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農村少年到「富二代」機車手:一位主播的成長與死亡

草民觀點 發佈 2024-01-26T19:24:34.903436+00:00

這是一個位於重慶江北嘴CBD公園的下沉廣場,面朝嘉陵江,與景區洪崖洞隔江相望,背後是金融區高聳的玻璃幕牆。

直到現在,許多重慶機車圈的車手們聊起莊慕卿時,最常用的一個詞還是「富二代」。但如果回到他的老家,這個男孩的故事卻與鏡頭前大相逕庭。

車禍

我和機車騎手小雨在傍晚時分來到聚賢岩廣場。

這是一個位於重慶江北嘴CBD公園的下沉廣場,面朝嘉陵江,與景區洪崖洞隔江相望,背後是金融區高聳的玻璃幕牆。這裡能看見重慶最繁華的夜景,夜幕降臨後,千廝門大橋的燈光隱隱約約散落下來,聚賢岩廣場成為一片鬧中取靜的淨土。但此刻空蕩蕩的廣場上卻有一絲異樣的冷清,兩側的入口處裝著護欄,只允許行人通過。地面上還殘留著前兩天下過雨後的積水,偶爾有遛狗的人經過。聚賢岩廣場正下方是一條單行隧道,以前常有摩托車從隧道里呼嘯而過。如今,一塊牌子攔住了兩車道的其中一條,牌子上寫著「摩托車檢查點」,騎車經過的摩托車都要接受證件檢查。

隧道位於聚賢岩廣場下方,事故發生後,這裡設置了摩托車檢查點(豬兒蟲 攝)

僅僅三個月之前,這裡完全是另一番情景。小雨記得,那時候廣場並沒有安裝護欄,天黑之後,玩機車的人們開始在這裡聚集,騎手們會把摩托車停在廣場上,拿出自備的摺疊椅,湊在一起喝茶、聊天。開闊的廣場和下方的隧道成了摩托車玩家的表演場,常常能看到一些車手用摩托車做著「翹頭」等高難度動作,引來周圍人的歡呼。

改變源於1月5日晚一場慘烈的車禍。那天晚上11點多,廣場上一如既往地熱鬧,小雨和幾位朋友在草坪上坐著抽菸時,聽到隧道里傳來摩托車巨大的轟鳴,小雨心裡暗想,「這聲音,(速度)至少120(km)以上了」。但這不是什麼新奇的事,聚賢岩廣場下方的隧道算得上是「十分安全」的一條單行路。這裡很少有小汽車通過,而且幾乎是「斷頭路」,只有走到盡頭後做一個180度的轉彎,才能進到主路上。更何況,廣場周邊沒有居民區,寫字樓里的人們下班離去後,即使隧道會將發動機的咆哮聲放大一倍,也不會擾民。

因為獨特的地勢,重慶是個機車文化發達的城市,街頭巷尾很容易見到騎著機車的人(張濤 攝 / 視覺中國)

僅僅幾秒後,隧道里傳來了巨大的撞擊聲,緊接著是一陣混亂的叫喊聲,「撞車了!」「撞車了!」小雨和朋友跑到下方的隧道口時,看到一輛摩托車已經被甩出隧道100米遠,火焰裹挾著車身,四個人躺在離車不遠的地上,已經沒有了反應。一位目擊者回憶,一輛摩托車快從隧道駛出時,另一輛摩托車正好逆向駛入隧道,在隧道口,逆行的摩托車減速、翹頭,兩車發生碰撞,兩輛車上搭載的四人全部遇難。

後來的交通事故認定書里顯示,逆向行駛、翹頭的16歲少年丁某沒有摩托車駕駛證,且駕駛的摩托車無牌無證、無前照燈裝置、未安裝左右後視鏡,承擔此事故主要責任;但引起輿論更大關注的卻是另一名遇難車手,他是當地小有名氣的網絡主播莊慕卿,事發時以127km/h的速度行駛在這條限速60km/h的隧道里,承擔事故次要責任。不過,根據目擊者的觀察,「莊慕卿的最高時速大概到了160km/h左右,在發現逆行者之後減速,但已經來不及了」。

看起來,莊慕卿走上這條死亡之路完全是個意外。在跨上機車前,大概晚上9點多的時候,他還在一個茶室,一邊喝茶,一邊和父親王育田打視頻電話,教父親如何用手機號在社交平台上註冊一個新帳號。他給父親發過去一個視頻,一步步演示了如何打開軟體、輸入手機號等步驟。做這些事情時,莊慕卿顯得有些著急。他告訴父親,「就這樣吧,我馬上就要去直播啦!」

