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江濱 | 人間有梧桐

星河literature 發佈 2022-12-10T00:11:08.726517+00:00

那日,隨朋友去西郊山坳里一處舊村落遊玩,老遠就看見一棵大樹蒼鬱挺拔,頗為吸睛。走到近前,只見柵欄木門上掛有一個牌子,寫著「梧桐庭院」,徵得主人同意便走進去細細觀賞。

那日,隨朋友去西郊山坳里一處舊村落遊玩,老遠就看見一棵大樹蒼鬱挺拔,頗為吸睛。走到近前,只見柵欄木門上掛有一個牌子,寫著「梧桐庭院」,徵得主人同意便走進去細細觀賞。這棵樹高約十多米,樹幹粗大,約兩人合抱才成,樹皮縱裂呈灰褐色,碧綠的葉子密密匝匝,形成一柄巨傘濃蔭,部分樹冠伸到牆外,樹頂有數隻鳥雀嘰嘰喳喳飛來飛去,搭有巢穴也未可知。我不禁有些好奇,還沒見過這麼高大粗壯的梧桐樹,問主人樹齡,回答說有七十年了。

我用手機軟體掃描,顯示這棵樹叫毛泡桐。這讓我訝然,因為這棵樹與我印象中的泡桐迥異。小時候在縣城父親的單位居住,胡同里有一棵泡桐,有砂鍋口般粗,好像沒幾年就長這樣了。有一天,我在胡同玩耍,對著樹幹練飛刀,小刀甩出去,插入樹身,待我往出拔時,卻見刀口處往外滲出了汁液,像人的眼淚咕嚕咕嚕滴落。那時小孩子不會多想,只覺得好玩,人挨了疼會哭,樹咋也會哭啊。後來讀李漁的《閒情偶寄》,知他小時候也幹過用簪子在梧桐樹上刻詩的事。這與木質疏鬆有關。如今想來,「泡桐」之「泡」即鬆軟之意,自然含有水分。然而,眼前這棵泡桐,以手拍之,堅硬如鐵,莫非樹老皮就硬實了?

更讓我訝然的是,泡桐居然與梧桐壓根不是一回事,二者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完全是兩類樹種!泡桐是玄參科,梧桐是梧桐科。這顛覆了我頭腦中泡桐屬於梧桐之一種的慣有認知。可能是兩樹外觀有較高的相似度吧,又都有桐字,故容易弄混。但從生物學上細察,區別還是明顯的,比如,梧桐夏天開花,黃綠色小花,不太顯眼。泡桐是春天開花,「季春之月……桐始華」(《禮記·月令》),呈白色或淡紫色,一樹繁花,分外絢麗。梧桐葉子狀如手掌,而泡桐葉子像心臟。梧桐樹皮為青色,稱為青桐,泡桐則稱為白桐,《辭海》亦如是稱之。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謂:「桐葉花而不實者曰白桐。實而皮青者曰梧桐,按今人以其皮青,號曰『青桐』也。」實際上,泡桐也結果實的。

我打了一個電話給農大畢業的朋友,請教梧桐和泡桐的有關問題,他也有點懵,說查查吧。其實,也不怪我們今人把二桐混為一談,許多古人也分不清呢。最為典型的是,宋代科學家陳翥撰有專著《桐譜》,在他看來,「故《詩》《書》或稱桐,或雲梧,或曰梧桐,其實一也」。陳翥年至不惑,在西山之南數畝之地植桐八十株,「及數年,桐茂森然」。從他的實踐經驗和描述來看,他所植的「桐」是泡桐無疑。但他在《桐譜》裡誤將泡桐當梧桐,二者不分,引用的諸多文獻亦說明了這一點。故有學者懷疑,陳翥是否壓根就沒見過梧桐,故有郢書燕說、張冠李戴之誤。至今學界公認《桐譜》是研究泡桐的科學專著。

一日傍晚,我沿街道遛彎,信步走到一個院落門口,見有一棵青皮的樹蔥鬱茂然,心有所動,用手機軟體沒有查出來,遂問坐在一旁納涼的老漢:「這是什麼樹啊?」老漢回答不打錛兒:「梧桐!」又呵呵一笑:「人不都說嘛,『栽有梧桐樹,引得鳳凰來』。好樹! 」是啊,這無疑是關於梧桐樹最有名的一句話,盡人皆知。此語源自《詩經》:「鳳凰鳴矣,於彼高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菶菶萋萋,雍雍喈喈。」鳳凰是傳說中高貴聖潔的神鳥,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可見梧桐乃絕佳良木、有靈性的神樹,與鳳凰的不凡品性相得益彰,相侔相配。由此,梧桐在文人士子心目中植入了高潔傲岸的意象基因。和竹、松一樣,由於身軀高大、挺直,常被稱為「孤桐」,成為賢人君子的化身,賦予獨特的意蘊。唐代白居易詩云:「一株青玉立,千葉綠雲委。亭亭五丈余,高意猶未已。……四面無附枝,中心有通理。寄言立身者,孤直當如此。」(《雲居寺孤桐》)「青玉」,顯然是指青桐、梧桐,其中的寓意不言自明。宋代王安石也寫有《孤桐》,詩里有言「天質自森森,孤高几百尋。凌霄不屈己,得地本虛心」。王安石綽號「拗相公」,為人正直,耿介倔強,為變法,提出「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在人言洶洶中孤獨地戰鬥,「孤桐」正是自身境況的寫照。

