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初年天一閣藏書失竊記

善本古籍 發佈 2023-01-29T02:49:19.369752+00:00

乾隆時代,朝廷參照其庭院建築和書櫥款式,建造著名的 「南北七閣」,用來收藏精心編撰的七套 《四庫全書》,天一閣由此名滿天下。

寧波天一閣創建於明代嘉靖年間,至今已歷經四百餘年風雨,被公認為國內頂級私家藏書樓之一。乾隆時代,朝廷參照其庭院建築和書櫥款式,建造著名的 「南北七閣」,用來收藏精心編撰的七套 《四庫全書》,天一閣由此名滿天下。書樓創建者范欽進士出身,官至兵部右侍郎,性喜讀書、藏書。遊宦期間,他每到一地,必廣泛搜集、購買和傳抄各類典籍及地方文獻。晚年告老還鄉,看到滿屋子書籍,始有建閣之舉。為保護藏書,他訂立嚴格的家族規誡。以後,范氏子孫謹守 「代不分書,書不出閣」的遺訓,精心保護閣書,演繹了一部家族藏書的傳奇。可惜,民國初年天一閣部分藏書不幸被盜……

書市驚現閣書

1914年6月初的一天,蟄居上海的文獻學家繆荃孫聽書友張石銘說起,最近從書市上收購了一批善本,全是難得見到的天一閣藏書,內有宋代刻本《書經註疏》《歐陽集》64卷本等極其珍貴的古籍。張石銘出生於浙江湖州南潯鎮的絲商之家,是國民黨元老張靜江的堂兄,平生醉心金石書畫,尤愛藏書、刻書。繆荃孫深知張氏擅長文物鑑賞,相信其所言非虛,但范氏一向家規極嚴,難道如今肯違反族訓出售閣書了?他半信半疑地提議去張宅看書。於是,兩人來到位於公共租界南無錫路的張家大院,張石銘從書房裡取出一沓線裝書給客人,繆荃孫粗粗一翻,斷定確是天一閣藏書,這些書的扉頁上都赫然蓋有范欽的篆文圖章。張石銘告訴他,這些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四馬路(福州路)一帶的書鋪還有不少,自己見過而未購買的,就有明代刻本、明代抄書及《登科錄》等大量善本。繆荃孫聽罷,覺得十分蹊蹺,決心查個水落石出。他匆匆告別老友,直奔四馬路打探消息。經詢問幾名稔熟的書鋪老闆,證實最近書市確有大批天一閣藏書在流通。有位店主知道他酷愛藏書,遇到善本,往往一擲千金,便問他是否有意購買。繆荃孫和范家交情不淺,此刻只想著儘快把消息送到寧波,讓范家有所防備,根本無心買書。

接到繆荃孫的信,范氏家族震驚,首先懷疑藏書被盜了。族長急忙集合各房領頭人,分別拿出鐵鎖鑰匙開門入閣,愕然發覺書樓內一片狼藉,不少書櫥門鎖已被砸壞,圖書散落一地。仔細查看,又發現屋頂有一個大洞,旁邊遺落繩索、鐵鉤等工具,顯然系盜賊所為。樓板上散布著不少棗核,猜想是竊賊充飢後的遺留物。范氏立即召開家族會議,決定一面致信繆荃孫,進一步了解被盜閣書的情況;一面公推族人范盈輝赴上海秘密調查,希望盡力追回損失。

隔日,范盈輝一行由寧波乘海船抵達上海,先在旅館住下,然後按繆荃孫提供的線索,直奔位於法租界三洋涇橋堍的食舊廛書坊。他對書坊老闆金頌清說,自己是個書商,這次來上海想購買一批古籍,只要貨好,價錢好商量。金頌清以為遇到了大客戶,心裡十分高興,便讓夥計拿出幾本買來的天一閣藏書,供客人挑選。范盈輝翻開扉頁,一眼便看到祖先范欽的朱文圖章,心裡頗不是滋味,但表面上仍不露聲色。

范盈輝怎麼咽得下這口氣,走出食舊廛書坊,便直接跑到薛華立路 (今建國中路)上的法租界會審公廨,控告食舊廛書坊銷售贓物的不法行為。第二天,又向上海縣衙遞上狀紙,請求官府提究金頌清,追還被盜閣書。與此同時,金頌清生怕夜長夢多,四處托人聯繫買主,將所有購進的天一閣圖書以大洋12000元賣給湖州紳商蔣汝藻,扣除購書款5000元,獲利7000餘元。