莊慕卿視頻截圖

直播是莊慕卿的工作。事故發生前,他是一個影響力不算大但正處於上升期的小主播。在他所簽的MCN公司里,類似這樣身份的素人主播大概有上10萬名。能否從這些同行中脫穎而出,靠的是容貌、才藝、製造話題的能力、運氣,還有勤力。莊慕卿最大的特點可能是後者。他每天晚上至少會做一場直播,在鏡頭前表演唱歌、跳舞。粉絲們的印象中,莊慕卿是個「周到、體貼的人」,會儘量回應粉絲的每一個需求,唱他們想聽的歌、做粉絲提出的「wink」表情。一場直播兩個多小時下來,莊慕卿又唱又跳,額頭上都滲出了汗珠。他還常常出現在500人的粉絲群里聊天,主動提起自己近期的安排,詢問粉絲「有什麼想看的」,或是叮囑大家注意增減衣物。依靠這樣勤奮和謙卑的姿態,事故發生前,他在短視頻平台上有5萬多粉絲。這些人是他的觀眾、朋友,也是他的金主,和他有著既商業又親密的關係。

但1月5號那個晚上,他並沒有如期去做直播。連續接到的三四個電話讓他改變了計劃——一位女粉絲反覆催促他,騎車接自己「去散散心」。看起來,莊慕卿臨時改變了直播的計劃,騎上那輛剛買幾個月的豪華摩托車離開茶室,載上女粉絲高速奔馳進山城的夜色中。半個小時後,悲劇在隧道里發生了。

莊慕卿視頻截圖

「小鋒」

直到現在,許多重慶機車圈的車手們聊起莊慕卿時,最常用的一個詞還是「富二代」。在莊慕卿的社交帳號上,他總是打扮精緻,無論是髮型、服裝還是項鍊、耳釘等小配飾,都精心搭配過。那輛出事時騎的摩托車也是一個佐證。那是一輛克特姆摩托車,奧地利知名品牌。一位機車行業從業者告訴本刊,這是一台「很暴力」的機車,從0加速到100km/h,只需要三秒。這款車是在2022年6月左右才上市的,加上曝光、運輸時間,最快也要在2022年9月才能在國內買到,當時的售價在25萬至30萬元之間,「算得上是民用版街車裡的頂配」。而莊慕卿幾乎是國內第一批用上這款豪華摩托車的人。

但如果回到他的老家,這個男孩的故事卻與鏡頭前大相逕庭。莊慕卿原名王瑞鋒,生長在山西省原平市的一個村莊裡。如今從村莊去往縣城,開車需要半個多小時,但這條唯一的公路是在2022年才修通的,此前進城的唯一辦法,是繞著村莊和縣城之間橫亘大山中的盤山路,一圈一圈地跑,花上3個小時才能出來。村子很小,登記的常住人口是500多人,實際上只有一半不到。2023年3月下旬,春天似乎還沒有徹底降臨在這個北方平原的村莊上,雖然已有農民開始翻地準備播種,村口的幾棵大樹依然光禿禿,帶著一股冬季的蕭瑟。

莊慕卿(王瑞鋒)的老家在山西省原平市的一個村莊裡(作者 攝)

三個月里,56歲的王育田瘦了十幾斤。即使與人面對面地坐著交談,他也常常不自覺地出神,回過神後又尷尬一笑。1月6日凌晨接到兒子出事的電話後,王育田連夜搭飛機去往重慶。這是他第一次去往這個陌生的大城市。原本,他以為自己去往重慶的日子會更晚到來,因為今年春節時,兒子的規劃是「會儘快在重慶買房,把你和奶奶接過來一起住」。

和村里許多人家一樣,王家是兩間磚木結構的一層平房。屋裡的地面沒有鋪地磚,只做了簡單硬化,經年累月,已經有不少裂痕和黑色污漬。房間裡僅有的電器是王育田房間裡的一台電視和一個冰箱,貼牆放著的一排黃色衣櫃和電視櫃,還是40年前王育田結婚時買的家具。另一個房間和廚房緊挨著,自從王育田的父親幾年前去世之後,母親總是一個人坐在炕上。她的眼睛看不見,王育田在院子裡拉起一根離地面一米高的繩子,讓她可以手拉繩子行走。老人家還不知道孫子已經去世的消息,王育田只能用「掙不到錢」「不聽我的話」等各種藉口,來搪塞孩子為何今年春節沒有回家。

