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李善邦 | 紀念李善邦先生誕辰120周年

中科院地質地球所 發佈 2022-10-03T04:59:03.299334+00:00

60年前的同一天,也就是一九六二年十月二日爸爸寫了一篇筆記,題目是《六十生辰回憶》,文中爸爸這樣寫道:「我本農家子,世代以種田為業。

二〇二二年十月二日是老多的爸爸李善邦先生120歲生日的日子。60年前的同一天,也就是一九六二年十月二日爸爸寫了一篇筆記,題目是《六十生辰回憶》,文中爸爸這樣寫道:

「我本農家子,世代以種田為業。小時候亦常隨父母下田耕作。祖父有田六七畝。因家中食指少,除一家衣食以外,尚有一些結餘,遂叫我去讀書。也就是要我走讀書的道路。」

註:古語「食指」亦指家中之人口,元末明初詩人錢子正《溪上所見》詩云:「家貧食指眾,謀生拙於人。」

從爸爸寫這篇筆記到今天,時間又過去了60年,中國人稱之為一個「甲子」。爸爸筆記里的一句話,因為不了解背景,幾十年來覺得看懂了,其實根本沒有看懂。直到2014年我第一次回到老家廣東省興寧縣葉塘鎮田心村,走進我們家的祖屋,我才完全懂了這句話的真實含義。哪句話呢?就是爸爸看似輕描淡寫的:「因家中食指少,除一家衣食以外,尚有一些結餘,遂叫我去讀書。」

回到老家看著堂屋牆上的照片,我才知道爸爸所說去讀書的第一個學校,就是他的父親,老多的爺爺李慎初老人在清光緒三十年(1904年),用自家「尚有一些結餘」的錢開辦的一所新式小學——葉塘學校(現葉塘中心小學的前身)。一個世代以種田為生的農民,用自己種田結餘下的錢開辦學習物理、化學知識的新式學校,而不是辦個讀四書五經的蒙館,或拿去購置更多的田產、買棺材板,這在大清朝光緒年間的中國農村,不是破天荒恐怕也是絕無僅有的事情。

老家堂屋裡爺孫仨及葉塘學校的照片

葉塘李氏宗族聯誼會就是當年的葉塘學校

老多這位種田爺爺渴望以學習改變命運的基因,傳遞給了他的兩個兒子,老多的大伯李善祥和老多的爸爸李善邦。爸爸便在大伯的啟蒙之下走上了科學之路。1929年,從國立東南大學畢業(1926年)的爸爸,收到恩師——當時在清華大學擔任教授的葉企孫先生的一封電報,於是,他為之奉獻一生的中國地震研究事業便從此開始了。

1929年爸爸離開家鄉時與媽媽的合影

爸爸媽媽養育了我們七個孩子,七個孩子雖然沒有一個繼承父親的地震研究事業,但除了大姐學音樂以外,其他五個人都是大學理工科畢業,工作都和科學有關。老多最小,小學畢業趕上「文革」,沒上過大學。結束知青生活以後我進入中國科學院工作,從工人、技術員、助理工程師、工程師到高級工程師,1993年離開科學院做起了科普,也沒有離開過科學。

過去沒想過這些事情,現在想來,老多家的七個孩子之所以有六個的人生都和科學有關,這和爸爸傳遞下來的基因,以及爸爸對我們的耳濡目染是分不開的。前些天在公園散步,聽見旁邊一個年輕媽媽跟她的孩子不厭其煩地嘮叨:停車坐愛楓林晚……白日依山盡……低頭思故鄉……等等。自從有了詩詞大會,背詩成了中國一種流行病,得這種「病」的人很多。老多就想,這些古人有感而發的詩,能打動只經歷過三四個,或者五六個春秋,可能從未見過何為白日依山盡、從未思念過故鄉的孩子嗎?背了這些他們還沒有什麼印象和感覺的詩詞,孩子將來會怎麼樣呢?能學會古文嗎?

在老多的記憶里,爸爸從來沒有給我念過詩詞,更沒讓我背過。而現在可以脫口而出的古詩詞,都不是有意背的,而是在自己已經具備一定生活經驗以後,觸動到自己的心靈,於是再也忘不了的詩句。不過爸爸的古文很好,他主持編輯的一部書《中國地震目錄》,就完全是靠查古書編輯出來的。在他的著作《中國地震》中,他這樣寫道:「地震記載是以多種形式散見於各種書籍。不僅史書上(包括正史和野史)有關於地震的專門記載,其他如詩、文、小說、傳記等,甚至一些小品文章,亦多有可資參考的地震資料。例如《聊齋志異》也有兩節說地震的,經過考查都是真的。」他如果古文不好,對此不會有如此詳盡的了解。想學古文,在毫無感覺的情況下背幾句詩詞,尤其是沒有觸動心靈的詩詞怎麼可能學會?

那這位能把七個孩子帶出六個玩科學的爸爸,他是怎麼耳濡目染孩子們的呢?

