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國內訌,最大的敵人往往是自己人

讀者報 發佈 2024-01-03T19:52:52.273931+00:00

而且,對於夾縫中求生存的鄭襄公來說,會盟沒有任何約束力,今天參加楚國的會盟,明天就派人向晉國匯報情況,兩邊都不敢得罪。

辰陵會盟是楚莊王稱霸的標誌性事件。然而,辰陵會盟本身的成果並不顯著。除了楚莊王自己,參與會盟的諸侯僅有兩位,那就是鄭襄公和陳國的大子午,也就是後來的陳成公。而且,對於夾縫中求生存的鄭襄公來說,會盟沒有任何約束力,今天參加楚國的會盟,明天就派人向晉國匯報情況,兩邊都不敢得罪。

料理了陳國的事務之後,楚莊王決定不再與晉國磨嘰,準備一勞永逸地解決鄭國問題。

公元前597年春天,楚軍入侵鄭國,包圍鄭國的首都新鄭,日夜攻打。圍城到第十七天,鄭國人快頂不住了,想向楚國人求和,問卜,結果不吉;轉而又就「臨於大宮」和「巷出車」舉行問卜,結果大吉。

所謂臨於大宮,就是跑到鄭國的祖廟去大哭;巷出車,則是將戰車陳列在街巷之中。這兩種活動都帶有決一死戰,決不妥協之意。

既然天意如此,鄭國人也就放棄了投降的念頭,作好必死的準備,全體人民一起放聲大哭,連堅守在城牆上的將士也號啕大哭,直哭得驚天地,泣鬼神。想當年,鄭莊公縱橫河雒,打遍中原無敵手,一百多年後,他的子孫卻只能以號啕大哭的方式來作困獸之鬥,真是讓人唏噓。

哭聲傳到了楚軍大營,連楚莊王都聽到了,駭然道:「兩國交戰,百姓何罪?」於是命令楚軍停止攻城,後退數十里地安營紮寨。

這一退為楚莊王的「霸道」寫下了註腳,深得世人好評。所謂霸主,原本就是打著仁義的旗號殺人的人。自古以來,識仁義而不會殺人的,被人們視為笨蛋,比如宋襄公;會殺人而不識仁義的,被視為暴君,比如齊襄公;既會仁義又會殺人,則成為天下的霸主,齊桓公、晉文公和楚莊王就是這樣的人。

鄭國人沒想到這一哭果然起作用,還以為是祖宗庇佑,趁著楚軍撤退,連忙修築城牆,加強新鄭的防衛。不久之後,楚軍捲土重來,再一次包圍新鄭。這一次,新鄭的城防比原來堅固多了,楚軍攻打了整整三個月才突破鄭軍的防禦。

六月上旬,楚莊王帶領部隊從皇門進入新鄭,這也是自公元前666年子元入侵新鄭以來,楚國軍隊第二次踏進鄭國的首都。鄭襄公肉袒牽羊(光著上身,牽著瘦羊)來迎接楚莊王,說:「全是我的錯,白活了一把年紀,卻不知道天命所歸,不自量力與大王對抗,殃及鄭國,辱及先人,更無臉拜見大王的尊顏。」

楚莊王將身體靠在車軾上,饒有興致地看著他表演。肉袒牽羊原本是商紂王的哥哥微子首創。當年周武王滅商,微子就是這樣向周武王表示降服,獲得周武王的寬恕。而對於楚國人來說,這樣的投降儀式也許並不陌生,公元前654年,許僖公就曾經對著楚成王表演過一次。

「無論大王怎麼懲罰我,我都唯命是從。就算您將我發配到江南,或者遷徙到海邊,我也心甘情願,因為那是我應得的。就算您消滅鄭國,將鄭國的男女作為您的僕人,我也不敢有意見,因為那是對抗您的下場。」說到這裡,鄭襄公抬眼偷偷看了一下楚莊王,後者正認真聽著,而且用鼓勵的眼光看著他,分明在說:「繼續,繼續。」

「但是,」鄭襄公清了清嗓子,接著說,「如果大王顧念楚、鄭兩國的傳統友好關係,不絕鄭國的社稷,讓鄭國的列祖列宗能夠繼續享受祭祀,使鄭國臣服於您,成為楚國的附庸,則鄭國上下都感念您的大恩大德,心悅誠服地接受楚國的領導。這也許是不切實際的痴心妄想,但也是我的真心話,請大王考慮。」

楚國的群臣都勸楚莊王不要接受鄭國的投降,直接將鄭國併入楚國的版圖。更有人說,從郢都千里迢迢來到新鄭,連續作戰半年,將士們付出了太多血汗,怎麼能夠輕易就答應人家投降呢?

