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一段神奇的人際關係。
每年的金秋十月，西臨高速上都會有個石榴重度愛好者早出晚歸的身影出沒，今年也不例外。車至驪山腳下，駛進熟悉的巷子，下車一個攤位一個攤位試吃，挑選，確定，例行感嘆時間過的可真快。
今年選中的這家，價格適合，石榴賣相喜人，試吃口味酸甜，於是讓賣石榴的大姐裝幾箱。大姐熱情招呼我進去坐，打開幾個讓我邊吃邊等，於是倆人有一搭沒一搭的用方言聊起來。
「大姐，今年的石榴好像不咋甜呢？」
「今年雨水大，這兩年的石榴都莫咋成。」
「就是啊，往年石榴籽又紅又甜，這兩年越來越不行了。」
「唉，現在年輕娃也莫人願意弄了，山上成畝成畝都荒著咧。」
「啊，為撒，不好賣嗎？臨潼石榴可是臨潼的特產啊。」
大姐一邊挑著筐子裡又大又圓的果子打包，一邊嘆息著：
「娃們家都願意出去打工，這又累又不掙錢，雨水多了日頭大了，都不得成。」
「哦，我就說這兩年口感沒有以前好了。」
「這麻煩恁，我屋娃們都有正式工作，要不是我屋人勤勤，把幾個園子經管著，我也弄不成事。」
大姐樣貌精瘦面色泛白，卻穿著黑色打底T恤外搭灰色小西服，乾淨整齊的樣子倒像是政法幹部。我於是說：「嗯，你看著也不像生意人。」
「那你說對了」，大姐停下裝箱，看向我說：「我是老師，來我這一年買石榴的基本都是我的學生、同事。」
「就是麼，我剛看就你不像，氣質像個律師。」我玩笑著說。
這句話好像觸動了大姐的神經，她認真地說：「我是中學老師，才退休。我三個女子，大女子在臨潼的xx醫院檢驗科，女婿是xx教育局的，太累了才調到xx學校管後勤，三女子在研究所工作。」說到這她流露出一個羞赧的表情：「就是二女子不行，莫好好上學，但是人家娃可優秀的很，在西安補習著，一節課都一百多，學的奧數奧語奧英。」
這突如其來的家庭介紹讓我一時不知如何接話，畢竟我們只是陌生人。我於是客套的回應兩句；「哦，那你真有福，娃們都這麼優秀。」她放下手中的石榴嘆了口氣：「我身體不好，乳腺x。」我心裡驚了一下，忍不住握了握她瘦削的手腕：「嫑害怕，現在醫學非常發達，心態平和最重要，一切順其自然，你家後輩這麼優秀，都是你的功勞，將來也都是你的福氣。」
她堅定的回握了我的手，微微冰涼的骨感傳遞過來：「我不害怕。我屋裡娃們都對我好得很，我幾個女婿都孝順的很，孫子娃們也都乖很，學習都好很。」我誠摯的說：「這都是你教好，家風好，傳承給娃們的精神也都好。父母明事理，娃們自然都孝順。」
大姐也不裝箱了，拉著我：「妹子，我看你人好很，咱倆有緣分，你跟我去園子摘果子，我園子大的很，就在山上路邊，不髒鞋，你跟我走。」說著，她就打了電話叫附近的二女兒過來裝箱。「走，咱到園子裡摘那種不賣的，你嘗嘗。」我被她的熱情搞得一時不知道怎麼辦，內心還挺想去看看，畢竟平時也沒有這種機會；但又覺得太麻煩人家了，而且怕人家客氣一句就去，臉皮屬實太厚了。
很快二女兒來了，我跟大姐倆人在攤位里極限拉扯起來，我說不去不去，她堅持說走走走。推著我說：「讓你人開車，走，近的很，幾分鐘就到了。」不由分說過馬路拉開了車門，我也只得半推半就，又期待又不好意思的上了車。大姐隔著車窗跟女兒說，給我拿幾個大塑膠袋，又叮囑：過馬路慢一點。
對於我來說，邊界感是很重要的。在與人社交的時候，距離是一道安全的牆，失去距離感會讓我非常不自在。我喜歡人與人之間的相知相識都是經過慢慢加熱，像小溪一樣慢慢流淌，水到渠成再更接近，像這樣完全陌生的社交，在不到半小時內變成好像熟人一樣令我有點不適。
盤山路上，大姐繼續介紹起來。「我這個二女子乖的很，一直在我跟前，走哪都陪著我。就這個學習不好，沒有出去工作，其餘娃們都在醫院，學校，研究院，都是國家的人。」我跟老公交換了一眼，不約而同說出「體制內」三個字，真心佩服這位大姐，培養了這麼優秀的幾個孩子，也真的值得她忍不住跟陌生人分享。
「其實，我三女子送人了。你知道，農村生三個女娃讓人笑話呢，娃小的時候給了本家一個姨養著。那時候家裡都窮，我想叫我娃上學，人家不讓上，我到人家家咋給人家哭，給人家求，我花錢，叫我娃上學，補課，我娃現在在研究所工作，在西安買的房，二百多萬，還買了個車位，裝修一個陽台就花了六萬。」大姐講故事一樣敘述著，沒提這些年她的苦，言語間，只有為孩子們的成就而驕傲。
「我娃現在對她姨跟對我一樣，我說你要對人家姨好，人家同意你才能回來，人家不同意你不能進我的門，現在兩家人都處的好得很，我心裡也沒有疙瘩了。」我真心說；「你教育的很好，這都是對你善良的回報。像你這樣的家庭鄰居也都很羨慕吧。」「我從不在鄰居跟前說這些，這是咱倆投緣今天給你說了這麼多，我從不在熟人跟前說這些，不能讓人家罵咱是個張慫。我這周圍的，娃們家打牌的打牌，耍的耍，人家不如咱，咱不在人家跟前說這些。」
「我老父親給我說，日子長的很，不能光低頭看著腳背走路，要抬頭往前頭看呢，不要說啥吃虧占便宜，不要為難別人，能給人家幫的幫一點，路才能走的寬。」聽著這一句一句，最簡單的道理往往以最質樸的形式出現，她從長輩那裡獲得了最寶貴的人生經驗，在她經歷的歲月里加以善良，哺育了她的晚輩，而這種優良的家風，也會讓這些優秀的晚輩繼續傳承下去，就像祖祠里的保護神，會庇佑也會照亮晚輩們。
短短的一段路，聽完了大姐的前半生。她的堅忍，她的包容，她的善良，她的質樸，讓我突然就理解了她。不能在親戚間炫耀，不能在鄰居間誇讚，遇到感覺氣場相合的陌生人，忍不住把自己的驕傲告訴她，把自己優秀的孩子們炫耀給她，孩子們取得這些成績是多麼令她自豪，全家和和美美其樂融融又是多麼令她舒心，這些是她最大的安慰，足以掩蓋疾病的陰影，足以讓她堅強面對後半生。
石榴園內我們再次拉扯，大姐給我裝的石榴比我買的都多，堅持不肯收錢，我也知道這種情況下提給錢真的很敗好感，沒想到送她回攤位再次極限拉扯，又裝了很多沒有套袋子的石榴，讓我吃著玩。我跟二女兒說，我給你媽媽留了電話，你來西安一定要來找我，我帶你們去玩，二女兒羞澀的笑著，滿臉寫著我媽高興就行。大姐扶在我車窗邊跟我告別：「今天大姐讓你連吃帶拿，大姐高興！」
陳老師，謝謝你！陌生人，可能也不是那麼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