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 趙雲耕 ‖ 懷念蕭望卿先生

京畿有道 發佈 2022-12-01T03:47:01.893064+00:00

得知蕭先生去世,沉浸在沉痛的回憶之中,又想起了十五年前蕭先生挽張恆壽先生的那副對聯。正是通過這幅輓聯,我有幸結識了朱自清先生的最後一位研究生-----蕭望卿先生。那是1991年寒假開學初、張恆壽先生的遺體告別儀式前,我們幾個班幹部負責在殯儀館的院中懸掛輓聯,我則一幅一幅的抄錄。



得知蕭先生去世,沉浸在沉痛的回憶之中,又想起了十五年前蕭先生挽張恆壽先生的那副對聯。正是通過這幅輓聯,我有幸結識了朱自清先生的最後一位研究生-----蕭望卿先生。



那是1991年寒假開學初、張恆壽先生的遺體告別儀式前,我們幾個班幹部負責在殯儀館的院中懸掛輓聯,我則一幅一幅的抄錄。忽然,看到落款署名「瀟湘蕭望卿」的一幅輓聯,是這樣寫的:

清華同門,津海同授,半世厚誼傳日月;

長才獨具,德宇獨宏,一生美名留乾坤。
對聯很工整,落款的「瀟湘」很醒目,它使我忽然想到「瀟湘館」,又馬上意識到這可能是位湖南人。「蕭望卿」使我聯想起了漢元帝時期的太傅「蕭望之」,而「清華同門」「半世厚誼」使我想到這可能是張老在清華讀書時期的同學,有著深厚的友誼。這樣匆匆分析了一下,也沒有多想,只是覺得這個名字相當古雅,有著濃厚的人文氣息。

不久,我照例去恩師黃宏荃先生家中學習古典詩詞,從黃先生的詩集《溪山曉唱》中,偶然發現了黃先生寫給蕭望卿先生的好幾首詩,便問及蕭先生。黃先生說,「蕭先生就在中文系,他是我的湖南同鄉,人品非常好」。我恍然大悟,蕭先生原來是河北師院中文系教授,怪不得對聯中說「津海同授」---河北師院曾一度遷至天津,名叫河北天津師範學院!一個初夏的傍晚,我陪同黃先生散步時,在教學區小花園遇到了蕭望卿先生夫婦:老先生個子不高,天藍色襯衣配一條淺灰色褲子,滿頭白髮,雙目炯炯有神,溫文爾雅,一看就是清醇儒者,蕭先生的夫人彭琳老師則微微有些駝背,提著兩個暖壺,微笑著,很親切的一位阿姨。

黃先生給我們做了介紹,蕭先生和我熱情握手,大家都為相互認識而高興。以後,除了經常在小花園遇到散步的蕭先生之外,因為黃先生的緣故,我也多次受委託為一些學術或生活上的事情登門造訪蕭先生,我們成了往年交。有時候,很長時間不見蕭先生,突然邂逅,蕭先生就用抑揚頓挫的湖南音說:「噢,好長時間不見雲耕了,我還說呢,好長時間不見雲耕了」!老先生的純真情誼使我感到格外親切。

和蕭先生交往印象最為深刻的一次,是在河北師院圖書館處理舊書時。當時師院圖書館新上任了一位看上去好像很雷厲風行、作風好像很乾練的館長,他說圖書必須替舊換新,於是就把圖書館從宣化遷來時打包的舊書,統統打開,讓館裡的工作人員稍加過目,隨即廉價賣掉,其中甚至包括許多民國版的,圖書館書庫里都不一定有的圖書。今天想起來,這對河北師院圖書館絕對是一個極大的損失,但是對喜好藏書的人來說,卻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一次,我買了幾本舊書,按每本一二角的價格付款之後,剛要出門,看見政教系的一位同學,手裡拿著一本《陶淵明批評》,裝幀和我幾天前二角錢買的民國時期開明書店出版的繆越先生《詩詞散論》一樣,我借過來一看,上面赫然印著作者「蕭望卿」!我趕緊和這位同學商量,最後以自己手頭的5本書把它換了過來,我當即興沖沖的去找秦進才老師,沒想到秦老師先是搖頭嘆息,「這樣的書怎麼能夠賣呢」!後來又說,「這本書,蕭先生本人也不一定有,你不如把它送給老先生」。我心裡並不情願,但是,轉念一想也有道理,於是,就去蕭先生家裡,說明來意,把這本小書呈上。沒想到,蕭先生十分激動,他撫摸著這本書也已經發黃的小冊子,用拉長的湖南音說:「這本書,是朱自清先生作的序,台灣已經再版了7次,大陸卻沒有再出版。----怎麼,你用五本書換來的,送給我作紀念,真是太謝謝你了」!我說:「沒什麼,這是應該的」。說完,蕭先生轉身回到書房,一會又走出來,把書遞給我,他說,「我想了想,寫了幾句話,你是用五本書換來的,那就送給你作個紀念吧」!我聽了以後,又驚又喜,我打開書的扉頁,上面右起豎寫著一行清秀的小字:雲耕同學從圖書館銷售舊書中購得此書,就留作紀念吧!下面,鈐著細朱文印章:蕭望卿。




