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陝北窯洞裡我的苦娃學堂

用三隻眼看世界 發佈 2024-01-26T10:41:00.786619+00:00

也許只是我當年插隊的那個小山莊的方言。本來,一別十四年,很多方言都淡忘了,可偶然翻出一張陝北的像片,又驀地想起來:噫,這得叫一疙瘩像哩!

原題:教學散憶

作者:陶正


一疙瘩像


一疙瘩像,就是一張像片。是陝北話?也許只是我當年插隊的那個小山莊的方言。本來,一別十四年,很多方言都淡忘了,可偶然翻出一張陝北的像片,又驀地想起來:噫,這得叫一疙瘩像哩!


像片是黑白的。歲月又給它又染上了一層土黃。很好,更切合了背景的土窯洞,垴畔山,和那時的生活色調。二寸見方的框框裡,挨挨擠擠,排著幾十個碎腦娃娃。或蹲、或站,有的喜眉笑眼,挺美氣;有的直眉瞪眼,憨溜溜的。後排正中,鶴立雞群站著一個年輕人,一個後生,鬍子拉茬的,戴一頂折了帽沿兒的軍便帽。那就是我,當年的我。


你只認識你自己了嗎?我?我想。忽然有些惶惑了。


我依次辨認那些小腦袋,為了檢驗記憶力,也為了檢驗別的什麼。

愛愛、猴六、明亮、金錄、猴華、鳳娥、連星、存蘭、成和、鳳蓮……還好,大都想起來了。


也想起了跟這些娃娃們有關的很多瑣事……


還好。


然而,這卻沒有使我寬慰,相反,倒勾出了一派悠悠悵悵的感覺,一種……好像是歉疚之情。


怪。倒究欠下了什麼呢?


我和鴨巷小學的娃娃們(1971)


試搭一下


那天,記得是麥收時節,我上山受苦回來,被貧管會主席攔住了。


「學生娃娃要念書,可歪好尋不下先生。」他說,「能的話,你給咱教上吧。」


「開玩笑。」我說,「原來的先生呢?」


「不中用了。」他說,「教的倒還拔尖兒,可那的出身是個富農……請外莊的吧,沒人情願來。一個月記工二百五十分兒,一分兒合不到三分洋,誰來?除過是憨大。」


這麼說他是把我當成憨大了?


倒也是。做革命的傻子,的確是我們知識青年的信條。


但我還有些猶豫。「我當教師,能行?」


「咋不能?」他說,「頭打你們進莊,我就把你看下了。當著全莊一百多號人,你講起話來嗬拉拉的,好說手嘛!」


這是指知識青年插隊的奠基禮——批判四類分子(說是四類,其實只有兩個對象:全莊唯一的、最窮的地主,和一個地里把式好、窯里作風壞的中農)。我當時慷慨激昂了一番,不料讓他記了個老結實。


「不行吧,我的文化程度不高……」我繼續推諉。


「喧謊。」他說,「北京的高中學生,教民小的娃娃,老消停。」


「我的話,學生能解開?」我又找藉口。


「球。他說,「解開解不開的,你把那股松娃娃攏到一搭里,別叫他們滿莊裡胡日鬼,就能行。我告訴你,對那號黑皮學生,你就上家法,沒麻達。頭兩年請的那個先生,才殘虎,一皮錘把個娃娃揍得背了氣,咋?咋也不咋?」


「我可是來接受再教育的。」我假惺惺的,拉大旗做虎皮。


「對著哩。」他說,「那你正該聽貧下中農安頓嘛。說下了!從今往後你就是陶老師了。我給咱貼安民告示去!」


我沒話可說了。他才是貨真價實的好說手。


其實,我的心也早活動了。我真怕他再請一位殘虎的拳擊手當先生,何況……


憑心而言,接受再教育,只不過是一句口頭禪,真正支配我們村知識青年的,是改造農村、改造中國、解放全人類的神聖使命感。我們還準備逐漸篡奪本庄的黨政財文大權呢。


當教師,就是掌握文權。


我恆心一定:「能咧,我試搭一下。」


稀罕事兒


下鄉的時候,我帶來一口巨大的老式皮箱。別的知識青年行李都簡單,莊裡派幾個十分兒勞力,帶幾條背繩,就背回來了。惟獨我的大皮箱,得套上驢,架上車,吱吱扭扭往回拉。


穿越封凍的小河時,拉拉車軋碎了冰面,陷住了。我跳進冰水中,齜牙咧嘴把車輪扛起來,引得趕車的老漢好一通彰揚。


卻也引發了一種議論,說我是大幹部家的娃,又必定是大黑幫家的。因為娘老子不是大幹部不能有這麼大的皮箱;大幹部不是大黑幫又不會把我罰下來受苦。「那皮箱,天大大,可重的危險!不曉得裝了些什麼。」「姓陶,劉鄧陶的陶,是陶鑄的兒,保險!」


