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騰起時的蒼生突進—論康鐵嶺的西安市井書寫力作《馬道2001》

文藝天地—寧文英 發佈 2022-12-04T19:33:59.062374+00:00

繼《書院門1991》之後,康鐵嶺2022年長篇新作《馬道2001》講述了新世紀初,發生在西安古城牆下的馬道巷、書院門、順城巷的市井故事。

文/王鵬程

繼《書院門1991》之後,康鐵嶺2022年長篇新作《馬道2001》講述了新世紀初,發生在西安古城牆下的馬道巷、書院門、順城巷的市井故事。作者康鐵嶺以清晰確切的地理空間和敘事時間,在市井街巷的酒與局當中,鋪陳進入文學陝西的地方路徑,在2001那一年的「諞」和「傳」中聽見一個時代的精神檔案。小說並沒有塑造核心人物形象,而是塑造了從渭北、南山以及山西、江西等地,從改革開放初期就來到古城西安謀求生存的一眾「能人」群像。相較於塑造人物性格,作者更想為讀者呈現的是曾經的一段故事和對過往的一份思考:中國經濟社會完成宏大轉身以後,其所激起的時代塵埃彌散到西安古城牆下,街巷縫隙當中的市井蒼生將以怎樣的一種心靈狀態實現生存的突圍?在一百三十餘萬字的長篇敘述當中,小說主要圍繞兩條「發財」線索進行展開,其一是以技校後勤廚子出身的宮寶塬為主要人物,集合黑虎拳老會長趙二東,合伙人老鄭、大個子,大王鎮分會長丁光,煮饃店王掌柜,技校楊老師,黑惡高官鄧主任、交際花章曉瑩等人的黑虎拳武校「創業史」。另一條則相對鬆散,小報編輯馬世仁、助理劉英,漢服表演隊長孫鬼刀,墨子研究會會長木生門,書院門古玩街蹬三輪的滿倉、趙綱、黃世貴,清一堂堂主玄一、三花助理,出租房鄰居張禿子、張滿堂、劉小鳳,大團名角王錦繡,批發店老闆黃大頭,古井村村長、劉會計等利益鏈條相互交織而成的清一湯「傳銷史」、漢服「演藝史」和魚池開發「挖沙史」。兩條線索各自展開也互為映照,共同演義新世紀初時代情緒當中的浮躁蒼生及其生命走向。

一、歷史顯微中的街巷故事

《馬道2001》雖然是百萬字的長篇小說,但是敘事時間很短,故事發生在公元2001那一年,以古城的第一場雪作為敘事起點,故事敘述至次年6月,不足一年多的敘事時間卻支撐起整部長篇,小說不僅採用傳統的現實主義手法進行敘事,而且化用現代主義的橫斷面式寫作手法,極可能放大小說中的每一次「諞」和每一場「局」,以第三人稱全知全能的敘述視角加以描寫,使各個場景中的人物以漣漪的方式交錯影響,逼近其所能承受的敘事極限,而且整部小說的情節都是由密集的人物對話和接連不斷的酒局描寫串聯而成,諞和局既是小說的敘述對象又是小說的敘事載體。因而,2001年在作者的敘事顯微當中,所呈現出的歷史樣貌就是充斥在閱讀視野中的諞和局。如果從傳統現實主義的視域進入這部小說,市井的諞閒傳和酒桌是其特色文化環境,但是有時也過於鋪張,不足以成為典型環境,近似90年代新寫實主義小說對現實無節制的記錄。在小說前三分之一部分就出現三十場左右的酒局,從普太白、秦川大曲、西鳳酒,到郎酒、劍南春、捨得酒,從地方土釀的苞谷酒、二鍋頭、土燒酒,到各色高端奢侈洋酒,隨著兩條「創業史」的各自發展,酒水也隨著情節的發展而變化。另外,陝西特色的美食透露出陝地的風味與溫度,上菜順序先冷後熱;三鮮煮饃中對紅肉、丸子和橡皮的食材介紹;宮寶塬和鄧主任海天盛筵上的陝西酸菜拌湯,這些地方元素在一定程度上起到推動情節發展的作用,但更多情況作為一種市井精神狀態的隱喻出現在小說當中。古城墨子研究會成立儀式結束後木生門宴請大家吃煮饃,老同志還顧吃相,其他人可就不顧了;孫鬼刀、馬世仁去文昌門咥肉夾饃喝了人家三碗白送的紫菜湯這才鼓著圓圓的肚子出了店門;滿倉推銷清一湯沒開市,一門心思往嘴裡塞肉餅,盤算著袋子裡的,打算多吃幾個。「食色性也」,飲食是個人生存的本能,也是人最原始的欲望。美食當前,酒桌上的「飢餓狀態」喻示特定歷史時空下難以滿足的人性慾望,以及文明與愚昧的衝突。

