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鎖記》:她是弱者,卻揮刀向著更弱者砍去

沐渃兮 發佈 2022-11-23T08:58:39.164098+00:00

這位民國的臨水照花人,身著旗袍,短髮微卷,鼻樑挺直,眼睛裡射出兩束微冷的光。楊絳先生稱張愛玲「文筆可以,但長了一臉的花生米」。

喜歡張愛玲的粉絲一定對她這張抬頭仰視、冷峻孤傲的經典照片過目不忘。

這位民國的臨水照花人,身著旗袍,短髮微卷,鼻樑挺直,眼睛裡射出兩束微冷的光。


楊絳先生稱張愛玲「文筆可以,但長了一臉的花生米」。張愛玲的文筆何止可以,她可堪稱中國近代文壇的奇女子。


許多年前讀張愛玲的第一部作品就是《金鎖記》。當時懵懵懂懂,不甚其意,並沒有給我留下多少印象。

隨著年齡的增長,生活教會了我許多東西。今日重讀《金鎖記》,它讓我著迷,讓我驚嘆,讓我深陷張愛玲的世界,並與她書中的女人們或喜或悲。


1943年10月,張愛玲發表了中篇小說《金鎖記》,中國文學評論家夏志清先生讚譽「中國自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著名翻譯家、教育家傅雷先生稱之為是張愛玲截至目前為止的最完美之作。


在《金鎖記》裡,張愛玲到底給我們講述了一個怎樣的故事呢?

小說的女主人公叫曹七巧,嫁入豪門姜公館之後,在財欲與情慾的雙重壓迫下,過了30年無愛無尊嚴的非人性生活。


30年裡,她從一個健康正常的麻油店老闆的女兒,逐漸成為性格扭曲、行為乖戾、內心灰暗,近似瘋子的女人。她不僅親手毀了兒子的家庭,還惡狠狠地打碎了女兒的愛情夢。


如同張愛玲所述:「30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


1

曹七巧的娘家在一條鋪滿碎石子的街道上開了家麻油店,她是麻油店老闆的女兒。


麻油店裡瀰漫的香氣和煙火味,讓十八九歲的七巧,長得年輕俊俏,頗有幾分姿色,在這條街上也可稱之為「麻油西施」了。

七巧經常將藍夏布衫的衣袖高高挽起,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那渾圓的只塞得進一條洋縐手帕的胳膊腕子上,戴著一副翠玉鐲子,她就這樣上街去了。


街上肉店裡的朝祿喜歡她,還有她哥哥的結拜弟兄丁玉根、張少泉和沈裁縫的兒子也喜歡她。尤其朝祿,就趕著她叫一聲曹大姑娘,難得叫聲巧姐。


七巧知道他們都喜歡她。如果她挑中了其中一位,男人多少對她會有點真心,一輩子過著平淡的小日子七巧也是滿意的。


可是,偏偏七巧的哥嫂攀附權貴,貪圖錢財,把七巧嫁給了大戶人家姜公館的二少爺為妻。聽起來七巧嫁了好人家,還是正房二少奶奶。


七巧那裡知道這個二少爺自落地就患了骨癆。他常年躺在暗昏昏的紫楠大床上,身上的肉是軟的、重的,就像人的腳有時發了麻,摸上去的那種感覺。


麻油店出身的七巧,嫁給了誰都不肯要的活死人為夫,不但沒有得到人格的尊重和正常的婚姻生活,就連姜家扶高踩低的丫鬟們也鄙視她。


那個叫鳳蕭的丫鬟問小雙是否是七巧的陪嫁丫鬟,小雙冷笑地說了一句:「她也配!」


那麼,七巧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2

七巧婚後的第五年,姜家三少爺姜季澤娶了一房新媳婦叫蘭仙。


清晨,蘭仙要去向老太太請安,遇到大嫂玳珍,蘭仙問大嫂怎麼不見二嫂呢?


