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實習記者 田鶴琪
界面新聞編輯 | 劉海川
近日，中國駐濟州總領事館發布緊急提醒：近期，我館接到多名中國公民來電求助，一些不法分子在網絡上以高薪為誘餌，招攬國內人員來濟非法務工。被騙人員中，有的護照被扣押無法回國，有的被強行索要中介費蒙受經濟損失，有的甚至被限制人身自由。
據中國駐濟州總領事館官網介紹，濟州道位於朝鮮半島西南海域，由韓國最大島嶼濟州島及其附屬島嶼組成。疫情前2019年當地外來遊客達到1528萬人，外國遊客172.6萬人，其中中國遊客約108萬名。旺盛的旅遊業創造了大量的就業機會，推動了餐飲、酒店、導遊等相關行業的發展。
疫情過後，韓國為重振經濟，在旅遊業方面猛下功夫。9月4日，韓國文化體育觀光部聯合相關部門制定了《中國遊客訪韓旅遊促進方案》，力爭年內吸引200萬中國遊客到訪。
為中國遊客赴韓旅遊更加便利，韓方決定到2023年年底之前，免除中國跟團遊客1.8萬韓元的電子簽證手續費，以及擴大在韓國購買商品的免稅優惠範圍、取消以購物為主的「傾銷旅遊」等政策。
韓方出台的一系列利好政策吸引了更多的中國遊客赴韓，與此同時，落地簽政策也使得大量外籍勞工主動流向韓國濟州。
界面新聞記者聯繫到了在濟務工的中國白工和黑工，他們的工作都很繁忙，所獲薪資整體相差不多，但卻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在濟的白工都非常熱衷在網絡平台上分享自己的工作生活，而黑工們的主頁則一片空白。
白工和黑工仿佛兩條穿行於白天與黑夜的平行線。為何在日益嚴厲的打擊下，還是有人主動選擇「跑黑」？對於被騙成為黑工的人，黑中介對其展開的騙人話術是怎樣的？濟州島真的是所謂打工人的天堂嗎？
真假「一條龍」服務
出國勞務市場的商業模式主要分為兩種：一是通過中介收取佣金，二是提供職業培訓和人力資源服務獲取收入。目前，國內出國勞務派遣公司魚龍混雜，短視頻平台上湧現出許多公司中介，一部分曾在國外務工後歸國，另一部分則是在濟務工者。他們會在視頻中分享過去的務工生活，並且都會強調出國一定比在國內能賺到更多錢。然而，這些中介孰真孰假？
一個抖音IP叫「濟州島小豪」的中介在自己的視頻下留言稱，去濟州工作三年可拿45-50萬，月休2-4天，有年假退休金。此外，他還提及個人需要和公司簽三年合同，到韓國後，韓國代理會帶領其辦理外國人登陸證。三年過後務工者仍可以選擇繼續留下，不想則可以領取退職金回國。
界面新聞從多個出國勞務派遣公司了解到，去到濟州的首要條件是需要拿得韓語二級能力證，這就要求務工者需要參與韓語等級考試（TOPIK），該考試在中國每年舉辦兩次，分別是4月和11月，滿分200分，考過140分即通過。公司稱會提供相應的韓語培訓服務，其收費標準存在差異，基本為3至4.5萬之間，包含辦理費和韓語培訓費。
界面新聞聯繫到一位在濟務工者李靈，當提及怎麼去濟州島時，她原本稱可以介紹自己的中介團隊，後添加其聯繫方式後，她又轉變身份，稱「我們有專人帶關，不會被拒關，現在查得越來越嚴，個人不好過來。」
李靈介紹到出國務工需繳納的總費用為13000，前期先交5000，尾款到濟州島再補齊，該費用包括往返機票、住宿和安排工作，並強調年齡不能超過50，容易被拒，訂好機票後，統一從上海集合。她還表示能夠提供到飯店、農場、工地和酒店的工作。在諮詢的過程中，小玲並沒有提及辦理簽證的相關事宜，同時明確告知不用培訓韓語。