其實皮箱裡裝著油印機、油墨、蠟版、鋼板,還有我們趁清華大學武鬥之機從工字廳偷來的一批紙張。我們用它辦了份小報,加強同各地知識青年的聯繫。


我在鴨巷主辦的四海交友、八方樹敵、繼續招展「解放全人類」的戰旗,意圖「踏平白宮光復紅場」的《紅衛兵通訊》(1969—1970)


從工字廳偷來的還有一批大筆記簿。我把它們一裁兩半,分給了報名上學的娃娃。


「知識青年教書還送本本兒哩,看稀罕了吧?趕快……」


驟然,報名上學的又多了不少。四五歲的猴猴兒也往學校窯里鑽。「開學嘍……」


開學第一天上政治課。這有理論依據:政治掛帥,政治第一,教育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


正巧,莊裡在轟轟烈烈打擊「小自由」,沒收社員們私開的「偷留地」,我便口占一首歌謠,教學生們哇哇地念。


「有些人,為自己,到處亂開偷留地,山窪窪里種白菜,拐溝溝里種洋芋……」


「他爺爺還種了玉米呢!」一個娃娃揭發,「我照見了,就在澗水溝彎里。」


被揭發的娃娃耷拉了腦,低低地罵了一句:「日你媽的板子。」


「悄悄價!」我說,「跟我念,念熟了抄,抄好了背,下學時排著隊在莊裡轉一圈,背給眾人聽。」


於是,莊裡便響徹了學生們的歌謠聲:「有些人,真可氣,不顧國家和集體。隊裡幹活混工分兒,窯里幹活出大力……」


「稀罕。」莊裡人又說了,「那人是辦學堂的,還是宣傳隊兒?還念不念書了?」


書當然還要念。沒書,得到延安去買。這回我可沒有施捨的資本了,得依照老例向學生家長要錢。幾個娃娃於是又退了學。還有的家戶,實在找不出那幾毛錢,只好兜幾顆雞蛋兌給知識青年集體灶。按時價,合一塊錢二十五個。


