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鉤(七種武器)第一部 離別 一

小草7197655456368 發佈 2022-10-07T23:19:56.138559+00:00

這是關東落日馬場的一總管裘行健代表金大老闆發出的請貼,為的是落日馬場第一次在關內舉辦的春郊試騎賣馬盛會,地點在洛陽巨富「花開富貴」花四爺的避暑山莊,日期是三月月圓時。

第一章 不愛名馬非英雄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巳。

  (一)

  "此間無他物唯有美酒盈樽,名駒千騎,君若有暇,盡興乎來。"這是關東落日馬場的一總管裘行健代表金大老闆發出的請貼,為的是落日馬場第一次在關內舉辦的春郊試騎賣馬盛會,地點在洛陽巨富"花開富貴"花四爺的避暑山莊,日期是三月月圓時。

  這樣的請帖一共只發出十幾張,值得裘總管邀請的對象並不多。

  被邀請的當然都是江湖大豪、一方雄傑。不愛名馬非英雄,來的都是英雄,都騎過落日馬場的名駒。

  ——只要是有日落處,就有落日馬場的健馬在奔馳。

  這是馬場主人金大老闆的豪語,也是事實。

  三月,洛陽,春。

  十七夜的月仍圓,夜已深,風中充滿了花香。山坡後的健馬輕嘶,隱約可聞,人聲卻已靜了,月光從窗外斜照進來,把獨立在窗前的裘行健高大魁偉的影子,長長投影在地上。他的濃眉大眼,高額、鷹鼻、虬財,在月光下看來更顯得輪廓明顯而突出。

  他是條好漢,關外一等一的好漢,現在卻仿佛有點焦躁不安。

  這是他第一次獨擔重任,他一定要做得盡善盡美。從十五開始,這三天的成績雖然不錯,最大的一圈馬也已被中原鏢局的王總鏢頭以高價買去,可是他一直在期待著的兩位大買主,至今還沒有來。

  他本來就不該期望他們來的。

  威鎮江湖的河朔大俠萬君武,自從二年前金盆洗手退隱林下後,就沒有再踏出莊門一步。

  視富貴功名如糞土的世襲一等侯狄青麟,多年來一直浪跡天下也許根本就沒收到他的請帖。

  他希望他們來,只因為他認為由他遠自關外帶來的一批好馬中,最好的一匹只有他們才識貨。

  只有認貨的人才會出高價。

  他不願委曲這匹好馬,更不願把它帶回關東。

  現在已經是第二天的深夜了,他正開始覺得失望時,莊院外忽然有人聲傳來,三年未出莊門的威鎮河朔大俠,已經輕騎簡從連夜趕到了牡丹山莊。

  (二)

  萬君武十四歲出道,十六歲殺人,十九歲時以一把大朴刀,割大盜馮虎的首級於太行山下,二十三歲將慣用的大朴刀換為魚鱗紫金刀時已名動江湖,末滿三十已被武林中人尊稱為河朔大俠。

  他的生肖屬"鼠",今年才四十六歲,年紀還比別人想像中的小得多。

  這次他沒有帶他的刀來。

  因為他已厭倦江湖,當著天下英雄好漢面前封刀洗手,那柄跟隨他多年的魚鱗紫金刀已用黃布包起,被供在關聖爺泥金神像前的檀木架上。

  可是他另外帶來了三把刀。

  他的師兄"萬勝刀"許通,他的得意弟子"快刀"方成,和他的死黨"如意刀"高風。

  一個象他這樣的人,手邊如果沒有刀,就好象沒有穿衣服-樣,是絕不會隨便走出房門的。

  但是他相信這三個人的三把刀。

  無論誰的身邊有了這三把刀,都已足夠應付任何緊急局面。

  洛陽三月,花如錦。

  "牡丹山莊"後面的山坡上,開遍了牡丹,山坡下剛用木欄圍成的馬圈裡,處處都有馬在騰躍。

  馬不懂欣賞牡丹,牡丹也不會欣賞馬,但它們卻同樣是值得人們欣賞的。

  牡丹的端莊富貴,美麗大方,如名門淑女;馬的矯健生猛,靈活雄駿,如江湖好漢。

  山坡上下都擠滿了人,有的人在欣賞牡丹的華美富態,有的人在欣賞馬的英姿煥發,可是讓大多數人最感興趣的還是-個人。

  萬君武卻好象對什麼事都不感興趣了,半閉著眼,斜倚在一張用柔藤編成的軟椅上。

  他太累。

  無論誰在一夜間連換三次快馬,趕了九百三十三里路之後,都會覺得很累的。

  他的師兄、弟子、死黨,一直都在他身邊,寸步不離。一匹匹好馬被帶到他面前的木欄里,被人用高價買去,他的眼睛都是半閉著的。

  直到最後有匹很特別的馬,單獨被帶進馬欄時,他的眼睛才睜這匹馬是裘總管親手牽進來的,全身毛色如墨,只有鼻尖點雪白。

  人群中立刻發出了驚嘆聲,誰都看得出這是千選一的好馬。

  裘行健輕拍馬頭,臉上也露出欣喜驕傲之色。

  "它叫神箭,萬大俠是今之伯樂,當然看得出這是匹好馬。"萬君武卻懶洋洋地搖了搖頭。

  "我不是伯樂,這匹馬也不是好馬。"他說;"只聽這名字就知道不好。""為什麼?"裘行健問。

  "箭不能及遠,而且先急後緩,後勁一定不足。"萬君武忽然改變話題:"我少時有個朋友,作風也跟裘總管一樣。有次他請我吃一隻雞,卻是沒有腿的。"他忽然說起少年時的朋友和一隻沒腿的雞,誰也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裘行健也不懂,忍不住問:"雞怎麼沒有腿?"""因為那隻雞的兩隻腿,都已經先被他切下來留給自己吃。"萬君武淡淡地說:"裘總管豈非也跟他一樣,總是要把好的馬藏起來留給自己。"裘行健立刻否認:"萬大俠法眼無雙,在萬大俠面前,我怎麼會做那種事?"萬君武眼睛忽然射出了刀鋒般的光:"那麼裘總管為什麼要把那匹馬藏起來?"他眼睛盯著後面一個馬欄,馬欄中只有十幾匹被人挑剩下的瘦馬,其中有一匹毛色黃中帶揭,身子瘦如弓背,獨立在馬欄一角,懶懶的提不起精神,卻和別的馬都保持著一段距離,就好像不屑和它們為伍似的。

  裘行健皺了皺眉。

  "萬大快說的難道是這一匹?"

  "就是它。"

  裘行健苦笑:"那匹馬是個酒鬼,萬大俠怎麼會看上它呢?"萬君武的眼睛更亮。

  "酒鬼?它是不是一定要先喝點酒才有精神?"

  "這是這樣子的。"裘行健嘆息;"如果馬料里沒有好酒,他連一日也不肯吃。""它叫什麼名字?"

  "叫老酒。"

  萬君武霍然長身而起,大步走過去,目光炯炯,盯著這匹馬,忽然仰面大笑!

  "老酒,好!好極了。"他大笑道:"老酒才有勁,而且越往後面越有勁,我敢打賭,神箭若是跟它共馳五百里,前兩百里神箭必定領先,可是跑完全程後,他必定可以超前神箭兩百里。"他盯著裘行健:"你敢不敢跟我賭?"

  裘行健沉默了半天,忽然也大笑,大笑著挑起了一根大拇指。

  "萬大俠果然好眼力,果然什麼事都瞞不過萬大俠的法眼。"。

  人群眾中又發出讚嘆聲,不但佩服萬君武的眼力,對這匹看來毫不起眼的瘦馬也充刻刮目相看了,甚至有人在搶著要出價競爭,就算明知爭不到它,能夠和河朔大俠爭一爭,敗了也有光彩。

  最高價喊出的是"九千五百兩",這已經是很大的數字。

  萬君武只慢慢地伸出了三根手指,比了個手式,裘總管立刻大聲宣布:"萬大俠出價三萬兩,還有沒有人出價更高的?"沒有了。每個人都閉上了嘴。萬君武意氣飛揚,正準備親自人欄牽馬,忽然聽見有個人說:"我出三萬零三兩。"萬君武的臉色立刻沉了下去,喃喃地說:"我早就知道這小子一定會來搗亂的。"裘行健卻喜形於色,大笑道:"想不到狄小侯還是及時趕來了!"人叢立刻分開,大家都想瞧瞧這位世襲一等侯、當今天下第一風流俠少的風采。

  (三)

  一身雪白的衣裳,一塵不染;一張蒼白清秀的臉上,總是帶著冷冷淡淡的、帶著種似笑非笑的表情;身邊總是著帶個風姿綽約的絕代佳人,而且每次出現時,帶的人又都不同。

  這就是視功名富貴如塵土、卻把名馬美人視如生命的狄小侯爺狄青麟。

  無論走到什麼地方,他都是個最引人注意、最讓人羨慕的人。

  今天也不例外。

  今天依偎在他身旁的,是個穿一身鮮紅衣裳的美女,白玉般的皮膚,桃花般的腮容,春水般的眼波,酒一般的醉人。

  誰也不知道狄小侯是從什麼地方把這麼一位美人找來的。

  萬君武看到他只有搖頭嘆氣;"你來幹什麼?你為什麼要來?"狄小侯冷冷淡淡地笑了笑,簡簡單單地告訴萬君武:"我是來害你的。""害我?你準備怎樣害我?"

  "不管你出多少,我都要比你多出三兩。"

  萬君武盯著他,眼睛裡光芒閃動,也不知盯著他看了多久,忽然大笑:"好,好極了。"大家都以為這位威震河朔的一方大豪,一定又要出個讓人嚇跳的高價。

  想不到萬君武的笑聲忽然停頓,大聲道;"這匹馬我不買了,你賣給他吧。"裘行健怔住,萬君武一說完話,掉頭就走,想不到狄青麟卻叫住了他;"等一等。"萬君武回頭盯了一眼:"你還要我等什麼?"