康鐵嶺的酒桌敘事將故事發生的空間放置在馬道巷口的餐鋪或是各類層次不一的酒樓餐廳,每一次酒局的物理時間有限,但卻將幾個小時的時間極盡放大,通過每道菜的介紹過渡情節,通過每一次對飲表現人物心理和算計,使敘事獲得延遲,將敘事時間轉化為敘事空間,呈現出「垂直時間」的狀態,這正是弗蘭克在《小說中的空間敘事》中提出的敘事延時。①正如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中「純粹時間」的瞬間感受,外在的物理時間轉化為一眾市井「能人」唯利是圖、工於心計、巧於鑽營的心理空間,在小說當中這就已經不是時間的存在而是敘事空間的生成。作者在駕馭每一場酒局時都顯得遊刃有餘,同時這些市井能人們也因為「文化過熟」呈現淺層次的生理欲望和情緒欲望,人物的個性開始趨同,呈現出同質性的思想頑疾。在當代文學的語境中,80年代尋根文學對市井形象的挖掘時,塑造了「市井奇人」和「市井俗人」等人物典型,《棋王》中王一生對「吃」的態度是專注、嚴肅的,在具有儀式感的飲食動作的描寫中獲得神聖的世俗光輝;《受戒》中小英子三次為小和尚明海擺渡,明海抵達禪宗的彼岸是通過小英子的世俗形象度化而來;《小鮑莊》當中直接借用洪水神話,在撈渣之死和小鮑莊後來的苦難救贖的敘事結構中呈現生命原初的純粹。在《馬道2001》當中「存世」的價值觀念壓倒一切「救世」的理想,陝地的世俗哲學成為小說人物探求生存空間的首要法則。宮寶塬、丁光、趙二東三人在黑虎拳培訓班的承包問題上雖然都為了利益最大化展開了彼此的斡旋與權衡,但是趙二東這一「智慧老人」看中了丁光的經營管理能力,一力促成承包轉讓,出於對黑虎拳老會長的尊重,宮寶塬也在半推半就當中應允了此事;在玄一遁逃,清一堂即將關門,劉英在保證自己占據大部分收入的同時「以貨代薪」,延緩公司停業時間,也讓趙綱、滿倉、黃世貴這書院門三將大賺一筆,讓三將看到了自己的義氣;在王錦繡的帶領下,漢服表演隊訓練卓有成效,孫鬼刀十分欣喜,宴請全隊,他並非資本家,但世俗社會中的「面子」文化更是孫鬼刀的內在驅動力。可見,不同於80年代的世俗價值,新世紀馬道街巷上的「理性人生」泯熄了詩性的光暈。

承襲自「文學陝軍」的傳統現實主義和社會剖析小說的敘事者聲音,作者康鐵嶺或是通過小說人物,或是直接出現在小說當中發表觀點,「在不順應潮流改革開放怕真要落伍了」「改革把人改靈醒了,不學就落伍了」「他笑了,日它先人,這王八也能上廣告了,真他媽的這世事叫人日弄活了」「這一切的艱苦曲折及辛勞就一個目的,撈錢」……作者直接對受述者發言,形成傳統的敘事介入,在全篇小說統一的敘事聲音當中,小說的故事性大大增強,小說以吸引型敘事強化小說故事的真實性,能人們為撈錢而奔波,最終也在世俗存世的價值觀中,在「撈錢」的軌道上一往無前,使讀者以歷史理性獲得敘事的藝術真實,令讀者信服作者的敘事邏輯,生活與藝術間的距離被無限縮小,在讀者期待視野中看到的是「我們」的故事而非「他們」的生活。這一真實感的獲得除了小說的傳統現實主義敘事方法以外,街巷作為故事發生的地理空間為小說敘事提供更多的可靠性。「街巷」以街市為聚焦對象,旨在關注表現街市上以商業活動為中心的各色人等日常生活的小說作品,是市井小說的切入點。韓春燕在《在街與道之間徘徊——解析孫惠芬鄉土小說的文化生態》認為在城市的街與鄉村的道之間在文化的夾縫中,上演著進城者傷痛的故事和徘徊的生命狀態。王德威在《艷粉街啟示錄——雙雪濤<平原上的摩西>》中指出作者成長的街巷,亦會成為作者想像的精神原型。從《書院門1991》到《馬道2001》,康鐵嶺始終沒有離開古城街巷的文學陣地,勾連起作家辭去公職下海從商的經歷,個人的生命體驗與時代的思潮緊密相連。在小說的虛構之外,康鐵嶺以歷史親歷者的角色,為古城的街巷故事找到歷史的依據與維度。