到延安買書,我可倒了運:一下汽車,錢包就讓「佛爺」摸去了,估計是北京的弟兄們做的手腳。


搜搜衣兜,還有幾個鋼蹦兒,給父親打了一疙瘩信,索取賠款。就身無分文了。


晚上,厚著臉皮進了一家大車店,用好言軟語頂了五毛錢住宿費。第二天步行一百多里山路回村,半路就把鞋穿爛了。


一個學生娃發現了新大陸:「照,照,那人丟了三四十塊錢,還笑模笑樣的。生生是個二桿子!」


也有人不以為怪:「他窯里有錢嘛。三四十?三四百也算球不了什麼,派個飛機就郵來了。」


我卻心裡有數,我這下子整整把父親的月薪劈了多一半兒。


陶大鬍子的眼窩


小學校有四十多個學生,只我一個老師。


四十幾比一,似乎也說的過去。


可是,四十多個學生,卻分為四個年級。還不算那些撒尿和泥的娃娃們組成的學前班。


一、二、三、五,只空個四年級,因為有一年沒招生。剛剛正式開課,我就深深體會到了五馬分屍的刑罰何等殘酷了。


我走進一、二年級和學前班的窯洞。


「一年級寫生字,學前班也學著寫。二年級做算術。」


左半塊黑板寫字樣,右半塊黑板出算題。然後,急匆匆旋進三、五年級窯洞。


「三年級念課文。默讀,不許出聲,解開沒有?五年級的跟我……」


「陶老師——」左邊窯洞裡銳聲吶喊,「他個人不算算術,固起要抄我的,一滿沒眉眼……」


我跑過去制止抄襲行為。右邊窯洞裡又哇哇地叫起來:「陶老師,課文念畢了!念三遍啦!」


「再念三遍!」我說,「念夠了數劃下一課的生字。五年級的同學……」


左窯里又傳出嚎啕聲。學前班的一個娃娃在腳地上打滾兒,一把鼻涕一把淚。


「誰欺負小同學了?」


「陶老師,」五年級的學生追過來問我,「我們倒究上什麼課啊?」


就這麼亂!窮與應付,疲於奔命,手忙腳亂。


起初,學生間發生了糾紛,我還很注意調查研究,生怕製造冤假錯案。得弄清真相,再評判是非,再曉之以理,在動之以……以怒!我終於發怒了,能體諒那位拳擊教師了。


「誰再搗亂,操心我治你們!」


「噫,治。」娃娃們重複著,「什麼叫個治?」


「你們到底想不想上學?」


「想哩嘛——」娃娃們唱歌似的回答。


我想了個辦法,沒有辦法的辦法。每節課集中精力教一個年級。其他的學生,任他們胡日鬼。充其量冷眼看看,用目光鎮一鎮。


「蚍蜉撼樹談何易。蚍蜉,就是……」


「屁股。」窗外有聲音。低年級的學生跑過來搗亂了。撕爛的窗紙間露著一張張嬉皮笑臉。


「……」我不語,不動,不發脾氣,只看著他們。看他們的眼睛。目不轉睛的看,看。用本庄的話說,就是「照」。


咦?竟有靈效!幾秒鐘後,他們不笑了,惶亂了,悄悄的了……溜回窯里去了!


我可算找下了一個日怪方子!眼神兒!秘密武器!


從此,我消停多了。哪兒有異常的聲響,就向哪裡「照」幾眼;在這眼窯里講課,間息時,到那眼窯門口「照照」,平息騷亂之聲;有人哭鬧也不追問,有人告狀也不理睬,就是個「照」。最後,「照」出那個挑頭鬧事的,「照」住。「照」得他不自在了,低頭垂眼了,自知理虧了,完事兒。


為了強化威懾作用,我又把落腮鬍子蓄了起來,毛扎扎黑森森的,很威風。


莊裡人於是給我起了個綽號:陶大鬍子。據說是從周大鬍子(周恩來)演化出來的。


於是,便聽到學生娃娃們私下裡議了論:「陶大鬍子的眼窩明格嚓嚓的,可危險啦!」


1970年照這張像時,我特意借了件羊皮大氅,颳了鬍子——這一臭美,鬧得現在「陶大鬍子」無據可查了


一滿沒個先生的樣樣兒


這是個外鄉人的評語。他來串親戚。他親戚正住在學校旁邊,學校正在課間休息,我正和學生們一起玩鬧,他看見了,便說我「一滿沒個先生的樣樣兒」。


他沒看見我「明格嚓嚓的眼窩」。


課堂之外,我的師道尊嚴就一滿沒了。女娃娃們踢毛鍵鍵兒,我也踢。男娃娃們摔跤,我也上,讓他們三四個人鰾著我摔。再就是彈球兒,拍洋畫兒,扇三角兒,趴在地上,滾成個土猴兒。


這倒不是故作姿態。說真格的,我喜歡跟他們玩兒。他們玩得很瘋,很野,能引發我放縱一下的欲望。或許因為我們的插隊生活過於革命化了,或許這革命太富苦行僧傳教士的色彩了。總之是想放縱一下。放縱之後,又能悠然想起兒時的歡樂,濕潤、纏綿,有種說不清好受還是難過的滋味兒。


我帶領學生們,在學校院前挖了個沙坑,練跳遠兒。我找了些破布,縫了幾個沙包,玩拽包兒。我又把下鄉時捆行李的草繩兒搜羅來,讓娃娃們排隊跳大繩。


草繩滿不耐,掄幾下就斷了。以後便蘸上水搖,甩的水珠泥點兒亂飛。


娃娃們卻玩得興高采烈,野羊似的蹦跳著,噢噢怪叫著,有的跳一次翻一次跟頭。


樂極生悲。這種瘋玩瘋鬧有時也會轉化為爭凶鬥狠。還可能發展為全面戰爭——引起兩個家族,兩個生產隊,老戶和外來戶,前莊和后庄的娃娃們的敵對。


這次是二隊和三隊的學生反目了。二隊的學生齊聲吶喊:「吱兒——咕——」三隊領頭的怪叫起來:「啊!操心我把你們的慫打淌了!」


「不許罵人!」我喝斥了一句。


他們又換了招數:咬牙切齒呼叫對方長輩的姓名,並不帶髒字,這叫什麼戰法?


