩玉掌力已發,既無餘力閃避,更無餘力招架,無論換了是誰,在這種情況下都難免斃於掌下。


  就在這剎那間,俞佩玉右掌的力道突然由極剛變為極柔,掌勢一引,暗器竟在空中劃了個圓弧,呼嘯著向俞佩玉身旁飛過,竟筆直擊向俞佩玉身後的郭翩仙。


  郭翩仙做夢也未想到自己發出的暗器此刻竟來打自己了,他若是傷了俞佩玉,自己身子就要變成蜂窩。


  他出手雖然陰險歹毒之極,但俞佩玉這一應變的手法,更已窮機智之極點,達武功之巔峰。


  郭翩仙驚呼一聲,撤手後甩,藉勢翻身,縱然他每次出手都留有退步,還是難免被暗器擦破了衣服。


  這時鍾靜身子已撞上牆壁,俞佩玉送她的掌力也剛好用完,她沿著牆壁滑下來,面色雖已慘變,身上卻是毫髮無傷。


  俞佩玉自然也是毫髮無傷,但心裡怒火卻已直冒上來上!此人竟不惜將對自己恩重如山,愛逾金石的人犧牲,此人的心腸豈非比狼虎還狠毒十借,俞佩玉怒喝一聲,向郭翩仙直撲過去。


  這一次他滿心怒火,已變守為攻,掌勢渾圓,看似柔弱,但一股渾圓的力氣隨掌而起,連神龕里的土地像都被震得搖搖欲倒。


  這一次郭翩仙也被逼得不能不以全力應戰。


  他功力雖深,真氣卻似時常難以為繼,只因他本不是個時常會和別人硬碰硬拚命的人,他的對頭根本就找不到他,就算找到了他,他的狡猾和機智也已足夠應付,他根本就用不著去苦練氣力。


  何況他最近又被金燕子所傷,而且傷得極重,若不是他身上永遠帶著有妙絕人寰的救傷靈藥,他此刻根本就不能動手。


  以他這樣的真力來和俞佩玉對掌,本是必敗無疑。


  但他招式卻偏偏是魚龍蔓衍,變化無窮,前一招用的是外家正宗,後一招可能就變內家掌法。


  普天之下,無論江南中原,塞外滇邊,無論那一門那一派的掌法武功,竟沒有他使不出的。


  俞佩玉心裡也不禁為之駭然,何況他隨時還都得提防著對方出人意外,詭秘之極的奇異招式。


  數十招拆過後,俞佩玉也不覺汗透重衣。


  只聽郭翩仙忽然大聲道:「閣下難道定要將在下置之於死地麼?」


  這句話本是俞佩玉問他的,他此刻反問出來,俞佩玉不覓一怔,沉聲道:「不錯。」


  郭翩仙又反問道:「為什麼?」


  俞佩玉道:「只因閣下若是活在世上,在下也會有些寢食不安。」


  他發現郭翩仙說話時中氣已不足,顯然已是強弩之未,無以為繼,他出手就更急更猛,竟真的立心要將此人斃於掌下,為世人除害。


  郭翩仙滿頭汗落如雨,招式出手間已力不從心,賞招更少,虛招更多,漸漸被俞佩玉逼入牆角。


  鍾靜呆呆地瞧著,目中已流下淚來。


  郭翩仙嘆道:「很好,我死了也罷,連我最親近的人都不肯出手助我,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鍾靜面上竟木然全無表情,嗄聲道:「你死了,我陪你。」


  郭翩仙嘆道:「你何苦陪我,還是陪他吧。」


  這句話說出,俞佩玉更是勃然大怒,一掌全力拍出。


  突見郭翩仙雙掌左曲右折,似乎變得連一絲力氣都沒有了,掌勢卻如百花初放,俞佩玉全力一掌竟攻不進去。


  這赫然竟是百花門的不傳之秘。


  要知郭翩仙身分隱秘,最不願別人知道他和海棠夫人的關係,是以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肯使出百花門的武功來,更不肯施展出丐幫拳法他使遍了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卻偏偏將這兩種最擅長的武功留到最後。


  俞佩玉見他招式突又一變,便出百花門的掌法後,就不再改別的了,暗忖:「百花門的武功難道是他的本門功夫?」


  俞佩玉又瞧了半晌,終於一掠而退,失聲道:「你難道是百花門下?」


  郭翩仙目光閃動,緩緩道:「百花門下無男子,這句話你難道未曾聽過?」


  俞佩玉皺眉道:「既是如此,你怎會對百花門下的武功如此熟悉。」


  郭翩仙傲然道:「少林武當的功夫,我難道不熟麼?」


  俞佩玉凝注了他很久,沉聲道:「你真的寧死也不肯說出你與百花門的關係?j郭翩仙仰首大笑道:「郭某縱然傷勢未愈,氣力不濟,就憑你也未必能殺得了我.你難道還以為郭某會向你求饒不成?」


  俞佩玉怔了怔,他本以為這人不但狠毒,而且畏死,倒未想到此人竟也有這一身傲骨,默然半晌,嘆道:「你既有這樣的傲氣,使出的手段為何那般卑賤?」


  郭翩仙冷笑道:「郭某一生行事,從來只問對不對得起自己,為何要將別人的想法放在心上?你若想以生死之事來要脅於我,你的想法就未免太可笑了。」


  俞佩玉又怔住了,這人的歹毒雖出了他意料之外,這人的高傲實也更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自一開始,就將這人看錯了。


  郭翩仙忽又問道:「你定要問我和百花門的關係,卻又是為了什麼?」


  俞佩玉嘆了口氣,道:「我絕不和百花門下動手。」


  郭翩仙神色竟變了變,厲聲道:「為什麼?你難道和君海棠有什麼關係?」


  俞佩玉瞧見他神色的變化,心裡正有些奇怪,誰知鍾靜竟忽然一躍而起,沖了過來,顫聲道:「你答應過我,永遠不再提她的名字,現在為何又要問別人和她的關係?……你你難道還忘不了她?」


  郭翩仙瞪眼瞧著她,目中竟射出了怒火。


  鍾靜全身都顫抖了起來,嗄聲道:「你為何還要管別人和她是什麼關係?你難道還吃醋不成?」


  郭翩仙怒目瞪著她,良久良久,目光忽然和緩下來,長嘆道:「現在吃醋的並不是我,而是你。」


  鍾靜嘶聲道:「你方才那樣對我,我就知道你一直是在騙我的,方才若換了是她,你就絕不會那樣做的,是麼?你現在已恨不得我快些死了的好,是吧?」


  郭翩仙默然半晌,緩緩道:「我若死了,你陪著我,你若死了,我難道不會陪著你麼?」


  鍾靜繃緊著的身子,在這一剎那裡忽然完全崩潰了,眼睛湧泉般奪眶而出,終於撲倒地上,放聲痛哭起來。


  俞佩玉竟不覺已怔住了。


  郭翩仙緩緩道:「現在我不用再說,你也總該知道我和百花門的關係了吧。」


  俞佩玉吐出氣,道:「不錯。」


  郭翩仙輕撫著鍾靜的頭髮,才緩緩道:「我實在想不到一個像她這樣溫柔的女子,醋勁竟也有這麼大。」


  俞佩玉見到他放在鍾靜頭上的手,失聲道:「你……你要殺她?」


  郭翩仙悠然道:「我為何要殺她?她雖漏了我的秘密,但卻只不過為了吃醋而已,她若非真心對我,又怎會為我吃醋?」


  他忽然大笑起來,道:「我可以為了一萬種理由殺人,卻絕不會為了別人吃我的醋而殺她的。」


  俞佩玉懷疑著道:「你這樣的人,也會將這種事放在心上?」


  郭翩仙緩緩頓住笑聲,眉目間竟泛起一種寂寞之色,道:「你可知道,我平生雖有姬妾無數,卻還沒有一人這樣為我吃醋的。」


  俞佩玉怔了半晌,忍不住道:「這些都是你心底的秘密?你為何要對我說出來?」


  郭翩仙淡淡一笑,道:「我若殺不死一個人,就決心要將他當做我的朋友,這樣我心裡就覺得舒服得多了,只不過……」


  他淡淡接著道:「我可以向你保證,到目前為止,我朋友還不到三個。」


  俞佩玉凝注著他,只覺這人性格之複雜,簡直令人難信,他簡直就好像三四個生性極端相反的人,拼在一起的。


  他也許是個怕死的人,你若要殺他時,他也許會逃,也許會騙,甚至會用出各種要你想不到的陰謀詭計,但卻絕不會求你饒他。


  他若要殺你時,你卻只有和他拚命。


  郭翩仙也在凝視著他,微笑著道:「現在,你是第三個。」


  俞佩玉也笑了,道:「但你又怎知我會做你的朋友?」


  郭翩仙傲然道:「我不但可以說是武林中最有權勢的人物之一,也是天下最富有的人物之一,無論誰交上我這樣的朋友,當真是終生受用無窮。」


  俞佩玉淡淡笑道:「在閣下說來,這理由固然已極充分,但卻未免將在下看成個趨炎附勢、交結權貴的小人了。」


  他嘴裡還在說著話,人竟已轉身走了出去。


  郭翩仙大喝道:「朋友慢走。」


  俞佩玉雖未回頭,卻停下了腳步,緩緩道:「閣下交不成我這朋友,是否又想嘗試看是否能殺得了我?」


  郭翩仙道:「我是否能殺得了一個人,用不著嘗試也知道的,只不過……閣下未經嘗試,為何就拒人於千里之外?」


  俞佩玉嘆了口氣,道:「閣下要知道,在下只不過是為了閣下與百花門的淵源,此刻才鞠躬而退,至於交朋友麼……像閣下這樣的人,在下是萬萬不敢高攀的。」


  郭翩仙道:「這隻因你認為我是個心狠手辣的人,是麼?」


  俞佩玉道:「閣下難道不是?」


  郭翩仙微笑道:「毒藥雖能致人於死,但只要用得恰當,有時也可濟世活人的,是麼?至於「以毒攻毒」的效果,我不說你也該知道的。」


  俞佩玉默然半晌,喃喃道:「以毒攻毒……」


  郭翩仙眸子裡發出了熾熱的光,沉聲道:「以閣下這樣的人,若和我並肩攜手,我保證不出三年,你我便能稱霸武林,君臨天下。」


  俞佩玉還是未回頭,淡淡道:「閣下也未免將在下的野心看得太大了吧。」


  郭翩仙大聲道:「這又算得了是什麼野心,大丈夫生於當世,本該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那俞放鶴既能做天下武林的盟主,你找為何不能?我看此人貌如君子,其實卻有些鬼祟,只要我們能揭穿他的真面目……」