  狄小侯先不回答,卻問裘行健:"還有沒有人肯出更高的價?""大概沒有了。"

  "那麼這匹馬現在是不是已經可以算是我的?""是。"

  狄小侯轉身面對萬君武:"那麼我就送給你。"萬君武也怔住。

  "你說什麼?你真的要把這匹馬送給我?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他不懂別人也不懂,狄青麟只淡淡地說:"我也不為什麼,把一匹馬送給一位英雄,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又何必要為了什麼?"這就是狄青麟做事的標準作風。

  (四)

  夜,華燈初上,筵席盛開。美酒象流水般被倒進肚子,豪氣象泉水般涌了出來。

  萬君武-直在不停地喝。

  江湖中人都知道他是海量——"萬大俠不但刀法無雙,酒量也-樣天下無雙。"今天他當然喝得特別多。

  他不能不接受狄青麟的好意,接受了後又不知道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所以他喝酒,喝點酒之後總是高興的。

  他的師兄、弟子、死黨,讓他這么喝,因為喝酒的這地方是在花四爺的私室里,客人人並不多,而且他們已經把每個人的來歷都調查過了。

  萬君武常常告訴他的朋友:"在江湖中成名太快,並不是件好事,成名太快的人,晚上都難免有睡不著的時候。"象他這種人無論做什麼都不能不特別小心,所以他才能活到現在。就算有人想要他的命,也永遠沒有機會。

  先退席的是狄青麟。

  他一向不喜歡喝酒,他已很疲倦,主人為他準備的客房中,還有美人在等他——對大多數男人來說,只要有最後一個理由就巳足夠。

  大家都帶著羨慕的眼光目送他出去,不但羨慕,而且佩服,"這位小侯爺做事真漂亮,難怪女人們都愛死了。"花四爺也是海量。

  他高大、肥壯、誠懇、熱心,胖嘟嘟的一張臉上,連-點機詐的樣子都沒有,雖然每年都要上別人幾次當,可是他一點都不在乎。

  萬君武問他:"這次你買了幾匹馬?"

  "連一匹都沒有買。"

  花四爺嘻嘻地解釋:"因為金大老闆和裘總管都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害朋友,要他們讓我上當,所以我只有上別人的當,不上朋友的當。"萬君武大笑。

  "說得好,好極了,我敬你三杯。"

  三杯之後,花四爺又回敬三杯,萬君武就要去"方便"一下了。

  他的酒量好,因為他喝酒有個秘訣…他能吐。喝多了就去吐,吐完了馬上就能回來再喝。

  這是他的秘密。

  雖然他的師兄、弟子、死黨,都知道這個秘密,他卻以為他們不知道,他們也只有裝作不知道,所以他要去"方便",他們只有讓他一個人去。

  很深的坑上面,用紫檀木做成個架子,架上鋪著錦墊,坑底鋪滿鵝毛。

  花四爺是個很懂得享受的人,一切都力求完美,連"方便"的地方也不例外。

  萬君武走進來,帶醉的銳眼中露出讚賞之色,決定回去後也照樣做一間。

  於是他開始吐了。

  這並不難——把食指伸進嘴裡,在舌根上用力一壓,就會吐了出來了。

  這次他沒有吐出來。

  他剛把食指伸進嘴裡,就有隻手從後面伸過來,托住了他的下顎,用他自己的兩排牙齒,咬住了他自己的指頭。

  他痛極,可是叫不出,他用力以肘拳撞後面這個人的肋骨,可是這個人已經先點了他肘上的"曲池穴"。

  他苦練武功廿八年,可是現在的全身功夫力氣,連一點都使不出來。

  他身經百戰,殺人無數,要殺他的人也不少,只有這個人才能抓住最好的時機,把握住最好的機會。

  他只想知道這個人是誰。

  這個人也願意讓他知道,在他耳畔輕輕地說:"我告訴過你,我是來害你的,我已調查你很久,對你的每件事我都很清楚,也許你比自己還清楚,我也知道你一定要來吐。"這個人聲音冷冷淡淡:"所以你死得並不冤。"萬君武知道這個人是誰了,只可惜他已永遠沒有機會說出來。

  最後他只看見一道淡淡的刀光,淡得就象是黎明時出現的那一抹曙色。

  然後他覺得心口一陣劇痛,一柄刀已刺入他的左胸肋骨間,刺入他的心臟。

  一柄其薄如紙的刀。

  沒有人形容這把刀出於的速度。

  拔出時也同樣快。

  一柄太薄太快的刀刺入再拔出後,傷口是不會留下任何痕跡來的。

  所以沒有人會替萬君武復仇。

  因為他的死,只不過因為他的酒喝得太多,在大多數人的觀念中,都認為如果一個人酒喝得太多,往往就會忽然暴斃。

  大家當然更不會想到剛送了一匹名馬給他的狄小侯,和這件事有任何關係。

  所以名馬還是隨靈樞而去,狄小侯還是陪伴著他的美人走了。

  等到他下次出現時,大家還是會用一種既羨慕又佩服的眼光去看他,還是沒有人會相信他曾經殺過人,在無聲無息無形無影間殺人於一剎那中。

  這就是狄青麟殺人的標準方法。

  (五)

  車箱寬大舒服,馬匹訓練有素,車夫善於駕馭,坐在狄小侯的這輛用一斛明珠向某一位王妃換來的馬車上,就像是坐在水平如鏡的西湖畫舫上那麼平穩,甚至感覺不出來馬在行走。

  思思穿一件鮮紅柔軟的絲袍,像貓-樣蜷曲在車廂的一角,用一雙指甲上染了鮮紅鳳仙花汁的纖纖玉手,剝了顆在溫室中培養成的葡萄,餵到他男人的嘴裡。

  她是個溫柔的女人,聰明美麗,懂得享受人生,也懂得男人享受她。

  她不願失去現在在她身邊的這個男人,可是她知道現在已經快失去他了。

  狄小侯從來不會在任何一個女人身上留戀太久。

  可是她下定決心,一定要想法子留住他。

  狄青麟看看他身邊的這個女人,看看她露在絲袍外一雙纖柔完美的腳。

  他知道她在絲袍里的肉體是完美而赤裸的。

  她的肉體豐滿光滑柔軟,在真正興奮時,全身都會變得冰涼,而且會不停地顫抖。

  她懂得怎樣才能讓男人知道她已完全被征服。

  想到她完美的肉體,狄青麟身體裡忽然有一股熱流升起。

  他經歷過太多女人,只有這個女人才能完全配合她,讓他充分滿足。

  他決定讓她多留一段時候,他身體裡的熱意競使他作下這個決定。他的手輕輕潛入了她絲飽寬大的衣袖,她的胸膛結實堅挺,盈盈一握。想不到她卻忽然間了他一句很奇怪的話。"我知道你跟萬君武早就認得了。"思思問狄小侯:"你們之間有沒有仇恨?""沒有。"

  "他以前有沒有得罪過你?"

  "沒有。"、思思盯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那麼你為什麼要殺他?"狄青田身上的熱意立刻涼透。思思還在繼續說:"我知道一定是你殺了他,因為他死的時候,恰巧就是你不在我身邊的時候,你回來後又特別興奮;;-個晚上要了三次,比你第一次得到我時還要得多。以前我曾經聽我一個大嬸說過,有些人只有在殺了人之後才會變成這樣子,變得特別瘋,特別野,就象是你昨晚上一樣。"狄青麟靜靜地聽著,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思思又說:"我還知道你貼身總是藏著把很薄很薄的刀。我那個大姐也告訴我,用這種刀殺了人後,很不容易看出傷口。"狄青麟忽然問她:"你那位大姐怎麼會懂得這些事的?""因為她有個老客人,是位很有名的捕頭,這方面的事沒有一樣能瞞過他的。"思思說:"別人都說他心裡如鐵石,但他對我那個大姐好極了,在我大姐面前,簡直溫柔得像條小狗。"狄青麟心裡在嘆息。

  她不該認得那位大姐的,一個女人不應該知道得太多。

  思思看看他,輕撫他蒼白的臉:"什麼事你都用不著瞞我,我反正已經是你的人了,不管你做了些什麼事,我都一樣會永遠跟著你。"她柔聲說:所以你可以放心,你的事我絕不會說出去,死也不會說出去。"她的聲音溫柔,她的手更溫柔。

  她很快就感覺到他又興奮起來,鮮紅的絲袍立刻就被撕裂。

  她放心了。

  因為她知道她用的這種方法已有效,現在他已經不會再拋下她了,也不敢再拋下她了。

  溫情又歸於平靜,車馬仍在往前走。

  狄青麟在車座下的酒櫃裡,找出一瓶溫和的葡萄酒,喝了一小杯後才說:"你剛才問我為什麼要殺萬君武?現在還要不要我告訴你?""只要你說,我就聽。"

  "我殺他,只因為我有個朋友不想再讓他活下去。""你也有朋友?"思思笑了,"我從來不知道你也有朋友。"她想了想之後又問:"你那個朋友隨便要你做什麼事你都答應?"猶青麟居然點了點頭。

  "只有他才能讓我這麼做,因為我欠他的情。"狄小侯接著說:"他是現存江湖中最龐大的一個秘密組織首腦,曾經幫過我一次很大的忙,唯一的條件是,他需要我為他做事的時候,我也不能拒絕。"他又說:"這個組織叫青龍會,有三百六十五個分舵,每一州每府每一縣每一個地方都有他們的人,勢力之大,絕不是你能想得到的。"思思又忍不住問:"他既然有這麼大的勢力,為什麼還要你替他殺人?""因為有些人是殺不得的人。"狄青麟說;"因為殺了他們後,影響太大,糾紛太多,而且這種人-定有很多朋友,一定會想法子替他們復仇的。""而且官府-定擊敕查。"思思說:"江湖中人總是不願惹上這種麻煩的。"狄青麟承認。

  "只不過別人殺不得的人,我卻能殺,也只有我能殺。"他說;"因為誰也想不到我會殺人,所以我殺了人後絕不會引起任何麻煩,更不會連累到我那個朋友。"思思沒有再追究下去,因為她更放心了。

  一個男人只有在自己最喜愛最信任的女人面前,才會說這種秘密。

  她決心替他保守這個秘密,因為她喜歡這個有時溫柔如水、有時冷淡如冰、有時又會變得熱烈如火的男人。

  她相信自己可以管得住他的。

  可惜她錯了。

  她雖然了解男人,這個男人卻是任何人也沒法子了解的。

  也許連他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車馬仍在繼續前行,車上卻已經只剩下狄青麟一個人。