二隊的老戶多,大都是王姓。三隊的娃娃們便從低到高,王這王那一輩輩叫上去。


二隊的娃娃們眼看招架不住了,突然祭起了階級鬥爭的法寶。


「富—農!富—農!富—農……」


三隊有一戶富農,二隊沒有。


愛愛哭了。她是富農的孫女兒,三年級。她聰明、活潑、刻苦、是我的好學生。


可是,矛盾帶上了階級性,我又能怎麼說呢?


我說:「上課了上課了!都回窯里去!快快!」


我改變教學計劃,先給三年級講課。故意叫愛愛起來回答問題,美美地表揚了她幾句。又找了個茬兒,把那個搞階級鬥爭擴大化的娃娃美美管教了一番。


不頂事


對於階級和階級鬥爭,我當然不敢抹殺。但我下了個決心:剷除宗派主義、本位主義、山頭主義。這倒是還挺合乎形勢潮流的。


收秋了。大隊安頓學生娃娃幫助拔蕎麥。蕎麥棵子矮,成人彎腰弓背拔著犯熬煎;蕎麥根根兒淺,娃娃家拔起來也滿不費勁兒。


這是個搞五湖四海教育的好機會。我想。


按照老章程,學生們要輪流幫助各生產隊拔。一隊拔一天。我破了個例,一隊的學生支援二隊,二隊的學生支援三隊,以此類推。


不料,剛拔了多半日,各隊的社員們就找我問罪了。


「陶老師,快去管管你那伙兒慫娃娃吧,拔的蕎麥還沒有撂的多,可日踏危險啦!」


「我們隊那幾個,更兒!兒得太!一滿沒王法,要哩!曬陽陽哩!」


還有的隊抱怨人數上吃虧了,五隊念書的娃娃少,分派到一隊,一隊的學生多,倒分配到……「好我那陶大鬍子哩,你那個方子不頂事!球事不頂,快別糊鬧松啦!」


眾怒難犯,我只好又把學生召到一起,親自督戰。


也不行。學生間的矛盾又暴露了。給一隊拔,一隊的娃娃儼然一個個主人公,自己拔得風風火火的,淨淨延延的,還管教別隊的娃娃。「懶松!拔快些兒!沒吃飯咋的?」「他大大的!這是誰拔的?撂下這麼多,眼窩瞎啦?」


但其他娃娃歪好不吃這一套。我作宣傳鼓動,成效也不大。


「從明天開始,各回各的隊!」我只好又換了下策。


是上策。這一來反倒風平浪靜了。


有一個學生與眾不同。五年級的男娃,大號李忠思。給外隊幹活,他也肯下苦,幹得還挺在行。平日在學校手腳也勤快,看窯里水瓮空了,不聲不響就擔上兩桶來。


學校在半坡上,水井在半坡下,井很深,要用一根丈把長的吊杆吊水。


有時,我利用課間休息自己去挑,李忠思也跟我搶扁擔,「陶老師,你得在這搭兒照著,操心他們又撕打起來!」


可惜,他的學習太差,極差。五年級念了兩遍了,還是跟不上。


「我不是念書的材地。」他說,「念也是瞎念,到隊裡受苦算球了。」


他大卻堅決反對。我也勸他,給他講文化學習的重要性。


「我天生就是個受慫。」他說,「不頂事了,我解開不頂事了。」


他又說:「念好書能咋價?能比再的人多掙分兒?能當十二分勞力?」


他還說:「你們北京學生念書能行,咋?還不是到我們山溝溝里受苦來了?」


我不說什麼了,報之以苦笑。並不是理虧,是因為我和他講的不是一個理。就比如他到集上割豬肉,固起要肥的,白肉,四指膘兒,我偏說瘦肉好,高蛋白,低脂肪,有益健康。他能聽我的嗎?