大嫂玳珍就把大拇指抵著嘴唇,中間的三個指頭握著拳頭,小拇指頭翹著,輕輕地「噓」了兩聲。玳珍還說:「年紀輕輕的婦道人家,有什麼了不得的心事,要抽這個解悶兒。」


是啊,七巧為什麼要抽大煙解悶呢?


姜家老太太把七巧娶進門,名義上給她作正房太太,其用意就是讓她死心塌地服侍患病的二少爺。


七巧卑微的出身和姜家老太太對待七巧的態度,讓她在姜家沒有一點地位,只看做是姜家為伺候二少爺聘來的丫頭一般。


自從嫁入姜家,在這所散發著腐朽味道的老宅子裡,七巧充滿青春熱血的軀體,終日與一具沒有生命活力的骨癆病丈夫同床共枕。


一個健康的女人,感情上得不到交流,肉體上得不到撫慰,精神上得不到釋放,又無法逃離婚姻,她能不苦悶嗎?


七巧曾對大嫂玳珍說過這樣的話:「知道你們都是清門淨戶的小姐,你到跟我換一換試試,只怕你一晚上也過不慣。」她索性上前拉住玳珍的袖子道:「我可以賭得咒——這五年裡頭我可以賭得咒!你敢賭嗎?你敢賭嗎?」


七巧結婚五年,姜家人有誰體會七巧婚後生活的真正苦楚呢?七巧又能怎麼辦呢?她只好用煙土來麻醉自己,把大好的青春和作女人的幸福寄托在了裊裊煙塵之中。


隨著歲月的流逝,曾經活潑健康的七巧找不到了。她變了,在壓抑、變態、扭曲的環境中,一個正常的年輕女人被逼入了絕路,索性也破罐子破摔了。


她滿腹怨氣,當眾還說出許多不登大雅之堂的話來,讓姜家人深感丟臉。時間久了,不僅姜家妯娌對她充滿歧視,連姜家的丫鬟和下人們也給她冷臉看。終於,七巧變成了姜家最令人厭惡和不受待見的女人。


張愛玲筆下的七巧第一次出場的樣子是這樣的:

眾人低聲說笑,榴喜打起帘子說二奶奶來了,新入門的三少奶奶蘭仙和姜家小姐雲澤起身讓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隻手撐著門,一隻手撐住腰,窄窄的袖口裡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鑲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袴子,瘦骨臉兒,朱口細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到齊了。今兒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遲到——摸著黑梳的頭!誰叫我的窗子衝著後院子呢?單單就派了那麼間房給我,橫豎我們那位眼看是活不長的,我們淨等著做孤兒寡婦了——不欺負我們,欺負誰?」

七巧這段開場白,讓人一聽,就是個心裡充滿怨氣,說話沒有分寸而不好招惹的女人。


七巧心裡當然有氣,她對剛進門的三奶奶蘭仙嫁給健康的三少爺是充滿嫉妒的,她羨慕三奶奶得到了一個結實的男人。她心裡的苦悶和饑渴卻無法宣洩,便把這種嫉妒和羨慕化作怨氣,藉機發泄出來。


3

姜家的三少爺姜季澤,是個結實的男人,與癱瘓在床的二哥完全不同。他偏胖的腦後拖著一根三股油松大辮,臉生得天圓地方,鮮紅的腮頰往下墜著一點,青濕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裡永遠透著三分不耐煩。


季澤,是七巧在姜家唯一可以接觸到的年輕而健康的男人。七巧按耐不住自己內心的情慾,不顧避諱地與小叔子季澤打情罵俏起來。


七巧對季澤說:「你不要到外面去玩,你看你也結了親了,你要看著她。」又說:「我是你二嫂,誰叫咱們是骨肉至親,我不過是要你當心你的身子。」

季澤嗤的一笑,說:「我擔心我的身子,要你操心。」

......