  思思已經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狄青麟有三種能夠讓人忽然消失的方法,對思思用的是其中最有效的一種。

  沒有人知道他用的是什麼方法,他那三種方法都是只有他一個人才知道的秘密。

  他的秘密除了他自己外,永遠不會有第二個活人知道。

  思思錯了。

  因為他不知道狄青麟永遠不會相信任何-個還能呼吸著的人。

  她也不知道狄青麟唯一真正喜愛的人只有他自己。

  一個象思思這樣的女人如果忽然消失,是絕不會引起什麼糾紛麻頓的。

  她這樣的女人就象是風中的楊花、水中的浮萍,如果她不見了很可能是跟一個沒有根的浪子走了,也很可能是被一個腰纏萬貫的大腹賈藏在金屋裡,甚至有可能是自己躲到深山中某一個小廟裡去削髮為尼。

  象她這樣的女人,是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的。

  所以她無論做什麼事,都沒有人會覺得驚奇,也沒有人關心。

  所以就在她自己覺得可以全心全意依靠狄青麟的時候,狄青麟就讓她離開了這個世界。

  這就是狄青麟對女人的標準作風。

  (六)

  "大姐"斜倚在她那張被上接著粉紅流蘇錦帳的青銅床邊,心裡在想著;"思思是不是已經該回來了?"她喜歡思思,她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親人,她已經開始被人稱為"大姐"。

  一個象她那樣的女人被人稱為大姐是件多麼悲哀的事。

  她的年華已逝去,只希望思思不要再糟塌自己,好好嫁一個老實本份的男人。

  可惜思思不喜歡老實本份的男人。

  思思太聰明、太驕傲、太想出人頭地,就好象她年輕的時候一樣。

  屋子中間鋪著雲石桌面的檀木圓桌旁,坐著一個瘦削、黝黑、沉默、還不到三十歲的男人,默默地坐在那裡望著她。

  他叫楊錚,是她童年時的玩伴,青梅竹馬的朋友。

  她十五歲因為要埋葬雙親淪落入風塵,經過十餘年的離別後,他們又在這裡重遇,想不到他已經做了縣城裡三班捕快的頭子。

  以他的身份,是不該到這種地方來的。

  但是他每隔兩三天都要來一趟,來了就這樣默默地坐在那裡看著她。

  他們之間絕沒有一點別人想像中的那種關係,他們之間的情感竟沒有別人了解,也沒有人相信。

  她總是叫他不要來,免得別人閒言閒語,影響到他的事業和聲名。

  可是楊錚說:"只要我問心無愧,什麼地方我都可以去。"他就是這樣一條硬漢。

  只要他認為應該做的事,做了以後問心無愧,你就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攔不住他的。

  他要娶她。

  在他心目中,她永遠都是那個樹肱大辮子的小姑娘"呂素文",即不是當年的名妓"如玉",也不是現在的"大姐"。

  她心裡又何嘗不想嫁給這個又倔強又多情又誠實的男人?

  多年前她就為自己贖了身,只要她願意,隨時都可以跟著他走。

  可是她不能這麼做,他比她還小一歲,在六扇門的兄弟心目中,他是條鐵錚錚的好漢,有前途,有朋友,有幹勁。

  她的青春卻已象殘花般將要凋零枯萎,而且她還是個人人看不起的婊子。

  她不能毀了他,只有狠下心來拒絕他,守願在夜中夢醒獨自流淚。

  楊錚忽然問她:"思思是不是找到了-個很好的男人,已經有了歸宿?""我也希望她能有個歸宿。"呂素文輕輕嘆息:"可惜她遲早還是會回來的。""為什麼?""你不知道狄青麟這個人?"呂素文反問。

  "我知道,世襲一等侯,江湖中有名的風流俠少。"楊錚道:"思思就是跟他走的?"呂素文點了點頭:"象狄青麟這樣的男人,怎麼會對一個女人有真情?還不是想玩玩她而已,玩過了就算了。"楊錚又坐在那裡默默地發了半天愣,才慢慢地站起來。

  "我走了。"他說:"今天晚上我有件差事要做。"呂素文沒有挽留他,也沒有問他要去做什麼差事。

  她想留住他,想問他,那件差事是不是很危險?她心裡-直在為他擔心,擔心得連覺都睡不著。

  可她嘴上只淡淡地說了一句:"你走吧。"

  夜已靜。

  "怡紅院"大門外接著兩盞紅燈籠,遠遠看過去就象是一隻惡獸的眼睛-

  只吃人不吐骨頭的惡獸,自古以來已不知有多少可憐的弱女被它連皮帶骨吞下去。想到這一點,楊錚的心裡就好恨!可惜他完全無能為力,因為這是合法的,只要是合法的事,他非但不能干涉,還得保護。

  暗巷中的晚風又濕又冷,他逆風大步走出去,忽然有個人從橫弄里閃出來,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

  這個人叫孫如海,是一家鏢局裡的二鏢頭,在江湖中頗有名氣,在城裡也很吃得開,而且聽說武功也不弱。

  但是楊錚一向不喜歡他,所以只冷冷地問了句:"什麼事?""我有點兒東西要交給楊頭兒,是位朋友托我轉交的。"孫如海從身上掏出疊銀票;"這裡是十張山西大通錢莊的銀票,每張一千兩,到處都可以兌銀子,十足十通用。"楊錚冷冷地看著他,等著他說下去。

  "有了這些銀子,楊頭兒就可以買棟很講究的四合院房子,風風光光地把玉站娘接回去了。"孫如海笑得很暖昧:"只要楊頭兒今天晚上耽在家裡不出去,這疊銀票就是楊頭兒的。"楊錚不動聲色;"這是誰托你轉交的?是不是今天晚上要從這裡過境的那位朋友?"孫如海承認:"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就是他。""聽說他剛在桑林道上劫了一趟鏢,鏢銀有一百八十萬兩,只送我這麼點兒銀子,未免太少了吧。""楊頭兒想要多少?"

  "我要得也不多,只不過想要他一百八十萬兩,另外再加上兩個人。"孫如海笑不出了,卻還是問:"哪兩個人?"

  "一個你,一個他。"楊錚道:"你干鏢局,卻在暗中和大盜勾結,你比他更該死。"孫如海後退兩步,銀票已收進懷裡,掌中已多了對寒光閃閃的手叉子,陰森森地冷笑:"一個小小的縣城捕快,居然有膽子想去動倪八太爺,該死的只怕是你。"橫巷中又有個生硬冷澀的聲音接著說:"他不但該死,而且死定。"

第二章 一身是膽

  (一)

  狼牙棒是種江湖中很少見的兵器,它太重、太大、攜帶太不方便,運用起來也很不方便,兩臂如果沒有千斤之力,連玩都玩不轉。

  這種兵器通常只有在兩軍對決時,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大戰場上才能偶然看得見,江湖中人用這種兵器的人實在太少。

  現在從橫巷中衝出來的這個人,用的居然就是根最少也有七八十斤重的狼牙棒,棒上的狼牙光芒閃動,看來就象是有無數匹餓狼在等著要把楊錚一條條一片片一塊塊撕裂。

  這個人身高九尺,橫量也有二尺,赤膊、禿頭,左耳上戴一枚大金環,臉上火的肉都是橫的,卻有條直直的刀疤從額上-直劃到嘴角,把一個鴨蛋般大的鼻子削成了半個。半夜裡看見這種人不做惡夢的恐怕很少。

  楊錚轉身面對這個巨人,根本不理後面的孫如海,好象根本不知道孫如海手裡的那對手叉子也是件致命的武器,而且已經有很多人死在這對手叉子的尖鋒下。

  楊錚也很高,可是站在這個巨人的前面,卻矮了一截。

  "聽說倪八手下有個叫野牛的苗子,"楊錚問:"你就是那個苗子?""老子我就是。"

  "聽說你又凶又橫又不怕死。"楊錚又問:"你真的不怕死?""要死的不是老子,是你這個龜兒子。"這個苗子居然能說一半生不熟的川語,尤其是罵人的話說得特別好。

  楊錚手上沒有武器,很少有人看見他用過武器。

  他赤手空拳,站在這麼樣一個巨人面前,居然還能沉得住氣。

  但是就在這一瞬間,一根七十九斤重的狼牙棒已經夾帶著虎嘯般的風聲向他斜斜地掃了過來。

  他不能招架,他手上沒有東西可以招架。

  他也不能退,他後面還有對手叉子。

  他連閃避都不能閃避。

  巷子太窄,狼牙棒太長,-棒掃過來,所有的退路都被封死,不管往哪裡閃避都仍在它的威力控制下。

  孫如海沒有出手。

  他已經不必再出手,他已經在想法子準備毀屍滅跡,讓楊錚這個人永遠消失。

  他還沒有想出一個完美的法子來,也不必再想了。

  因為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已經發現楊錚暫時還不會死。

  在剛才那一剎那間楊錚的確象是死定了。

  不管他是準備招架,還是準備後退閃避,都難免要挨上一棒。

  沒有人能挨得了這一棒。

  想不到楊錚既沒有招架閃避,也沒有後退一-有些人是永遠不會後退的,楊錚就是這種人。

  他非但沒有後退,反而沖了上去,迎著狼牙棒衝上去。

  沒有人想到他會這麼做,因為從來也沒有人敢這麼做。

  真正的一流高手當然有別的更好的方法對付這一棒,如果武功差一點的人,現在早己被棒上的狼牙撕裂。

  楊錚卻沖了上去。

  就在那間不容髮的一瞬間,他的身子忽然伏倒,雙手一按地,整個人從狼牙棒下沖了過去,一頭撞在"野牛"的小肚子上。這一著,絕不能算是武功的招式,真正的武林高手,絕不會用這一著,也不肯用。