不頂事。


那人肚裡油水大嘛


小學校每日上六堂課。如果按我教書計算,平均每年級只能上一堂半。我曾想把課時延長到八節、七節,也是個不頂事:這個娃娃要回窯做飯,那個娃娃要上山割草。有的娃娃耍奸溜滑,說窯里沒營生,能在學校多學個一程兒,可是話剛說完,大人們就在瞼畔上哇哇地吼了。「存欄!死下啦?快尋個碾磨軋豆錢兒去!」「噫,叫你去拾攬柴火,你倒款款地盛著,引火柴都沒一根啦!」


慢說延長課時,作業都不能留。莊戶人家的娃娃,沒個清閒的時候。


我也不清閒。開掃盲班兒,辦廣播站,搞農村調查,編輯我們的《紅衛兵通訊》,還參加各種各樣的會議和運動,一熬就是大半夜。


有那麼一個階段,我還組織「早請示」活動,睡三四個小時爬起來,就敲鐘,叫社員到學校來聽我念紅寶書。


我念,眾人打呵欠,打瞌睡,打鼾。我眼窩也睜不開了,油燈光太暗,念串了行。



所以,我也沒時間備課,教學都是當時看書當時講。


那天教珠算,學除法,我臨陣磨槍磨歪了,倒叫個娃娃糾正了一回,他大是會計,看意思開展過「傳幫帶」活動。


就這麼胡日鬼,教學質量能高嗎?


只有冬天稍稍消停些。我便自行其事,取消了寒假。可是,學校窯里又沒有灶火。娃娃們凍得蹴在凳子上,縮成一團,筆都捉不牢。


「都到院前集合!」我下了道命令,「做廣播體操!」


北風颳得怕人,地凍得硌腳。娃娃們哈手,捂耳朵,縮脖子。


「做操!使勁兒!」我說,「活動開了就不冷了。看我!一、二、三、四……」


「那人是不冷。」一個叫玉明的嘎娃娃說,「照,穿得實囊囊的,能解開個冷?」


這是說我。我穿得厚棉襖和厚絨褲。


學生們大都穿得很單薄,很破爛,有棉襖也是空心穿的。還有的穿著單褲。腳下更多是單鞋,充其量加一雙羊毛襪子。玉明連襪子也沒有,腳腕兒凍裂了。


我脫掉了棉襖,上身只剩一件秋衣。


「體側運動,一、二、三、四……」


「噫,陶老師能行。」有個娃娃讚許。


玉明卻仍然尖銳:「那人肚裡油水大嘛。」


這話倒也不無道理。儘管我們知識青年也很清苦,並且極力向貧下中農的生活看齊,相比之下,伙食還是好一些,高那麼「一黑豆」。起碼我們炒洋芋絲絲兒要放點清油,起碼我們一、兩個月要買一次肉。而本庄的家戶,常就吃酸菜、熬菜,一年也就割兩三回肉——過大年,小年,再就是辦紅白喜事了。


我自行設計自行施工,在學校窯里盤了個灶。我獨出心裁,讓煙道從窯掌分成三岔,貼地面伸向窯門。煙道可以代替板凳,學生們坐在上面念書,身下熱呼呼的……那光景,夠咋美!


想得美!抱來柴草燒灶火,我傻眼了。煙道太低,太平,太長,煙根本抽不出去,全都冒在窯里了。


恰巧我還剛剛釘死了天窗,糊了窗紙,那煙就更是無路可走了。


娃娃們嗆得又咳嗽又流眼淚。但他們很快活,又瘋癲癲的了。玉明在煙霧中吼叫著背課文:「三五九旅的英雄們點燃燒荒的烈火。頃刻,濃煙瀰漫,火光沖天……」


刁德一打學生娃娃哪


學校還開設了音樂課。不過它是不定時的,由我靈活掌握。有時,娃娃們野性大發,「明格嚓嚓的眼窩」也不頂事了,我就把他們拘在一眼窯里,教唱歌。又有時,快過年了,莊裡準備鬧紅火,我也就增加文娛活動,為他們編排幾個小節目。