  話未說完,俞佩玉已霍然轉過身來,蒼白的臉上,已泛起輿奮的紅暈,衝到郭翩仙面前,大聲道:「好,就此一言為定,你我從此聯手,來對付那些人面獸心的人,也讓他們瞧瞧我俞佩玉的顏色。」


  這恬靜從容的人,此刻竟忽然變得如此輿奮激動,郭翩仙似乎覺得有些意外,但目光一閃後,還是伸出了手,大笑道:「好,一言為定,卻是反悔不得的。」


  俞佩玉仰首大笑道:「你看我像是個失言背信的人麼?」


  突聽屋頂上一人大笑道:「憑你兩人就想縱橫天下,只怕還是差著一些。」


  ※※※


  俞佩玉方才下手並不重,銀花娘的穴道此刻本已該解開了,他自然知道這說話的人是誰。


  郭翩仙的確未免吃了一驚,但這人倒也真沉得住氣,竟連頭都未抬起,只是陰森森一笑,道:「依你看還差著些什麼?」


  銀花娘嬌笑道:「還差了我。」


  她在橫樑上舒了舒筋骨,拍乾淨了身上的塵土,又取出塊絲巾,擦了擦臉,才飄飄落了下來。


  你要她在八百個男人面前脫光衣服,她也絕不會臉紅,但你若要她血脈未活動開,就笨手笨腳地跳下來,身上還未弄乾淨,就蓬頭垢面地見人,她卻寧死也不願意的,她覺得這簡直比什麼都丟人。


  郭翩仙只瞧了她一眼,眼睛裡也發出光來了。


  銀花娘媚笑道:「你看我這樣子還過得去麼?」


  郭翩仙吶吶道:「很好,好極了。」


  銀花娘嘆了口氣,垂首笑道:「只可惜上面沒有鏡子,否則我還可以好看些的。」


  郭翩仙大笑道:「就這樣已足夠了。」


  鍾靜忽然竄了過來,瞪著眼厲聲道:「你又是什麼人?為何要在這裡偷聽別人的秘密?不想活了麼?」


  銀花娘銀鈴般笑道:「小妹子,你用不著嚇我,我膽子一向很小的。」


  鍾靜怒道:「既是如此,還不快滾出去。」


  銀花娘吃吃笑道:「好妹子,你也用不著趕我,我知道你是個醋子,但我這樣的女人,若想要男人,只要勾勾小指頭就行了,又怎會來搶你的。」


  鍾靜臉已氣白了,卻偏偏想不出法子來對付她,俞佩玉忍不住淡淡道:「你若想欺負老實女孩子,也用不著找她的。」


  銀花娘笑得花枝招展,道:「我就知道我們的俞公子又要打抱不平了……求求你,莫要生氣吧,我什麼人都不怕,就只怕你。」


  她瞟了郭翩仙一眼,媚笑著道:「我和他正是同病相憐,都是你俞公子手下的敗將,俞公子若要我們兩人坐下,我們是絕不敢站起來的。」


  她口口聲聲的「同病相憐」、「我們兩人」,簡直好像和郭翩仙是一雙患難相共的同命鴛鴦似的。


  俞佩玉知道她又在玩花樣了,竟輕描淡寫地就將郭翩仙勾到她那一邊去,忍不住嘆了口氣,道:「你心裡究竟在打什麼主意,就請快些說吧。」


  銀花娘眼波流動,笑道:「我方才不是說過了麼?」


  俞佩玉道:「我卻不憧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銀花娘道:「你們若想稱霸天下,還差著一些,但若再加上我……」


  她甜甜一笑,接著道:「我們三個人在一起,那才真是沒有人能抵擋得了。」


  郭翩仙大笑道:「原來你竟是想來和我們聯盟的。」


  銀花娘媚笑道:「不錯,我正是想來做你的第四個朋友。」


  郭翩仙上上下下的瞧著她,悠然笑道:「以你這樣的女人,要做皇帝老兒的妃子都夠資格了,但若想做我的朋友,卻還差著些。」


  銀花娘扭動著腰肢,媚笑道:「難道我還比不上你那些情人麼!」


  郭翩仙淡淡道:「情人和朋友是不同的,我的情人,屈指難數,但朋友卻只有三個,而且那兩個早已死了。」


  銀花娘咬著嘴唇,道:「那麼,要怎樣才能做你的朋友呢?」


  郭翩仙道:「你不妨先說說你有何條件?」


  銀花娘眼珠子一轉,抿嘴笑道:「我雖然不能算天下最美的女人,但卻最憧得如何令男人快樂,你若不信,以後慢幔就會知道的。」


  郭翩仙謎著眼笑道:「我相信我很快就會知道的,但這還不夠。」


  銀花娘道:「我也可算是天下最有權勢的女人之一,憑我一句話,就可以在這附近五省之中,調動三千個人。」


  她說的話並不假,「天蠶教」的勢力在這五省中,的確已遍布每一角落。


  郭翩仙卻淡淡笑道:「人多的唯一好處,只不過是能多吃些飯而已。」


  銀花娘眼波一轉,道:「我也是天下最富有的女人,我的財富只怕連鬼都可買動,你若不信,也立刻就可以見到的。」


  郭翩仙的眼睛果然一亮,笑道:「這倒有些接近了。」


  俞佩玉卻忽然插口道:「這也不夠。」


  銀花娘瞪了他一眼,緩緩道:「我心腸之毒,手段之辣,絕不在任何人之下,你若想以毒攻毒,找我再好也沒有,何況……」


  她嫣然著接道:「我是個女人,有些事由我這樣的女人去做,比男人要方便多了。」


  俞佩玉想了想,微笑道:「好,這就足夠了。」


  銀花娘眼睛瞟著郭翩仙,道:「你呢?」


  郭翩仙笑道:「你是我第四個朋友。」


  銀花娘拍手嬌笑道:「好,現在若有人再來惹咱們,他就真倒楣了。」


  ※※※


  就在半天以前,俞佩玉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和郭翩仙這樣的男人,銀花娘這樣的女人結盟為友的。


  但現在,他的想法已不同了。


  「黃池之會」已將天下白道上的英雄豪傑都一網打盡,自命正直的俠義之士,人人都唯「俞放鶴」的馬首是瞻,人單勢孤的俞佩玉,憑什麼去反抗他?俞佩玉說的話,又有誰會相信?


  他只有另外找一條路走,,這就是他唯一能走的路。


  以毒攻毒!


  他已看透了這些自命俠義之人的面目……鼎鼎大名,堂堂正正的唐家掌門人又如何?又能比銀花娘好多少?


  他現在要交的,就是那些別人都視如蛇蠍的朋友,他只有這樣做,才能揭穿那些「英雄豪傑」的真面目。


  「是真名士自風流」,他現在已發覺,只要自問胸懷坦蕩,便已足夠,別人的想法又何必在乎?