  但是這-著絕對有效,"野牛"兩百多斤重的身子一下子就被撞倒,倒在地上捧著肚子打滾,慘叫的聲音連三條街之外睡著了的人都聽得見。

  楊錚順手掏出一條牛筋索,一下子就把他一隻手一隻腳捆了起來,又順手用一個鐵胡桃塞進他的嘴,然後才長長吐出口氣,轉身面對孫如海,淡淡地問:"怎麼樣?"孫如海已經看呆了,過了半天才能開口:"這算什麼武功?""這根本不算什麼武功。"揚錚說;"我根本不懂什麼叫武功,我只懂得要怎麼樣才能把人打倒。""這種不入門的招式,江湖好漢們寧死也不肯使出來的。""我根本不是江湖好漢,我也不想死。"楊錚說;"我只想把犯了法的人抓起來。"孫如海握緊掌中一對純鋼手叉子:"你準備用什麼法子來抓我?""只要能抓住你,隨便什麼法子都沒關係,我都用得出。"孫如海冷笑。

  楊錚盯著他:"你懂武功,我不懂!你是成名的江湖好漢,我不是;你手上有傢伙,我沒有,如果你有種過來把我做了,我也沒話說。"孫如海雖然在冷笑,臉色卻已發白。

  楊錚慢慢地走過去;"可惜你沒種,我看準了你沒種,只要敢動一動,我就要你在床上躺三個月連爬都爬不起來,你信不信?"他走到孫如海面前,他的心臟要害距離孫如海掌中那對手叉子的尖鋒已不及一尺。

  孫如海不敢動。

  "咔嚓"一聲一副純鋼打成的手銬已經銬住了他的手。

  暗巷外忽然傳來一陣喝采聲、十來條黑衣大漢大聲喝采,大步走過來。

  他們都是楊錚的屬下,也是楊錚的兄弟,他們對楊錚不但佩服,而且尊敬。

  "楊大哥,你真行。"

  "你們也真行。"楊錚在笑:"居然-直躲在巷子外面看熱鬧,也不過來幫我一手。""我們早知道這件事就憑大哥一個人已經足夠對付了,我們是來幫大哥做下面那件事的。"楊錚的臉色沉了下去。

  "你們也知道那件事?"他厲聲問;"你們是怎麼知道的?""昨天晚上府里的趙頭兒派小劉連夜趕來找大哥,我們就知道有大事要辦了,所以今天晌午,我們兄弟就把小劉留下來喝酒。""是他告訴你們的?"楊錚大怒:"我再三囑咐他不要把這件事泄露出去,這個王八蛋好大的膽子。""我們明白大哥的意思,大哥不讓我們知道這件事,只因為對頭太厲害,事情太兇險,一失手就難免要送命。"弟兄們紛紛搶著說:"可是我們跟隨大哥多年,如果不是有大哥在前面擋著,我們這票人只怕早就死了一大半,我們早就準備把這條命交給大哥了,就算拼不過別人,好歹也得去拼一拼,就算要去死,弟兄們好歹也得死在一起。"楊錚緊握雙拳,眼睛仿佛已有熱淚要奪眶而出,他總算忍住了。

  弟兄們又說:"我們雖然不知道那個姓倪的究竟有多厲害,可是他敢動"中原鏢局"的鏢,當然是個扎手的角色,可是我們兄弟也不含糊,在大哥手下,我們也辦過不少有頭有臉的案子,就算要用兩條命去換一條,好歹也能拼掉他們幾個。"楊錚用力握住弟兄們的手,大聲道:"好,你們跟我走。"弟兄們立刻大聲歡呼,不知是誰居然還捎了一大缸子燒酒來。

  "大哥要不要先喝兩杯?"

  "咱們用不著喝酒來壯膽,要喝,等辦完了事響們再痛痛快快地喝他娘的一頓來慶功。"弟兄們又大聲歡呼:"對,先扁那個泥王八,再喝他娘的一個不醉是烏龜。"但孫如海和"野牛"總得先派兩個人送回去,派誰呢?誰也不願意去,誰都不願錯過這件大事,大家準備抽籤,楊錚卻決定:"要老鄭和小虎子送他們回去。"老鄭新婚,兒子還沒有滿周歲,老鄭明白楊錚的意思。心裡又難受又感激,小虎子卻不服:"大哥為什麼源我去?"楊錚先給了他一巴掌,再問他;"你難道忘了你家裡老娘?"小虎子不說話了,掉過頭去的時候,眼眶裡巳滿盈熱淚。

  孫如海看著他們,忽然覺得心頭-股熱血上涌,大聲向楊錚呼喊:"你放開我,我再跟你拼一拼,我孫如海也不是孬種,我也一樣不怕死。"在旁邊被牛筋索四馬攢蹄綁住的"野牛",忽然一口痰吐在他臉上,破口大罵:"你個龜兒子不怕死誰怕死?現在你鬼叫有個屁用。

  還不快閉上你的鳥嘴!"

  看著老鄭和小虎子把兩個人架走,楊錚忽然嘆了口氣。

  "孫如海本來也許真的不是孬種,只不過最近日子過得太好服,人也變了。"他的嘆息聲中頗有感懷:"一個人能在江湖中象他混得那麼久已經很不容易,要真的不怕死更不容易。"(二)

  倪八太爺的頭在疼。

  他當然不是為了楊錚頭痛,一個小小的縣城捕頭,根本沒有放在眼裡。

  他頭痛,只因為他晚上喝的酒現在巴經快醒了,晚上他喝得真不少,"中原鏢局"的總鏢頭"寶馬金刀"王振飛雖然因為要趕到牡丹山莊去買馬而沒有親自押這趟鏢,可是押鏢的五位鏢師也不是好對付的。

  他以掌中一對跟隨他已有三十年、陪伴他出生人死至少已有兩三百次的"刀中拐",和他十五個死黨並肩苦戰了大半個時辰,折損了六個人後,才總算把這趟鏢劫了下來。

  只不過這還是值得的,一百八十萬兩雪花花的紋銀,已經足夠他舒舒服服地度過餘年了。

  他已經有五十六歲,把這筆銀子送回老家後,他就準備洗手不干到一個別人找不到的地方去享受幾年。

  倪八太爺是蜀人,喜歡坐"滑竿"。

  兩根竹竿間綁著張椅了,用兩個人抬著走,就叫做"滑竿"。

  坐在滑竿上,又舒服、又通風,四面八方都可以照顧到,只要一回頭,就可以看到後面那-連串裝滿了銀子的大車。

  押車的都是他的死黨,都是身經百戰的好手。

  雖然他相信在這條路上絕對沒有人敢來動他,但行動卻還是很謹慎。

  他用這種獨輪車來送銀子,就因為這種小車子最靈巧方便,走在道上也絕不會搔擾到別人。

  這種車子是用人推的。

  騾馬有蹄聲,人沒有,騾馬會亂叫,人不會。

  他很放心。

  天已經快亮了。

  倪八太爺坐在滑竿上閉著眼養了一會兒神,偶然回過頭,忽然發現後面那一長串獨輪車好像短了一截!他數了數,果然少了七輛。

  在最後押車的"銅錘"也跟"野牛"一樣,是他從滇邊苗疆裡帶出來的,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絕不會出賣他。

  銀車怎麼會少?

  倪八太爺雙手一按滑竿上的扶把,人已飛身而起,凌空翻身,腳尖在後面第四輛獨輪車推車夫的頭上一點,剎那間就已踩過八個車夫的頭頂,竟在人頭上施展出他傲視江湖的"八步趕蟬"輕功絕技,掠過了這一長串銀車,到了最後一輛。

  後面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可是在最後押車的"銅錘"已不見了。

  在銅錘前面押車的是成剛,今天也多喝了-點,根本不知道後面發中了什麼事,看見倪八太爺滿天飛人,才趕過來問。

  倪八太爺什麼話都不說,先給了他兩個大耳光,然後才吩咐他:快跟我到後面去看著。"月落星沉,四野一片黑暗,黎明前的片刻總是大地最黑暗的時候。

  後面還是沒有一點異常的動靜,聽不見聲,也看不見人。

  可是路旁的長草間卻好象有點不對——風吹長草,其中卻有一片草沒有動。

  因為這片草已經被人壓住了,被八個人壓住了。

  七個車夫已經被打暈。被人用四攢馬蹄綁住,嘴裡都被塞上了一枝只有公門中人才常用的鐵胡桃,在最後押車的"銅錘"已經被人用一根牛筋索從背後絞殺。

  倪八太爺反而鎮靜了下來,只問成剛:"剛才你連一點動靜都沒有聽見?"成剛低頭,他什麼都沒有聽見,他一直都不太清醒。

  倪八從車夫嘴裡掏出一枚鐵胡桃,四下張望,不停地冷笑:"好,好快的手腳,想不到六扇門裡也有這樣的硬角色。"成剛終於囁嚅著開口:"聽說這裡的捕快頭兒叫楊錚,手底下很有兩下子。"倪八皺眉:"難道連孫如海和"野牛"兩個人都對付不了他?如果他真是個這麼厲害的角色,現在只怕已經繞到前面去對付我那頂滑竿去了。"成剛變色:"我去看看。"

  倪八卻不動聲色,只淡淡地說:"現在趕去恐已太遲。"他果然不愧是身經百戰的老江湖,雖然已中計遇伏,頭腦仍極清楚,判斷仍極準確。

  就在這時候,車隊的前面已經傳一聲慘呼,是巴老禿的聲音。

  巴老禿也是他的得力屬下,是在前面押隊的,此刻無疑也已中計。

  倪八居然還是神色不變;"巴老禿完了,黑鬼、黃狼、大象,三個脾氣毛躁,一定會急著趕去,楊錚一定會先避開他們,轉到中間去對付彭虎。""我們去接應他。"

  "我們不去,我們哪裡都不去。"

  成剛怔住:"難道我們就站在這裡,眼看著他殺人?"倪八太爺冷笑:"他還能殺得了誰?只要我不死,他遲早都要落入我的手裡。"倪八冷冷地說:"他的目標是我,我在這裡,他遲早總會找到這裡來送死的。"風更急,月更黑,成剛忽然覺得一般寒意自腳底升起。

  他終於明白倪八太爺根本不在乎,就算是跟隨他出生入死多年的死黨也一樣。

  車子反正走不了的,車上的銀鞘子也走不了,只要能堅持到最後擒殺楊錚,銀子還是他的,分銀子的人反而少了,他又何必急著去救人,消耗他的力氣?

