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清汀 | 街坊

星河literature 發佈 2022-10-04T06:00:08.953959+00:00

現在沒有了街坊,街坊留在鄉間回憶中。小時候頂著風雪,看《鍘美案》的戲,秦香蓮領著一雙兒女出場尋親,當唱到「街坊鄰居把我勸,他勸我上京找夫男」時,心裡熱乎乎的,覺得滿戲場黑壓壓的一片,都是街坊鄰居,而世上最親的人,自然也是街坊鄰居了。中國是親緣的社會,城裡鄉間,都有街坊鄰居。

現在沒有了街坊,街坊留在鄉間回憶中。小時候頂著風雪,看《鍘美案》的戲,秦香蓮領著一雙兒女出場尋親,當唱到「街坊鄰居把我勸,他勸我上京找夫男」時,心裡熱乎乎的,覺得滿戲場黑壓壓的一片,都是街坊鄰居,而世上最親的人,自然也是街坊鄰居了。

中國是親緣的社會,城裡鄉間,都有街坊鄰居。遠親不如近鄰,凡在街坊里生活過的,都有切身體會。我自小在鄉里生活,對鄉間的街坊倍感親切。

我的老家石佛鎮,是老天水的名鎮,一條主街,分上、中、下三段,上街和羅漢山一側的九峪溝相接,有靠山,有醴泉,溝腦里出過權相爺(權德輿)。左為西石,上山即為通秦安的官道;右為東石,出鎮便是去清水、張川的古道。中街兩邊是商鋪、醫院、學校、客店、會館,是鎮子的中心區。中街以下統稱中石,像誰一口氣吹出了個大葫蘆,一直抵到河沿邊上。我家是中石老戶,世世代代,在這葫蘆藤上開花發芽。

石佛鎮是個水陸碼頭,在西北的鄉間,的確不多見。出天水城,翻北山就到了三陽川。過渭河,再過葫蘆河,河邊岸柳依依處就是石佛鎮。也不知什麼時候,南來北往的人,在這條官道的歇腳處,有的人走了,有的人永遠歇下了腳,不同姓,不同族,卻愛這裡的土地風物,遂繁衍生息。官道即商道,商道自然也要講做人之道的,人事、物事日漸豐滿起來的這個碼頭,其時人心比較厚道,大約幾個大戶喝一場酒,敘一番熱情,人、財、物一解決,鎮子就有了模樣。據說,光一「成」姓人家,各地生意頗有收成,他一家子,就出了三官殿和文昌閣一半多的費用。

中國是人文的國度。人文雖然不能像算術一樣一加一必須等於二,但契約的字據,做人的溫情,智者的謙光,紳士的風度,倒是屢見不鮮,所以這個像模像樣的鎮子,就這麼在仁風習習的歲月里漸成規模了。

主街不僅是「三石」的中心,而且是方圓數十里趕集的中心。小時候,每逢集日,常見清水的麻,秦安的瓦盆瓦罐,甘谷的陝青和雲南茶,都在鎮上交易。街坊鄰居上街,買啥有啥,見面了,道一聲好,拉幾句家常,交流一番集上的見聞,人和人,就像水裡的魚一樣快活。如果再聽聽他們的嘮叨,就更親切了。譬如見了遠鄉的親戚朋友,總要熱情地請到家裡吃飯,親朋說,石佛(fu)鎮的親戚人真好,而從來沒有叫(fo)的音;見了問候說「娃上學堂了沒?」他們從來不叫學校;把中國的「國」叫(gui),把火車的「車」叫(chuo),把熱頭的「熱」叫(reo),土得掉渣子。有許多土音土話,只有那個年代才保留著。我們對街有戶打鐵的,姓李,祖上是秦安人,說他爺爺讀書,非常受安維峻御史的賞識,安老爺路過石佛鎮,定要在周家麵館吃了扯麵才起身,安老爺晚間的許多字,是他爺爺代筆寫的。鐵匠人家,說起祖上的榮光,惹得街坊好生羨慕。又有老人從他爺爺那裡聽說,任過四川按察使的牛樹梅,歇腳地就是鎮上的郭家店。至於東石總門裡、水門巷爺樓灘的豬伢子、柴禾市,西石背巷裡田家院、張家院的下棋攤子和棋譜,中石鮮家巷道、楊家巷道的古今逸事,不僅成了各個街坊間的精神填充,而且變成了鎮上的鄉土民俗風情捲軸。

很小的時候,每到晚上,我們常在文昌閣城門洞子周圍捉迷藏,又不時跑到上街,去幾近坍塌的三官殿上耍上半天。幸好有這點依稀記憶,使我在許多年後的今夜,在腦海里,能反覆回放那調皮而幾近風乾的畫面。由先人積攢而徹底逝去的如許風物,難道如輕煙,如薄霧,就這麼永遠散去而無影無蹤了嗎?前些年,和父親聊起鎮上的物事,他如數家珍,也只能在他的記憶深處埋下許多嘆息,我於是慫恿他畫張示意圖聊做念想。父親頗能繪事,繪出了一幅上世紀五十年代前的《古鎮示意圖》。嗬!鎮子周遭的山形水脈全標識得清清楚楚。鎮子裡面,有我未曾得見的山陝會館、楊醫官醫藥樓,也有知道的上背巷、下背巷、十字口、水門巷、石佛小學、石橋等;鎮子外面,溪溝之東,自北而南,則有凹嘴、上總門、下總門、楊家花園、石佛寺、馬套子等。

面對這幅示意圖,勾起了我對人之所居的許多思考,而街坊,就是文明形態中由村而鎮而城最基本的單元,也是家與家、家與國之間最為密切的情感樞紐。這種形態,並不屬於一個石佛鎮,在中華大地上,有無數個石佛鎮這樣的鄉村,千百年來,在歷史的長河中,在斗轉星移、代異時遷中雲霞明滅,醞釀出無限風光,千秋故事。

街坊雖小,乾坤卻大。說來惋惜,至今,我還沒有走出街坊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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