李靈稱入境的形式是三四個人組成一個旅遊團，她提醒到現在每天都有很多人來濟州島，往後來的人越來越不好安排活，並不斷催促：「抓緊時間，上個月19號送來三個人，這一批10月6號起飛，還有兩個名額。」
對於是否會被派遣回國的疑問，她稱嚴打的時候，注意少逛街，過了這段時間，可以到處跑。「這裡黑工又不嚴，可以黑十幾年。」此外，她還提及這一類人不能買保險，只有拿得工作簽的人才能買到保險，「你可以自己買，一年交1000多塊人民幣。跟老闆關係好，還可以用老闆的醫療卡買藥。」
全程的交談過程中，李靈一直強調其不會騙人，還稱自己去過日本，像她這樣出過國的人，不可能推薦騙人的勞務公司，「以後你過來了，我們還可以見面、吃飯，互相幫幫忙。」
據韓國簽證門戶網站顯示，韓國的工作簽證種類多，來韓務工者大多辦理的是E-7和E-9簽證。
E-7針對特定活動，其中E-7-1針對對象為根據與大韓民國公共事務機構的合同，打算從事法務大臣指定為加強國家競爭力而特別有必要引進具有專業知識、技能或技能的外國人才的領域的人。E-9涉及行業較廣，包括製造業、施工、農業、釣魚、服務業。
大部分在濟務工者走的都是E-7簽，在他們眼裡，E-7簡稱為飯店簽，E-9更多針對製造業。
「不惹事，低調點，沒人管你」
10月9日晚11點，28歲的崔強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出租屋，結束了一天的炸雞工作，他想睡一個好覺。
崔強來自吉林長春，今年7月從上海乘飛機來到韓國濟州打工。他走的是落地簽，這意味著其在濟時間僅為一個月。一個月過去，他並未離開，至此，崔強正式成為一名黑工。據韓國法務部出入境外國人政策本部6月23日發布的一項統計數據，截至今年5月底，境內非法居留外籍人員達到42.2105萬人。
「你害怕被抓嗎？」
「不怕呀，不惹事，低調點，沒人管你。」崔強膽子大，來濟已經三個多月了，他稱不要招惹別人，就不會遭舉報。
剛開始，他被安排到一家橘子廠，主要負責種植養護採摘的工作。他嫌廠子提供的住宿條件不好，「兩個人擠一間小屋子，我真不習慣。」幹了一個月後，他跳槽來了一家炸雞店。
崔強每天需要工作9個小時，從下午2點到晚上11點，老闆包吃住，還提供了一個單人間，工作雖辛苦，但獨自擁有一個「小家」令他十分滿意。然而，由於黑工的身份，他並未能繳納保險，只能在每個月的22號拿到一萬三的薪資。
崔強畢業於一所中專院校，學煤化專業。畢業後，他做了很多工作，諸如擺地攤、賣手機、賣車、裝空調、做服務生。
三年前，他開始做起電商，第一年處於盈利狀態，後來他的生意越做越不好，在銀行貸款的15萬和向朋友借的10萬，一共25萬全賠了。
崔強把自己的車以及機房設備賣了，還欠著12萬，因為濟州是落地簽，他沒有考慮太多，從開始萌生出國打工、找中介到過來濟州他只花了一個多星期，「山窮水盡、黔驢技窮，在國內還不起債，沒辦法。」他顯得有些無奈。目前，他除了抽菸花點錢，每個月能省下來一萬塊。
崔強很有計劃性，他打算在濟州干28個月，8個月還債，20個月攢20萬，「回家還得自己干，不服。」他依然還是想做生意，但這次不再是做電商，而是想開一家韓國炸雞店，他打趣道已經拿到了老闆的秘密配方。
並未像大多數的黑工一樣「跟團游」，崔強是一個人過來濟州。他在過關時，表現的異常平靜，因為他深知一緊張百分百會被扣下。他自行在網上找了一個中介，雖然他們僅聊過兩次天，打過一次十分鐘的電話，但他足以能夠判斷這人很靠譜。旅行團要提前給押金，但他找的這個中介只用抵達濟州之後再交錢。