  他當然能沉得住氣,只要能沉住氣在這裡,以逸待勞,楊錚就必死無疑。

  成剛的心也寒了,可是臉上卻不敢露出一點聲色來。

  他忽然又想到,就算楊錚不下手,倪八自己說不定也會對他們下手的。

  如果沒有人來分他這-百八十萬兩銀子,也沒有人知道這秘密,他以後的日子豈非過得更舒服?

  倪八太爺已拿出那對寸步不離他身邊的"刀中拐"。

  一把柳葉刀,一把鑌鐵拐。刀中夾拐,拐中夾刀,一剛一柔,剛柔並濟;一攻一守,攻守相輔,正是倪八太爺威鎮江湖的獨門絕技。

  他將鐵拐夾在脅下,用手掌輕拭刀鋒,眼角卻盯在成剛臉上,忽然問:"你是不是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了?"成剛一驚,既不敢承認,也不敢否認。

  黑暗中不時傳來驚喝慘呼,倪八卻好象完全沒有聽見。

  "如果你心裡認為我是借刀殺人,你就錯了。"他淡淡地說:"這些人跟我多年,如果連一個小小的捕頭都對何不了,我們為什麼要管他們的死活?""是。"成剛低著頭說;"我懂。"

  "可是你不同,你跟我最久,只要能一直對我忠心耿耿,會有你好日子過的。""是,我懂。"

  倪八太爺笑了笑:"你懂得就好。"

  他右手握拐,左手揮刀,刀光逆風一閃,忽然大喝:"楊錚,我就在這裡,你還不過來?"車隊已散亂,呼喝叱吒聲卻少了,黑暗中終於出現了一個人,面對倪八厲聲道:"姓倪的,你的案子已經發了,快跟我回去吧!""你就是楊錚?"

  "嗯。"

  倪八冷笑:"對何你這種人,也用不著我八老爺親自出手,成剛,你去做了他。"成剛立刻反手抽出一條竹節鞭,揮鞭撲上去。

  他不是不明白倪八的意思,是要拿他當試刀石,先試試楊錚的功夫。

  但是他怎麼能不去?

  倪八太爺握緊刀拐,眼睛盯著對面這個人的雙肩雙腿雙拳。

  只要能看出這個人的出手路數和武功招式,成剛的死活他也不放在心上。自從他被人出賣過兩次之後,也就已學會這一點,只要自己能活著,能活得好些,又何必在乎別人的死活?

  就在成剛身子撲起時,左面草從里忽然有"噗"的一聲響。

  石面草叢裡被打暈了的車夫中,忽然有個人翻身滾了出來,卻乘反手打出三根弩箭,打向倪八身上面積最大的胸膛。

  倪八人爺雖然料事如神,也沒有料到這-著。

  他大吃一掠,可是雖驚不亂,身子忽然直直地凌空拔起,就在這間不容髮的一瞬間施展出最難練的"旱地拔蔥"絕頂輕功,避開了這三箭。

  假扮車夫的捕快還往前滾,倪八想改變身法撲過去。

  可是就在他凌空換氣時,後面忽然有個人豹子般竄過來揮拳痛擊他的腰眼。

  這一拳沒有打空。

  身輕百戰、老謀深算的倪八太爺,終於還是著了別人的道兒,被一拳打翻在地上,-口氣幾乎被噎死,幾乎爬不起來。

  但是他一定要爬起來,否則對方再跟過來給他一腳,他就死定了。

  他勉強忍耐住氣穴中針刺般的痛苦,用鐵拐點地,勉強躍起。

  一個瘦削黝黑沉靜的人就站在他對面,用一雙豹子般的亮眼看著他,而且還告訴他:"我才是楊錚,剛才你弄錯人了。"倪八滿嘴苦水,卻連一口都沒有吐出來,反而笑,大笑:"好。

  我佩服你,是我錯了。"他和笑聲嘶啞:"我不但弄錯了人,而且低估了你,想不到你竟是這樣一個詭計多端的小人。""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楊錚說:"只不過有時候我確實會用一點兒詭計的,該應用的時候我就用,能用的時候我就用。""不能用的時候又怎麼樣?"

  "不能用的時候我就只有去拼命。"

  倪八大笑,其實現在他已經笑不出來了,可是他一定要笑。

  平時他很少笑,該笑的時候他也不笑,不該笑的時候他卻往往會笑得好象很開心,,他一向認為笑是種最好的掩護,最能掩護一個人的痛苦和弱點。

  楊錚果然覺得很奇怪,一個人在這種時候怎麼還能笑得出來?就在這時候,倪八已撲起,刀中夾拐,一招"天地失色"猛攻過來。

  這-招有缺點,有空門,但是攻勢卻凌厲之極,這一招本來就是要和對方同歸於盡的拼命招式。

  在這種情況下,他已不能不用這種招式,只有這種絕中又絕的招式才能一招制楊錚的死命。

  他不信楊錚真的會拼命,一個詭計多端的人通常都不敢拼命的。

  只要楊錚有一點兒畏縮,錯過了那一點兒稍縱即逝的機會,就必將死在他這一著絕招下。

  他想不到楊錚真的拼命。

  楊錚絕不是個沒有腦筋的人,但是他隨時隨地都擊爰備拼命,他不想死。

  但是真的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死也沒有關係。

  他抓住了那一瞬間的機會,他拼死的方法比任何人都不要命。

  他用的不是正統武功,從來沒有人看見他用過正統武功。

  倪八的出手也已經不太對了。

  一個人在換氣時腰眼上被打上一拳,運氣時總難免有偏差,出手也難免有偏差。

  他這一著"天地失色"雖然是正統和對方同歸於盡的招式,卻沒有做到這一點。

  所以他死了,楊錚卻沒有死。

  成剛沒有看見倪八的死。

  他用盡全力揮了鞭撲過去時,並沒有撲向那個被倪八當做是楊錚的人。

  他乘著黑暗逃走了,就在"天地失色"那一刻逃走了。

  沒有人去追他,大家所關心的是倪八和楊錚的勝負生死。

  倪八倒下去時,楊錚也倒了下去,只不過倪八永遠再也站不起來,楊錚卻站了起來。

  他的背後雖然挨了一拐,卻還是站了起來,站起後只說了一句話:"我們喝那壇酒去。"(三)

  他們沒有喝到那壇酒。

  酒是老鄭和小虎押解人犯時順便帶走的,可是他們沒有回到衙門去。

  老鄭和小虎子也沒有回家,他們竟和孫如海、"野牛"一起神秘的失蹤了,誰也不知道他們的下落,也打聽不到他們的行蹤。

  楊錚帶著所有弟兄找遍了縣城裡每一個角落,也找不到他們的人影。孫如海的兄弟孫全海,帶著他哥的一妻一妾四個兒女,在衙門外又哭又鬧要上吊,吵著向縣太爺要人。

  ——人活著要見人,人死了也要收屍。

  縣太爺只有問楊錚要人。

  老鄭的新婚妻子和小虎子六十六歲的老娘,聽到這消息都急得暈了過去。

  他們的人到哪裡去了?怎麼會突然失蹤?

  (四)

  黃昏。

  楊錚又疲倦又焦躁又餓又渴,心裡更難受得要命。

  他已將近有一天半水米末沾,也沒有闔過眼,每個人都逼著他回去睡一覺,連縣太爺都說:"著急有什麼用?急死了也沒有用的。如果你要查明這件事,就不能倒下去。你若倒了下去,誰來負這件事的責任?"所以楊錚只有回去。

  他雖然是單身-個人,卻沒有住在衙門後的班房裡,因為他初到這地方的時候,就在城郊租了一房一廳兩間小屋子。

  房東姓於,年老無子,只有個獨身女兒蓮姑,就住在楊錚那兩間小屋前的院子裡,於老頭對待他就好象對待自己的兒子一樣。

  蓮姑每天早上都會送四個水煮的荷包蛋和一大碗乾麵來給他做早點,再把他的髒衣服帶回去洗。衣服如果破了,鈕扣如果少了顆,送回來時一定也已經補得好好的。

  蓮姑並不漂亮,但卻健康溫柔誠實。楊錚一天沒有回去,她就會急得躲到洗衣服的小溪邊去偷偷流淚。

  如果楊錚沒有和他從小就喜歡的呂素文偶然重逢,現在很可能已經做了於家的女婿。也就不會發生以後那些讓人又驚奇又害怕又感動的事。

  造化弄人,陰錯陽差。

  改變了一個人一生命運的重大事件,往往都是在偶然間發生的。

  在楊錚回家的小路上有個面鋪,附帶著買一點兒滷菜和酒,菜鹵得很入味,大滷麵都做得很合楊錚口味。店東張老頭也是楊錚的朋友,沒事總會陪他喝兩杯。

  他已經非常疲倦了,但卻還是想先到那裡去吃碗麵,再切點豆腐乾大腸豬耳朵下酒。

  漫天夕陽多彩絢麗-個穿灰色衣衫敲小銅鑼的賣卜瞎子,接著根竹杖,從這條小路盡頭處的一個樹林子裡走出來,鑼聲"噹噹"地響,隨著暮風飄揚四散,雖然並不悅耳,在黃昏時聽來也宛如音樂。

  楊錚讓開了路,站在道旁讓他先走過去。

  瞎子的臉上木無表情,人生的悲歡離合對他說來都不只不過象是一聲春夢。

  銅鑼輕輕地敲著,一聲快,-聲慢,他慢慢地走到崎嶇的小路上,一腳深,一腳淺,走過楊錚面前,楊錚的心忽然一跳,就好象忽然被一根看不見的尖針刺了一下。

  他是個反應極快極敏感的人,但是也只有在面臨生死危機時才會有這種感覺。

  這個瞎子對他並沒有惡意,而且巳經從他面前走了過去。

  他怎麼會有這種感覺的?