這往往是學生最規矩的時候。包括學前班的猴娃娃。


「九里里山疙瘩十里里溝——唱!」


「九里里山疙瘩那個十里里的溝——」


我喜歡陝北民歌,喜歡教。他們也愛學,學的快,還經常在歌詞中添加一些零碎兒。儘管有時音階不准,但他們唱得比我有味兒。


學前班的四個娃娃排了一組表演唱。五妹、香蓮、猴星、海海。口琴伴奏:陶大鬍子。


過節了,鬧紅火了。我給娃娃們化妝:把紅粉筆碾成沫沫兒,用蛤蜊油調合起來,塗在他們黃黃的小臉蛋上。


我自己也喬裝打扮,粉墨登場。演樣板戲。扮李玉和,扮刁德一——雖說「篡改樣板戲」的帽子正在全國飛舞,卻扣不到我們這個偏僻的小山莊上。我的篡改是大刀闊斧的,減人物,壓唱詞,刪情節。扮郭建光的初中生不夠一米五,扮胡傳魁的是一個女知識青年。而我,扮李玉和的時候,用錫紙包衣扣,用馬糞紙糊大沿帽,用酒瓶蓋當帽徽,用手電筒的反光碗兒當懷表……刑場鬥爭一出找不到道具鎖鏈,只好用一截過去吊水用的鐵鏈子代替,足有十幾斤重,動一下,嘩啷啷響,倒挺能調動情緒。


惹笑了吧?





窯洞裡土炕上假冒李玉和排練《紅燈記》(1971)


最惹笑的還是扮刁德一。當著我的那伙子學生,我得做出人不人鬼不鬼的怪樣子,往日的威風頓時掃地。


場子小,就在學校院前,觀眾圍了個半圈,娃娃們自然擠到前面,離我不過五六尺,抬眼就看見了。


這回輪到他們用「明格嚓嚓的眼窩」照我了。有的顯得開心,有的顯得憤恨。


正在審問沙老太太,突然覺得有什麼東西打在身上。又是我那些學生乾的!


是出於對刁德一這個角色的憎惡?還是出於對扮刁德一這個人的積怨?我平日管教太嚴了?偏向了,不曉球!反正是挨了幾下。


總算演到了結尾。一米五高的郭建光帶著三四個娃娃,把我和胡傳魁逮住了。我們該退到台口,前台口,彎腰低頭,抖得磕篩篩的。


可是,那樣一來,我就得扎到娃娃堆里了。


於是,我臨時改戲,拉著胡傳魁轉向了後台口。


五妹和另外幾個學前班的娃娃已演完節目,正坐在後台口。


我扭臉看了看胡傳魁,發現她的長頭髮從日本軍帽里掉了出來,禁不住要笑。


突然,頭上一輕,頭皮一涼,我的戰鬥帽被人摘掉了!


「噫,刁德一!」五妹拿著帽子嘻嘻地笑:「這不是陶老師嘛!陶大鬍子嘛!」


我抬手給了五妹一巴掌。


「噫——」眾人也驚聲笑叫起來,「看這個刁德一,夠咋危險!打咱的學生娃娃哪!」


知識青年公正著哩


轉過年來,五年級學生要考「戴帽中學」了。我舍車馬保將帥,集中全力為他們複習準備,將其他年級的娃娃摞在了半坡上。


有個考生叫改墜兒,父親當過紅軍,卻沒能跟隨「老毛」過黃河。後來竟討過飯,光景過的很慘。改墜兒是他唯一的女兒,也是唯一的「心兒」(孩子)。


改墜兒學習很下苦,卻歪好尋不著路數。我給她吃偏食也不頂事。她只有一個長處:字寫得好。橫平豎直,規規矩矩,每一個都像是描紅。


遺憾的是考初中沒有書法這一門兒。


考場設在戴帽中學的一間教室里。上川六七個民小的教師都帶著考生來了。要選個監考人。各莊的教師都爭搶著要當。怪了,又不給補助工分兒,爭咋?只我沒言傳。


誰曉得公社的文教幹事偏就指定了我:「讓知識青年監考吧。他們公正著哩!」


我這才解開監考人是有機會作弊的。


數學考試開始了。我確實很公正,不發一言,不做一個手勢,只背著手,在教室里走來走去,東張西望。


不過,我張望最多的還是我的學生的考捲兒。有時站住,不由自主就站在兩個學生身旁——改墜兒,還有那個李忠思。


噫,球勢了!李忠思好幾道題都沒有算出來。他還敢憨溜溜地沖我笑!


改墜兒還算能行,答了不少題了——天大大!她那些答案沒有幾個是對的!


我真不想公正了,真不想要這個虛名了。去球一疙瘩!我完全可以在他們的考卷上指點一下,劃出幾個數字。向四下里看看……


一個紙團兒飛了起來,落在另一張課桌上。


哈,還真格有人作弊!是我們鄰莊的兩個學生!