  這是個荒僻,冷寂,陰森的墳場。現在是深夜。


  ※※※


  黯淡的月光,照在一座座荒草叢生,簡陋而頹敗的墳堆上,世上簡直找不出比這裡更淒涼的地方。


  埋葬在這裡的,都是些貧困而卑賤的人,他們活著時生命固然貧苦,死後卻更冷落淒涼。


  鍾靜緊緊拉著郭翩仙的手,眼睛卻瞪著銀花娘,恨恨道:「你為什麼要將我們帶到這裡來了你這是什麼意思?」


  銀花娘嫣然笑道:「好妹子,你害怕了麼?其實這地方非但不可怕,而且簡直可說是有趣得很。」


  鍾靜服睛瞪得更大,怒道:「有趣?你說這地方有趣?」


  銀花娘悠然笑道:「每到有月亮的晚上,這裡的鬼魂就會自墳墓里復活,在月光下曼舞,你瞧,他們現在說不定已經來了。」


  一陣冷風吹過,點點鬼火自墳頭飛起,低矮的樹木,在風中嗚咽著,就像是啁啾的鬼語。


  鍾靜全身都發起抖來,卻故意壯起膽子冷笑道:「他們若真的出來跳舞,我就和他們一齊跳。」


  銀花娘咯嗒笑道:「對了,他們瞧見這樣美麗可愛的女孩子,非但要拉你跳舞,而且一走捨不得放你走了。」


  鍾靜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全身都偎入郭翩仙懷裡,銀花娘卻已彎下了腰,笑得喘不過氣來。


  郭翩仙微笑道:「你能想得出將珍寶藏在這種他方,倒也真難為你了。」


  銀花娘眼波瞟著他,媚笑道:「我做的事,果然都瞞不過你,我的心意,也只有你知道,我們兩個難道真是同一類的人麼?」


  俞佩玉嘆了口氣,道:「但願你們這一類的人,世上莫要太多才好。」


  銀花娘嬌笑道:「這一類的人絕不會多的,有我們兩個已足夠了。」她眼波又瞟向郭翩仙:「你說是麼?」


  郭翩仙才笑了笑,鍾靜已跳了起來,冷笑道:「你就算要勾引男人,也用不著在這種地方。」


  銀花娘大笑道:「你瞧,我們的醋子又打翻了。」


  俞佩玉皺眉道:「你難道真將那些珍寶藏在墳墓里了?」


  銀花娘道:「不錯,我找了兩個吃飽飯沒事做的人,先陪他們喝了一頓酒,乘他們喝得醉醺醺的時候,將他們帶到這裡,挖開一座新墳,把棺材裡的死人抬出來,換上我的珍寶,再釘上釘子埋進去。」


  她嬌笑著接道:「你說我這法子妙不妙?這裡都是些窮鬼,連盜墳挖墓的小賊,都再也不會到這裡的,我將珍寶藏在這裡,除了鬼外還有誰找得到?」


  郭翩仙微笑道:「幫你挖墳的那兩個人呢?」


  銀花娘笑道:「我知道這又瞞不過你的,他們幫了我這麼大的忙,我自然會好好酬謝他們,早就替他們準備著一壺特別好的酒,陪著他們喝了下去。」


  她嘆了口氣,媚笑著道:「只可惜他們竟無福消受,酒還沒有喝完,就一醉不醒了。


  這種毒辣卑鄙的事,別人縱然有膽子做,也不會有膽子說的,但她非但說得光明堂皇,還像是覺得很有趣。


  郭翩仙瞧了俞佩玉一眼,芙道:「那兩人既然替你挖墳,自然也不曾是什麼好東西,這種人多死幾個也沒關係,俞兄你說是麼?」


  俞佩玉本來想說什麼,此刻卻只不過又嘆了口氣。


  四個人在亂墳間東轉西轉,走了盞茶功天。


  銀花娘忽然停下腳步,道:「在這裡了,從東數過來,這裡是第二十七個墳,墳頭上的這顆小樹,還是我親手種上去的。」


  俞佩玉淡淡道:「你不必說,我也相信你這種事是絕不會記錯的。」


  銀花娘道:「這墳墓里既然已沒有死人,已只不過是一堆黃土而已,是麼?」


  俞佩玉道:「嗯。」


  銀花娘笑道:「我知道我們的俞公子決不肯挖墳,但刨土總沒有關係吧。」


  其實她根本用不著用話來套住俞佩玉,此時此刻的俞佩玉,早已將什麼事都看開了,又怎會把這種事放在心上?


  黃土刨開,就露出了一具單薄的棺木。


  銀花娘道:「對了,就是這口棺材,我在這上面也做了記號,棺材裡埋著的,本是個少婦,聽說是因為丈夫納妾而氣死的。」


  她忽然回頭向鍾靜一笑,道:「你說她的醋勁是不是比你還大?」


  鍾靜蒼白著臉,咬著嘴唇不說話。


  銀花娘嘻嘻道:「聽說一個人死後,首縱然被別人抬走,但一到晚上,鬼魂還是會回到原來的棺材裡睡覺的,你們兩人既然是同類,我將這棺材一打開,她絕不會找別人,一定會找你,你還是走遠些吧。」


  鍾靜雖然拚命想壯起膽子,但腳步已不由自主地向後退,有風吹過,她只覺背後冷颼颼的,冷汗已濕透重衣。


  只聽「吱」的一聲,棺材蓋被掀了起來,本來想嚇人的銀花娘,竟忽然放聲驚呼了起來。嘶啞的呼聲,在靜夜裡聽來有如鬼號。郭翩仙和俞佩玉面面相覷,竟也像是被駭得呆住了。


  棺材裡那有什麼珠寶,有的只是一具少婦的體,她那張浮腫猙獰的臉,茫然面對著銀花娘,像是在說:「我不但鬼魂回來了,連體也回來了。」


  ※※※


  風吹草動,鬼火滿天飛舞。


  銀花娘駭極大呼道:「我明明已將她身搬出來了,我明明是將珍寶埋在這裡的現在……現在怎會……」她只覺兩條腿發軟,話未說完,已一跤跌在地上。


  淒涼的月光下,死人的手裡竟似捏著張紙,郭翩仙折了段樹枝,刷的將紙挑起,一面竟寫著:「我活著時家已被個賤女人逼走,我死了後你還想來占我的家麼?」


  簡簡單單的兩行字,歪歪斜斜的字跡,滿紙俱都是森森鬼氣,郭翩仙只覺指尖發冷,竟再也拿不住了。


  他的膽子再大,此刻也不禁覺得寒毛直豎。


  只有俞佩玉,這種荒唐離奇的事,他見得太多了,沉聲道:「你埋藏珠寶時,當真沒有人見到?」


  銀花娘雖已站了起來,身子還是不停地在發抖,顫聲道:「沒……沒有!」


  俞佩玉皺眉道:「這就怪了,若是如此,除非那兩人死後復活,否則又怎會……」


  話猶未了,突聽遠處有人咯咯大笑道:「好酒,好酒再來一壺吧。」


  另一人嗄聲笑道:「此酒雖好,只可惜喝了肚子有些發疼。」


  詭秘的笑語聲中,一盞血紅色的燈籠,自那螢螢鬼火間飄飄搖搖地盪了過來,走到近前,才看出後面有兩條人影。


  銀花娘駭極大呼道:「就是這兩人,就是這兩人。」








第十六章 出奇制勝

  郭翩仙一把抓住她的手,沉聲道:「你下的毒靈下靈?」


  銀花娘嘶聲道:「天蠶之毒,天下無救。」


  提著燈籠的人忽又咯咯笑道:「你以為毒死了我們就沒事了麼?」


  另一人嗄聲笑道:「我們死後復活,只是為了向你索命來的。」


  血紅的燈光下,這兩人滿面鮮血淋漓,眼睛裡、鼻子裡、耳朵里、嘴裡,鮮血還在不停地往下流落。


  郭翩仙暴喝一聲,道:「死人豈能復活,你們就再死一次吧。」


  喝聲中,數十點銀星暴雨般的飛出。


  這兩「人」竟慘呼一聲,撲地倒下,燈籠立刻燃起,閃動的火光中,他們的身子痙孿扭曲,終於永不再動。


  郭翩仙仰天笑道:「原來真鬼也下足懼,連區區一把暗器都禁受下得。」


  銀花娘顫聲道:「但……但他們明明已死過一次……一個人又怎會死兩次?」


  俞佩玉目光閃動,沉聲道:「天蠶之毒,連你們本門解藥都救不了麼?」


  銀花娘身子一震,忽然竄到那兩人的體前,就著將熄未熄的火光,俯首瞧了半晌,忽又大笑起來。


  郭翩仙道:「你笑什麼?他們臉上流的,難道不是真的血?」


  銀花娘也不答話,卻嬌笑道:「爹爹,你老人家既然來了,為何還不出來呀?」


  黑暗中寂無聲息,那裡有人回應。


  銀花娘又道:「原來你老人家一直跟著我的,我將珠寶藏在這裡,你老人家就挖了出來,我將這兩人毒死,你老人家就將他們救活,你老人家算準我一定會回來的,所以就要他們兩人等在這裡嚇我。」


  她嬌笑著道:「現在女兒已真的快被你老人家嚇死了,你老人家就算想罰我,現在也已該罰夠了,總該出來見女兒一面吧。」


  遠處的黑暗中,終於響起了一陣冷漠的語聲:「本門之寶,你竟想獨吞,此罪已當誅,借屍還魂,只下過略施小懲而已,若不念在你是我的女兒,便要以家法處治了。」


  縹縹緲緲的語聲隨風傳來,如蟬聲搖曳,如響箭橫空,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已遠在數十丈外。


  銀花娘嘆了口氣,喃喃道:「好狠的心,竟連一粒珍珠都不給我留下來。」


  郭翩仙默然良久,忽然笑道:「做父親的居然要人扮鬼來嚇女兒,這樣的事倒也天下少有。」


  銀花娘嘆道:「你以為他真的只不過是想嚇嚇我而已麼?」


  郭翩仙道:「難道不是?」


  銀花娘緩緩道:「他本來以為我必定是一個人來的,嚇暈了我,就要動手了,這樣我死也死得糊裡糊塗,做鬼都不知道是被誰害死的,這就是我們天蠶教素來殺人的手法。」


  俞佩玉皺眉道:「你莫忘了,他究竟是你的父親。」


  銀花娘淡淡道:「父親?父親又怎樣?天蠶教只有門規,絕無親情,他這次不殺我,只不過因為惹不起你們兩人而已。」


  她忽又嬌笑起來,接著道:「你們想,他若是個情感豐富的人,還能做得了天蠶教主麼?」


  郭翩仙長長嘆了口氣,道:「好個天蠶教主,果然是名不虛傳,這樣的心狠手辣,連我都有些佩服他了。」


  銀花娘嫣然道:「有他這樣的父親,才有我這樣的女兒,他雖然想殺我,但我並不怪他,反而覺得有這樣的父親,買在是件值得驕傲的事。」


  郭翩仙冷冷道:「但你自己現在卻已是一文不名,還有什麼好驕傲的?」


  銀花娘呆呆地瞧了他半晌,忽又吃吃笑道:「你果然不愧是我的同類,有錢人瞧不起窮人,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一文不名的人,我也是瞧不起的,但像我這樣的人,若也會一文不名,天下的人豈非都要窮死了。」