崔強當時給中介交了一萬三，費用包括往返機票、酒店住宿、提供工作以及教授出關入境時騙人的話術。海關會查看手機相冊、翻閱聊天記錄，他會提前刪掉和中介的聊天記錄，並屏蔽中介的朋友圈。
當海關問到「你來韓國幹嘛？」「你訂沒訂酒店？」「機票是單程還是往返？」「在國內做什麼工作？」「來韓國除了旅遊還要其他目的嗎？」「旅遊的話怎麼一個人來呢？」等問題時，崔強用上了中介教他的話術：失戀、心情不好，一個人來濟州島旅遊，散散心，同時出示了往返機票和酒店信息。
崔強稱，想走合規的途徑也可以，但是速度慢，等的時間久，而且價格貴，對於現在身背債務的他難以承擔。
對於濟州存在大量的黑工情況，崔強提到一點，這些人並不一定一開始都是黑工，也有合法進來的，但由於合法的工作必須干滿三年，有些人運氣不好，老闆事多，活又累，他們干幾個月就不想干，跑了之後也變成了黑工。他稱自己最近剛認識的一個朋友就是這種情況。
「我來的時候還不咋嚴，聽說目前國內海關查的特別嚴，但國內嚴查完，韓國這邊入境就不會查了。」崔強說。
界面新聞記者以想要來濟務工的身份和崔強交流，在交流的過程中，他一再勸說：「你要是家裡沒啥壓力還是不要來這鬼地方，挺辛苦的。」
崔強一個月僅能休息兩天，9月因為有中秋節，他休了4天。平時休息時，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裡，還會和朋友喝點啤酒。濟州和中國有一個小時的時差，他每天下班回到家已是深夜，所以只能白天休息的時候和母親視頻聊會天。
崔強喜歡足球，在近一個月的朋友圈，他發了12條動態，有7條都是關於足球。然而，在來濟的這段日子裡，他並沒有去踢過球，他說自己不敢瞎溜達。
「每天擔驚受怕，不能踏實賺錢」
洛宇是黑龍江人，目前在濟州一家刀魚店做前廳服務員，他需要從早上九點半持續工作到晚上八點半。洛宇來濟州僅兩個月，每月能掙240萬韓元，折合人民幣一萬三左右。僱主供吃供住供電供媒，為其繳納國民四大保險，還提供13薪，這也是當地正規工最基本的保障。
「我沒有什麼技能，在國內頂多每個月能掙個五六千，我出來就是為了多掙錢。」他的語氣里有些許無奈，但也充滿著對掙錢的渴求。洛宇曾經自主創業，在齊齊哈爾開過一家韓餐店，但僅維持了三年，被迫關門，他下定決定出國打工。今年8月5日，他坐上飛往濟州的飛機，他在自己的短視頻平台上寫到允許新的生活開始發生，一切美好都會不期而遇。
關於未來打算，洛宇並沒有太多的計劃，但他想儘可能在濟州待得久一些，希望能夠在10到15年內攢夠150萬，洛宇坦言，自己很想「掙夠錢再回來，回來具體做什麼，到時候再看吧。」
目前國內的國外勞務派遣中介五花八門，有合理合法的，也有專門辦理黑工服務的。對於想出國打工賺錢的人，洛宇給出了幾條建議，第一要找一家正規的勞務派遣公司；第二和勞務公司簽合同時要落實清楚細節，如吃住和薪資保險等事項；第三是抵達韓國之後確保是否有後續的保障。
洛宇找了一家吉林的勞務派遣公司，共交了39800元。他和幾百人一起在釘釘聽了兩個多月的韓語課，他一再強調只要跟著老師學，一定能考過，「十個裡頭九個過，還剩一個是年齡大的，告訴你咋考，還不過也沒招了。」
對於為什麼年年有很多人來濟州打工，在韓國本土生活了15年的中國人孫勝解釋說其實很多人是被騙過來的，黑中介會告訴務工者濟州就是韓國，然而，濟州只是一個小島，本身能夠提供的工作數量有限，孫勝繼續補充說：「濟州是落地簽證，根本不需要花錢，花錢的基本都是騙子，很多都是同胞騙同胞。正規的招聘也有，比如大型酒店、免稅店直招，但會有學歷、年齡等限制條件。」