二、道德空間的釋放與生存空間的擴容

作為十三朝古都的西安古城,其厚重的文化積澱激起一代又一代陝地作家的史傳熱忱。在當代文學的語境中,路遙的《人生》《平凡的世界》立足於鄉土中國的轉型時期,書寫農業文明的現代性困境,其文學史價值在於通過孫少平與孫少安兩兄弟「到世界去」與「回到故鄉」的兩條路徑,展現傳統鄉土倫理與現實生存語境當中底層生命的人生抉擇,成為無數青年選擇人生走向時所參照的「中國經驗」。從《人生》到《平凡的世界》,從改革開放的提出到四個現代化目標的全面建構,中國的道德語境在歷史理性的驅動下,開始不斷地配置和調試,以適應新時期的歷史躍進。「公民社會,共同成長」「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當時代的口號沉降在中國大地時,從舉國體制中走出來的蒼生個體需要調動幾代人的生命記憶來理解這一全新的語境。在路遙的思考當中,此時的雙水村現實與道德的衝突已不似高加林所面對的「人生」那般劍拔弩張,而是在傳統和當下之間達成和解,以社會主義新人形象的成功建構宣告傳統現實主義書寫的強大生命力。在陝軍東征的過程中,當作家們牽引著歷史的馬車衝出古都城牆,進入90年代的市場經濟體制的改革浪潮時,他們所見到的是被現代性文明衝擊後的「殘垣斷壁」,宏大的歷史只能以碎片的形式散落在地,人的主體性,或者說是欲望得到復歸時,「心靈史」便成為作家串聯歷史的有效途徑,《白鹿原》的問世為史傳傳統的接續拉開秘史的維度,進而《廢都》當中知識分子的自我放逐宣告了理想被現實所抹殺,現實被欲望所取代後的「懸而未決」的時代的到來。對作家而言,文學實踐正在面臨全新的時代命題。

當世紀末的幻滅情緒消散殆盡,改革開放經歷20年的沉澱,在新世紀的歷史語境中,我國經濟體制改革從「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基礎性作用」到「使市場在國家宏觀調控下對資源配置起基礎性作用」,現代理性的奔涌前進已然成為時代的共時性話語。如今反觀新世紀初的文學現場,尤鳳偉的《泥鰍》,鐵凝的《笨花》,賈平凹的《高興》,李佩甫《城的燈》,范小青的《赤腳醫生萬泉和》等作品在城與鄉二元對立的空間張力中講述「進城」的疼痛和時代轉型的心靈陣痛,因而「當代性」大於「歷史性」成為這一時期文學創作主要的價值訴求。故事的發生時間與故事的講述時間存在著歷史的沉澱,相比於彼時想像與虛構,此刻的回望則更具一份情感激越後的冷靜與穩定,這一歷史的穩定性也就成為新世紀初文學現場所欠缺的視域維度和當下進入歷史的有效路徑。在康鐵嶺的文學實踐中,小說在重返新世紀之後,所發現的並非全然是「進城後」的手足無措與人性本善的轟然倒塌,小說驗證的正是新世紀初道德空間充分釋放,物質時代下的個體欲望獲得合理性與合法性之後,市井底層的生存邊界在哪?其自身能承受的邊界在哪?