  楊錚忽然想起以前有個跟他極親近的人曾經告訴過他:一個殺人無數的武林高手,平常時也帶著種無形無影的殺氣,就好象一柄曾經傷人無數的寶劍一樣。

  難道這個瞎子也是位身懷絕技、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瞎子已經走遠,楊錚也沒有再去想這件事。

  他已經非常疲倦,什麼都不願多想了,只想先去喝杯酒,好讓晚上能睡得著。

  穿過樹林,這是張老頭的小面鋪。

  楊錚來的時候,鋪子裡已經有個客人在吃麵,吃的也是楊錚平時最愛吃的大滷麵,也切了一點豆腐乾豬耳朵在喝酒。

  這個人頭戴著頂寬邊竹籤,戴得很低,不但蓋住了眉毛擋住了眼睛,連一張臉都隱藏在竹笠的陰影里,楊錚只能看到他的一雙手。

  他的手掌很寬,手指卻很長,長而瘦,指甲剪得很短,手洗得很乾淨。

  楊錚看得出象這麼樣一雙手無論拿什麼都一定拿得非常穩,無論什麼人想從這雙手槍過一樣東西來,都非常不容易。

  他喝酒喝得很少,吃也吃得很少,而且吃得特別慢,每一筷子挾下去都非常小心,就好象生怕挾到個蒼蠅吃下去一樣。

  張老頭的面鋪雖然小,卻很乾淨,菜里絕不會有蒼蠅。只不過盛滷菜的大盤子就擺在路旁的竹紗櫃裡,總難免有點灰塵。這個人竟好象連每一粒灰塵都能看得見,每吃一口菜,都要先把灰塵挑出去。

  他身上穿著件已經洗得發白的藍裁護衫,洗得非常非常乾淨,背後還背著柄裝在小牛皮劍鞘里的長劍,比平常人用的劍最少長七八寸。劍鞘已經很破舊,劍柄上卻纏著嶄新的藍綾,用黃銅打成的劍鍔和劍鞘的吞口也擦得很亮。

  這個人無疑是個非常喜歡乾淨的人,連一點點灰塵都不能忍受。

  難道他真的連灰塵都能看得見?

  楊錚的心忽然又一跳,只看見這個人的雙手時,他的心就一跳。

  這個人正在專心吃他的面和滷菜,連看都沒有看楊錚一眼,對他更個會有惡意。

  楊錚怎麼會忽然又有了這種感覺?

  難道這個人也和那賣卜的瞎子一樣,也是位身懷絕技的劍客?

  象他們這樣的武林高手,平時一個都很難見得到,今天怎麼會有的使同時到了這個無名的小城?

  他們是不是約好了來的?他們到這個無名的小城裡來幹什麼?

  楊錚也叫了碗面,叫了點酒萊。

  他實在太疲倦,只想吃完了之後立刻回去蒙頭大睡。

  他自己的麻煩已夠多,實在不想管別人的閒事,尤其是這種人的事,無論誰要去插手,都難免會惹上殺身之禍。

  戴竹笠的藍衫人已站起來準備付帳走了。

  他一站起來,楊錚才發現他的身材也跟他的劍一樣,比平常人最少要高出一個頭,身上絕沒有一分多餘的肌肉。

  他的動作雖然慢,卻又顯得說不出的靈巧,每-個動作都做得恰到好處,絕沒有多用一分力氣,從他掏錢付帳這種動作上都能看得出。

  他的力氣好象隨時隨地都要留著做別的事,絕不浪費一點兒。

  面來了,楊錚低頭吃麵。

  青衫人已經走出門,楊錚忍不住又抬頭去看一眼。就在這時候青衫人忽然也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楊錚的心又一跳,幾乎連手裡拿著的筷子都掉了下去。

  這個青衫人的眼神就象是柄忽然拔出鞘來的利劍,殺人無數的利劍!楊錚從來未曾見過如此銳利的眼神。

  他只不過看了楊錚一眼,楊錚就已仿佛有一股森寒的劍氣撲面而來,到了他的咽喉眉睫間。

  (五)

  暮色漸深。

  頭戴竹笠身佩長劍的青衫人已經消失在門外蒼茫的暮色里。

  楊錚再三告訴自己,不要再去想他,更不要想去管他們的事,趕快吃完自己的面喝完自己的酒回到自己的床上去。

  張老頭卻在他對面拉開個凳子坐下來。

  "楊頭兒,你是有眼光的人,你看不看得出這個人有點邪氣?""什麼地方有邪氣?""一條條面下煮鍋,總難免有幾條要被煮斷的,撈麵的時候也難免會撈斷幾條。"張老頭說。

  "這個人吃麵卻只吃沒有斷過的,每一根斷過的麵條都被他留在碗裡。

  張老頭嘆了口氣:"我真不明白,他是怎麼能看得這樣清楚的?"楊錚立刻又想起他挾菜時的樣子。

  這個人的那雙銳眼難道真的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事?

  張老頭替楊錚倒了杯酒,忽然又說了幾句讓人吃驚的話:"我看他一定是來殺人的。"他說得很有把握:"我敢打賭一定是。""你怎麼能確定他要來殺人?"

  "我也說不出,可是我能感覺得到。"張老頭說:"我一走近他,就覺得全身發冷,寒毛直堅、連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他又說:"只有在我以前當兵的時候,要上戰場去殺賊之前,我才會變得這樣子,因為那時候大家都要上陣殺人,都有殺氣。"楊錚面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什麼話都不要再說,忽然站起來沖了出去。

  這地方的治安是由他管的,他絕不允許任何人在這裡殺人,不管這個人是誰都一樣。

  就算他明知這個人能在一瞬間將他刺殺於劍下,他也要去管這件事。

  就算他已經累得走不動了,他爬也要爬去

第三章 暴風雨的前夕

  (一)

  夕陽已逝,暮色蒼茫,在黑夜將臨的這一刻,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一片灰濛,青山、碧水、綠葉、紅花、都變得一片灰濛,就象是-幅淡淡的水墨畫。

  青衫人慢慢地走在山腳下的小路上,看起來走得雖然慢,可是只要有一瞬間不去看他,再看時他忽然已走出了很遠。

  他的臉還隱藏在竹笠的陰影里,誰也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忽然間,遠處傳來"當"的一聲鑼響,敲碎了天地間的靜寂。

  宿鳥驚起,一個賣卜的瞎子以竹杖點地,慢慢地從樹林裡走了出來。

  青杉人也迎面向他走過去,兩人走到某一種距離時,忽然同時站住。

  兩個人石像般面對面地站著,過了很久,瞎子忽然問青衫人,"是不是神眼神劍藍大先生來了?""是的,我就是藍一塵。"青衫人反問:"你怎麼知道來的一定是我?""我的眼雖盲,心卻不盲。"

  "你的心上也有眼能看?"

  "是的。"瞎子說:"只不過我能看見的並不是別人都能看見的那些事,而是別人看不見的。""你看到了什麼?"

  "看到了你的劍氣和殺氣,"瞎子說:"何況我還有耳,還能聽。"藍一塵嘆息:"瞽目神劍應先生果然不愧是人中之傑,劍中之神。"瞎子忽然冷笑。

  "可惜我還是個瞎子,怎麼能跟你那雙明察秋毫之末的神眼相比?""你要我來,就只因為聽不慣我這神眼兩個字?""是的。"瞎子很快就承認:"我學劍三十年,會遍天下名劍,只有一件心願未了,在我有生之年,定要試試我這個瞎子能不能比得上你這對天下無雙的神眼。"藍一塵又嘆了口氣:"應無物,你的眼中本應無物,想不到你的心裡也不能容物,竟容不下我這神眼二字。""藍一塵,現在我才知道你為什麼叫藍一塵。"應無物冷冷地說:"因為你心裡還有一點塵埃未定,還有一點傲氣,所以你才會來。""是的。"藍一塵也很快承認:"你要我來,我就來,你能要我去,我就去。""去,到哪裡去?"

  "去死。"

  應無物忽然笑了:"不錯,劍是無情之物,拔劍必定無情,現在你既然為了,我也來了,我們兩人中總有一個要去的。"他已拔劍。

  一柄又細又長的劍在一眨眼間就已從他的竹竿里拔出來,寒光顫動如靈蛇。在晚風中一直不停地顫動,讓人永遠看不出他的劍尖指向何方,更看不出他出手要刺向何方,連劍光的顏色都仿佛在變。

  有時變赤,有時變青。

  藍大先生一雙銳眼中的瞳孔也已收縮。

  "好一柄靈蛇劍,靈如青竹,毒如赤練,七步斷魂,生命不見。"青竹赤練,都是毒蛇中最毒的。

  "你的藍山古劍呢?"瞎子問。

  "就在這裡。"

  藍一塵一反手,一柄劍光藍如藍天的古拙長劍已在掌中。

  應無物的長劍一直在顫動,他的劍不動。應無物的劍光一直在變,他的劍不變。

  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

  如果說應無物的劍象一條毒中至毒的毒蛇,他的劍就象是一座山。

  應無物忽然也嘆了口氣。

  "二十年來,我耳中時時聽見藍大先生的藍山古劍是柄吹毛斷髮的神兵器,我早就想看一看。"瞎子嘆息:只可惜現在我還是看不見。""實在可惜。"藍一塵冷冷地說:"不但你想看,我也想讓你看看。"劍一出鞘,一到了他的掌中,他就變了,變得更靜、更冷、更定。

  冷如水,定如山。

  夜色又臨,一片灰濛已變為一片黑暗,驚起的宿鳥又歸林。應無物忽然問藍一坐:"現在天是不是黑了?""是的。"

  "那麼我們不姑明晨再戰。"

  "為什麼?"

  "天黑了,我看不見,你也看不見,你有眼也變為無眼,我已不想勝你。""你錯了!"藍一坐聲音更冷:"就算在無星無月無燈的黑夜,我也一樣看得見,因為我有的是雙神眼。"他橫劍,劍無聲:"你看不到我的劍,又低估了我的眼,你實在不該要我來的。""為什麼?"

  "因為我既然來了,去的就一定是你。"

  劍勢將出,還未出,人是沒有去。小路上忽然傳來一陣飛掠奔跑聲,一個人大聲呼喊:"你們誰也不能去,哪裡都不能去!"這個人的聲音真大:"因為我已經來了!"聽他話的口氣,就好象只要他-來什麼事都可能解決,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應無物皺了皺眉,冷冷地問:"這個人是誰?""我姓楊,叫楊錚,是這地方的捕頭。"

  "你來幹什麼?"