王育田的家裡(作者 攝)

整個屋子裡,唯一屬於王瑞鋒的東西,就是床底下整齊擺放著的一排白鞋子,都是他初中時買的。王育田說,兒子喜歡買鞋,都是百八十塊錢的白鞋,但他又不喜歡刷鞋子。時間久了,鞋子也越攢越多。

談話中,王育田常常掛在嘴邊的話是「對不起小鋒」「虧欠太多」。他從重慶把兒子的骨灰接回來,卻無法帶回老家。當地有一條古老的鄉規,意外去世的人不能埋葬在村里,只能進祖墳;但還有另一條規定,沒有結婚的人不能進祖墳。王育田沒有辦法,只能把骨灰一直存放在縣城裡的公墓,「連身後事都沒有給孩子處理明白」。

更多的虧欠來自「小鋒」的童年。年輕時,出身農家的王育田沒有穩定的工作,去城裡開過手機維修店,倒賣過二手汽車,也在老家種過地、栽過果樹,做一切能掙錢的事情來維持家庭開支。金錢上不寬裕,王育田的婚姻生活也並不順利。「小鋒」3歲時,王育田就與妻子離婚了。那時,他因為一起交通事故進了看守所,妻子帶著兒子悄悄走了。後來,王育田追到了一個貧困縣的偏遠山村里,看到3歲的「小鋒」光著腳髒兮兮地在山溝溝里跑,堅持把兒子要了回來。從那以後,「小鋒」和母親唯一一次聯繫,是兩年前春節時,他特地尋到母親居住的村莊見了一面。

接回兒子後,王育田很快又再婚,3歲的「小鋒」自此與爺爺奶奶生活,從小學起就開始在學校寄宿。他靦腆、話少,從不與人起爭執,對這樣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來說,集體生活並不好過。開學沒多久後,王育田就接到老師的電話,說孩子不肯回教室里。他跑去學校,看到兒子正哭著蹲在校門口的欄杆處,因為學校里三年級的大孩子總是欺負他,向他索要零花錢。王育田心疼極了,翻過欄杆跳進學校,牽著兒子找到那個大孩子,兇狠地批評了一頓後才得以擺脫這種欺凌。

說起這些辛苦的往事時,王育田忽然想起了什麼,起身走到那排老舊的衣櫃前,翻找出一個手提燈,一推開關,手提燈發出了紫光。「這居然還能用呢。」王育田有些驚喜。如今,他對一切與兒子有關的物品都十分珍視。他又從窗戶邊拿來一個玻璃罐和一個20厘米長的鑷子遞給我看,「這都是十幾年前的老物件了。」

這是「小鋒」上小學時和爺爺上山抓蠍子用的工具。那時候,蠍子可以賣錢,一個罐子裝滿300多隻蠍子,有一斤重,能賣六七十元。抓蠍子得晚上出發,吃過晚飯後,「小鋒」和爺爺步行到附近的山上,用紫光細細地照著地面,發現蠍子時就快速用鑷子夾住,放入玻璃罐中。抓一趟蠍子來回要花三四個小時,回到家時已經是深夜。「小鋒」從來不喊累,有一次,他不小心一腳踩空掉進池塘里,幸虧爺爺及時跳下把他撈起來。第二天,他依然跟著爺爺上山去了。

主播

「小鋒」是在2020年初成為「莊慕卿」的——這是他作為網絡主播的藝名,離開老家來重慶的第三年,他找到了自己的職業方向:做一名網絡主播。

在此之前,他走過一條蠻艱苦的求生路。念完初中就輟學,走入社會,王育田說自己勸不住他,「他想掙錢,靠自己生活」。他先是在縣城學過維修手機,在飯店當過服務員,還在停車場當過保安,一直到2017年,16歲的「小鋒」選擇去重慶投靠堂哥周勁。當時,周勁在重慶開了一家密室逃脫主題店。「家裡長輩交代我,『帶好他,不求做出什麼成績,至少不能讓他走上彎路。』」周勁說,縣城裡不上學的孩子們常常廝混在街頭,因為擔心他學壞,自己承擔起了照看弟弟的責任。