小說所塑造的一眾底層形象均非劉高興、塗自強、陳金芳等初入城市以後經歷奮鬥、掙扎、追求以及夢想幻滅等生命模式,而是一眾身體力行,踐行「道路難行錢作馬,城池不克酒為兵」的處事原則,在古城的馬道巷上狂飆突進,借改革開放的「開」與「活」,為個人的全部物質欲望和生存欲望找到當下的正確性。小說多次通過人物的對話來表達市井底層對於改革開放的解讀,從生存欲望的層面去建構一套向新世紀縱深處延展下去的底層哲學。在小說當中,「日弄」一詞出現頻率極高,在陝西方言當中就是蒙人、騙人的意思,在古城當中,歷史文化成為新世紀初豐厚的消費資源,小學體育老師出身的小報主編馬世仁首先嗅到了其中的商機,並分析出其中的原理:「現今農村有廟的地方都借過會弄香火錢,沒廟的地方編個故事也過什麼節呀,會呀」「這當下改革開放,不是把人思想解放了?這如今啥牛鬼蛇神都出來了嘛。日弄人,這算啥毛毛雨。」新世紀初是一個眾神狂歡的時代,人人都擁有了話語權,然而話語權放開乃至泛濫以後,與商品經濟相結合就成為一種諞和騙,將古城的廟、街、巷、石、磚、瓦視作歷史符號,通過「故事」賦予其莫須有的歷史價值,成為新的商業增長點。通過馬世仁的交代得以發現,人們在追求廣場和狂歡的樂趣時已然泯滅了從歷史縱深處思索當下文化風景的意識,消費者並非喪失辨別是非的能力,更大程度上是文化消費的需求促成了馬世仁的文化理論,並通過他的小報展開生產實踐。

憑空捏造的歷史與文化藉助小報成為有效的生產力,對此刻匾手藝人孫鬼刀尚未完全接受。小說在此通過人物對話展開思辨,煤老闆對手刻牌匾的強烈要求已經讓孫鬼刀感受到傳統技藝和傳統文化的商業價值,所以對於已然是成為新的價值標準和社會話語體系並不排斥,只是對於馬世仁這種完全脫離手工勞動,「日弄鬼」的操作存有疑慮。「錘子,就一棵樹就能過節?人家滿山遍野的桃花呀,櫻桃樹呀這個節還值,這日弄客一棵樹就敢弄節。」孫鬼刀是小說當中唯一一個和傳統意義上的手工勞動創造財富有關聯的人物形象,「孫鬼刀雖然是古城牆裡邊的精明人,也算是古城裡混社會的老油條。今一聽馬世仁說的一番話,他有些懵圈了。」對於馬世仁所講述的,包裝一顆神樹,搞桃樹節擴大村的知名度,進而拉到幾萬元贊助款的這一過程,大大超出了孫鬼刀對成本和收入差距間的認識,突破了他對傳統勞動生產的認知底線,這一財富神話從根底上動搖了孫鬼刀的生存經驗,一時難以接受,由此作者也觸碰到底層的生存邊界。然而,這並未引起孫鬼刀的掙扎與人性的突圍,在接下來對話當中,孫鬼刀只停留在「這不是日弄人嗎?」這一道德淺層的疑惑中,表明新世紀市井的道德意識已經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空間擴容,通過孫鬼刀的質疑引出馬世仁進一步對過節成風這一過熱消費現象的解釋,來構成一組問答結構,使孫鬼刀將原有的是非原則浮出對話層面,以馬世仁表現當下致富路的劍走偏鋒,又通過馬世仁面對傳統話語的否定回答呈現出新的價值原則的崛起,建構過節消費的合理性,真假的邊界開始動搖,主動地開始彼此交互。

在清一湯「傳銷史」當中同樣如此,劉英原本是馬世仁的送報小工,可是在接觸到玄一的清一湯傳銷的發財門道之後,劉英是毫無猶豫地加入其中,率先認識到了傳銷的竅門所在:抓住人發財的浮躁心理,賦予磚頭髮財的定義,通過烏合之眾的「情緒」帶動②,土磚自然變成金磚。劉英作為「先知」,將自己的法門傳授給書院門三將以後,同樣遭到苦力出身的黃世貴的質疑:這不是日弄人嗎!在依託體力輸出創造價值的傳統社會當中,市場的邏輯所引起的宏大轉身使中國大地上無數條馬道街巷產生巨大的裂隙、震盪,直至瓦解,更與計劃經濟體制進行了決絕地告別。在新世紀的歷史現場中,傳統的善惡界限以極其微弱的形態存在,個體在塵埃騰起的狂熱時代對未來抱有革命式的神聖期待——「馬世仁笑了,卻一邊流眼淚,說日它先人,上天做證,咱今晚上一喝就翻身。」人際關係的重組,社會階層的跨越,新世紀的底層革命並非暴力鬥爭,而是在極度認同當下的時代語境的前提下,重建價值倫理,在個體利益最大化的原則下,創造新的生存空間。