  "我不許你們在這裡仗劍傷人,在我的地面上,誰也不許做這種殘暴兇殺的事。"楊錚說;"不管你是什麼人都一樣。"應無物臉上完全沒有表情,掌中的蛇劍忽然一抖,寒光顫動間,楊錚前胸的衣襟已經被割破了十三道裂口,卻沒有傷及他毫髮。

  這一劍雖然出奇得快,力量也把握得分毫不差。

  "剛才你說不管我們是誰都一樣?"應無物冷冷地問楊錚:"現在還一樣不一樣?""還是-樣,完全一樣。"楊錚道;"你要殺人,除非先多殺了我。"應無物的答覆只有一個字:"好。"

  這個字說出口,靈蛇般顫動不息的劍光已到了楊錚咽喉。

  他的眼雖盲,劍卻不盲。

  他的劍上仿佛也有眼,如果他要刺你喉結上的"天突",絕不會有半分偏差。

  顫動的寒光間,"殺著"連錦不斷,一劍十三殺,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避開這一劍的。

  想不到楊錚居然避開了,避得狠險。

  在這凶極險極的一剎那間,他居然還沒有忘記把對方擊倒。

  他天生就是這種脾氣,-動起子來,不管怎樣都要把對方擊倒,不管對方是誰都一樣。

  他用的又是拼命的法子,居然從顫動的劍光下撲了過去,去抱應無物的腰。

  應無物冷笑:"好。"

  他的蛇劍迴旋,將楊錚全身籠罩,在一瞬間就可以連刺楊錚由後腦經後背到踝上的十三處穴道,每一處都是致命的要害。

  可是楊錚不管。

  他還是照樣撲過去,去抱應無物的腰,只要一抱住,就死也不放。

  就算他非死不可,他也要把對方撲倒。

  應無物不能倒下。

  他能死,不能倒,就算他算準這一劍絕對可以將楊錚刺殺,他也不能被撲倒。

  顫動的劍光忽然消失,應無物後退八尺,居然不再出手,只說;"藍一塵我讓給你。""讓給我?把什麼讓給我?"

  "把這個瘋子讓給你。"應無物道;"讓他試試你的劍。""你也有劍,你的劍也可以殺人,為什麼要讓給我?是不是怕我看出你劍上的變化?是不是怕我看到你的奪命殺手?"應無物居然立刻就承認:"是的。"

  藍大先生忽然笑了:"劍是兇器,我也殺人。"他說:"可是只有一種人我不殺。"。,"哪種人?""不要命的人。"藍一塵道:"連他自己的命都不要了,我何必要他的命?"夜漸深,風漸冷。

  應無物靜靜地站在冷風裡,靜靜地站了很久,顫動的劍光忽然又一閃,蛇劍卻已入鞘。

  他又以竹杖敲銅鑼,鑼聲"當"地一響,他的人已消失在黑夜中。

  一陣風吹過,只聽見他的聲音從風中從遠處傳來。

  他的人仿佛已經很遠,可是他的聲音卻還是聽得很清楚。

  他只說了六個字,每個字都聽得狠清楚:"我會再來找你。"(二)

  楊錚全身都是汗,風是冷風,他的汗也是冷汗,風吹在他身上,他全身都是冰涼的。

  一個連自己都認為自己已經死定的人,忽然發現自己還活著,心裡是什麼滋味?

  藍大先生看著他,忽然問他;"你知不知道那個瞎子是什麼人?""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自已是什麼人?"藍一塵居然問楊錚,卻又搶著替楊錚回答:"你是個運氣非常好非常好的人。""為什麼?"

  "因為你還活著,在瞽目神劍應無物劍下還能活著的人並不多。""你知不知道你是什麼人?"楊錚居然也這麼樣問藍一塵,而且也搶著替他回答:"你也是個運氣很好的人,因為你也沒有死。""你認為是你救了我?"

  "我救的也許是你,也許是他。"楊錚道:"不管怎麼樣,反正我都不能讓你在我這裡殺人,既不能讓他殺你,也不能讓你殺他。""如果我們殺了你呢?"

  "那麼就算我活該倒霉。"

  藍大先生又笑了,笑容居然很溫和,他帶著笑問楊錚:"你是哪何派的弟子?""我是楊派的。"

  "楊派?"藍一塵問:"楊派是哪一派?"

  "就是我自己這一派。"

  "你這一派練的是什麼武功?"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武功,也沒有什麼招式。"楊錚說:"我練功夫只有十個字秘訣。""哪十個字?"

  "打倒別人,不被別人打倒。"

  "若你遇到一個人,非但打不倒他,而且一定會被他打倒。"藍一塵問:那時候你怎麼辦?""那時候我只有用最後兩個字了。"

  "哪兩個字?"

  "拼命。"

  藍大先生承認:"這兩個字的確有點用的,遇到個真拼命的人,誰都會頭痛。如果你有七八十條命可以拼,你這一派的功夫就真管用了。"他嘆了口氣:"可惜你只有一條命。"

  楊錚也笑了笑。

  "只要有一條命可以拼,我就會一直拼下去。""你想不願學學不必拼命也可以將強敵擊倒的功夫?""有時也會想的。"

  "好。"藍大先生道:"你拜我為師,我教給你,如果你能練成我的劍法,你以後就用不著去跟別人拼命了,江湖中也沒有什麼人敢惹你了。"他微笑道;"你實在是個運氣很好的人,想拜我為師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卻選上了你。"這是實話。

  要學藍大先生的劍法確實不是件容易事,這種機緣誰也不會輕易放過的。

  楊錚卻似乎還在考慮。

  藍大先生忽然揮劍,劍光暴長,一柄長達三尺七寸長劍的劍鋒,仿佛忽然間又長了三尺,劍尖上竟多出了一道藍色的光芒,伸縮不定,燦爛奪目,竟象是傳說中的劍氣。

  劍氣迫人眉睫,楊錚不由自主後退幾步,幾乎連呼吸都已經停頓,只聽見"咔嚓"一聲響,七尺外一棵樹忽然攔腰而斷。

  藍大先生劍勢一發即收:"你只要練成這一著,縱然不能無敵於天下,對手也不多了。"楊錚相信。

  他雖然看不懂這一劍的玄妙,可是一棵大樹竟在劍光一吐間就斷了,他卻是看見的。

  古劍發寒光,藍先生以指彈劍,劍作龍吟,楊錚忍不住脫口而贊;"好劍。""這是柄好劍。"藍大先生傲然道;"我仗著這劍縱橫江湖二十年,至今還沒有對手。""你以前一定也沒有遇到過既不想學你劍也不想要你這把劍的人?"楊錚說。

  "的確沒有。"

  "你現在已經遇到一個了。"楊錚說:"我從來都不想當別人的師傅,也不想當別人的徒弟。"說完這句話,他對藍一塵抱了抱拳,笑了笑,然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不想再去看藍一塵臉上的表情,因為他知道那種表情一定很不好看。

  (三)

  有星,星光閃爍。小溪在星光下看來,就象是條鑲滿寶石的藍色天帶。

  實際上這條小溪並沒有這麼美,白天女人們在這裡洗衣裳,孩子們在這裡大小便,可是一到晚上,經過這裡的人都會覺得小溪美極了,美得幾乎可以讓人流淚。

  楊錚走過這裡的時候,就有個人坐在小溪旁的青石板上流淚。

  她是個結實而健康的女人,一套去年才做的碎花青布衣裳現在已經嫌太緊了,緊緊地繃在她身上,讓她連呼吸都覺得困難,蹲下去的時候要特別小心,生怕把褲子繃破。

  附近的少年看見她穿這身衣裳時,眼珠子都好象要掉下來。她喜歡穿這套衣裳,她喜歡別人看她。

  她年紀還輕,但是已經不能算是小姑娘了,所以她有心事,所以才會流淚。

  她的眼厲胲是為一個人流的,現在這個人已經站在她面前。

  "蓮姑,這麼晚了,你一個人坐在這裡幹什麼?"她低著頭,雖然已經偷偷地用袖子擦乾了眼淚,卻還是沒有抬頭,過了很久才輕輕地說;"昨天晚上你怎麼沒有回來?"她說:"昨天我們殺了一隻雞,今天早上特地用雞湯煮了蛋,還留了個雞腿給你。"楊錚笑了,拉起她的手:"現在我們就回去吃,我吃雞腿,你喝湯。"每次他拉住她的手時,她雖然會臉紅心跳,可是從來也沒有拒絕過。

  這一次她卻把他的手掙開了,低著頭說:"不管你有什麼事,今天都應該早點回來的。""為什麼?"

  "今天有位客人來找你,已經在你屋裡等了你半天了。""有客人來找我?"楊錚問:"是個什麼樣的人?""是個好漂亮好漂亮的女孩子,好香好香,還穿著件好漂亮的衣裳。"蓮姑頭垂得更低:"我讓她到你屋裡去等,因為她說是你的老朋友,從你還在流鼻涕的時候就已經認識你。""她的名字是不是叫呂素文?"