剛到重慶的「小鋒」完全是「鄉下孩子進城」的模樣。「黑黑瘦瘦的,什麼都不懂,內向。」周勁給弟弟租了房子,帶他買新的衣服、鞋子,他也只挑便宜的買,但幹活依然賣力。他在店裡做過收銀、場控、房間管理員,後來還去做NPC(密室逃脫中的角色扮演演員)。密室逃脫是恐怖主題的,一開始,「小鋒」常常嚇得渾身發抖。周勁告訴他,可以把音樂和燈關了,在房間裡熟悉路線,他就開始每天自己練習。2020年初疫情暴發後,周勁的密室逃脫店開不下去了,「小鋒」還試過去其他密室店工作,畢竟,「這是他唯一會做的事情」。

周勁感覺到,弟弟慢慢有了自己的事業心。剛到重慶時,因為店裡工作忙,加上周勁管得嚴,零花錢不多,「小鋒」還鬧過要回老家。但工作時間長了,見過各種各樣的顧客以後,他逐漸像個大人一樣,有一次主動跟哥哥提起,「我得做一些自己的事業了」。

莊慕卿視頻截圖

成為網絡主播,是他能看到最近似乎也是最好的方向。「小鋒」有著在年輕人中相對不錯的外貌條件,身高一米八五,身材消瘦,鼻子高挺,有清晰明朗的下頜線。以前在密室逃脫店裡打工時,就有不少女顧客主動問他要聯繫方式。

但外形俊朗只能算是網紅主播的「敲門磚」,至於如何才能真正在網絡的汪洋中脫穎而出,成為流量大咖,至今還是一門玄學。「網紅」行業里,大量年輕人如流水般進入,很多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主播行業的疊代非常快,很多藝人的生命周期很短,我們就要不停地去招人。他們散落在社會各個行業里,公司會發掘他們,提供直播間布局、內容策劃之類的支持。」莊慕卿生前所屬MCN公司的部門負責人告訴我。

在車禍事件後,部門負責人已經對莊慕卿的名字很熟悉,因為事故發生後,不少媒體打來電話確認遇難者身份。但當初莊慕卿為何能被公司發掘、具體業務能力如何,負責人已經記不清了。這家MCN公司有兩類簽約主播,一種是已經擁有很大影響力的頭部主播,會有專人單獨對接、協商,甚至「合同條件里會做出更多讓步」。另一類是近10萬名素人主播,他們本身並沒有什麼知名度,但具備一些個人條件,更重要的是有想通過這條路走紅的熱情。MCN公司和他們的合作則簡單很多,只需要在後台簽訂一份格式化合同,約定每周的直播時長和分帳比例,再觀看一個片子,「了解什麼東西能說,什麼東西是紅線,該怎麼去開場跟人家問候等等」,就可以上崗。莊慕卿屬於第二類。

莊慕卿視頻截圖

單從性格來看,莊慕卿並不適合直播。他一直是個靦腆的人,不愛去酒吧、歌廳等吵鬧的場所,最常去的地方反而是茶室。一位早期關注莊慕卿的粉絲告訴我,很長一段時間裡,他的直播間人數寥寥無幾,只有五六個人在。莊慕卿看起來也不太有經驗,「有些網紅會唱歌、跳舞,他只是聊天,像個『放不開』的高中生」。有時,周勁晚上10點多點進直播間,看到實在冷清,會幫忙找找話題,「最近有什麼好歌,放給我們聽聽」。

但莊慕卿願意並且擅長的,就是下苦工夫。有一次,他跟周勁提起,「一直聊天不行,還是得有些才藝」。他開始自學唱歌、跳舞。在團購軟體上,可以買9.9元的KTV優惠券唱一下午,但每個手機號只能買一次,莊慕卿就讓周勁和其他朋友幫忙,跑遍了重慶好幾個區的KTV練習唱歌。他還研究如何用背景燈光、乾冰等道具來做裝飾,讓直播間的氛圍更好。

一直到發生車禍前半年,莊慕卿的事業才有了一些起色。周勁記得,2022年7月,莊慕卿第一次在一場直播里掙到了2000塊錢,高興極了,打電話邀請哥哥和以前密室逃脫店裡的同事一起出來慶祝。遠在老家的王育田也感覺到兒子的變化,那一年,莊慕卿常常會給他打錢,或是給奶奶買東西寄回來。王育田的肺氣管周圍長了個腫瘤,常常胸脯疼,喘不上氣,莊慕卿特地回家,帶他到上海、杭州的醫院看病。