三、於無聲處聽驚雷:新世紀譴責小說再出發

「譴責小說」一詞來自魯迅對於晚清李伯元《宮場現形記》、吳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劉鶚《老殘遊記》和曾樸《孽海花》等類型小說的概括,認為「揭發伏藏,顯其弊惡,而於時政,嚴加糾彈,或更擴充並及風俗」,是同時期最富現實批判精神的一部分創作。但是在藝術手法上取材日常生活中眾人熟知的現實醜惡,「筆無藏鋒」,將遣責對象羅列於文本當中,在求「真」的過程中忽略審美的價值③。雖然無法與19世紀俄國批判現實主義小說和同時期《儒林外史》相比肩,但是譴責小說批判現實的「立場」和結構文章的方法卻沉澱為中國本土現實主義的敘事傳統。「道路難行錢作馬,城池不克酒為兵」,這句諺語出自浩然80年代的農村書寫《能人楚世傑》,意思是辦事遇阻,多使點錢就買通了;城池攻不下,用酒色收買腐蝕就攻下了。《能人楚世傑》與《馬道2001》具有同樣的時代結構:轉型期的中國社會,即便《馬道2001》的敘事時間已經來到新世紀,但是依舊可以視作80年代的發展和延續,二者始終保持著同構關係:「山有百草,人有百性。就像天底下沒有相同的樹葉子,也沒有一模一樣的人。」「凡是過去批判過的東西,全是好東西;認清這個道理,您就放開手腳大干,準是正道兒!」「八槓子也壓不出個屁來!」「這些能掙錢的地方都不能擱擱手,他比誰不心急」。浩然80年代的農村書寫緊貼著農民的情感走向,從《能人楚世傑》到《蒼生》,那份「舊中國老兒女」的世俗利益觀念始終埋藏在大眾心底,楚世傑在改革開放初期是當時歷史環境下的典型能人,到了新世紀的馬道巷口「能人」便成為群像,經歷農業合作化、大躍進、人民公社化運動,再到文革,世俗大眾的倫理觀念擁有強大的生命力,主流話語制約世態人情,但是大眾文化的對抗性始終存在,一旦「一體化」的結構出現鬆動,生命自會找到出路。周作人在《論黑幕》與《再論黑幕》當中對譴責小說進行了明確地批判,其理由之一就是「黑幕小說」是指向過去的故事,是對過去的一種沉湎,並不包含現代性的價值,因其消遣和娛樂性被五四新知定義為俗文學④。從周作人的批判當中可以見得,世俗倫理與中國大地相伴而生,在市民生活越出地平線起便存在於國民的生存軌跡當中。

《馬道2001》在展現「能人」們的生存狀態的同時,也正在批判這個狂熱的世俗社會,「難怪過來的人說,當時的中國就沒有走不通的路,過不去的關口。」對效率的追求體現商業倫理的價值訴求,在這背後潛藏的則是價值的真空和法治的欠缺,「牛鬼蛇神」藉機出逃,在經濟社會當中打造一個又一個新的利益增長點。全民都在信奉「道路難行錢作馬,城池不克酒為兵」這一新世紀的至理名言,因而新世紀的馬道不再是小說開頭所介紹的古時「打仗時城防調兵用來跑馬的」,歷史就像孫鬼刀的漢服,在演義中被記憶,在記憶中被消費,在消費中被消解。在小說當中古城歷史是以消費符號的形式出現,小說以極強的當代性消解歷史性,經濟體制改革過程中的所有陣痛都被新興的消費主義思潮所掩蓋⑤。在小說當中有一個反覆出現的詞「下崗」,馬世仁的報社缺人手——找幾個下崗女工;古城環衛、保安——下崗工人;城牆跟下、黑燈舞廳中「咥活」——下崗女工……由此引人想像:下崗工人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小說並沒有對其進行敘事,而是將想像的空間留給讀者,以留白的方式使讀者在無聲當中聞驚雷。不同於進城者的一眾能人的激進與狂熱,全身散發著關於生存的理想,「革命」「紀律」「生產」等工人的所指意義都被經濟利益所消解,只留下語音能指在時代的浪潮下苟且過活,既沒有越層的欲望也沒有失落的情緒,只能在不合時宜的尷尬中被淡忘被淘汰。小說當中有兩次典型的「暴力衝突」的描寫,一次是幾個青年混混來到書院門找擺地攤的張禿子收保護費,後來劉英和書院門三將及時趕到,幫助張禿子打跑了欲持刀行兇的幾個混混。另一次,張天師在清一堂酒醉,借酒瘋一把抱住寶花,意欲非禮,此時寶花直接掄起盤子砸破了張天師的腦袋。這一眾底層看似每天混得風聲水起,忙裡忙外,可是他們的基本生存環境都無法保證,靠個體勞動要面對黑社會的威脅,各方聯絡卻遇歹人,無論男人、女人,他們為了生存就必須想方設法讓自己變得強大起來,在市場經濟的法則當中優勝劣汰,殘酷的倖存者法則是作者建構的又一「驚雷」。