其他的哥哥姐姐我不知道,在我自己的記憶中,我感興趣的所有事情,我的好奇心,以及成年以後的做事風格應該都是小時候受爸爸影響,耳濡目染給我留下的。

父慈子笑

何為耳濡目染?耳濡目染和老師教不一樣,耳濡目染是傳染,是潛移默化、潤物細無聲的影響,不是教出來的。舉個例子吧,我早餐喜歡喝咖啡,還喜歡吃糖心雞蛋,這兩種習慣就是爸爸傳染給我的。記得小時候,早上媽媽會給爸爸煮一個雞蛋,糖心的。吃糖心雞蛋可能是爸爸年輕時在國外留學時學的。外國人吃糖心雞蛋有一種專門的容器,英文叫eggcup,現在這種蛋杯很容易買到,但我小時候可沒有賣的,爸爸就用一個玻璃的小酒盅代替,和現在的eggcup無異。喝咖啡和吃糖心雞蛋,爸爸媽媽從來沒教過我,是長時間和爸爸一起生活,潛移默化被傳染上的。爸爸吃糖心雞蛋的小酒盅我用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從英國回來的一個朋友給我買了eggcup,而爸爸吃糖心雞蛋的小勺子我現在還在用。

此外我的好奇心應該全部來自爸爸潛移默化的傳染。我從小到現在一直都非常喜歡自然,喜歡看自然中的一切。平時散步會很注意周圍草木的變化,看到吸引我的就用手機拍下來。記得有一次我和幾個朋友去武夷山,早就聽說武夷山是一個昆蟲王國,我的好奇心就此爆發。上山的路上,我不跟著大隊人馬往景點趕路,而是在後面一邊走一邊看。走到一個地方,我看旁邊有一個無人的小徑,於是鑽了進去。跟在我後面的幾個陌生人看我鑽進去,也跟著我走進來了。他們在我身後一個勁兒問:「這裡有什麼?」其實我也不知道有什麼,是好奇心驅使我走進了這條無人小徑。突然我看見有一隻長相很奇特的昆蟲,於是指著蟲子跟他們說:「你們看那條蟲子,多神奇!」他們「嗨」的一聲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我這種對自然的好奇,很多都來自小時候爸爸帶我和哥哥姐姐去「訪問農村」得到的。爸爸說他是農民的孩子,小時候爸爸一有空就會帶我們去「訪問農村」,其實就是去海淀鎮以西六郎莊一帶的農村去散步、玩耍。這是小時候家裡一個經常性的集體活動。那時候六郎莊是真正的農村,那裡沒有任何比一層更高的建築,一眼望去可以看到遠山,看到藍天下頤和園的佛香閣、玉泉山的塔。在田野、村莊之間有靜靜流淌的河渠,小貓、小狗、大公雞走來走去,河渠里有青蛙、蝌蚪,還可以抓到很漂亮的鬥魚。這一切都深深地吸引著我,也讓好奇心直到今天還深深地刻在腦海之中。

這次訪問農村是武漢的大姐和上海的二哥回家了

這次就我和爸爸,爸爸喜歡玩自拍,這張就是自拍的。遠山是北京的西山,我頭頂左邊可以看見頤和園佛香閣。

1959年老多7歲,我喜歡畫畫,肯定是爸爸傳染的

還有一件事記憶深刻,而且一直影響著我。有一次和爸爸去海淀,那時候海淀街上很熱鬧,老虎洞、海淀西大街的街兩邊都是各種商店。商店的牌子各式各樣,其中有一些牌子上的字我還不認識。記得那天我指著一個牌子上的字問爸爸:「那是什麼字?」爸爸先告訴我那個是什麼字。然後他說,以後你在外面發現不認識的字,不管中文字還是英文字就記下,回家馬上查字典,這樣你可以學到很多。現在老多幾乎每天都在讀古書,而且還是善本的宋版書,看這些書,要經常不厭其煩地查字典。如今的這份耐心和學習的精神,就是爸爸耳濡目染的結果吧?

大姐二姐回來了,高興的媽媽看著爸爸玩自拍

爸爸閒暇時喜歡習字,還經常和趙九章伯伯交流,趙伯伯有時還拿來他寫的字來和爸爸切磋。老多上小學以後,大概是二年級,已經會寫不少字了。剛學會寫字的孩子都很興奮,有些小朋友把字寫得龍飛鳳舞,我很羨慕。有一天我也學著小朋友的樣子寫了一頁龍飛鳳舞的作業,很得意地拿給爸爸看,高興地對爸爸說:「我寫的字好看吧?!」爸爸看了以後說:「這樣寫的確有點兒好看,但字是寫給別人看的,你的字要讓人家認識才行,這樣龍飛鳳舞恐怕別人就不容易認識了。」小老多恍然大悟,一直到今天。老多現在寫書,非常注意別人是否可以看懂,為此要不斷推敲。

