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學||西川談喬伊斯:在齷齪世界發現燦爛詩意

翻譯教學與研究 發佈 2023-12-01T19:51:16.100268+00:00

在「禁錮與重生——喬伊斯主題文學之夜」上,西川老師分享了自己對於喬伊斯的看法。我們中國人讀《尤利西斯》,和英語國家的人讀《尤利西斯》感覺一定不一樣。

本文來源:本文為詩人西川在「禁錮與重生——喬伊斯主題文學之夜」發言的內容

轉自:單向街書店

我們該如何評價喬伊斯?


20世紀最偉大的作家;顛沛流離的異鄉人;飽受眼疾折磨的患者;堅持自我的偶像……他的一生萬般坎坷,但憑著對於文學的滿腔熱愛,英勇而倔強地堅持著寫作,最終成為了一代巨匠。


在「禁錮與重生——喬伊斯主題文學之夜」上,西川老師分享了自己對於喬伊斯的看法。

西川 | 喬伊斯就是底層,但是發現了下層那種最齷齪的世界裡,無比燦爛的詩意

一、《尤利西斯》的偉大不是《紅岩》式的偉大,是種地獄式的偉大

我們中國人讀《尤利西斯》,和英語國家的人讀《尤利西斯》感覺一定不一樣。我們如果首先讀中文版,那麼中文跟它的原文已經隔了一層。另外,打個比方,你現在坐在這,你滿腦子一會出現你媽,一會出現杜甫,一會出現街上的一輛汽車,一會出現一個什麼……腦子裡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你寫下來,翻譯成英文,他也讀不懂。所以對於《尤利西斯》,我覺得是有一個心理上的坎,我們得越過去。

可能我們中國的讀書界,拿到《尤利西斯》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這是一部大經典,我的內心已經準備好了:就覺得它是大經典。但是我覺得一定要越過這個坎,大家才能理解這樣一個寫作。因為我自己拿到的這個(朗讀材料),對照它的中文和外文,我很難說它們是(對應的),我覺得有點對不上。

這種情況,不僅出現在喬伊斯這兒,也出現在莎士比亞的作品中。你讀朱生豪和梁實秋翻譯的莎士比亞,那跟真正的莎士比亞還有一段距離。因為朱生豪和梁實秋兩個人都比較文人化,用一種文人化的語言來翻譯一個非常野蠻的作家,實際上是翻不了,只能把大概的意思翻過來。這其實是閱讀外國文學的時候,一個非常重要的事。《尤利西斯》偉大,但不是我們理解的《紅岩》式的偉大。它是發明,它完全就是一個革命,但是它的革命有可能是往地獄跑的革命,不是往天堂跑的革命。

二、喬伊斯的朋友圈:他們一方面很下流,一方面很高尚

這本《最危險的書》,副書名叫「為喬伊斯的《尤利西斯》而戰」。為他而戰,就一定是一幫子人,裡面的這些故事,以前學過外國文學史、現代文學史的人都知道,這裡面像龐德、艾略特、海明威這些人,反正都在裡面,還有律師,他們全在為這個事忙活。當然,那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時代,歐洲到了二十世紀初,現代主義產生,那個時代產生那麼一幫子稀奇古怪的,那麼有革命精神的人,不光是有作家,詩人、藝術家,還有革命者——真正的革命者——都混在一起。這幫人幹的事,大多數都是在主流社會看來是非常不著調的事。其實這種實驗、革命對他們來講是一個挺自然的事。整個歷史就已經進入這個階段,這些人每一個都是那種特別的,按照我們今天看來都不正常。

《最危險的書》裡面涉及莎士比亞書店。你要是去那你會發現,那個書店跟咱們這個書店,氣氛太不一樣了,那個書店窄窄的小樓梯,書滿滿當當,也沒有這麼大一個空間。最怪的是那個書店裡有好多床,你可以躺在那看書,你可以睡覺打盹。你要是在這個書店你擺幾張床試試,那個氣氛立刻就不一樣了。