站在當下回望歷史,其間離性自帶詩意。在這短短的一年間,宮寶塬和劉英在各自的「馬道」上一往無前,當宮寶塬順利創辦培訓班、對接鄧胖子、成立保安公司又抱得美人在側時,他的生理欲望和情感欲望獲得了充分的滿足,更令人嘆服的是他在短時間內實現了階層的跨越,成為了受人尊重的「有錢人」,他躺在床上回憶起這一幕幕場景,好像打開了自己的生命冊,不禁讓人唏噓這一路的顛簸與不易。劉英也是如此,巨大的跨越讓她一時無所適從,聚能的效率也超出了這位世俗哲學家的理論認知,當靜下心來,她的人生如同電影一般在腦海里幀幀閃過。其中一個場景是她與馬世仁租下家屬樓以後,驀然回首,發現自己進城這些年就是在這樣一個破敗簡陋,連獨立衛浴都沒有的民房院子裡和一個沒有婚姻關係的男子度過,想到這劉英慟哭不止。但是在小說的結尾,洋洋灑灑的酒和局終究也似紅樓夢影一般,繁華落盡一場空,宮寶塬從後勤員工到老闆,最後又回到灶台,盤下了王掌柜的煮饃店,形成「歸去來」的生命軌跡;在章曉瑩默默離去後,那份澎湃的創業激情在現實與情感的雙重抽離中轟然倒塌,與曾經那個狂熱的自己無處告別,以致重病臥床。然而馬道上的故事並沒有終結,塵埃依舊沒有落定,饒有諷刺意味的是,馬世仁進城十年打拼終於有了落腳的地方:古城西郊古井村三組。理想欲求而不可得,底層的激越終究也逃不過底層思路的束縛,作者對小說中的能人們除了對其本性當中物慾的批判,更多的是為他們的生存境遇投以同情的目光——在新世紀的都市文明病當中觀照底層民眾借著騰起的時代塵埃一步一步走向極端,最終在時代的裹挾當中沉降在馬道街巷的市井風俗畫中,留下歷史的標本和一代人心靈的印記。


《馬道2001》作為當下的新世紀市井書寫,呈現出寫作的當代性和故事的歷史化。康鐵嶺通過敘事延遲和街巷故事,在酒和局當中建構小說敘事空間及文學的地方性路徑,在新世紀的道德空間中探索底層「能人」的生存邊界,藉由譴責小說的結構方式,批判一個時代的狂熱,觀照激越底層的生存境遇及情感走向,以其大氣磅礴和厚重樸實,在「文學陝軍」乃至更大的版圖上,樹立起了自己風格鮮明、獨樹一幟的坐標。

注釋:

①[美]弗蘭克等:《現代小說中的空間形式》,秦林芳譯,第5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

②[法]古斯塔夫・勒龐:《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戴光年譯,第9-10頁。北京:新世界出版社,1995年

③楊聯芬:《從「譴責小說」看文學研究的亟待突破》,《河北大學學報》(哲社版),2003年第4期。

④范伯群:《黑幕徵答·黑幕小說·揭黑運動》,《文學評論》,2005年第2期。

⑤隋岩、張麗萍:《傳媒消費主義帶來的價值嬗變與文化反思》,《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15年第6期。


(王鵬程:西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著名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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