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性命攸關的時候,教養是裝不出來的

讀書人的精神家園 發佈 2024-01-24T09:30:15.854646+00:00

通常所謂「教養」,第一條,總得有禮貌。可是我到現在遇到有些小關節,還是止不住地沒禮貌。我相信很多人沒禮貌,並不是這個人不好,實際上是不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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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所謂「教養」,第一條,總得有禮貌。可是我到現在遇到有些小關節,還是止不住地沒禮貌。


我喜歡逛古董店。最近我到羅馬旅遊,找到兩條專賣古董的大街,一家一家進去看。有一家進去後,我就埋頭看小雕塑、小文物,然後向一位很有風度的老先生問價錢。問了幾件,老先生都說不賣,我說:「為什麼不賣呢?」他就說實話了,他說:「這是我的店,你進來了,不跟我打招呼,就在那裡看,然後問我賣不賣,我不賣。」我很少臉紅的,當時臉紅到脖子,非常非常難為情,耳朵都熱了,想起小時候。



我小時候經常被大人訓斥,訓斥的理由不是頑皮搗蛋、翻牆砸東西,而是沒禮貌。所謂沒禮貌,不是你不尊敬人,是你不知道尊敬的方式。我相信很多人沒禮貌,並不是這個人不好,實際上是不懂事。


你小時候、你年輕時不禮貌、調皮,甚至粗鄙,情有可原,尤其在那麼一個粗暴荒涼的時代;可是歲數大了,我六十多了,在羅馬,在文藝復興的故國,不經意之間,小時候「文革知青」那種沒教養,那種粗鄙的人格,就露出來,這位老人把我點醒了。


非常小的一件事情。可是所謂教養、所謂禮貌,全看小事情。現在我想咱們可以說下去:今天,我們的所謂「人文」狀況,出了什麼問題?我們普遍的教養,出了什麼問題?


問題很衝突。一方面,在我幾十年記憶中,中國的國運,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好。可是呢,也是因為這二十幾年的經濟體制轉型,中國又出現前所未有的大問題,什麼問題呢?總括來講,就是全國上下,大家都同意,我們的人文素質發生很大的問題,大家都不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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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舉個例子。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有個案例,美國愛阿華州,一位中國留學生槍殺了他的三個老師,還有他的一個中國同學。當時這是大新聞。他名叫盧剛,在中國是天才班培養的,成績優異,很年輕就出國,攻天體學,很尖端的學問。


矛盾發生在哪兒呢?發生在他和另外一個天才學生,溫州人,農村出來的,兩人都在愛阿華州大學修天體學,都師從同樣的導師。


但是呢,盧剛沒得到獎學金,另一個同學得到了,盧剛沒得到他要的分數,另一個同學得到了。他忌恨同學,也忌恨老師。他帶了手槍把幾位老師一個一個打死,很從容。當時老師躲在課桌椅底下,懇求他,他很冷靜,一槍打死一個。


事情發生後,美國非常痛惜,並不是痛惜他開槍殺人。因為美國經常發生校園槍擊案,隔三差五會有報導,這是美國的老問題——美國痛惜什麼呢?在全世界研究天體物理方面,一共有6個最頂尖的教授,現在有3個沒了,五六十歲左右,被打死了。在天體學研究中,近百年的累積,現在一半變成空白,失去了重要的研究者。



真正動人的是後面的故事,中國人聽了,簡直匪夷所思。


愛阿華區是個大學區,有將近上千名中國留學生,盧剛案發生後,全體中國留學生和家屬非常緊張,壓力大極了:我們在別人國家犯了案,殺了人,出門怎麼面對美國人?


可是就在案發當天晚上,愛阿華州所有中國留學生家門口都有一封信塞進來,是當地教堂散發的,大意是說:「請所有中國人不要緊張,不要愧疚,我們都是罪人,都是上帝的孩子,請大家一起為死難者祈禱,為兇手祈禱。」


中國人安心了,第二天上學、上班,到了學校、公司,又受到美國同學和同事的口頭安慰,然後教堂請中國人,不管你信不信教,都來參加儀式,原諒罪人,超度死者。


我們可以想想,這事發生在我們國家會怎麼樣?我相信政府會有理性,不見得失控、失態。但這裡發生一個問題,就是在一個道德傳統沒有中斷的國家,或者道德傳統嚴重中斷的國家,一旦發生這種悲劇,你會見證二者的差異。


另一個有關教養的例子。


梁啓超怎麼去世的,大家知道嗎?他死於當年協和醫院的醫療事故:醫生給他切錯了一個腎,病情惡化,死掉了。這麼重要的國師,腎給切錯了,死了。


可是梁啓超怎麼說?他的第一反應,是請周圍人千萬別跟媒體說,不要公布。他說,中國老百姓剛剛開始相信西醫,還有很多人在觀望,舊觀念還沒轉過來,如果因為我的腎切錯了,社會上知道了,老百姓又會退卻,不信西醫,所以別公布。


梁啓超


大家想想,他是拿自己的命為現代化做犧牲。大家會說,這是他的道德、思想,這是他的精神,可我覺得這是教養。思想、道德是可以學的,可以放在嘴上說的,可是遭遇性命攸關的大節,教養裝不出來。梁啓超知道自己完蛋了,但他想到的不是自己的性命,這僅僅靠的是思想道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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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是個大題目,容易說空。就像我們當年一天到晚說「革命精神」之類。現在,沒有人提「革命」,為什麼?因為國家付出了幾十年的代價,知道那是一句空話。可是今天我們忽然要提「人文」,以我對「文革」的記憶,我會警惕:又是一句空話!