  郭翩仙道:「你難道……」


  銀花娘道:「我雖然不知道他在跟著我,卻早已防到了這著,早已將另一半珠寶,先藏在別的地方。」


  郭翩仙動容道:「藏在那裡?」


  銀花娘嬌笑道:「那地方更是你們永遠也想不到的。」


  ※※※


  世上竟會有人將東西藏到一個荒涼的墳場中,一個平凡女人的棺材裡,這已是別人夢想不到的事。


  現在銀花娘卻說已將另一半珠寶,藏在「更令人想不到的地方」,這地方之詭秘,豈非令人無法思議?


  誰知銀花娘卻將他們帶到離墳場下遠的一個小鎮上,鎮上燈火雖已沉寂,但鎮容卻甚是整齊可觀。


  銀花娘瞧見他們面上的詭異之色,嫣然笑道:「你們本來必定以為我說的那地方也不知會有多麼冷僻秘密了,誰知我卻將你們帶到這繁榮的小鎮裡來,你們的心裡一定在奇怪,是麼?」


  俞佩玉道:「嗯。」


  銀花娘指著鎮上一座平房,接著道:「這小鎮叫李渡鎮,這片平房叫李家棧,約莫半個月以前,我曾經帶著這珠寶在李家棧住過三四天。」


  鍾靜道:「你難道將另一半珠寶藏在這李家棧里了?」


  銀花娘道:「不錯。」


  她微笑接道:「找先將一半珠寶用黑市包起,塞在屋頂的橫樑間,才將另一半珠寶用箱子裝出來,藏在那棺材裡去的。」


  鍾靜撇了撇嘴,冷笑道:「我只當你將東西藏到什麼了不得的秘密地方去了,原來只下過是藏在屋頂上,這種地方簡直連小孩子都找得到。」


  銀花娘嬌笑道:「好妹妹,你雖然不笨,但見的事實在太少,有許多事你不會懂的,這地方看來雖普通,其實卻最安全,你不信問問他……他就一定會懂得的。」


  她眼波又瞟到郭翩仙身上,媚笑道:「是麼?」


  郭翩仙笑道:「不錯,有時越是容易被人發覺之處,別人反而越是不會去找,只因誰也想不到你會將如此珍貴的東西藏在這種地方。」


  銀花娘接著道:「何況我這樣做,就算有人在暗中跟著我,見到我將珠實藏到死人棺材那麼秘密的地方去了,更想不到我會先在屋頂上藏起了一半。」


  她眼波在鍾靜臉上一轉,咯咯笑道:「小妹妹,現在你總該憧了吧。」


  鍾靜冷笑道:「我沒有偷偷摸摸藏束西的習慣,這種事我根本用不著懂。」


  銀花娘嬌笑道:「不錯,你只要懂得該怎麼樣吃醋就夠了。」


  鍾靜氣得指尖發抖,卻說不出話來。


  銀花娘道:「我知道那屋子斜對面有座小樓,從樓上就可以瞧見屋子裡的一切動靜,咱們不妨先去瞧瞧,再決定該如何下手。」


  郭翩仙微笑道:「不想你做事倒也謹慎得很。」


  銀花娘嫣然道:「一個人做事若能謹慎些,總會活得長遠些……我們三個不就都是很謹慎的人麼?」


  ※※※


  這小樓簡陋窄小,看來只有一間屋子,孤立在一片平房間,站在樓頭,便可將李渡鎮四面情況俱都收入眼底,金燕子也就是躲在這小樓上,才瞧見銀花娘將「四惡獸」一個個送回老家的。


  現在,銀花娘也到了這小樓上來窺探別人,他們繞到後面,竄上樓頭,剛伏下身子瞧了一眼四個人竟一齊在小樓上怔住了。


  如此深夜,對面那屋子非但還亮著燈火,而且窗子也是開著的,屋子四面,不知何時已加了好幾個高几,几上燃著粗如兒臂的蠟燭,將這間李家棧里最大的屋子,照耀得如同白晝。


  屋子中央的楠木八仙桌旁,正坐著兩個人在下棋,旁邊還有好幾人背負著雙手,在一旁觀戰。


  兩個人下棋居然下到深夜已不太常見,旁邊居然還有這麼多人在看棋看到深夜,棋癮更大得少有。


  最奇怪的還不是這些,令俞佩玉等人吃驚得怔住的,只因為這兩個下棋的人竟是唐無雙和俞放鶴。


  看棋的除了林瘦鵑外,俞佩玉雖都不認得,但一個個氣度沉凝,精神矍鑠,顯然也都是武林健者。


  鍾靜吃了一驚,是因為她驟然瞧見這許多江湖高手,生怕其中有認得她的,將她的行蹤窺破。


  郭翩仙吃了一驚,是因為他本以為唐無雙和俞放鶴在幹什麼「秘密勾當」,卻想不到他們竟只不過是下棋來了。


  俞佩玉更是吃驚,他既想不到這兩人會在此下棋,更猜不出這「唐無雙」究竟是真的那個,還是假的那個。


  四個人中最吃驚的自然還是銀花娘。


  她怔了很久,才忍不住輕嘆道:「老天真不幫忙,這幾人東不去,西不去,怎麼偏偏到這裡下棋來了,有他們在裡面,咱們要拿東西,看來只有等著了。」


  郭翩仙皺眉道:「走吧。」


  銀花娘道:「走?」


  郭翩仙耳語道:「這幾人下棋也不知會不到什麼時候,而且下完了也一定不會立刻就走,你我難道要一直等在這裡不成?」


  俞佩玉忽然道:「我們不能走。」


  這「唐無雙」無論是真是假,他都一定要盯著的。


  銀花娘也立刻接著道:「不錯,咱們好歹也要在這裡守著。」


  郭翩仙道:「但天已將明,此間豈是久留之地?」


  銀花娘眼珠子一轉,展顏笑道:「屋頂上耽不住,屋子裡難道還耽不住麼?」


  她竟又悄悄溜到小樓後面的屋檐下,伸手一推,窗子竟沒有關緊,她立刻推開窗子,飄身掠了進去。


  俞佩玉雖然不願無端闖入別人的屋子,但權衡輕重,也實在只有這法子最好,當下也飄身掠入。


  屋子裡沒有懂光,四面窗戶又都是關著的,暗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銀花娘摸出個火摺子燃起。


  她本以為這屋子裡就算有人,也必定睡得跟死豬一樣,誰知火光一亮,她竟發現赫然有四隻眼睛在靜靜坩瞧著她。


  四隻眼睛都瞪得大大的,連眨都不眨一眨。


  銀花娘吃了一驚,幾乎連火摺子都拿不穩了。


  只見這精雅而乾淨的屋子裡,有張很大很大的床,床上睡著一個人,頭髮蓬亂,滿面病容,瘦得已不成人形。


  此刻還未入冬,這人身上竟蓋著四五床又厚又重的棉被,全身都埋在棉被裡,只露出一個頭。


  他身旁卻坐著個最多只有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子,身子已駭得縮成一團,只用那雙大眼睛在不停地轉來轉去。


  銀花娘一眼瞧過,便已沉住了氣,嫣然笑道:「如此深夜,兩位還沒有睡麼?」


  那小姑娘不停的點頭,道:「嗯。」


  銀花娘道:「既然沒有睡,為何不點燈,竟像貓一樣躲在黑暗裡。」


  小姑娘瞪大了眼睛,只是不停的搖頭。


  那看來已病入膏肓的人卻黯然一笑,道:「這裡沒有燈。」


  銀花娘皺眉道:「沒有燈?」


  那病人長嘆道:「在下已命若遊絲,要燈光又有何用?在黑暗中靜待死亡到來,還可以少卻些煩惱恐懼。」


  他說話也是有氣無力,一口氣像是隨時都會停頓。


  銀花娘瞪著眼瞧了他半晌,緩緩道:「這麼多人忽然闖進你屋子來,你不害怕麼?」


  那病人淡淡笑道:「人已將死,也就不覺得世上還有什麼可怕的了。」


  銀花娘嫣然笑道:「不錯,一個人若已快死了,的確有許多好處,譬如說……我本來也許會殺你的,現在卻不願動手了。」


  她忽然摸了摸那小女孩的頭,柔聲道:「但你……你也不害怕麼?」


  那小女孩想了想,慢慢的說道:「反正三叔一死,我也不想活了。」


  銀花娘道:「所以你也不怕?」


  那小女孩眼睛瞪得大大的,道:「不怕。」


  銀花娘笑道:「你既然不害怕,自然就不會大呼小叫,是麼?」


  那小女孩道:「三叔喜歡安靜,我從來都不大聲說話的。」


  銀花娘笑道:「很好,這樣你也就會活得長些了。」


  她再也不理這兩人,將前面的窗子悄悄推開一線從這裡望下去,對面屋子的動靜也可瞧得清清楚楚。


  這時銀花娘手裡的火摺子已熄了,天地間又黑暗、又靜寂,只有窗外偶而傳來棋子落枰的「叮噹」聲,悅耳如琴音。


  那病人已閉起了眼睛,小姑娘的大眼睛卻在黑暗中發著光,俞佩玉悄悄走了過去,柔聲道:「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