趙九章伯伯習文徵明《滕王閣序》

爸爸留下的一本習字本

不過爸爸非完人,爸爸一些說不上缺點或者優點的品質對老多也影響至深。比如爸爸性格直爽,不會客套,有時會得罪人。小時候媽媽就經常說爸爸傻。他一輩子沒當過什麼官,自從做地震研究,就是鷲峰地震台台長,鷲峰地震台從1930年到1937年一共兩個人。然後是中科院地球物理所第三研究室主任,這是他做過最大的「官」。老多也是如此,我最大的一個「官」是1969年作為知青赴雲南的路上,當了五天的班長。

另外爸爸朋友多,雖然都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卻保持著長久的友誼。記得小時候媽媽經常帶我坐很遠的公交車,中間要換兩次車從中關村到三里河,去曾世英伯伯(地圖學家,中國現代地圖製圖開拓者)和另外兩個伯伯家玩。去年寫爸爸的書才知道,爸爸和曾世英先生的友誼開始於1930年的鷲峰。而媽媽帶我去三里河玩的幾家人,他們都是1930年代在北京豐盛胡同,抗戰以後在重慶北碚,以及40年代在南京珠江路一直到50年代在北京的老朋友。不但中國朋友如此,爸爸還有外國朋友。比如,1931年5月爸爸去日本留學,沒想到不久「九一八事變」爆發,爸爸和同去學習的地震學家金詠深憤然結束學習回國。在短暫的四、五個月的學習期間,認識了幾位日本地震學家,他們成了好朋友。二十多年後的1957年,爸爸參加一次在日本召開的國際地球物理會議,與當年的老朋友相逢。當時的日本東京大學地震研究所所長那須信治,為爸爸和中日友誼題辭留念。還有一位叫河角廣,1931年他和爸爸一起去東京附近考察日本關東大地震遺址,成為好朋友。三十多年以後的1965年,時任日本東京大學地震研究所所長的河角廣來中國訪問,帶來一個小禮物送給爸爸媽媽,如今一直還放在家裡。接過爸爸的接力棒,現在的老多朋友也很多,也都是君子之交,幾乎都不抽菸不喝酒,也都五、六十年了。

1957年日本地震學家那須信治題辭

1931年與日本地震學家河角廣(左)一起考察地震現場

1965年河角廣先生送給爸爸媽媽的禮物

從對爸爸的了解和認識老多覺得,科學家是普通人,又不是普通人。作為普通人的科學家,他是丈夫、慈父;而不是普通人的科學家,就是堅持用一生的時間去做一項科學研究。無論是不是科學家,首先要做一個普通人,並且把做普通人的精神傳遞下去。

李白詩云:「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任何一位偉大的科學家,他再偉大的科學成就都會成為過去,而他傳遞下來的科學精神、普通人的精神將長存!

作者簡介

老多,真實姓名李建榮,一個好奇心未泯的草民科普作家。我國著名地震學家李善邦先生的小兒子,原中國科學院發育生物學研究所高級工程師。

「文革」中的知青,在雲南西雙版納密林中的生產建設兵團工作6年,曾經被誣陷打成「現行反革命」,徹底平反後又得到了「五好戰士」獎。1976年回京,進入中國科學院工作,從工人、技術員到助理工程師、工程師、高級工程師。1993年從中科院辭職。此後「玩」過廣告、通信技術、網頁設計,2000年創辦北京畫工場數碼技術中心,開始進行科普內容的交互式軟體開發,開發完成了一套(8種)「娃娃學科學交互式科普系列軟體」,項目在2004年獲得科技部中小企業創新基金的支持。2008年開始從事科普圖書創作。2010年《貪玩的人類 1——那些把我們帶進科學的人》在科學出版社出版;2011年《貪玩的中國人》在中信出版社出版;2013年7月《貪玩的人類 2——穿越百年的中國科學》在科學出版社出版;2016年《貪玩的人類——寫給孩子的科學史》在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2017年《貪玩的人類 3——穿越千年的中國智慧》在科學出版社出版;2020年《貪玩的中國人——寫給孩子的中國科學史》在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2021年《中國人的故事——走出鴻蒙》在科學出版社出版;2021年《科學城堡》在東方出版社出版。

作品多次獲獎,其中科學出版社出版的《貪玩的人類 1——那些把我們帶進科學的人》獲得2010年文津圖書獎推薦作品;2012年獲得中國科普作家協會優秀作品獎。《貪玩的人類 2——穿越百年的中國科學》被科技部評為2014年度優秀科普作品;2014年中國科學院優秀科普作品。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的《貪玩的人類——寫給孩子的科學史》獲2017年度桂冠圖書、2017年湖南優秀社科普及讀物;《貪玩的人類——寫給孩子的中國科學史》2022年獲湖南科普作協優秀科普作品二等獎。東方出版社出版的《科學城堡》2022年獲得第四屆「全民閱讀·書店之選」【少兒知識】十佳作品。

美編:許宏璽

校對:姜雪蛟 劉淇郡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