洛宇也稱很多黑工由於不了解政策，輕信黑中介的「好話」，被騙到濟州，「我店裡的黑工腸子都悔青了。」
洛宇當了16年的兵，身上有股非常「正」的勁兒。對於界面新聞一再詢問黑工的事宜，他顯得有些急躁和生氣，不斷提醒「別跑黑，得不償失」，他說沒來濟州之前也不會去勸別人，但過來之後，看到了太多的黑工被抓。此外，他還提及如果是合理合法過來的話，有登陸證，會繳納各類保險，看病不花錢，頂多買藥會花一些小錢，而黑工如果在這邊生病了，可能都治不起病，「說句難聽的，黑工得點兒病，死在這兒，你都找不著地。」
洛宇提到旁邊店裡被抓走了三個黑工，法務部每天都會出來抓黑工，突擊檢查，「前兩年韓國管得不嚴，跑黑的人很多，今年特別嚴，建議不要黑，很痛苦的，每天擔驚受怕，不能踏實賺錢。」他一直提醒稱切勿相信那些收費很低的公司，基本都屬於跑黑，最終會被遣返回國。
法務部的打擊行動
2007年4月，中韓兩國政府簽訂《勞動力派遣與諒解備忘錄》，2008年8月正式啟動雇用許可制勞務派遣工作，這意味著赴韓國從事勞務由過去的研修生制變成了僱傭制，這些新變化也給不法分子行騙提供可乘之機。在過去十五年內，中國人赴韓脫團失蹤的報導屢見不鮮。
2010年10月17日，乘坐歌詩達「經典」號郵輪的44名中國遊客在韓國濟州擅自脫離旅行團，其中的32人最終出現在韓國本土的木浦，並進入當地工廠、飯店打工；2012年12月28日，19名中國旅遊團成員搭乘國際客輪從大連出發，該旅遊團成員在仁川市內一個小旅館留宿一夜之後，次日上午全部失蹤。
目前，針對大量非法勞工情況，韓方也在積極展開行動。據韓聯社此前報導，韓國法務部在去年12月14日表示，通過相關部門聯合打擊行動和自願離境引導制度，近兩個月約有1萬多名非法居留及非法就業的外籍人員離境。
韓國法務部7月21日表示，今年上半年共查處2.0427萬名非法居留、就業外籍人員，同比增2倍以上，創下歷年同期最高紀錄。
法務部已將其中的1.7931萬人驅逐出境，下令851人出境，向其餘人員處以罰款。涉案人員中中國人達2597人。
法務部還在外國人聚居區開展巡查執法活動，規勸1.8157萬名非法居留人員主動出境。法務部向非法錄用無居留資格外勞的僱主4470人處以罰款，並查處非法介紹入境、就業的掮客188人。
法務部長官韓東勛表示，在靈活接納遵守韓國法律、做出經濟貢獻的外國人的同時，將嚴肅整治非法居留問題。
8月18日，濟州特別自治道知事吳憐勛在「濟州·北京友好交流暨濟州旅遊說明會」上說預計今年將有80萬遊客到訪濟州島。今年國慶假期，濟州迎來了世界各地的遊客。崔強和洛宇如往常一樣，日復一日的忙碌著。
10月4日，崔強發了一條朋友圈，他寫道：我好像已經死了，死在破碎的三觀里，死在縹緲的理想里，死在無望的感情里，死在虛無的回憶里。但我好像又還活著，活在生活的壓力里，活在社會的角落裡，活在旁人的輿論里，活在媽媽的期盼里，活在我兒時的夢裡......結尾還配了一朵凋零的玫瑰表情。他聲稱自己只是瞎感慨。
洛宇最近更新的一條短視頻里，陽光正好，微風不燥，他坐在飯店門口，說著：「人生下半場，做一個快樂的人，少與人糾纏，多看看大自然，在路上見世界，在途中尋自己，往後餘生，唯願健康快樂，至於其他，都是其他，不重要，隨緣就好。」隨後，他的鏡頭轉向了一片綠油油的蔬菜地。
（文中崔強、洛宇、孫勝、李靈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