  那小女孩悠悠道:「彼此萍水相逢,你又何必問我的名字。」


  這小小的女孩子,竟說出這麼樣老氣橫秋的話來,俞佩玉倒不覺怔了怔,誰知她盯著俞佩玉的眼睛瞧了半晌,竟忽又接著道:「但你既已問了,我也不妨告訴你,找叫朱淚兒.,眼淚的淚,因為我從小就是個常常會流淚的孩子。」


  俞佩玉道:「現在你……」


  朱淚兒淡淡道:「現在我已不流淚了,也許是因為眼淚已流乾了吧。」


  俞佩玉默然半晌,嘆道:「你三叔已病了很久了麼?」


  朱淚兒道:「四、五年了。」


  俞佩玉道:「你一直在照顧著他?」


  朱淚兒道:「嗯。」


  俞佩玉道:「難道沒有別的人陪你們?」


  朱淚兒緩緩道:「三叔沒肓別的親人,只有我。」


  俞佩玉長長嘆了口氣,四五年前,這女孩子最多也不過只有七八歲,在別人正是最頑皮、最喜歡玩的年紀,但她卻陪著個已奄奄一息的病人,在這淒涼的小樓上,度過了四五年,晚上竟連盞燈都沒有。


  俞佩玉嘆了口氣,也不知該說什麼了。


  屋裡靜寂得就像是墳墓,曙色就在這死一般的靜寂中,悄悄染白了窗紙,遠處漸漸響起了雞啼。


  鍾靜已伏在郭翩仙身上睡著了,郭翩仙的目光,卻始終凝注在那垂死的病人身上,也不知在想什麼。


  銀花娘忽然伸了個懶腰,輕嘆道:「這兩人下棋下了這么半天,一共才落了三個子,看來這一盤棋不到明年只怕也下不完……」


  她忽又走到那小女孩面前,嫣然笑道:「我知道你是個很乖很乖的女孩子,你下去煮一鍋稀飯,再弄些小菜來給這些叔叔阿姨們吃好麼?」


  朱淚兒動也不動,只是淡淡道:「我不去,我不能離開三叔。」


  銀花娘笑道:「乖乖的去吧,小孩子怎麼能不聽大人的話。」


  朱淚兒連瞧也不瞧,道:「我不去。」


  銀花娘笑容更溫柔,柔聲道:「我知道你一點也不怕我,所以不聽我的話,是麼?」


  她嘴裡溫柔地說著話,手卻已一個耳光打在朱淚兒的臉上,朱淚兒蒼白的小臉,立刻被打得又紅又腫。


  但她卻還是動也不動,連眼睛都沒有眨,簡直好像一點感覺也沒有,只是瞪眼瞧著銀花銀花娘皺了皺眉頭,媚笑道:「你嫌我打得太輕了,是麼?」


  她的手又伸了出去,但卻已被俞佩玉握住。


  銀花娘嘆了口氣,道:「我就知道你又要管閒事了。」


  俞佩玉冷冷道:「你若想和我走在一路,以後最好還是……」


  話未說完,突見朱淚兒雙手蒙著了臉,顫聲道:「你……你打得我好疼呀。」


  銀花娘怔了怔,道:「我方才打你,你現在才覺得疼?」


  朱淚兒道:「疼……疼死我了。」


  銀花娘吃驚地瞧著她,簡直也說不出話來。


  她簡直想不到世上有感覺如此遲鈍的人,別人打了她一巴掌,她竟在一盞茶功夫後才知娘。道疼。


  銀花娘呆望著她,竟連要吃稀飯的事都忘了。


  這時那似乎睡著了的病人卻忽然嘆了口氣,道:「你既然怕疼,為何不聽人家的話,下樓去煮稀飯吧。」


  朱淚兒忽又瞪起眼睛來,瞪著銀花娘,道:「三叔叫我去,我就去,別人就算打死我,我也不會去的。」


  她慢吞吞地爬下了床,慢吞吞地走下樓,俞佩玉瞧著她纖弱的身子,蒼白的臉和手,心裡不禁暗暗嘆息。


  銀花娘這才展顏一笑,道:「想不到這孩子脾氣竟如此倔強,倒和我小時候一樣……」


  她語聲忽然頓住,眼珠子一轉,才接著笑道:「這孩子若真和我小時候一樣,我們吃了她的稀飯,就再也莫想活著下樓了,我得下去瞧著她。」


  俞佩玉皺眉道:「小小的孩子,你也怕她下毒?」


  銀花娘回眸笑道:「我比她還小的時候,就已毒死過七八十個人了。」


  俞佩玉淡淡笑道:「她不怕你,你反而怕她?」


  銀花娘怔了怔,她實在也不知道自己怎會對這又瘦又小的女孩子,起了種莫名其妙的畏懼之心。


  連郭翩仙那麼厲害的眼睛瞪著她時,她都不在乎,但這小女孩的眼睛瞪著她,她卻覺得心裡有些發冷。


  她怔了半晌,才勉強一笑,道:「一個人謹慎些總是好的,這句話你難道忘了?」


  俞佩玉嘆了口氣,道:「你若是要下去,不如還是讓我下去吧。」


  樓下也只有一間屋子,大半間都堆著柴米,只留下一塊很小的角落,擱著水缸.碗櫃和鍋灶。


  朱淚兒正蹲在水缸旁洗米,洗了一遍又一遍,米里每個稗子,她都小小心心地挑出來,輕輕放在旁邊。


  等到飯鍋上了灶,她又將撿出來的稗子用張紙包起來,再用清水將地上沖得乾乾淨淨。


  俞佩玉發覺非但這麼大一間屋子裡點塵不染,就連鍋灶上都沒有絲毫煙燻油膩,這廚房竟比別人家的客廳還乾淨。


  這雙又瘦又白的小手,每天竟要做這麼多辛苦的事,這伶仃纖弱的身子,怎麼能挑得起這麼大的擔子?


  俞佩玉忍不住又嘆了口氣,道:「你每天都要將屋子打掃得如此乾淨麼?」


  朱淚兒淡淡道:「一個人過慣了乾乾淨淨的日子,瞧見髒東西就會討厭的,除非情不得已,否則又有誰願意和不乾不淨的人在一起。」


  她忽然回頭瞪著俞佩玉,緩緩道:「你說是麼?」


  俞佩玉的心動了動,苦笑道:「不錯,誰都不願意和不乾不淨的人在一起的。」


  朱淚兒眼睛發著光,輕輕道:「那麼你……你為什麼喜歡和不乾不淨的人在一起呢?」


  俞佩玉怔住了,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樣回答才好。


  這是個多麼古怪的孩子,她有時看來,是那麼可憐,那麼弱小,有時卻又好像變成個飽經世故的大人。


  朱淚兒已緩緩轉過身,在一張小板凳上坐了下來,一面用扇子去爐火,一面慢慢地說道:「我雖然很少出去,但在這小樓上,卻可以看到很多事,若是看到了有趣的事,我就會說給我的三叔聽,否則他更不知道有多麼寂寞。」


  俞佩玉忍不住問道:「這小樓上常會看到有趣的事麼?」


  朱淚兒道:「嗯?」


  過了半晌,她忽又回過頭來,道:「有一天,我還瞧見一個很美麗的女人,用很奇怪的法子殺了許多人,你可知道那女人是誰?」


  俞佩玉苦笑道:「就是方才打你的人?」


  朱淚兒淡淡笑了笑,道:「方才誰打了我?我已經忘記了。」


  俞佩玉忽然發現她臉上方才雖然已被打腫,但現在卻又光滑如玉,簡直連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來。


  朱淚兒已又接著道:「別人打了你,你若不能還手,最好還是將這件事忘記的好,免得存在心裡難受。」


  俞佩玉道:「但……但別人打了你,你真的要過很久才覺得疼?」


  朱淚兒抿嘴笑了笑,道:「一個人挨了打,反正是要疼一次的,早些疼,遲些疼又有什麼關係?你疼得越早,別人越開心,你若過很久才疼,別人就開心不起來了。」


  她淡淡接著道:「我既然挨了打,為何還要讓別人開心呢?」


  俞佩玉又怔住了,這小小的孩子,心裡竟充滿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念頭,奇奇怪怪的想法,別人竟捉摸不透。