公廨審竊書案

收到范盈輝的訴狀後,法公廨覺得事關重大,迅速飭令巡捕房將食舊廛書坊主金頌清拘捕到堂。經連續審訊,金頌清供認,這些書籍分別購自三馬路 (漢口路)六藝書局和四馬路來青閣兩家書店,總價計大洋5000元。捕房根據這一線索,順藤摸瓜,將六藝書局主陳立炎和來青閣老闆楊雲溪相繼傳喚到堂,又把竊書賊薛繼渭和書商馮德富抓捕歸案。

7月2日,法租界會審公堂第一次開庭審理此案,陳立炎、楊雲溪及薛繼渭、馮德富均被押上公堂。經當堂訊問、雙方代表律師控辯,各犯不得不承認盜竊、銷贓等事實。最後,法庭判令陳立炎、楊雲溪分別交銀500元和4000元,交保釋放;薛繼渭、馮德富暫押捕房,繼續接受審訊。此後一個多月里,公堂又多次審理此案,儘管案犯避重就輕,一再狡辯,但案情漸趨明朗,一場竊書大案徐徐拉開了帷幕。

原來,民國以後大批遜清遺老避居申城,以書畫圖籍品鑑題詠為消遣,古書古物市場大興。由於時局動盪,文獻凋零,讀書人懼怕國粹湮沒,購書、刻書風行一時。加上外國人推波助瀾,乘機大肆收購民間藏書,致使古書價格一路上揚。不法商人為牟取暴利,乾脆從事作偽做假的勾當;有的將目光瞄準書樓、書店,專事偷盜銷贓。上海六藝書局老闆陳立炎發財心切,知道天一閣藏書極多,且有大量珍貴典籍,便多次赴寧波訪問,要求范家出售藏書,但遭到嚴詞拒絕。他見公開買賣不成,便處心積慮策劃僱人偷書。經人牽線搭橋,和竊賊薛繼渭、書商馮德富結識。這年3月26日,陳立炎約馮德富至上海廣東路怡園茶室喝茶。一陣寒暄後,陳立炎話歸正題:「聽說最近日本人正在廣造藏書樓,預備在中國購買各類古書,價格十分優厚。這正是一個發財良機,只是不容易弄到好書。」馮德富附和道:「如今市場上有價值的圖書越來越少,想大批量收集確實不容易。」陳立炎接著說:「辦法還是有的,就看你敢不敢做!寧波天一閣藏書樓知道嗎?那裡有的是好書,如果能弄些出來,就發大財了!按目前市價,一般每本可賣大洋1元,稍次的也能賣5角。」馮德富搖搖頭說:「聽說天一閣牆高院深,范家把守甚嚴,偷盜談何容易,何況我素無這種本領。」兩人閒聊一陣後,各自而散。

過了一星期,陳立炎又約馮德富到福州路中華第一樓茶室會面,這次座中還有一高一矮兩名男子。席間,陳立炎舊話重提,竭力勸說馮德富去寧波偷書,還信誓旦旦地承諾,事成之後將支付豐厚的佣金。見馮不再推脫,便指著一旁的高個男子說:「他叫薛繼渭,是當今的鼓上蚤,身手極為了得。他和你一起去寧波,一定會馬到成功。」又指向矮個男子說:「這位木匠師傅是杭州人,技藝高超,能輕而易舉進樓入室。有他的幫助,你們成功的把握更大了!」馮德富是個唯利是圖的書商,見對方如此說,便爽快地答應了。四人一邊喝茶,一邊商量計劃,決定由薛繼渭和馮德富帶木匠去寧波,指認天一閣具體位置,然後由木匠負責揭瓦撬椽,協助薛繼渭入室竊書,馮德富負責在外面接應。待貨搬出後,儘快用木船運到上海,由陳立炎聯繫出售。商量結束時,陳立炎拿出幾本事先油印好的 《天一閣見存書目》(原書由清代學者薛福成編撰而成),囑咐薛繼渭按書目偷書。又拿出大洋50元給三人做盤纏,要求他們早作準備,儘快起程。

過了幾天,薛繼渭和馮德富帶著杭州木匠來到寧波。三人先在一家旅館住下,然後連續幾天去天一閣周圍察看地形。他們發現藏書樓是一所獨立的庭院,重門深牆,整天鐵將軍把門。范氏族人住在隔壁院子裡,平時幾乎不去書樓。三人回到住處後,又密謀一番,於次日深夜實施行竊計劃。那天晚上,夜黑風高,三人偷偷來到書樓後院,木匠和薛繼渭順著木梯登上屋頂,熟練地揭去瓦片數排,又用利斧撬去瓦片下的椽子,露出一個大洞。木匠用繩索將薛繼渭吊進屋內,然後蓋上洞口,悄聲撤回院牆外。進入屋內的薛繼渭點上蠟燭,小心翼翼地砸開一個書櫥,發現裡面全是排列整齊的線裝古書。他從口袋裡掏出 《天一閣見存書目》,按目索書,然後裝入帶來的麻袋裡。因為書籍實在太多,慌亂中來不及細看目錄,後來乾脆隨意取書,胡亂塞入麻袋。看看已裝了幾十麻袋,便通知院外的馮德富,將麻袋小心翼翼地從屋頂洞口吊出書樓,用小船搬到事先租來的一處僻靜小屋,再雇木船運抵上海。