楚莊王擺擺手,制止了群臣的議論:「這個人身為國君,卻能夠這樣低三下四地求我,必能得到鄭國人民的信任,還是很有希望的嘛。再說我們討伐鄭國,是因為鄭國不服;現在既然服了,我們的目的也就達到了,還要怎麼樣呢?」於是接受了鄭襄公的投降,並親自揮動戰旗,指揮楚軍從新鄭撤出。

緊接著,楚國派潘尫(wāng)為代表,與鄭國簽訂了和平條約;鄭國則派公子去疾到楚國當人質。

就在楚軍第二次圍攻新鄭的同時,荀林父率領的晉國大軍正日夜兼程,前來救援鄭國。

此時的晉軍仍為三軍之制:荀林父為中軍元帥,先谷為副;士會為上軍元帥,郤克為副;趙朔為下軍元帥,欒書為副。除此之外,趙括、趙嬰為中軍大夫,鞏朔、韓穿為上軍大夫,荀首、趙同為下軍大夫,韓厥為司馬。從這十三個人的名單不難看出,晉國的軍政大權仍由晉文公年代的老臣及其後代把持,而趙家子弟占了四人,風頭不減當年。

晉軍抵達黃河的時候,鄭國已經臣服於楚國,與楚國簽訂了城下之盟。得到這個消息,主帥荀林父便想打道回府,他對眾將說:「現在就算趕到鄭國也已經晚了,我們又何必日夜兼程?不如等到楚軍回國,我們再進軍討伐鄭國,也不算晚。」

士會贊同荀林父的意見:「言之有理。我聽說用兵之法,就是要發現敵人有漏洞才進軍。如果對方品德、刑法、政令、祭祀、禮儀都保持了常態,也就無隙可乘。楚王討伐鄭國,惱怒其三心二意而可憐其低三下四,鄭國背叛就討伐它,臣服就放過它,楚國的仁德和刑罰已經完善了。楚軍去年入陳,今年入鄭,百姓不感覺疲勞,君王沒招致怨恨,說明施政有方。大軍在前方作戰,國內的農、工、商各行各業均不受影響,車兵和步卒也能團結和睦,各安其分,實屬難得啊!」

士會此言並非誇大其詞。那些年間,楚國在令尹孫叔敖的治理下,各項法典不斷完善,軍政事務井井有條,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以作戰為例,楚軍被劃分為五個職能單位,右軍追隨主將,左軍準備糧草,前軍負責開路,中軍側重謀劃,後軍由精銳部隊組成,負責致命一擊。軍官各司其職,軍務自成體系,而且形成了完備的法典。

孫叔敖的管理水平在當世首屈一指。一年之前,楚莊王命孫叔敖親自監督沂城的建設。孫叔敖先派人擬定工程設計,報告給司徒審批後付諸實施,從計量工程、測算日期、分配材料、委派人員、計算遠近到施工現場管理,一切都是有條不紊,只用三十天就順利完成任務,沒有出現任何浪費和工程質量問題。

另外,楚莊王本人也勤於政事,在人事方面,既重用王族親戚,也注重在外姓貴族中選拔骨幹,對於品德高尚的人予以重用,對於努力工作的人給予獎賞;平時還注意安撫老人,關心下層官吏的待遇;貴族和平民區別對待,貴族不能越權,平民亦有尊嚴,積極有效地促進了各階層的團結。

士會接著說,適時而進,知難而退,是用兵的原則,請主帥整頓軍備,等待時機,大不了我們還可以攻打弱小而昏亂的國家,為什麼一定要與楚國正面交鋒?

這話也許不中聽,但是有道理。打仗的原則就是要避實就虛,避強擊弱,不怕碰硬,更不硬碰。當時晉國眾將聽了荀林父和士會的發言,照舊產生了分歧。中軍副帥先谷主張繼續前進,稱:「晉國之所以能夠稱霸天下,是因為軍隊勇敢,將士盡力。今天如果棄鄭國於不顧,自然不能說是盡力;有仗不打,也算不得勇敢,還不如去死!況且整頓軍隊出來,一聽說敵人強大就撤退,實非大丈夫所為。身為統帥,卻以不是大丈夫告終,在座各位做得到,我是做不到!」

討論的最後結果,主退派占了上風,荀林父於是命令全軍停止前進,準備打道回國。第二天一早,眾將齊集中軍大帳,安排退軍事宜,唯獨先谷不見人。荀林父派人去找,卻發現不僅先谷不見了,連他手下的數千部隊也不見了。

原來早在頭天晚上,先谷就偷偷拔營,渡過了黃河。如果估計沒錯的話,此時他應該已經離楚國大軍很近了。

先谷的擅自行動使得晉軍全軍陷入被動。下軍大夫荀首悲觀地說:「這軍隊危險了!周易上說,軍隊出征,必須以律法治理,否則大凶。有統帥而不能服從領導,真的打起來,必定失敗,先谷此去,就算不戰死,也有大災難!」