  就在這時,突聽外面響起了馬車聲,接著,人聲就嘈雜起來,正是從隔壁那院子裡傳過來的。


  俞佩玉長長吐出口氣,笑道:「我還是上去瞧瞧吧。」


  ※※※


  李家棧的院子裡,此刻竟已是人頭擁擠,而且後面來的人還越來越多,俞佩玉雖瞧不見他們的臉,但可斷定這些人無一不是江湖豪傑。


  銀花娘嘆道:「這些人跑來幹什麼?見了鬼麼?」


  郭翩仙悠然道:「天下武林的盟主,在這裡和唐門的掌門人下棋,江湖中人誰不想來見識見識,只要消息傳出,不出三天,這院子都會被擠破的。」


  銀花娘恨恨道:「這消息不知是那個王八蛋傳出去的?」


  她這句話自然沒有人回答,但俞佩玉卻已恍然。


  這消息自然就是那「俞放鶴」自己傳出去的。


  他故意傳出這消息,讓武林中人都來看他和唐無雙下棋,唐家的子弟,自然就不會再懷疑唐無雙為何突然不見了,而別人見到堂堂的武林盟主都在和這「唐無雙」下棋,這唐無雙縱是假的,也變成真的了。


  只聽院子裡人語紛紛都在說:「這位就是新任的武林盟主俞放鶴麼?嗯,果然是風采非凡,難怪連紅蓮幫主那樣的人都服了他。」


  「咱們不知道能和盟主出來說幾句話麼?」


  於是林瘦鵑含笑走了出來,朗聲笑道:「各位但請稍安勿躁,這盤棋看來最少還要下個三五天的,各位何不先找個地方落腳,等盟主下完棋才好從容陪各位談話,各位有什麼困擾,那時也可說出來,盟主自然會替各位拿主意的。」


  院子裡竟響起了歡呼聲,這「先天無極」的掌門人,在江湖中果然極得人望,這卻命俞佩玉的心都沉了下去。


  林瘦鵑走進屋裡,院子裡又有人竊竊私議:「這位就是名震大江南北的「菱花劍」林瘦鵑麼?聽說他有位掌上明珠,乃是江湖中出名的美人。」


  「只可惜紅顏自古多薄命,這位林姑娘許的本是盟主的大公子,誰知還未過門,俞公子就死在殺人莊了。」


  「是誰殺了他的,盟主難道不為兒子復仇?」


  「據說這位俞公子頭腦有些毛病,盟主早已對他灰心得很,林姑娘就算嫁給了他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俞佩玉動也不動地坐著,額上汗珠卻已滾滾而下。


  銀花娘忽然關上窗子,嘆道:「你聽見沒有,他們居然還要在這裡耽下去哩,咱們也不知道是要等多久。」


  俞佩玉霍然站起,道:「你用不著等了。」


  銀花娘吃驚道:「你……你難道……」


  俞佩玉緩緩道:「有些事你越是躲躲藏藏,別人反而越會懷疑你、逼你,倒不如索性去面對它,這道理我已漸漸想通了。」


  他這話也不知是在對別人說,還是在對自己說。


  銀花娘失笑道:「你說的什麼?我不太懂。」


  俞佩玉不等她說完,便已走下了樓,竟開門走了出去。


  銀花娘趕緊又將窗戶打開一線,過了半晌,果然瞧見俞佩玉從客棧外走進了院子,竟分開人叢,闖門而入。


  鍾靜失聲道:「這人好大的膽子。」


  郭翩仙微笑道:「他得友如我,膽子自然要變大了。」


  銀花娘嘆了口氣,悠悠道:「他沒有你這朋友時,膽子也是很大的,這人外表看來雖像貓那麼溫柔文靜,其實簡直比老虎還要可怕。」


  ※※※


  俞佩玉剛走進院子,院子裡幾十雙眼睛就都不禁向他瞧了過去,這樣的絕世美男子,連男人都忍不住要多瞧幾眼。


  但俞佩玉的眼睛卻誰也不望,微笑著分開人叢,微笑著走進門,看棋的人一齊愕然回過頭來,林瘦鵑皺眉道:「閣下是什麼人?盟主正在……」


  俞佩玉不等他話說完,已搶著道:「在下俞佩玉。」


  「俞佩玉」這三個字出口,林瘦鵑面上的血色驟然褪得乾乾淨淨,外面已隱隱起了一陣騷動之聲。


  俞放鶴和唐無雙本來連眼睛都未抬起,此刻也不禁一齊愕然回顧——只瞧了他一眼,俞佩玉已斷定這「俞放鶴」認不出他本來面目,這「唐無雙」也絕不認得他,由此可見,這唐無雙必定是假的。


  只見「俞放鶴」目光閃動,微笑道:「俞佩玉?想不到閣下竟和我已死去的太子同名,這倒真巧得很。」


  俞佩玉瞧著這兩人,心裡已滴出血來,面上卻微笑道:「能與令郎有同名之雅,在下也不勝榮寵之至。」


  俞放鶴含笑道:「不知閣下此來,有何見教?」


  俞佩玉道:「在下想來取回一件東西。」


  俞放鶴捋須笑道:「此間又怎會有閣下的東西?」


  俞佩玉道:「在下前些日子也曾借宿此間,不慎將一件東西遺落在這裡。」


  俞放鶴似乎覺得很有趣,緩緩笑道:「客棧之中,人多手雜,但望閣下的東西還在這裡才好。」


  俞佩玉靜靜瞧著他,道:「只要盟主答應,在下……」


  俞放鶴笑道:「只要東西還在,閣下只管取去就是。」


  俞佩玉笑了笑,道:「既是如此,在下便放肆了。」


  俞佩玉身子忽然拔起,掠上橫樑,全身上下,手足四肢,絕沒有使出任何姿勢,甚至連膝蓋都未彎曲。


  這正是輕功中最難練的「旱地拔蔥」式。


  要知天下武林,門戶眾多,輕功的身法,也各有巧妙不同,但練到這種「旱地拔蔥」式,卻已返璞歸真。


  武當派的弟子「旱地拔蔥」時是這樣的姿勢,少林派、點蒼派的門下「旱地拔蔥」時姿勢也絕不會有任何變化。


  俞佩玉用這樣的身法,自然正是要人瞧不出他的武功來歷,卻又要別人以為他在炫耀自己的輕功高明。


  俞放鶴咐掌笑道:「好俊的輕功。」


  武林盟主都這樣說,院子裡自然早已響起一片喝采聲,只有小樓上的銀花娘,全未留意他用的是什麼身法。


  她只急著要知道她藏起的珠寶,是否還在橫樑上。


  等到俞佩玉躍下來時,手裡果然多了個又大又重的黑色布袱,銀花娘喜動顏色,幾乎忍不住歡呼出聲來。


  郭翩仙遠遠坐在一旁,始終未到窗前來瞧一眼,此刻微笑道:「東西還在?」


  銀花娘嫣然道:「我早就說過,東西藏在這裡,沒有人能找得到的。」


  郭翩仙微笑道:「好個俞佩玉,不但有種,而且還有些頭腦,居然想到在大庭廣眾之間去將包袱拿出來,這樣俞放鶴就算想打這包袱的主意,也不好意思出手了。」


  銀花娘笑道:「他現在已經快走出來了……哎呀,不好……」


  她臉上笑容忽然不見。


  郭翩仙皺眉道:「什麼事?難道俞放鶴不放他走?」


  銀花娘眼睛瞪得滾圓,嗄聲道:「這老狐狸看來還不好意思動強,只說他很想和俞佩玉親近親近,一定要俞佩玉留下來!」


  郭翩仙沉聲道:「俞佩玉作何表示?」


  銀花娘道:「他很沉得住氣,居然還在笑……嗯,他現在正在說:要等俞放鶴下完這盤棋後,再來求教。」


  郭翩仙道:「你聽得見他說話?」


  銀花娘道:「院子裡吵得很,我怎麼聽得清楚,但只要看他嘴唇在怎麼樣動,我至少也可猜得出十之七八。」


  郭翩仙笑道:「你本事倒不小……」


  突聽銀花娘又變色輕呼道:「不好,這老狐狸居然將棋盤拂亂了,還說:若能和俞佩玉這樣的少年俊傑在一起聊聊,下不下棋,又有何妨。」


  郭翩仙皺眉道:「如此說來,俞佩玉除非真的翻臉,否則倒真還不容易走得出來。」


  銀花娘著急道:「在這種情況下,他怎麼能翻臉,看來他也有些發慌了……」


  她剛說到這裡,突聽院子裡有一人朗聲大笑道:「如此佳妙棋局,百年難得一見,盟主若是中道而廢,豈非要令我們這些看棋的太失望了。」


  郭翩仙動容道:「這人是誰?」


  銀花娘面上卻露出喜色,道:「呀!這人竟將這拂亂了的一局棋,又重新擺了起來,而且擺得一子不差……這可真得要有兩手……」


  她話未說完,郭翩仙已一步竄了過來。


  只見對面屋子裡已多了個少年乞丐,身上穿著件已補得到處是補釘的大紅衣裳,赫然竟是名震天下的紅蓮幫主。


  那邊俞放鶴正在笑道:「想不到紅蓮幫主也有此雅興,看來老夫只有勉為其難了。」


  郭翩仙只瞧了一眼,就立刻緊緊關起了窗戶,面上冷汗已滾滾而下,銀花娘瞧了他一眼,媚笑道:「你為什麼這樣怕他?」


  郭翩仙退回來仆地坐下,那裡還說得出話?