七巧突然直挺挺地站了起來,她用纖細的聲音逼出兩句話道:「你去挨著你二哥坐坐,你去挨著你二哥坐坐,你摸過他的肉沒有?是軟的,重的,就像人的腳有的時候發麻了,摸上去的那種感覺。」


她邊說邊試著在季澤身邊坐下,只搭著他椅子的一角,她將手貼在季澤的腿上。季澤臉上變了色,可他依舊輕佻地笑了一聲,俯下腰,伸手去捏七巧的腳說:「倒要瞧瞧你的腳現在麻不麻?」


七巧對季澤是有非分之想的,面對一個年輕健康的男人,七巧是無法抗拒來自異性的誘惑。


七巧對季澤說:「天哪,你沒挨著他的肉,你不知道沒病的身子是有多好的,多好的。」


對於一個沒有得到滿足的女人來說,七巧幾乎絕望地對季澤說:「我就不懂,我有什麼地方不如人,我有什麼地方不好。」


季澤就笑道:「好嫂子,你有什麼不好。」


七巧笑了一聲道:「難不成我跟了個殘廢的人,就過上了殘廢的氣,沾都沾不得?」


季澤對七巧也是動心,但他不敢招惹七巧。七巧她的嘴太敞,脾氣太爆,人緣又不好,鬧翻了還不在乎。興致一過,就成了甩不掉的累贅,可自己年紀輕輕的為什麼要冒這個險呢?


季澤拒絕了七巧,他侃侃地說道:「二嫂,我雖年紀小,並不是一位胡來的人。」並趁機躲開了七巧。


4

七巧的哥嫂提著四隻提籃盒來看妹妹七巧了。


姜家丫鬟譏諷道:「倒讓他們破費了。」丫鬟小雙說:「大奶奶不用替他們心疼,裝得滿滿的進來,一樣裝得滿滿的出去,別說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就連零頭鞋面兒褲腰都是好的。」


大太太玳珍也笑道說:「別這麼缺德了,你下去吧,她娘家人難得上門,伺候不周到,又該大鬧了。」


由此可見,姜家上下是看不起七巧和她的娘家人。

七巧的哥哥曹大年和嫂子來看望妹妹,七巧藉機向哥嫂盡情地發泄自己的委屈和不滿,她認為是哥嫂貪錢,才讓她在姜家遭罪,哥嫂是虧欠她的。


哥哥曹大年竟也厚顏無恥地說:「憑良心說,路遠迢迢趕來看你,我就用你兩個錢也是應該的。當初我若貪圖彩禮,問姜家多要幾百兩銀子,把你賣給他們做姨太太也就賣了。」


聽曹大年這話,就明白那個年代,女孩是可以用來買賣交易的。七巧沒有選擇權,她只能被家人隨意用來買賣。


七巧也是個要強要面的女人。她心想,哥嫂能來看她是因為自己有錢。有了錢,連家裡的丫鬟也會喊她一聲二奶奶。


她便送與嫂子幾件新款尺頭,一副四兩重的金鐲子,一對披霞蓮蓬簪,一床絲棉被胎。給侄女們每人一隻金挖耳,侄子們或是一隻金錁子,或是一頂貂皮暖帽。給哥哥送了一塊琺藍金蟬打簧表,哥嫂對七巧道謝不迭。


這就是曹七巧的黃金枷鎖。她通過金錢獲得了短暫的成功和復仇的快感,可是這副黃金枷鎖將來也會鎖住她,劈殺她。


七巧錢財散了,在哥嫂那兒並沒落下好。


嫂子就說:「我們這位姑奶奶怎麼換了個人,沒出嫁的時候不過要強些,嘴頭上瑣碎一些,就連後來我們去瞧她,雖是比前暴躁些,也還有個分寸,不是如今瘋瘋傻傻,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就沒一點得人心的地方。」


嫂子這段話,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七巧從出嫁到婚後這幾年的心理變化。


5

風從窗子裡進來,掛著的回文雕漆長鏡里映著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綠山水屏條。


七巧再定睛看時,翠竹帘子已退了色,金綠山水換為一張丈夫的遺像,鏡子裡的人也老了十年。


七巧的婆婆去世了,那個躺在床上的殭屍丈夫也死了。姜家分了家,七巧在清算家族家產時,即便在九老太爺面前想為兒子爭得一份家產,無奈還是被家族的人欺負了。

過去的日子,七巧戴著黃金的枷鎖,可是連金子的邊都啃不到。


如今,帶著兒子長白和女兒離開了姜公館,另立門戶過日子,那麼,七巧會迎來她新的生活嗎?