司馬韓厥瞅了一眼荀林父,說:「先谷以偏師冒險,您的罪責最大。作為全軍統帥,將士不聽命令,是誰的責任?失去鄭國,丟掉軍隊,這個責任太重大了。不如乾脆進軍,就算打了敗仗,還有大夥共同承擔責任,總比待在這裡,由您一個人承擔責任好。」

屬下不聽號令,統帥確實罪責難逃。但是,自從晉文公去世,晉國的眾將就以桀驁不馴而著稱,屢屢發生違令而行的事情,當事人都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先谷擅自行動,又豈是荀林父縱容的結果?

但事已至此,荀林父也只得聽從韓厥的建議,命令全軍渡河,接應先谷。

楚莊王大軍駐紮在鄭國的郔城,由孫叔敖擔任中軍主帥,公子嬰齊為左軍主帥,公子側為右軍主帥,打算飲馬黃河之後就回國。有趣的是,聽到晉軍渡過黃河的消息,楚莊王的第一個念頭和荀林父一樣:黃河水不喝了,立刻班師回朝。

楚莊王害怕戰爭嗎?當然害怕。自古以來,越是雄才大略的君主,越是對戰爭懷有敬畏感。因為戰爭不是遊戲,是以國家的命運和人民的生命為賭注的生死之搏,能夠不打,儘量不打。遠如周武王第一次伐紂,召集八百諸侯會於盟津,兵強馬壯,大家都說「紂可伐矣」,周武王卻以「未知天命」為由,解散了隊伍;近如齊桓公帶領八國聯軍討伐楚國,興師動眾,結果一箭不發,與楚國人簽訂了召陵之盟就回去了;又如晉文公在城濮大戰前退避三舍,因害怕與成得臣爭鋒,直到臨戰的前一天晚上還在猶豫不決。遺憾的是,人們往往只看到戰爭的輝煌,沒有留意這些人在戰前所作的思想鬥爭和痛苦抉擇。

楚莊王想逃,他手下有一個「嬖(bì)人」,名叫伍參,卻力勸他打這一仗。

所謂嬖人,就是寵臣,尤其指身份低賤而受到國君寵幸的人。可想而知,在門第觀念很重的封建社會,嬖人實際上是不太被人看得起的。作為名門之後的孫叔敖對於嬖人伍參議論軍機大事十分反感,他冷冷地說:「去年入陳,今年入鄭,戰事不斷,將士們都已經很疲勞了。這次如果戰而不勝,你伍參的肉夠我們吃嗎?」

伍參針鋒相對道:「如果戰而獲勝,是你孫叔敖無謀;戰而不勝,伍參的肉早被晉軍吃光了,哪輪得到你?」

孫叔敖懶得跟一個嬖人耍嘴皮子,命令將自己的戰車面向南方擺放,中軍大旗也朝南而立,以示南下之意。

當天夜裡,伍參又跑到楚莊王帳中,說:「晉軍統帥荀林父剛上任不久,不能做到令行禁止。他的副手先谷剛愎自用,殘暴不仁,根本不聽他的指揮。三軍主帥想要獨斷專行卻辦不到,想要聽從命令卻沒有上級,導致將士們無所適從。這一仗,晉軍必敗無疑。再說,您堂堂一國之君,竟然在晉國的卿大夫面前逃跑,楚國的面子何在?」

伍參這話說到點子上了。那個年代的人,是很講究地位等級的,楚莊王權衡再三,覺得這場戰爭的勝算很大,而且有非打不可的理由,於是命令孫叔敖改變戰車的方向,全軍北上到管城,等待晉軍的到來。順便說一下,伍參有一位很有名氣的後人,叫作伍子胥。

得到楚軍前進的消息,晉軍也在敖山附近安營紮寨,等待戰機。

自城濮之戰以來,晉楚兩國屢有戰事,但都是小規模的戰爭,如此大規模的決戰,還是第一次。一時間,鄭國境內瀰漫著大戰之前的緊張氣氛。做慣了牆頭草的鄭國人感到前景不明,不敢把寶都押在楚國人身上,又派大夫皇戌跑到晉軍大營,對荀林父說:「鄭國之所以屈服於楚國,只是為了保存江山社稷,並非對晉國有二心。楚軍這些年連打勝仗,必定驕傲輕敵,加上這次出國作戰已經半年,疲態已現,防備也不周密。您如果進攻楚軍,鄭國願意配合,楚軍必敗!」