《紅樓夢》第八十九回,寫賈寶玉去瀟湘館看林黛玉,見壁上掛著一張琴,就問怎麼這麼短?黛玉笑道:「這張琴不是短,因我小時學撫的時候別的琴都夠不著,因此特地做起來的。雖不是焦尾枯桐,這鶴山鳳尾還配得齊整,龍池雁足高下還相宜。」這裡「焦尾枯桐」是一個典故,出自《後漢書·蔡邕傳》。說蔡邕在吳地隱居,遇人以乾枯的桐木燒火煮飯,燃燒爆裂之聲不同凡響,心中一震,急忙從火中抽出這段桐木,請人做成了琴,果然聲音清越悅耳,妙不可言。因琴尾尚有焦痕,世稱「焦尾琴」。從這個故事可知,桐木是制琴的良材。但問題又來了,這「桐」是梧桐還是泡桐呢?《齊民要術》云:「白桐……成樹之後,任為樂器。青桐則不中用。於山石之間生者,樂器則鳴。」這裡說得明白,白桐宜作樂器,青桐則不中用。李賀《追和柳惲》詩云「酒杯箬葉露,玉軫蜀桐虛」,清人王琦對「蜀桐」的解釋是:「古稱益州白桐宜為琴瑟,所謂蜀桐也。」唐代詩人白居易也是位音樂家,彈得一手好琴,詩《答〈桐花〉》寫道:「山木多蓊鬱,茲桐獨亭亭。葉重碧雲片,花簇紫霞英。」從花朵顏色到詩里提到開花的季節在清明,這個「桐」自然是泡桐。「截為天子琴」云云,對應起來也即泡桐木了。但是,同為唐代的詩人戴叔倫《梧桐》云:「天資韶雅性,不愧知音識。」這又說的是梧桐木了。我查閱了許多資料,各種說法皆有,想必是梧桐、泡桐都屬輕柔軟木,皆可做琴,古人將二者混淆也是有可能的。

孔子說,讀《詩經》可「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長長知識,增加認知,自然亦為讀書的目的之一,但詩意的澎湃更能令心靈湖水捲起波瀾。據有人統計,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喬木觀賞類植物被涉及的次數,在二十七種植物中梧桐(或許含泡桐)排在柳、竹、松之後,列第四位。由此可見歷代文人對梧桐的鐘愛。除了借梧桐抒發清潔高致的情感外,詩人們還時常將梧桐與秋和愁聯繫在一起。古語有云:「梧桐一葉落,天下盡知秋。」是說梧桐有靈性,對自然變化有極強的感應能力,在立秋日第一時間會墜落一片葉子,告知世人秋天來了。我想,這與桐葉較大也有關係吧,比那些細碎的樹葉飄落更顯得鄭重其事,更有儀式感,更惹人注目。秋天的細雨落在桐葉上,簌簌作響,打濕了凝重的愁緒,點點滴滴都在心頭。溫庭筠詞云:「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更漏子》)李清照詞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聲聲慢》)白居易詩云:「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長恨歌》)……在文人筆下,梧桐還被賦予愛情的旖旎之情,因鳳凰雄為鳳,雌為凰,故有人稱梧桐雄為梧,雌為桐,組成複合意象。《孔雀東南飛》寫劉蘭芝、董仲卿死後的墳塋前,「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忠貞繾綣之情如狀在目前。

在我小區的院子裡,街道旁,處處可見一種「梧桐」,名曰法國梧桐,樹身高大,樹冠成蔭,皮青葉碧。其實,這種樹叫懸鈴木,與梧桐的血緣更遠,是外來樹種。二十世紀初,法國人在上海租界種植,樹皮和樹葉以及整個模樣皆與梧桐相仿佛,因而被國人稱作法國梧桐。想想也挺有趣,原本梧桐泡桐就極易弄混,如今又添了一個懸鈴木,真是熱鬧了。不過,從心理上我更願意模糊梧桐的稱謂,統稱其為梧桐也無妨,樂見它們在大地上蓊鬱蕃秀,棲居其間的人們豈不是都有了鳳凰的高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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