  "好象是的。"

  楊錚什麼話都不再問,忽然變得就象是匹被別人用鞭子拍著的快馬一樣跑走了。蓮姑抬起頭看他時,他已經人影不見。

  星光閃爍燦如寶石,蓮姑的臉上的眼淚就象是一串斷了線的珍珠。

  (四)

  楊錚住的是一房一廳兩間屋子,屋子不小,東西不少,卻總是收拾得非常乾淨。

  不是他收拾的,是蓮姑幫他收拾的。

  他推開門衝進去的時候,廳裡面沒有人,只有一碗茶擺在方桌上,早就涼了。

  他的客人已經躺在他的臥房裡的床上睡著,一頭每天都被精心梳成當時最流行的貴妃髻的烏黑頭髮,現在已經打開,散在他的枕頭上。

  他的枕頭雪白,她的頭髮漆黑。他的心跳得很亂,她的鼻息沉沉。

  她的睫毛那麼長,她的身子那麼柔軟,她的腿也那麼長。

  她清醒時那種被多年風月訓練出的成熟嫵媚老練,在她睡著時都已看不見了。

  她睡得就象是個孩子。

  楊錚就站在床邊,象個孩子般痴痴地看著她,看得痴,想得更痴。

  也不知痴了多久,楊錚突然發現呂素文已經醒了,也在看著他,眼波充滿了溫柔和憐惜,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輕輕的說:"你累了。"她讓出半邊床:"你也躺一躺。"她只說了幾個字,可是幾個字裡蘊藏的情感,有時已是勝過千言萬語。

  楊錚默默地躺下去,躺在他朝思暮想的女人身旁,心裡既沒有激情,也沒有慾念,只覺得一片安靜平和,人世間所有的委曲痛苦煩惱,仿佛都已離他遠去。

  她從未來過這裡,這次為什麼忽然來了?他沒有問,她自己卻說出來了。

  "我是為了思思來的。"呂素文說:"因為昨天下午,忽然有個讓我想不到的人到我那裡去找思思。""是什麼人。"

  "狄小侯,狄青麟。"

  "他去找思思?"揚錚也很意外:"他們沒有在一起?""沒有。"呂素文道;"他說思思已經離開他好幾天。""離開他之後到哪裡去了?"

  "不知道,誰也不知道。"呂素文說:"他們一起到牡丹山莊去買馬,第二天晚上她就忽然不辭而別,狄青麟也不知道她是為了什麼事走的?"——是不是因為他們吵了架?還是因為她又遇到了個比狄青麟更理想的男人?

  在那次盛會中,牡丹山慶里冠蓋雲集,去的每個男人都不是平凡的人,每個男人都可能看上思思,思思本來就是個風塵中的女人,和狄青麟又沒有什麼深厚的感情。

  楊錚心裡雖然這麼想,卻沒有說出來,他知道素文一直把思思當做自己的妹妹,聽到這些話一定會不高興的。

  所以他只問:"你想她會到什麼地方去?"

  "我想不出,也沒有去想。"素文說;"因為我根本就不相信。""不相信什麼?"

  "不相信狄青麟說的話,不相信思思會離開他。"素文說;"因為思思曾經告訴過我,象狄青麟這樣的男人,正是她夢想中的男人,她一定要想法子纏住他。"她說;"思思在我的面前絕不會說謊的。"

  ——世事多變,女人的心變得更快,尤其象思思這樣的女人,就算那時候說的是真話,誰敢保證她的想法不會變?

  楊錚當然也不會把這種想法說出來。

  "難道你認為狄青麟會說謊?"他問呂素文:"難道你認為他會對思思怎麼樣?""我也不知道。"呂素文說:"以狄青麟的身份,本來的確是不應該會說謊的,可是我心裡還是覺得有點怕。""你怕7"楊鍛問;"怕什麼?"

  "怕出事。"

  會出什麼事?"

  "什麼樣的事都有可能。"呂素文說;"因為我知道象狄青田那樣的男人,絕不願意讓一個女人死纏住他的。"她忽然握住楊錚的手:"我是真的害怕,所以在他面前,我什麼都不敢說,什麼都不敢問,他,身份雖然尊貴,可是我總覺得他是心狠手辣的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楊錚知道她是真的在害怕,她的手冰冷。

  "沒什麼好害怕的。"楊錚安慰她;"如果狄青麟真的對思思做出了什麼事,不管他的身份多尊貴,我都不會放過他,而且一定替你把思思的下落查出來。"呂素文輕輕地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昨天晚上一夜都沒有睡,我能不能在這裡睡一下?"她很快就睡著了。"

  因為她已經放心,雖然她從來末信任過任何男人,可是她信任楊錚。

  她相信只要楊錚在身邊,就沒有任何人能夠傷害她。

  夜漸深,人漸靜。

  在這個淳樸的小城裡,人們過的日子都是單純而簡樸的,現在都早已睡了。

  除了小虎子傷心欲絕的寡母和老鄭新婚的妻子外,現在城裡也許只有一個人還沒有睡。

  (五)

  城裡最大的客棧是"悅寶"。

  這是家新開的客棧,房子也是新蓋的,可是前幾天忽然又花了幾百兩銀子把西面的跨院重新整修了一遍。

  客棧的老闆並不願意花這筆銀子,卻不能不花。

  這是一位極有勢力的人要他這麼樣做的,因為最近有一位身份極尊貴的人要到這裡住一個晚上。

  這個貴賓是個非常講究的人,雖然只住一個晚上,也不能馬虎。

  這位貴賓就是狄青麟。

  狄青麟穿一身雪白的寬袍,拿-盞盛滿琉璃酒的白玉杯,斜倚在一張鋪著雪白色波斯羊氈的短榻上,仿佛在想心事,又仿佛在等人。

  他是在等人。

  因為這時外面已經有人在敲門,"篤,篤篤篤",用這種手法連敲兩次後,狄青麟才問;"什麼人?""正月初三。"門外的人也重複說了兩遍;"正月初三。"這是日期,不是人的名字。也許不是日期,而是一個約好了的暗號。

  但是現在這個暗號卻代表一個人,屬於一個極龐大秘密組織的人。

  四百年來,江湖中從來未有過比"青龍會"更龐大嚴密的組織。

  它的屬下有三百六十五個分舵,分布天下,以太陰曆為代表,"正月初三",就代表它屬下的一個分舵的舵主。

  狄青麟在等的就是這個人,在這次行動中,就是由這個人負責代表青龍會和他聯絡的,人已經進來了,一個高大健壯、衣著華麗的人,看見他走進來,連一向不動聲色的狄青麟都顯得有點驚訝。

  "是你?"

  "我知道小侯爺一定想不到正月初三就是我的。"這個人笑嘻嘻地說,一張白白胖胖的圓臉上完全沒有一點狡詐的樣子。"很少有人知道我也是青龍會的人。"就算有人知道也會懷疑:財雄勢大、雄踞一方的"花開富貴"花四爺為什麼要屈居人下?

  狄青麟卻了解這一點。

  如果青龍會要吸收一個人,那個人通常都不會有什麼選擇的餘地。

  ——不入會就只有死。

  ——如果你是牡丹山莊的主人,如果你的家財已經多到連你的第十八代玄孫都花不完的時候,你想不想死?

  就算一文錢都沒有的人,也一樣不想死的。

  狄青麟微笑。

  "我的確想不到是你。"他反問花四爺;你想不想得到我會殺人?""我想不到。"花四爺承認:"我連作夢都沒有想到過。""可是現在你當然已經知道了,萬大俠的屍首是你親手放進棺材的。"狄青麟啜了口杯中酒:"你們大頭子交給我的事,我總算已圓滿完成。""我已經報上去了,上面已經交待下來,如果小侯爺有什麼事要做,我們也一定會盡力。"花四爺忽然不笑了,很正經地說:"如果小侯爺要花四去死,我馬上就去死。"狄青麟凝視著白玉杯里琉璃色的酒,過了很久才開口:"我不想要你死,我希望你長命富貴、多子多孫。"他說;"只不過有個人我倒真不想讓她再活下去,連一天都不想讓她活下去。""小侯爺說的是誰?"

  "如玉。"狄青田說:"怡紅院裡的紅姑娘如玉。"狄青麟昨天確實到怡紅院去過,已經見到了思思說的"大姐"。

  本來名字叫呂素文的"如玉"。

  他一看見她之後就明白了一件事——-這個女人實在太精明老練,無論什麼事想瞞過她都很不容易。

  我要你們替我去殺了她。"狄青麟說:"隨便找個人,隨便找個理由,在大庭廣眾中去殺了她,絕不能讓任何人懷疑她的死願我有-點兒關係。""我明白小侯爺的意思。"花四爺笑得象個彌勒佛:"辦這一類的事,我們有經驗。""還有。"狄青麟道:"我聽說如玉有個老客人,是這裡的捕頭。""對。"花四爺的消息顯然很靈通;"這個人性楊,叫楊錚。""他是什麼樣的人?"

  "倒是條硬漢,也不太好惹,在六扇門裡很有點兒名氣。""那麼你就千萬不要讓殺了如玉的那個人落在他的手裡。""這一點,小侯爺已經用不著擔心了。"

  "為什麼?"

  "楊錚自己也有麻煩了。"花四爺眯著眼笑道;"連他自己恐怕都自身難保。

  "他的麻煩不小?"

  "很不小。"花四爺說:"就算不把命送掉,最少也得吃上個十年八年的官司。"狄青麟笑了笑:"那就好極了。"

  他沒有再問揚掙惹上的是什麼麻煩,他一向不喜歡多管別人的事。

  花四爺自己卻透露出一點;"這件事說起來也算狠巧,我們本來並不知道小侯爺要對付楊錚和如玉。"他說;"可是我們早就有計劃對付他了。"狄青麟微笑。

  現在他已明白,楊錚的麻煩是在青龍會的精密計劃下製造出來的。

  無論誰惹上這種麻煩,要想脫身都很不容易。

  狄青麟站起來,替花四爺也倒了杯酒,輕描淡寫地問:"那天晚上我們在府上喝酒的時候,在席前赤著腳跳拓技舞的那位姑娘是誰?""她叫小青,我已經把她帶到這裡來了。"他說:"我早就看出小侯爺看上她了。"狄青麟大笑:"花四爺,現在我才知道你為什麼會發財,象你這種人不發財才是怪事。"小青的腰在扭動時就象一條蛇。

  小小的青蛇。

  (六)

  夜更深,更靜。呂素文卻突然驚醒,從噩夢中驚醒。

  她夢見狄青麟的嘴裡忽然長出了兩顆獠牙,咬住了思思的脖子,吸她的血。

  她驚醒時楊錚還在沉睡。

  她忽然發現楊錚全身上下都是滾燙的,流著的卻是冷汗。

  楊錚病了,而且病得很不輕。

  素文又吃驚又難受,慢慢地從床上爬起來,想去找塊毛巾替楊掙擦汗。

  屋子沒有點燈,她本來什麼都看不見,可是看見窗子開了。

  淡淡的星光從窗外照進來,她忽然看見窗外站著一群人,有的人掌中有刀,有的人手裡有箭。

  刀已出鞘,箭已在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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