  銀花娘喃喃道:「這倒真是件怪事,紅蓮花難道是故意要幫俞佩玉的忙麼?他若是俞佩玉的朋友,瞧見俞佩玉被林黛羽刺傷時,為何連踩都不睬?」


  這時樓下已有開門的聲音,郭翩仙聳然而起,瞧見上來的是俞佩玉,才鬆了口氣,嗄聲道:「紅蓮花可曾瞧見你到這裡來?」


  俞佩玉緩緩道:「他為何要留意我?」


  郭翩仙道:「他不認得你?」


  俞佩玉嘆了口氣,道:「不認得。」


  他方才眼見自己的平生良友就在面前,竟不敢相認,反而要悄悄溜走,此刻他心裡正不知有多麼難受。


  他走得雖僥倖,雖狼狽,但此去也並非全無收穫他總算已知道這「唐無雙」已是假的。


  他只希望那真的唐無雙還未遭毒手。


  銀花娘早已將那黑市包袱接了過去,說道:「這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東西既已得回,咱們還是快走吧。」


  郭翩仙沉著臉道:「紅蓮花不走,咱們也不能走。」


  銀花娘嵋笑道:「你怕被他瞧見,我卻不怕,我若是定要走呢。」


  郭翩仙一字字道:「你不會走的。」


  銀花娘眼珠子一轉,笑得更甜,道:「不錯,我自然不會走的,你還在這裡,我怎麼捨得走。」


  她提著個比人還大的包袱,東瞧西望,像是恨不得將這包袱吞下肚子裡才放心,郭翩仙盯著她手裡的包袱,突然冷冷一笑,道:「其實你要走也無妨,連包袱都帶去吧。」


  銀花娘怔了怔,道:「真的?」


  郭翩仙冷冷道:「你為何不先瞧瞧包袱是什麼?」


  銀花娘笑道:「包袱里是什麼,我不用瞧也知道的。」


  但她也聽出郭翩仙話里似乎有話,嘴裡雖這麼樣說,手卻在包袱上摸索著,忽然跳起來,失聲道:「不好!」


  包袱里那有什麼珠寶,竟是一包瓦礫。


  銀花娘解開包袱,就像被人砍了一刀,幾乎立刻就要暈過去,俞佩玉和鍾靜也不禁為之聳然失色。


  只有郭翩仙聲色不動,冷笑道:「包袱里是什麼,你真的不用瞧也知道?」


  銀花娘顫聲道:「但你……你又怎知道……」


  郭翩仙淡淡道:「這包袱里若真是一包珠寶,他方才走上樓時的腳步聲都會分外不同……你難道以為我的眼睛和耳朵,也和你一樣無用?」


  銀花娘跺著腳,咬著嘴唇道:「但這又是誰弄的手腳?誰調的包?我那天藏東西時,非但關起了門窗,還熄了燈,又有誰會發現我的秘密?」


  她四面兜著圈子,喃喃又道:「莫非是俞放鶴……嗯,不錯,只有這老狐狸,他到這屋子裡來住下時,說不定會先將屋子上上下下都搜索一遍。」


  俞佩玉緩緩道:「珠寶若真是被他艘去,你只怕是永遠也休想得回來的了。」


  郭翩仙也不再說話,只是出神地望著那始終動也沒有動過的病人,銀花娘目光不覺也跟著他望了過去。


  她忽然發現這病人雖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但床上的棉被卻堆得很高,棉被裡竟像藏著東西。


  此刻陽光斜射而入,照在棉被上,棉被裡竟似在蠕蠕而動,銀花娘目中光芒一閃,忽然咯咯笑道:「想不到我竟成了個睜眼瞎子,連眼前的事都看不到。」


  她獰笑著一步步向病榻前走了過去。


  俞佩玉皺眉道:「你要幹什麼?」


  銀花娘咯咯笑道:「棉被裡似乎有些很好玩的把戲,我想掀開來瞧瞧。」


  她走到床前,剛伸出手。


  誰知那病人竟霍然張開眼來,瞪著她一字字道:「你只要將這棉被掀起一線,只怕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這奄奄一息的病人,竟忽然說出這種話來,他那雙無神無氣的眼睛,此刻竟也似忽然射出一種懾人的光采。


  銀花娘也不知怎地,竟覺得心裡一寒,伸出去的手竟真的不敢去掀棉被,反而一步步向後退。


  那病人眼睛卻又緩緩闔了起來,陽光照著他枯瘦蠟黃的臉,簡直又和死人相差無幾,他的病又怎會是裝出來的?


  銀花娘定了定神,咯咯笑道:「這棉被難道當真掀不得?」


  那病人道:「嗯。」


  銀花娘笑道:「但我天生有種不信邪的脾氣,越是不能瞧的事,越是想瞧瞧。」


  那病人嘆了口氣,道:「既是如此,淚兒,你就讓她瞧瞧吧。」


  他說這話時,朱淚兒明明還在樓下,但話一說完,朱淚兒竟已赫然走上樓來,瞪著銀花娘道:「你真要瞧?你不後悔?」


  銀花娘吃吃笑道:「我後悔什麼?這棉被裡難道還會鑽出什麼妖怪來不成?」


  她嘴裡雖在笑;心裡卻已有些發毛。


  這兩人一個年紀還小,一個病重垂危,明明是絕不能傷人的,銀花娘自己也不懂自己畏懼的究竟是什麼?


  只見朱淚兒竟又下去捧上來一隻特大的海碗,碗裡滿滿盛著清水,她自懷中取出了一個烏黑的小匣子,用指甲挑出了一撮烏黑的粉末,彈在水裡,一整碗清水立刻就變得漆黑如墨汁。


  銀花娘呆呆瞧著,也猜不透她究竟在弄什麼玄虛。


  朱淚兒卻已將海碗放在角落裡,瞧著她悠然一笑,道:「你且等著慢慢的瞧吧,有趣的事就快出現了。」


  這笑容里竟似帶著種說不出的詭秘之意,連俞佩玉都覺得有些緊張起來,銀花娘眼睛更已瞪得又圓又大。


  只見那棉被越動越厲害,宛如狂風中的海浪,小樓上雖仍是陽光普照,卻又似突然充滿了陰森森的寒意。


  鍾靜身子已縮成一團,連手腳都發起冷來。


  銀花娘忍不住道:「這……這棉被裡無論有什麼,我都不……不想再瞧……」


  朱淚兒淡淡道:「你現在不想瞧,卻已太遲了。」


  就在這時,突見一隻蜈蚣自棉被裡鑽了出來。


  ※※※


  這蜈訟雖然不大,甚至比通常所見的都要小得多,但通體又紅又亮,就仿佛是琥珀瑪瑙雕成的。


  這紅蜈蚣身後竟還跟著二三十條顏色不同,大小各異的蜈蚣,一隻接著一隻,首尾相連,條條都是劇毒無比。


  銀花娘咯咯笑道:「我還當是什麼嚇人的東西,原來只不過是些小蜈蚣,我三歲的時候就已將這種東西捉來玩了。」


  她說的話倒也不假,天蠶教下的人,又怎麼會怕蜈蚣,但這些蜈蚣竟會從病人的棉被裡鑽出來,無論如何,總是件怪事。


  銀花娘雖然在笑,但笑得已有些勉強。


  誰知這隊蜈蚣後竟還跟著二三十條蜥蜴,接著又有無數條毒蛇、蟾蜍、蠍子、守宮……以後一些連銀花娘都未瞧見過的毒蟲惡物,如被號命所催,一條條自棉被裡鑽了出來,首尾相接,秩序竟是絲毫不亂。


  銀花娘終於笑不出了。


  鍾靜驚呼一聲後,早已嚇得暈了過去。


  簡直沒有人能想得出,這垂死的病人怎能和如此多其毒無比的蟲蛇睡在一張床上,一張棉被裡。


  他竟還能睡得如此安穩。


  銀花娘只瞧得毛骨怵然,只覺全身都發起癢來,她雖然也是從小在毒物堆里長大的但若要她睡在這床被裡,殺了她,她也不敢。


  只見這些毒蟲惡物一隻只爬到角落裡,朱淚兒卻在碗沿上搭起兩隻筷子,毒蟲便以筷子為橋,爬入那海碗中,打一個滾,再沿著另一隻筷子爬出來這些毒蟲們本是生氣勃、猙獰作態,但在這碗墨汁般的水碗裡打過一個滾後,竟變得垂頭喪氣,沒精打采。


  數百條毒蟲一個接著一個,爬入水碗,又再爬出,再鑽回棉被裡,一碗墨汁般的水顏色卻漸漸發白。


  等到最後幾種不知名的毒蛇爬進去時,碗裡竟冒出了水泡,冒出了熱氣,像是才剛剛沸滾。郭翩仙臉上的汗珠也落了下來。只見這碗水由黑而白,由白而透明,竟又回復原狀,但一碗冷水卻已沸騰起來,宛如沸湯。這時毒蟲又都鑽回棉被,小樓上就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只聞沉重的呼吸聲此起彼落,誰也說不出話來。


  朱淚兒卻捧起了那碗水,笑嘻嘻送到銀花娘面前,道:「稀飯還未煮好,姑娘若是餓了,就先喝了這碗水吧,加了這麼多佐料後,這碗水的滋味實已比雞湯都鮮美得多。」


  銀花娘趕緊後退,搖手強笑道:「不……不客氣,你還是留著自用吧。」


  她究竟是出身毒物世家,見多識廣,此刻已瞧出那黑色的粉末實是一種奇異的靈藥,竟能將毒蟲全都誘出,將毒吐入水碗天地萬物,相生相剋,這黑色的粉末想必就是毒蟲惡物們的克星。


  此刻數百條毒蟲的毒,都已吐在這碗水裡,這碗水莫說喝不得,簡直連碰都碰不得,常人若是沾上一滴,只怕立刻便將全身潰爛而死。


  誰知朱淚兒卻微笑道:「如此鮮湯,各位既不能受用,看來我也只有獨自享受了……」


  她一面說著話,一面竟真的將這碗水都喝了下去,嘴裡嘖嘖有聲,竟像是真覺得滋味無窮。


  俞佩玉瞧了,還未覺如何,郭翩仙和銀花娘卻已齊地變了顏色,只因他們深知這碗水中毒性之烈,簡直做夢也想不到有人能喝下一滴,這小姑娘卻偏偏全都喝了下去,而且面不改色。


  她腸胃腑臟,難道竟是鋼鐵煉成的?