「人文」這兩個字,漢語原來沒有的。這個詞,實際上最早是從「文藝復興」那裡來的。文藝復興以前,漫長的一千多年中世紀,上帝頂要緊,人是上帝的僕人,上帝的罪人……到了文藝復興,所謂「人」,所謂「人的價值」,抬起頭來,簡單說,就是世間一切,人最重要。


文藝復興有一件標誌性作品,就是米開朗琪羅雕刻的《大衛》,全裸體;還有波提切利,畫過「維納斯誕生」,也是全裸體。他們以上帝的名義來畫凡界的人,或者說,以凡界的人的樣子,來畫傳說中的神——人覺醒了,一切以人為本。我們今天所說的「一切以人為本」,實際上是從義大利人文主義那兒借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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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說,中國經過一個多世紀的現代化教育,文藝復興的價值觀和所有學科知識,我們差不多都掌握了,都在傳遞中,為什麼我們今天還要來提人文教育?要提人文素質?我回國後一直不明白,什麼叫「素質」?都說「這個人素質太差了」,我不太懂,然後又聽到全國在搞人文素質教育,我也不太懂,這句話在我出國前不流行的。


素質,也泛指很多內涵,但我寧可用比較老的字,叫做「教養」。我知道我既沒知識,又沒教養,所以我對沒教養的事情,特別敏感。


教養,是我們中國自己的一句話,源遠流長。這個「養」字,是要時間的,一個孩子養大,一條小狗養大,都要時間。一個國家整體人文發生問題,我想,首先是許多個人的教養發生問題。很多人都缺乏教養,總起來看,很可怕!


現在大學的教育,大學培養人,是「有知識、沒文化,有專業、沒理想」,或者說,你有地位、有學位,但你不一定有教養。


我們隨時看到很多很有地位的人,比方說教授、官員、社會名流……但你仔細去看,他們未必有教養。我本人的沒教養,剛才已經是個例子。


我有一次在廁所里正撒尿,一個儀表堂堂的青年,二十四五歲的樣子,是個研究生,非常帥的小伙子,立刻跑過來站在我後面大聲說:「你是不是陳老師?我是從江西來的,你在江西插過隊,我要跟你照個相。」我非常尷尬,因為我正在撒尿。他完全不懂應該在外面等我,那樣沒禮貌,不懂得不可以這樣子對一個長輩說話。


出了廁所,他早已準備好了照相機,把我像人質一樣一把夾住,不由分說就拍照。這種情況我不止一次遇到——雖然並不是每次都在撒尿——但一上來就拍照,拍完就走,然後跟人說,你看!我跟陳老師合影。


我們小時候,所有大人都不許我們這樣對待人,可是如今變成大學裡司空見慣的事情。不是對我一個人,所有他們認為有價值的或必須認識一下的,都這樣,行話叫做「混個臉熟」——這就是沒教養。



05


所謂人文和教養為什麼會失落?道德傳統為什麼會中斷?


大家知道,「五四運動」對中國今天的影響,是科學與民主。但是另一面影響,我相信比較清醒的知識分子都在反省——今天整個人文狀況發生問題,有遠因,有近因。


五四運動


遠因是「五四運動」,近因是十年大亂。造成什麼後果呢?就是文化斷層,倫理也好,道德也好,我們民族長期傳遞的核心價值觀被中斷了。中斷以後,可以恢復,但傷口留著疤,無法回到原來的樣子。諸位有些是學外科的,人遭了大傷害,一刀下去,縫起來,但縫口會留下,不容易癒合,是不是這樣?


文化斷層比肉體破裂可怕得多,後果也嚴重得多。「五四運動」把整個先秦諸子以來的大統,基本上給否掉了。但中國要現代化,要轉型,不動這大刀子不行。可是,1919年不可能預見大統被反掉後,對中國是什麼影響——我們親眼看到了。


這是大話題,我的學識承擔不了,但我把我的認識說出來——近因,十年動亂把「五四」傳統也顛覆掉了。總之,那十年,人的問題、社會問題,並不是「文革」結束就解決了,而是在最近幾十年慢慢顯示出來,在各種形態、各種人群中,由各種新的原因和舊的病根,處處顯示出來——這是真正嚴峻的問題。


我要轉向另外一個話題,就是當我到國外目擊另一種文化生態,我痛感是一個國家的文化,不能出現斷層。出現斷層,這個國家要付很久很久的代價。


比方說,「五四」破掉了孔孟老莊,什麼是孔孟老莊?就是一整套辦法、說法,仔仔細細教你怎麼處理人和朝廷(當時就是國家)的關係,人和家庭的關係,人和人的關係,人和生命的關係……這些倫理哲學支撐中國人兩千多年。


「五四」以後,1949年以後,尤其「文化大革命」以後,全面崩解。到了我們這幾代人,很難把這些倫理變成我們血液生命里的東西。這些年有人提出來要重修國學、要讀經。但是一個大傷疤,你很難恢復到原來的肌體的狀態。



但我們要對國家的歷史有個大的體諒。為什麼古老民族在當代遭遇現代化,必須轉型,必須付出代價,甚至必須拋棄傳統,因為那些傳統不再適用新的國家形態,新的人際關係,新的社會結構——所謂「人文」,所謂「教養」,在一個巨變的時代就是這樣作為代價犧牲掉的,直到國家富強到一定程度,我們又回到這個問題,回到「人」的問題,沒法迴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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