馮德富等三人剛回上海,便通知陳立炎按原來約定的辦法和價格收購閣書。陳立炎驗完貨,十分滿意,當場買進134本,支付大洋245元。隨後,他以4000元的高價轉賣出去。馮德富讓其父向來青閣書店主楊雲溪兜售,雙方先後交易八九次,賣出秘籍800多卷,得書款1670元。楊雲溪又將其中一部分轉售給食舊廛書坊主金頌清,得價銀6000餘元。金頌清再將這批書賣給湖州人蔣汝藻,價格又翻了一番,計銀12000元。不法書商在輾轉銷贓中獲取暴利,而天一閣損失慘重,1000餘種珍貴典籍永遠流出書樓,其中多為宋元明別集、明季雜史和地方志、試士錄等善本。

此後,案件一拖再拖,遲遲沒有結果,范盈輝憂心忡忡,三番五次向公堂催問消息。8月6日,法公廨再次開庭審理此案。先由金頌清上堂供述犯罪經過,他承認花6000元從楊雲溪手裡購入閣書,然後以兩倍的價格轉售給湖州人蔣汝藻;又稱和蔣氏素不相識,沒有再聯繫,也不知其住址。原告律師隨即站起來說:「此案已查實清楚,馮德富、薛繼渭對偷書、銷贓等情節供認不諱。陳立炎雖不肯承認教唆馮、薛行竊的事實,但他和楊雲溪、金頌清等人收贓、銷贓,證據確鑿。請求公堂依法追究竊賊和不法書商的罪行,並儘快追索天一閣被盜書籍。」被告律師起立發言,稱案件重要證人杭州木匠尚未到案,認定陳立炎教唆行竊證據不足,請求公堂繼續調查案情,作出公正判決。雙方唇槍舌劍,辯論良久。最後,中西法官反覆會商,以案發地在寧波,判決馮德富、薛繼渭兩犯轉押寧波府慈谿縣,歸案再審;陳立炎等三人仍各交洋保釋,候再審訊。

過了一段時間,馮、薛兩犯被押送到慈谿縣衙。縣令調集案卷材料,重審此案,結果判決薛繼渭服刑九年。收押期間,薛繼渭病死獄中。陳立炎等始終不肯承認教唆事實,此案不了了之。而天一閣被盜書籍早已流散,再也無法追回。

范家嚴防竊賊

范氏禁約規定:「藏書歸子孫共同所有,共同管理。閣門和書櫥鎖鑰由各房分管,非各房子孫到齊,不得開鎖……」為此,還制定了嚴厲的懲罰條例,但是,這種家族共管的模式帶有明顯的弊端,即按規定非曬書日子孫不得入閣,導致平時書樓總是鐵將軍把門,處於無人管理的狀態,這為竊賊提供了可乘之機。

天一閣竊書案受到文化界人士的密切關注,有識之士挺身而出,奔走呼號,為搶救閣書緊急行動。後來,聽說部分閣書將賣給外國人,商務印書館負責人張元濟憂心如焚,積極籌款將其贖回,保存於上海東方圖書館的涵芬樓里,可惜這部分古籍最終毀於日本侵略者的炮火之中。另有部分閣書經多次轉讓,在愛國人士的關心下,最終流歸北平圖書館收藏。

當時,版本目錄學家羅振常(羅振玉之弟)是食舊廛書坊的股東,曾讀過流入書坊的一批閣書。於是,抓住這一難得的機會,將這些閣書全部做了記錄,總計249種,雖然記得不甚詳細,但每本書的序文時代、版刻印工均作敘述。這批書很快流入市場,不知所蹤,但有這些記錄,尚可知其大概脈絡。許多年後,他的女婿、版本目錄學家周子美為其整理舊藏,編成《天一閣藏書經見錄》,流傳於世。翁婿兩人為保護祖國文獻,費盡心力,功不可沒。

繆荃孫是一位真正熱愛藏書的文獻家。竊書案發生後,他及時寫信通知范家。他又歷盡艱辛,調查被竊閣書的基本情況,精心編成 《天一閣失竊書目》兩冊,記錄被盜閣書1759種,並在序中詳細記述案發經過,讓後世以此為鑑,妥善保護文獻。(酈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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