我走過去,把紙團兒要過來,打開一看,果然,都是試題的答數。


「你們倆都出去!」我要吊銷那兩個學生的考試資格。


「是我們老師安頓下的。」接紙團兒的揭發內幕,「老師說,他比我能行,叫他……」


坦白從寬,我把他留下了。對那個「能行」的卻沒二話可說,堅決驅逐出境!


鄰莊的教師來找我求情。不能!沒商量餘地!


他又把大隊書記搬來了,還是公社黨委委員。那也不頂事。好話說了一河灘,也不頂事!


我不曉得哪兒來的那麼大的邪火,只曉得一點:並不是出於什麼「公正」。


接下來就是判卷子了。這回是找兩個教師判。由於我在考場上鐵面無私,便又算了一個。試捲兒的上沿都封著,擋住了考生的姓名。可是……橫平豎直,規規矩矩,每個字像是描紅……改墜兒的!


旁邊那位先生判卷子聚精會神……


我悄悄地把紅毛筆換成了藍鋼筆,三下五除二,改寫了幾個答數。


然後,再換上紅毛筆打了幾個對勾兒。


日他的!老子今天也耍黑皮了!不要眉眼了!


可是,當鄰莊那位教師再一次謀求通融時,我不言傳了。


改墜兒到底沒考上中學。她的語文也考爛包了,雖然字跡依然極工整。


老紅軍沒有讓她再念書。她到生產隊當了四分工。


李忠思比她掙得多,六分。因為他「有苦」,又是個後生家。


其他十名學生都考上了,也就是說,都離開我了。有時,日頭落山的時候,我站在瞼畔上,向坡下看去,會發現他們從下川的中學走回來。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扯得很長。更顯得身材矮小。我就想:他們咋就念上中學了呢?


我默默地念叨他們的名字:三留、猴召、歡喜、畢業、光前……


到究欠下了什麼呢


解不開。我還是不明白自己對這些娃娃們欠下了什麼。他們這程兒當然已不是娃娃了,大都有了娃娃了,有的竟生了三四個,有的比我的娃娃還大。


有的初中畢業了,回莊受苦;有的上了高中,也回窯種責任田了;有的出去了,是去了莊外,嫁出去的,在另一山溝溝里做碾磨、納鞋底。他們還記得上學念書的光景嗎?他們的娃娃都上學念書了嗎?


突然有一天,我接到了一疙瘩延安地區醫院來的信。誰?誰個咧?


哦,三留!是她!記得記得!記得清格正正的!她是我最喜歡的學生。


她學習好,她又靦腆又伶俐,她踢毛毽毽踢得很多,她跳遠跳得很遠,她長得很美,一個水靈靈的女娃娃,我怎能不記得呢?


她竟也記得「陶老師」,還記得連我都淡忘了的小事兒:那年考初中,她本來有十成的把握,臨到考試那天卻怕了,假裝腦疼,說難活,想不去。我憨溜溜地以為她是感冒,給她找了兩片APC,乖哄她吃了,帶她去了考場……


三留。她後來又考上高中了,又考上衛校了,分配在地區醫院了,變成白衣天使了。而且,她正在嘗試著寫醫學論文!


我的心纖顫了幾下,眼窩竟有些濕潤了。


但我立即又想到了許多:如果我當時在教學中多下一點兒苦,如果減免了五馬分屍的刑罰,如果我把解放全人類的抱負縮小一些,如果今天的我再去當先生……如果不是那寒窯,如果不需要攬柴草、抱碾棍,如果那土黃色的生活能增添一些色彩……那麼今天的三留會不會更……其他的娃娃們能不能也……


我又把那疙瘩像翻出來,看著,回味著。


漸漸地,相片上的娃娃們活動起來了。漸漸地,又凝固成這麼一篇記實的文章。



補記



離別陝北10年後,1982年秋,我曾故地重遊,回鴨巷住了一個來月。其間也給當時的鴨巷小學師生和鴨巷鄉親們照了些相。


鴨巷風貌(1982)



今天的鴨巷小學舊址(2021)


五十多年前我在鴨巷住過的土窯洞(2021)

本文作者


作者:陶正,1948生人,清華附中讀高中、陝西延川當農民、北京大學學中文、北京歌舞劇院做編劇。

來源:新三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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