這本書里還說到當時的藝術家、大名鼎鼎的人物們,還有詩人艾斯拉·龐德。龐德就是一個怪人,他是屬於永遠不會坐在這跟你說話的,他跟你說話的時候,老擺出一個他馬上要走的姿勢,所以有些人就會煩龐德,就不喜歡他。

艾斯拉·龐德

然後還有艾略特,艾略特當時跟伍爾夫等人在英國倫敦,伍爾夫忽然發現艾略特化妝,艾略特為了顯示自己特別憂鬱,他的臉上會帶一點綠色。艾略特那麼大牌的詩人,去參加朋友聚會,他還要化一點妝,而這個妝不是為了把自己化漂亮,而是為了把自己化得更憂鬱一點。

就這麼一幫子人,你說他不著調也好,他們就像一個大漩渦……說到這我想起來了,《尤利西斯》這個書,就是一個大漩渦,它吸引了這麼一幫子人,全卷在這個漩渦里了。

實際上我們在談的兩本書,一本《尤利西斯》,另一本《最危險的書》,裡面我都能夠明顯感覺到,在當時那些作家、藝術家、出版人身上蘊含著一個巨大的能量,無論多少年之後,你依然能夠感覺到那個能量場。比如說喬伊斯,見到葉芝時,不客氣地直說他老了。我怎麼說呢,反正就是那種能量感,隔多少年之後依然能感覺到——這種能量和那個革命之間,當然是有巨大的內在的聯繫——真是令人神往,這種能量、寫作、這群朋友,他們一方面很下流,一方面很高尚。而且,即使是喬伊斯自己,他自己也說,淫穢和崇高對他來說是同一個東西,這個太狠了。那時歐洲有一些高高在上的作家,葉芝這些人代表的是貴族勢力,喬伊斯就是底層,但是發現了下層那種最齷齪的世界裡,無比燦爛的詩意,太了不起了,現在依然能感覺到這個東西。

喬伊斯

三、一旦你開始真誠地面對你現在的困境,你一定就對別人構成冒犯

說到時代對創作者的限制,一是各種各樣的禁忌,出版時要求你修改,甚至不能發表。二是時代趣味,如果說這個時代就喜歡舒舒服服的文學,那文學就等於迎頭撞在了牆上。這是在各個國家、不同的時代都有的情況。有一些作家很走運,有一些作家就是不走運。別說遠了,咱們中國歷史上這種不走運的作家,像陶淵明,像杜甫,活著的時候都不走運。當然,沒有這麼戲劇性,就沒有像喬伊斯這些戲劇性經歷——打官司、海明威幫忙走私《尤利西斯》……這都很有戲劇性。有點像你逆行,在一條街上,你只要敢逆行,那你就沒好日子過,在別人看來,你就是一個瘋子、小丑。

比如說喬伊斯,他寫的這種(文字),再看他對葉芝是那樣一種態度,他之所以這樣,一定是對於當時的主流文學趣味不屑一顧。他也寫合轍押韻的詩,但寫的什麼呢?寫的比如,一個小女孩蹲在地上撒尿。他有一種對他來講是一種很自然的事,他就愛這麼幹。別的寫法對他來講,比如寫寫秋天的落葉、月亮升起來了,他覺著好無趣。所在時代大多數人所認為美的東西,對於喬伊斯這樣的人來講,無趣、乏味、俗氣。所以他才這麼幹。

西川現場朗誦

再說冒犯。我們通常指的是對別人的冒犯,但是我想,我可能首先冒犯的是我自己。我過去有一套文學觀念,我讀文學史,我知道那些人都怎麼寫;我一開始寫東西,是想追隨那些偉大的先驅寫東西,但是你一輩子之中會有一些契機,使你變成另外一個人,那麼這個時候你會發現你過去的那套寫法已經作廢了。這就是所謂冒犯到自己,你會發現你自己的某一部分完全作廢了,沒用了。就是說我意識到我要有一個變化。但是人家沒覺著人家廢了,咱覺得咱們一部分過去的東西廢了以後,咱就照著這個(新的)方式寫了,那你當然就冒犯了別人,這肯定的。一旦你開始真誠地面對你現在的困境,你一定就對別人構成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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