6

幾個月後的一天,姜家三少爺季澤忽然上門來了。


十年後的七巧已不是當年的七巧了,她對季澤的噓寒問暖充滿警覺。季澤並沒有向七巧哭窮,可一談到銀錢交易,七巧就覺得危險。


不料,季澤卻低低的一個字一個字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跟家裡的那個不好,為什麼我拚命的在外頭玩,把產業都敗光了?你知道這都是為了誰?」

季澤在七巧的對面站住,小聲道:「二嫂!......七巧!」


七巧只是淡淡笑道:「我要相信你才怪呢!」


季澤又是一番熱情的表白,最後他道:「你信也罷!不信也罷!信了又怎樣?橫豎我們半輩子都過去了,說也是白說。我只求你原諒我這一片心。我為你吃了這些苦,也就不算冤枉了。」


張愛玲在這裡寫道:聽了這些話,七巧低著頭,沐浴在光輝里,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這些年了,季澤和七巧近不得身,玩著捉迷藏似的愛情遊戲,原來還有今天。


從來沒有在感情里得到滿足的七巧開始幻想。當初為什麼要嫁到姜家來,為了錢嗎?不是的。是為了要遇見季澤,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澤相愛。可這半輩子已經完了,花一般的年紀已經過去了,難道又要將自己送入泥潭嗎?


季澤也老了十年,他難道是哄她嗎?對,他肯定是想她的錢了,這是她賣掉自己的一生換來的幾個錢。


七巧突然把臉一沉,跳起身來,將手裡的扇子向季澤頭上擲過去。季澤向左一偏,那團扇敲在他的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湯淋淋漓漓濺了他一身。


七巧破口大罵:「你要我賣了田去買你的房子,你哄我,你拿那樣的話來哄我,你拿我當傻子。」


七巧揭穿了季澤,季澤脫下打濕了的長衫,把衣服夾在手臂上,揚長而去了。他出門時不忘叮囑下人,給七巧請個醫生來看看。


七巧的心直往下墜。她又忍不住跑到窗口去看季澤的背影,她要在樓上的窗戶里再看他一眼,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她,他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單就這一點,就值得她留戀。


姜家大院裡,七巧遇見的唯一的健康男人,曾被她惦記過、期待過的男人,在弄堂里,被晴天的風帶走了......


7

七巧跟姜家二少爺是生了一兒一女的,奇怪的是連七巧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生的。兒子叫長白,女兒叫長安。


七巧是如何對待女兒的呢?


七巧躺在煙榻上,突然坐起來低聲道:「男人,碰都碰不得!誰不想你的錢?你娘這幾個錢不是容易得來的,也不是容易守得住。輪到你們手裡,我可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上人的當,叫你以後提防著些,你聽見了沒有?」