  朱淚兒卻悠然道:「我三叔病毒久已入骨,只有藉著這些毒物的陰寒之氣,才掙扎著活到現在,若有失禮之處,還請各位原諒。」


  銀花娘陪笑道:「你三叔得的不知是什麼病?」


  朱淚兒嘆了口氣,黯然道:「此病無以名之,各位若是想知道……」


  話猶未了,突聽樓下傳上來「篤、篤、篤」三聲敲門聲,接著,一個蒼老沉渾的語聲緩緩道:「俞佩玉俞公子不知可在樓上?敝幫紅蓮幫主特來求見。」


  這是梅四蟒,俞佩玉既驚且喜,正不知紅蓮花為何要找他,郭翩仙面上已變了顏色,嗄聲道:「你下去穩住他們,我先走……」


  就在這時,樓下又肓「篤、篤、篤」三聲敲門聲傳了上來,一個嬌美清脆的少女聲音道:「俞公子請開門,敝幫君夫人也想來看看你。」


  海棠夫人竟也來了。郭翩仙面上更是毫無血色,一步竄到後面窗口,將窗子輕輕推開一線。


  只見這小樓竟已赫然被人圍起,四面屋頂上、樓梢頭,俱是人影幢幢,男男女女也不知有多少個。


  只聽樓下又有人道:「君夫人與紅蓮幫主前來求見,俞公子都不開門麼?」


  郭翩仙一把拉住俞佩玉,嗄聲道:「他們是否已發現我在此地?」


  俞佩玉道:「你問我,我怎知道?」


  郭翩仙道:「他們為何來找你?」


  俞佩玉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郭翩仙道:「他們將四面都已圍住,看來只怕是我們也有些仇恨,你我敵愾同讎,你……你千萬開不得門。」


  俞佩玉嘆了口氣道:「我不去開門,他們難道不會破門而入?」


  只聽那少女高喚道:「俞公子,咱們可是先禮後兵,你再不開門,咱們就要闖進來了。」


  銀花娘眼珠子一轉,忽然嬌笑道:「俞公子正在大便,你們現在闖進來,臭得很的,等他大事辦完自然會開門,你們急什麼?」


  門外默默半晌,那少女也咯咯笑道:「好,我們就等一會兒,只要他不掉到茅坑裡去,還怕他不開門。」


  俞佩玉瞧著郭翩仙,皺眉道:「你連海棠夫人都不敢見麼?你和她究竟是什麼關係?」


  郭翩仙只是不住咳嗽,一個字也不說,鍾靜已醒了過來,輕撫著他的背,滿臉俱是焦急之色。


  俞佩玉嘆了口氣,緩緩道:「無論如何,他們總是要上來的,我也非去開門不可,你還是快想個法子吧。」


  那病人本已氣如遊絲,若斷若續,此刻忽然張開眼來,道:「找有個法子。」


  郭翩仙又驚又喜,道:「閣下有何高見?」


  那病人道:「你附耳過來,我告訴你。」


  郭翩仙大喜走了過去,又驟然頓住了腳步,想到這病人的種種詭秘奇異之處,他身子不由自主又要後退了。


  鍾靜卻比他還要驚惶著急,衝過去問:「前輩若有什麼法子救他,不妨告訴弟子,弟子也感激不盡。」


  那病人皺了皺眉,道:「你是什麼人?是那一派門下?」


  鍾靜遲疑了半晌,終於咬了咬牙,道:「弟子華山鍾靜。」


  那病人喃喃道:「華山門下,倒是內家正宗……好,你過來我告訴你。」


  鍾靜面上亦是汗如雨下,想到棉被裡的一窩毒蟲,她腿都發軟了,但為了她心愛的人,她竟真的壯起膽子走了過去。


  那病人忽又問道:「你練武已有多久?」


  鍾靜雖不懂他為何要問這句話,還是答道:「弟子練武已有十一年。」


  那病人枯澀的面上,竟露出一絲笑容,道:「好,很好……」


  忽然伸出手來,握住了鍾靜的手腕,他本已奄奄一息,但此番出手,卻是其快如風,其急如電。


  連郭翩仙、俞佩玉這樣的人,竟都未瞧出他是如何伸出手來的,鍾靜更是連驚呼都還未出口,就被他拉了過來。


  俞佩玉動容道:「閣下這是幹什麼?」


  那病人握起鍾靜的手腕,就再無其他舉動,反而閉起眼睛,鍾靜雖覺他手如寒鐵,也漸漸定過神來道:「前輩究竟有何高見?弟子正在洗耳恭聽。」


  那病人閉著眼緩緩道:「你們只管等在這裡,不必開門就是。」


  鍾靜失色道:「這……這算什麼法子?」


  那病人淡淡道:「你們不去開門,普天之下,還沒有人敢闖上這小樓一步的。」


  鍾靜雖覺他這話有些像吹牛,但想到這人行藏之奇秘,也不禁有五分相信了,竟未覺出自己臉色已漸漸發白。


  這病人黃蠟般的一張臉,卻漸漸有了生氣。


  這時樓下呼門聲又起,別人也未留意他兩人臉色的變化,而呼門聲雖越來越急,竟真的沒有人敢破門而入。


  只聽梅四蟒大呼道:「俞公子,盟主和無雙老人也來看你了,你難道還不下來?」


  俞佩玉本是一心想下去的,此刻卻有些猶疑起來。


  這些人如此急著要見他,是為的什麼?


  那少女又呼道:「你若不願讓我們上去,只要下來和我們說句話也可以……俞公子,這麼多人要見你,你為何定要拒人於千里之外?」


  這些人竟然並不想上來,可見目的也並非為了郭翩仙,他們如此急著要俞佩玉下去,難道又有何詭謀?


  他們催得越急,俞佩玉越是猶疑,突聽鍾靜驚呼一聲,那病人放鬆了她的手,她整個人竟立刻倒了下去。


  郭翩仙趕過去扶起她,她身子竟已軟棉棉,連手都抬不起了,再一探她鼻息,竟也已弱如遊絲。


  郭翩仙大駭道:「你覺得怎樣?」


  鍾靜滿面驚懼欲絕,顫聲道:「惡……惡魔……那不是人,是惡魔……」


  她眼睛直勾勾地瞧著前方,嘴裡反來覆去地說著這兩句話,竟似已被駭瘋了,別人問她什麼她都不知道。


  再看那病人面色卻已變得紅潤而有光澤,鍾靜苦練十一年的一身功力,竟被這人在不知不覺間吸去了。


  郭翩仙霍然站起,目光亦是驚懼欲絕,那病人鼻息沉沉,竟似已經睡著,朱淚兒正在替他將棉被塞緊。


  銀花娘悄悄將郭翩仙和俞佩玉都拉到角落裡,悄聲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郭翩仙汗如雨下,嗄聲道:「吸人精血,作為己用,不想世上竟真有如此歹毒的功夫,你我不乘此時快除去他,只怕真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銀花娘嘆了口氣,道:「你若敢先去動手,我一定幫忙你。」


  郭翩仙怔了怔,再也說不出話來。


  小樓上靜寂如死,俞佩玉似乎已想有所舉動,但就在這時,樓下又傳上來俞放鶴的語聲,道:「他既不肯下來,想必也和他們蛇鼠一窩,此刻你我既已到齊,再不動手,遲則生變……」


  又聽得海棠夫人嬌媚的語聲道:「盟主是否真查明白了?」


  俞放鶴道:「此事人證俱全,紅蓮幫主亦有所見。」


  紅蓮花沒有說話,想是已默認了。


  俞佩玉正在猜測他們在說的是什麼事,卻已聽得風聲響動,竟有十來個西瓜般大小的黑鐵球,帶著熊熊烈火破窗而入。


  俞佩玉等人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麼,猝然間誰也不知該如何應付,只有展動身形,先避開再說。


  那似已沉睡了的病人卻突然自棉被裡伸出一雙蠟黃的手來,只見他十根枯瘦的手指接連彈出。


  但聞「哧、哧」聲響不絕,如急箭破空,那十來個沉重的黑鐵球,竟被他又凌空彈了出去。


  原來他手指輕輕一彈,便有一股有質無形的勁氣隨之而出,竟如行氣駛劍,無堅不摧。


  何況他十指連環彈出,勁氣出之不絕,就是名動天下的「彈指神通」,也萬萬無此聲威,眾人不覺駭然。


  鐵球方被彈出,便「轟」的爆發,流星火雨,四下飛濺,但聞「隆隆」震聲不絕於耳,火雨交織滿天。


  一片驚呼,小樓也被震得搖搖欲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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