車禍之後,莊慕卿的粉絲數量從5萬一路漲到了40多萬。「以前小鋒老想著漲粉,現在好不容易上來了,人沒了。」王育田嘆了口氣,苦笑。

機車

在一張拍攝於2020年的照片上,莊慕卿穿著黑色T恤和白褲子,跨坐在紅色摩托車上,配的文字是「在20歲的年紀完成18歲的夢想!」這是他剛進入主播行業後不久發布的照片。莊慕卿對機車的興趣,並不是這兩年才開始的。還在老家時,他就曾騎著王育田的踏板摩托車在村里逛盪。機車的速度和造型感,對喜歡冒險的年輕人有著天然的誘惑力,但對20歲的主播莊慕卿來說,機車對他的意義,已經超過了小時候單純的夢想。

周勁隱約記得,莊慕卿在重慶開始玩機車,是因為在密室逃脫店裡認識了其他喜歡機車的網紅。興趣之外,對莊慕卿而言,騎機車更像是為自己的主播事業加碼。因為擔心危險,周勁曾經勸過他少騎摩托車,莊慕卿告訴他,「我需要拍一些視頻」「想朝自己的夢想和事業再努努力」。開始玩機車後,莊慕卿的短視頻平台的簡介里加上了「愛騎機車」,拍攝的作品裡也有許多騎車的照片,還會帶上「機車男孩」的標籤。他的一類視頻作品是自己戴著頭盔、騎著機車在馬路上穿梭。出鏡的機車,都是價格20萬元以上的名牌車輛。這樣的形象,非常符合當地年輕人的審美。

重慶是一個機車文化發達的城市。全國大城市裡,重慶是少有的不禁摩的一個。在這座地勢高低錯落的城市裡,幾十年來,摩托車一直發揮著它最基礎的代步功能。如今,騎摩托車意味著能在早晚高峰時避開擁堵的紅色海洋,在繁華的商圈裡省下漫長的尋找停車位的時間。

近年來,重慶的摩托車產業愈發發達。一位從業者告訴本刊,這兩年的摩托車博覽會上,會一次性推出幾十款新產品(視覺中國 供圖)

實用之外,摩托車還能帶來「風與自由」。「開小汽車時,你只是坐在一把椅子上,感覺到方向盤在動。但騎機車時的風、陽光和溫度濕度都是真實的,人本身就在自然里,這是小汽車再大的天窗都不能帶來的感覺。」莫師兄從2016年就開始玩機車,如今經營著一家名為「地下有個機車」的俱樂部,提供車輛維修、改裝、二手車買賣等服務。俱樂部聯結了一批熱愛摩托車的騎手,周末時,莫師兄常常組織騎手們相約到郊外踏春、釣魚或是跑山。

和賽車不同,機車是個進入門檻低的圈子。「不需要很雄厚的家底,一兩萬塊錢就能選擇一台性能、外觀都不錯的車子。」莫師兄接待過的客戶,幾乎都是20歲到25歲的年輕人,其中將近七成顧客會選擇價格在5萬元以下的中低端車型,只有10%的人會選擇20萬元以上的高端車。從業以來,他明顯感覺到,整個行業和玩車人群都有了明顯的擴大。這兩年的重慶車博會上,每個品牌都會推出兩三款新車型,一年會出現二三十款新品,比三四年前多了一倍以上。「相輔相成。玩車的人越來越多,國內車企就會不斷升級產品;摩托車的整體價格越來越低,帶動更多人來玩車。」

機車文化在年輕人中流行,還有一個原因是摩托車有很強的展示和社交功能。在重慶的幾個大景點,能看到路邊停著一排機車,有穿著機車服的人招攬顧客,遊客只要花一兩百元,就能騎著摩托車拍照或拍視頻。他們展示的照片裡,顧客往往化著精緻的妝,戴著墨鏡坐在摩托車上,身體前傾把好車頭,一副盡在掌握的瀟灑樣。為了說服遊客,商家還會告訴你,「可以提供精修服務,第二天就能發朋友圈」。

莫師兄(左)的機車俱樂部聯結了一批熱愛機車的車手(豬兒蟲 攝)