長安垂著頭道:「聽見了。」


女兒長安就是在這樣的母親教導下,在壓抑的家庭氛圍中長大的。那為了管住女兒,七巧不顧旁人勸阻,給十三歲的長安裹小腳。

七巧還振振有詞地說:「我不愁我的女兒沒有要,不勞你們替我擔心!真沒人要,養活她一輩子,我也養得起!」


長安裹腳一年後,七巧的興致過去了,可是長安的腳已不能回到原狀了。


姜家大房三房的兒女都進了洋學堂讀書,七巧處處存心跟他們比賽,要送長白讀書,可長白只喜歡跑票房、吊嗓子。七巧只得送女兒長安去滬范女中讀書。


讀書是快樂的。半年後的學校生活讓長白臉色紅潤了,人也胖了。結果因為長安在學校弄丟了褥單,七巧不管不顧地帶著老媽子去了學校,雖然沒能要回學費,卻把校長羞辱了一番。


十四歲長安覺得太丟臉了,她寧死也不去學校了,從此死了心待在了家裡。


長安,一個十四歲的少女,雖然只讀了半年的書,但她有喜歡的朋友,有喜歡的音樂老師。她悄悄的走了,走的乾淨。她覺得這犧牲是一個美麗的、蒼涼的手勢。


長安得了痢疾,七巧不請醫生看病,卻勸長安吸鴉片。從此,長安慢慢地染上了菸癮,漸漸地放棄了上進,學會了挑是非,使小壞,言談舉止又是一個七巧。

張愛玲描寫這位小七巧,每逢她單叉著褲子,揸開了雙腿坐著,兩隻手按在胯間露出的凳子上,歪著頭,下巴擱在心口上淒悽慘慘瞅住了對面的人說道:「一家有一家的苦處呀,表嫂,一家有一家的苦處。」誰都說她是活脫脫一個七巧。


張愛玲比喻說,長安再年輕些,也不過是一棵嬌嫩的、被鹽醃過的雪裡蕻。


被鹽醃過的年輕的長安,似乎註定了她的一生因為被醃過,所以過早地失去了生命力,提早地失去了好奇心,過早地失去跟外界交流的能力。


長安三十歲了還待嫁閨中,堂妹長馨給她介紹了一位從國外留洋回來的男人,他叫童世舫。


童世舫在國外漂泊多年,深信娶太太還是傳統的好。長安恰巧一副楚楚可憐的韻致,他倒有幾分喜歡。


長安和童世舫匆匆見了一面,心裡都有意思。以後兩人常約會,逛公園、聊天、吃飯。

下雨了,長安撐起了傘,童世舫為她擎著。隔著半透明的藍綢傘,千萬粒雨珠閃著光,像天上的星,到處跟著他們......


戀愛的甜蜜讓長安一改往日的性子,變得又浪漫又柔軟,也開始戒菸了。她常常帶著星光下的亂夢回家來,人雖變得異常沉默,但時時微笑著。


七巧見到女兒這樣心裡立刻感到不快,為什麼呢?她沒有戀愛過,她沒有享受過愛情,她也不知道戀愛是什麼滋味,她就是見不得女兒這般快樂。


扭曲變態的心理讓她不由得對長安冷言冷語道:「這些年來,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難得開個笑臉。這下子跳出了姜家的門,稱了心願了。再快活些,可也別這麼擺在臉上呀,叫人心寒!」


沒過幾個月,童世舫託了姜家三少奶奶蘭仙來找七巧議定婚期。


七巧一肚子的怒氣帶著醋意,對著女兒就破口大罵道:「不害臊,你肚子裡是有了擱不住的東西是怎麼著,火燒眉毛,等不及地要過門,嫁妝也不要了。你情願,人家倒許不情願呢,你就拿準了他是圖你的人?你好不自量力,你有哪一點叫人看得上眼,趁早別騙自個兒了。」


七巧的話,就像張愛玲所說:那個平板而尖利的喉嚨,四面割著人,像剃刀片。隨心所欲地向女兒施展著自己的淫威。


七巧這樣一番吵鬧,蘭仙和親戚們對這門親事也不敢管了。


長安對這門婚事慢慢地失去了信心,她知道自己是扛不住母親的壓力。她怕嫁給童世舫之後,因為母親讓童世舫看不起她,她和童世舫遲早是要分開的,不如自己早點作個了斷。


童世舫雖然有點遺憾,但也非常理性地說:「我尊重你的意見。」兩人平和地分手,以普通朋友的名義偶爾還會來往。


七巧得知長安跟童世舫還有來往,心裡又憤憤不平。她做了件令人意外且不齒的事情,徹底斷了女兒的念想。


七巧背著長安,讓長白請童世舫來家裡吃頓便飯。


童世舫第一次以朋友的名義來到長安家裡,第一次看到了長安的母親——七巧。


童世舫眼中的七巧是什麼樣的呢?