這次和蕭先生談的時間比較長,我才知道,這本書是他讀朱自清先生研究生時的論文,是蕭先生的同鄉沈從文先生托李健吾向開明書店的葉聖陶先生極力推薦,得以出版。蕭先生至今還珍藏著葉聖陶先生給蕭先生的信(2000年春節之際,蕭先生把葉聖陶先生這封信的複印件寄給我作為紀念)。在聊天時,我看到蕭先生書房的牆壁上懸掛著沈從文先生和著名紅學家吳世昌先生寫給他的條幅,還有幾個滿滿的書櫃,整個屋子充滿了書卷氣息。在這樣的環境裡聆聽一位老人的抑揚頓挫的述說,真是「如沐春風」,仿佛來到了四十年代的清華園!

大學畢業後,和蕭先生聯繫少了,但是每到春節前,我都寄一張小小的賀卡,送去我的問候和祝福,蕭先生每次也都寫一封簡訊,表示感謝。1996年暑假我去石家莊,特意看望了蕭先生,和他談起在燕園進修時,曾拜訪中文系林庚先生。蕭先生聽罷,相當感慨,他說,「你見到林庚了?我們一起在清華,他是我的老師,也是學兄和好友,唉!50多年了!還有錢鍾書,他讀的書可多極了」!老先生再一次和我談起了許多學人往事。也是這一次談話,蕭先生很正式的對我說,「你能不能不教馬列課了,轉到你們那的歷史系,專門搞歷史,將來在斷代史上有些建樹,就像胡如雷先生一樣」?我說,「您的願望和建議確實很好,我也可以考慮將來轉到歷史系,但是,胡先生那不是一般的學問家,除了天資和勤奮之外,起點就不一樣,您和胡先生、張老,畢竟都是在清華讀的書啊」!說完,蕭先生也未置可否,我們只是相顧一笑了之。




在後來的幾年裡,蕭先生在信中再一次提到轉系的問題,而我自知不是做專門學問的那塊料,況且,在教學實踐中,已經發現了思想政治理論課所蘊含的深刻意義,領略到了其中的樂趣,所以,也沒有正面回應蕭先生,但是老先生對我的關懷和期望,卻始終是我努力教書育人的負載和動力,每每想起,心中很是感激!
最後一次見到蕭先生,是1999年冬,我奉黃先生之命,專程去蕭先生家取《溪山曉唱》的手稿和《大同新書》複印稿。當天晚上,蕭先生和彭老師熱情地招待了我,做了好幾個菜,其中有豆豉鯪魚。我素不喜歡吃海鮮,但是這次卻感覺格外的香美,也正是從從蕭先生家裡,我開始喜歡吃豆豉鯪魚了。晚飯後,我和蕭先生、彭老師,小雪大姐一起閒談,先是談到了朱自清先生,蕭先生說,他最後一次見朱先生,是1946年在昆明,朱先生那時身體不好,說回到清華就好了,沒想到僅僅過了兩年,朱自清先生就因貧病交加去世,這竟然是最後一面!



蕭先生說,現在很多人勸他寫回憶錄,把當年在清華讀書交遊的經歷記述下來,那就是寶貴的學術史料,但是他不想寫,覺得一生平平淡淡更好。我說,「您要不寫,那就太可惜了,現在許多人都在回憶過去,您是朱自清先生的研究生,寫了之後,肯定會出版甚至暢銷的」。蕭先生搖了搖頭,說,「沒有這個心思了」。我也就沒有再提及。因為我要趕夜裡的火車去北京給黃先生送書稿,8點半,我起身告辭,蕭先生熱情地把我送到門口,我向他鞠躬告別,請他保重身體,先生連聲道謝,我也沒想到,這竟然也是我和蕭先生的最後一面!

今天上午在動筆之前,我和彭琳老師再次通了電話,彭老師說,蕭先生生前力主不搞遺體告別,喪事從簡,所以,只舉行了一個小的儀式,蕭先生生前的親屬、好友、河北師大文學院裡的有關人員,範圍很小,蕭先生走的時候,身上擺滿了鮮花,面色很從容。



由蕭先生的遺囑喪事從簡和晚年「不立文字」,使我想到了將死的超越與生的安頓融合為一的陶淵明,「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的曠達和「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將一己生命融進宇宙大化的生命節律之中、與造化和同一氣、與天地山川一起得到永恆、對生死問題平靜坦然和清醒超越的生死態度,先生真可謂五柳先生千古的第一知己,如此,先生足以無愧自己的一生了。

2006年3月28日12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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