被稱為「大孩子的大玩具」的摩托車,天然地有危險性。「摩托車代表著冒險和大膽,必須是有膽量有能力的人才能駕馭,不少年輕人本身就憧憬冒險。」莫師兄接待過一些二十出頭的年輕顧客,「不夠成熟,總有點炫耀的心態在。要麼是炫耀昂貴的車,要麼是高難度的動作。」隧道里16歲少年逆向駕駛的摩托車,在圈子裡被稱為「水車」,指的是一些名牌車輛不通過正規渠道進入國內市場,因為省去了關稅和其他手續費,「水車」常常能低於市場價的一半以上,但無法獲得牌照。

危險也在暗中滋生。「能翹頭、能開到160邁,讓別人覺得很炫酷,就能滿足自己的存在感和自信心。」陳宇是一位有著15年騎行經驗的老車手,騎車上路時,他總是要提前觀察前方100米的路段,預判自己的速度、能否超越前車——這其實是大多數資深車手的騎行方式。他開玩笑說,自己在十七八歲時也曾是一名「鬼火少年」,執著於用摩托車做出各種高難度的危險動作,獲得身邊人的驚呼。「在路上騎著,有人看我一眼,馬上覺得被挑釁了,猛地擰油門追上去。甚至都不需要眼神,只是騎車超過我,火氣就上來了。」

陳宇曾經好幾次和莊慕卿一起騎行外出。他回憶,自己在2021年第一次和莊慕卿一起騎車外出,能感覺到莊慕卿的技術還很稚嫩。彎道是考驗騎手技術的路況,「在彎道時,他很容易就被甩在後面,但在平路時,又一擰油門追了上來。」陳宇說,在機車圈裡,被人們認為「技術好」的車手,是能處理複雜路況,比如能安全快速地通過泥濘的鄉道、狹窄而彎曲的山路等,「平地上狂飆,算不上技術,只是氣盛」。陳宇發現,莊慕卿似乎偏愛馬力更足的摩托車,在他剛開始騎行時,選擇的已經是1000cc以上的大排量車。而500cc以下的中小排量的摩托車更好操縱,適合新手騎手練習掌控車輛、判斷路況,一般跑了一萬公里之後,才會慢慢換成大排量。

莊慕卿騎摩托車視頻截圖

當一位經驗尚淺的車手超速行駛,在隧道里迎上了逆向駛來,甚至正在翹頭的摩托車時,悲劇就此發生了。陳宇覺得,這起偶然發生的車禍,其實也是「必然的」。「單行道再安全,也不是封閉路段。兩三百米長的隧道,有什麼必要開到120邁以上?為什麼要在通車的隧道里翹頭、逆行?何況後座上還各自帶著一個女生。說到底,還是迷失在了周圍人的目光和讚嘆里。」

事故發生後,王育田接手了兒子的新媒體帳號,依然在更新著。他沒有在鏡頭前說話的經驗,大部分時候只是發布兒子曾經的照片,有時也會開直播和粉絲聊天,或是直播自己在家做飯的過程。對他來說,與其是承繼了兒子的一份事業,倒不如是他與孩子保持聯繫的一種心理方式。過去20多年,王育田和兒子的關係並不緊密,從「小鋒」到「莊慕卿」,孩子大多數時候在孤獨地成長。現在,他想盡力抓住所有和孩子有關的細節。

他在老家屋子裡放了一束白玫瑰。車禍發生後,他去重慶收拾遺物時,看到兒子房間桌上擺著一束白玫瑰;後來,他翻看「莊慕卿」生前所有視頻作品,常常有白玫瑰出現,還發現兒子戴過的其中一條項鍊就是蝴蝶形狀。這是他為數不多了解的兒子的喜好。現在那束白玫瑰,在老家雜亂的桌子和樸素的房間裡,顯得有些違和,但卻成為王育田很重要的精神寄託。自從有了這束白玫瑰後,房間裡還飛進了一隻白色蝴蝶,常常停在玫瑰花上一動不動,偶爾也會撲騰到窗戶邊。「這麼冷的天,怎麼會有蝴蝶?」王育田篤信,這是「小鋒」回來了。他每天都給玫瑰花換水,如果偶爾發現蝴蝶不在花瓣上,就會緊張地四處尋找。和我談話間隙,他也會突然緊張地站起來,眼神在窗戶周邊上下打量,問我:「蝴蝶呢?你看到它飛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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