只見門口背著光立著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太,臉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團龍宮織緞袍,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身邊夾峙著兩個高大的女僕。門外日色昏黃,樓梯上鋪著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級一級通上去,通入沒有光的所在。


童世舫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子,無緣無故的令他毛骨悚然。


長白向童世舫介紹道:「這就是家母。」


七巧用她瘋子的審慎和機智告訴童世舫,長安在樓上要再抽兩筒煙才下得來。


她還漫不經心地解釋道:「小姐家,夠多不方便哪!也不是沒戒過,身子又嬌,又是由著性子慣了的,說丟,哪兒丟得掉呢?戒戒抽抽,這也有十年了。」


童世舫不由得臉色變了,他心裡所懷念的古中國,他的幽嫻貞靜的中國閨秀是抽鴉片的,他感到了極度的難堪和落寞。童世舫徹底地退縮了。


童世舫在庭院的一顆樹下遇見了長安。只見長安穿著藏青長袖旗袍,上面有著淡黃的雛菊,她雙手交握著,臉上顯出稀有的柔和。


童世舫回過身來道:「姜小姐......」長安就隔得遠遠地站定了,只是垂著頭,童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轉身走了。

長安望著童世舫消失的背影,她決心把這不多的回憶,裝在水晶瓶里雙手捧著,這是她最初也是最後的愛。


這份珍藏在水晶瓶里的愛,被母親無情地打碎了。七巧在女兒身上實施了報復。自己不曾品嘗過的甜美,也容不得別人懷抱蜜罐,哪怕是自己的女兒。


對於長白這個女兒,七巧的惡毒之處就在於,你想要什麼我就偏不給你什麼,凡是我沒得到的東西,一樣也不能給你。


如果說七巧剛嫁入姜家所受的委屈值得可憐,那麼此刻她就是可恨了。


瘋狂中的七巧,接下來又把罪惡的魔爪伸向了自己的兒子——長白。


8

長白,瘦小白皙的年輕人,背有點駝,戴著金絲眼鏡,有著工細的五官,時常茫然地微笑著,張著嘴,嘴裡閃閃發著光的不知道是太多的唾液水還是他的金牙。


長白不愛讀書,從小就只喜歡跑票房、吊嗓子、捧戲子。在外人眼裡,也是個不中用的男人。


長白已經長大了,他跟著三叔姜季澤開始逛窯子賭錢去了。


七巧發現後警覺起來,她要提防姜季澤騙取兒子的錢財。為了栓住兒子,七巧立刻給長白娶了袁家的芝壽為妻。

七巧在姜家做媳婦看盡了婆家人的臉,現在多年的媳婦熬成了婆,她對兒子兒媳是怎樣的呢?


兒子長白是七巧生命中一個重要的男人。七巧不怕他想她的錢,橫豎錢都是他的。可是七巧對兒子卻又強烈的占有欲。她想留住兒子在身邊,因為兒子娶了親,現在連半個人也留不住,七巧的心是不甘不願的,她要與另外一個女人爭奪兒子。


長白和芝壽結婚這天,新娘芝壽戴著藍眼鏡,粉紅喜紗,穿著粉紅彩繡裙襖。進了洞房,除去了眼鏡,低著頭坐在湖色帳幔里,顯得乖巧文靜和一點書卷氣。


七巧在新房只看了一眼便出來了,小七巧長安就在她母親耳邊悄悄地笑說:「皮色倒還白淨,就是嘴唇太厚了些。」


七巧冷笑道:「你新嫂子這兩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婆婆對自家新過門的兒媳,出言竟如此惡毒。


旁人說:「嘴唇厚的人天性厚。」

七巧哼了一聲,倒剔起一隻眉毛,歪著嘴微微一笑:「天性厚並不是什麼好話,當著姑娘們我也不便多說,但願咱們白哥兒這條命別送在她手裡。」


為了侮辱新媳婦,七巧不知羞恥地對眾人說:「你們瞧咱們新少奶奶老實呀,可一見白哥兒,她就得去上馬桶,真的,你信不信?」


七巧剃刀片似的嗓子又開始刮人了,她就是不能看著兒子兒媳好,特別是兒媳,我得不到的東西,也讓你沒那麼順心如意的得到。


兒媳芝壽被羞辱得只待尋死。芝壽生性不是好鬥之人,索性木著臉裝作聽不見。七巧又不滿意了,她一拍桌子嗟嘆起來道:「在兒子媳婦手裡吃口飯,可真不容易,動不動就給人臉色看。」