平心而論,鄭國人的所作所為很不厚道,皇戌這番話也不過是在忽悠晉國人。但是先谷聽了很受用,跳起來說:「打敗楚國,收服鄭國,在此一舉了,就聽他的!」

下軍副帥欒書不同意了,說:「自從楚國平息庸國的叛亂以來,楚王沒有一天不教育國民說,百姓安居樂業來之不易,禍患隨時可能發生,不可以放鬆戒備。也時時訓誡軍隊不可以因過往的勝利而驕傲輕敵,絕不可學商紂王百戰百勝卻最終亡國。還用先祖若敖、蚡冒坐著柴車、穿著破衣開闢山林的事跡來鼓舞大家。這樣的楚國怎麼可以說是驕傲輕敵呢?當年城濮之戰,先大夫狐突就曾說過,『師出有名則理直氣壯,師出無名則疲態畢現』,現在是我們做事情不合道德而和楚國結怨,理在楚國,又怎麼說楚軍疲態已現呢?我聽說,楚君的親兵分為左右兩廣,每廣有兵車三十乘,右廣值班到中午,再由左廣接替,直到黃昏,再由親近的內臣值班通宵,以備意外發生,這難道是防備不周密嗎?」

「潘尫和公子去疾在各自的國家都是地位很崇高的人,潘尫代表楚國與鄭國簽訂盟約,去疾跑到楚國當人質,楚鄭兩國的關係分明是如膠似漆!現在卻跑到我們這裡來勸我們打仗,我們如果贏了就投靠我們,如果輸了就投靠楚國,鄭國人的鬼話完全不可信!」

聽了欒書的話,皇戌心頭一驚,臉色煞白。中軍大夫趙括、下軍大夫趙同卻站起來說:「領兵而來,就是為了尋找敵人決戰。打敗敵人,收服鄭國,又有什麼好猶豫的?我們聽從先谷的領導。」

這又是兩個不知死活的。身為軍中大夫,應該聽從統帥荀林父的領導,怎麼說是聽從先谷的領導呢?

荀首白了他們兩兄弟一眼,不屑道:「你們兩個,不過是自取其禍之徒!」

下軍元帥趙朔是趙盾的兒子,也就是趙括和趙同的侄子,他對兩位叔叔的魯莽很不滿意,但又不好得罪他們,只好含含糊糊地說:「欒伯(指欒書)是個好人,聽他的話,必能使晉國長治久安。」

正當晉國眾將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楚莊王派少宰(官名)為使者,來到了晉軍大營。少宰客客氣氣地說:「我們的國君自幼經歷坎坷,不善於辭令。聽說成王和穆王兩位先君曾經奔波於楚、鄭之間,為的就是教訓和平定鄭國,並非想與晉國爭利。請你們幾位不要誤會,別在這裡待得太久!」意思是說,楚國人教訓鄭國人,不關你們晉國人什麼事,請你們走吧!

士會回答說:「當年周平王曾經命令我先君晉文侯,說『你與鄭伯一道輔助王室,不要廢棄王命!』今天鄭國不遵循平王的旨意,與晉國離心離德,我們也不過是為了這事來質問鄭國,哪裡敢勞煩您前來過問?請回去向貴國國君轉達我們的謝意。」士會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意思是說,晉國人教訓鄭國人,也不關你們楚國人什麼事,請你們別自討沒趣。

這一來一往很有意思,好比兩個人搶一張燒餅,又都不肯承認是搶,只肯說「我是來拿燒餅的,沒你的事!」——兩個人如果這樣吵架,一般是打不起來的了。

先谷認為士會這是在諂媚楚國人,私底下派趙括跟著少宰,走出營門之後才拉著少宰說:「剛剛那個人說的不算數,他沒有資格代表晉國說話。我們國君派我們來,就是為了把你們趕出鄭國,而且一再強調說,『不要逃避作戰!』我們不能推卸責任。」

趙括此言一出,好比兩個人搶燒餅,本來都不想打架,只是吵吵嘴皮子,其中有一個人突然蠻橫起來,說:「我就是來打你的,怎麼著?」結果可想而知,這兩個人很快就要大打出手了。

沒想到,楚莊王聽到少宰的回覆,不怒反笑,又派使者來到晉營,直接與晉軍統帥荀林父會談,請求和平解決衝突。荀林父自然求之不得,答應了楚國方面的請求,雙方還約定了舉行會盟的日期和地點。

想當年城濮之戰,晉文公一讓再讓,一忍再忍,總是擺出一副委曲求全的樣子,而成得臣氣勢洶洶,咄咄逼人,死死咬住晉文公不放,結果卻是晉軍大勝,成就了晉文公的霸業。事隔四十年,晉楚兩雄第二次狹路相逢,形勢剛好倒過來,晉國人步步緊逼,而楚國人不斷讓步。到了這個時候,楚莊王還不放棄和談的努力,他究竟是膽小懦弱,還是高深莫測?

(摘自《春秋戰國真有趣》 龍鎮/著 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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