七巧為了將長白留在自己身邊,晚上她躺在煙塌上,故意指使長白一整夜伺候她抽菸。


更為奇特的是七巧非要問兒子他們小夫妻倆的那些事兒。長白起初含糊對答,可經不住母親再三盤問,就說溜了嘴,足足說了一整夜。


次日清晨,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七巧一夜沒合眼,卻精神百倍。她邀了幾家女眷來打牌,親家母也在內。


在牌桌上,七巧繪聲繪色地把兒子昨晚招供的小夫妻秘密宣布了出來。說話間,她不斷地渲染,越發的有聲有色。逼得芝壽的母親臉皮紫漲,放下牌,乘了包車回去了,再也無顏見女兒的面了。

丈夫的冷落,婆婆的羞辱,芝壽羞憤難當。


這個瘋狂的世界,丈夫不像個丈夫,婆婆也不像個婆婆,不是他們瘋了,就是芝壽瘋了。


芝壽晚上不敢開燈,因為開了燈,七巧會說:「白哥兒給我多燒了二口煙,害的我們少奶奶一宿沒睡覺,半夜三更點著燈等著他回來,少不了他呀。」


芝壽流淚不敢用手帕擦,擦紅了眼睛,七巧又說了:「白哥兒一晚上沒回房去睡,少奶奶就把眼睛哭得桃兒似的。」


漸漸地,長白對芝壽也沒了興趣,芝壽對長白也恨得牙痒痒。長白又開始尋花問柳去了。


七巧又把叫娟兒的丫頭娶給兒子作妾,還是籠不住兒子的心。七巧又變著法兒地哄他抽大煙,長白一向就喜歡玩兩口,現在被七巧哄著吸多了,也就收了心不大往外跑了,守著母親一邊抽菸,一邊混日子。


七巧是什麼壞她就給兒子什麼,從放縱兒子跑票房、捧戲子,到哄著兒子抽大煙。長白要媳婦她給娶,媳婦不好再給娶小妾。她期待用這種手段籠絡住兒子,來滿足自己荒涼寂寞的內心。


不久,芝壽死了,七巧將娟姑娘扶了正,做了芝壽的替身。不到一年,這個可憐的娟姑娘就吞了生鴉片自殺了。


長白不敢再娶了,他斷了結婚的念頭,只在妓院裡走走。


幾年後,七巧也死了,這個被金枷鎖蝕空了靈魂的姜家二奶奶,臨死之前,躺在煙榻上,一滴乾澀的淚掛在了腮上。


七巧過世後,長安和長白也分家搬出去住了。


對於七巧來說,三十年前的月亮沉下去了,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


9

麻油店的曹七巧,最終落了個兒女恨她,婆家人恨她,娘家哥嫂也恨她的可憐下場,這就是曹七巧可悲的一生。

我們從張愛玲筆下曹七巧的一生可以看出,她從最初一個受害者,逐漸變成了施害者。她施害的對象不是別人,是她親生的一雙兒女。


因為得不到情愛,精神受到壓抑,在壓抑中她開始瘋狂,因為瘋狂,她百般破壞兒女的婚姻生活,這在中國小說中,是少見的具有變態人格的女性形象。


傅雷在評價《金鎖記》時說,愛情在一個人身上得不到滿足,便需要三四個人的幸福和生命來抵債,這是可怕的報復心態。

三十年前的故事完了嗎?完不了。


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我們身邊還是會出現無數個曹七巧。無論在原生家庭還是再生家庭,她們沒有被認真地愛過,沒有什麼視野。在人際上,在心靈上,在精神上沒有任何收穫,只有滿腹的不甘心,並把這種不甘化作了對別人的算計和對這個世界的怨氣。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們的可恨之處在於她們揮刀向著更弱者砍去。


這樣的人是內心有黑洞的人,如果沒有光來照亮,黑洞永不消失。

(圖片來自網絡,侵必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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