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裡的那些「外溢」與「內省」,結果完全不同

少讀紅樓 發佈 2024-02-26T15:15:48.829660+00:00

人生在世,人人一個身軀,俗說就是「一口臭皮囊」。但是,這關注皮囊內外,卻是個大不相同:關注皮囊外面,「外溢」,往往帶來肆意、浮華;

人生在世,人人一個身軀,俗說就是「一口臭皮囊」。既為皮囊,就有內有外。人的眼睛就有個向內向外的關注差異。

但是,這關注皮囊內外,卻是個大不相同:關注皮囊外面,「外溢」,往往帶來肆意、浮華;關注皮囊裡頭,「內省」,卻往往蘊含著穩健、實力。

請大家集中精力上眼看,曹公上課了!

抓了一手好牌,幾乎是「起手」就「上聽」,似乎「滿貫大和」一步就可到位。人在這個時候就很容易輕狂起來,頓時不知道怎樣擺譜才好(參見郭榮啟先生的相聲名段《打牌論》)。瘋狂的「外溢」往往就發生在這個時候。

晴雯就有一手好牌,老太太若隱若現的身份指定,寶玉無底線的寵愛嬌慣,使她堅信自己是「第一等的人」,「大家橫豎是在一處」(第七十七回),萬事大吉、絕對保險了。

於是,肆無忌憚的、對後果沒有任何「內省」的「外溢」開始了——

對寶玉:恃寵而驕,一次一次的弄痴耍蠻,還有衝擊底線的一些事情——比如「撕扇子」。

對工作:平素輕易不幹什麼,往往就是類似「只在熏籠上圍坐」「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第五十一回)的畫風。

對同事:話都懟在對方的要命忌諱處,讓對方極端下不來台——襲人「鬼鬼祟祟乾的那些事,也瞞不過我去」,碧痕「洗澡足有兩三個時辰」(第三十一回),麝月「交杯盞兒還沒吃,就上了頭了」(第二十回)。

對有決定權的上司:不與王夫人聯絡就算了,還嘲諷王夫人對別人的賞賜是「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才給你」(第三十七回);

對德高望重的人物:珠大奶奶讓生病的她隔離幾天,她抱怨「我離了這裡,看你們這一輩子都別頭疼腦熱的」(第五十一回);

對未來之星:寶釵來串門,她牢騷「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黛玉來敲門,她懟回「都睡下了,明兒再來罷」(第二十六回);

對於極端敏感的人事管理權:她提前進入「姨娘」角色,以「這口氣如何忍得」(第五十二回)的主子口吻,越權開除丫鬟。

這種肆無忌憚的「外溢」,結果大家都知道——再「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第三十一回)也是然並卵了。

我們再看被晴雯嘲諷「爬上高枝兒」「有本事從今兒出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在高枝兒上」(第二十七回)的小紅。

這個原本不起眼、甚至為了避主子名諱還不得不改名的小丫鬟,沒有什麼好牌——在看臉吃飯的怡紅院,一切以顏值為標準,全然沒有規矩和章法。她被恃寵而驕者死死壓著,再謹守規矩、勤勉敬業也難有出頭天。

這種情形下其實也有「外溢」的風險,那就是情緒主導一切,或者火爆發泄,或者自怨自艾。但是這些小紅都沒有,她有的是「內省」。

她被稱為「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東西」(第二十七回)。可是這「眼空心大」未必就是個貶義詞——俗話說起誰聰明通透,就說這人「眼睫毛都是空的」。至於「心大」,更是可以理解為思維開闊、眼界寬廣。

「內省」中,「眼空」的她靜靜地觀察著,從分工不落實、誰橫誰有理,缺位的振振有詞、補台的反而被罵這諸多七顛八倒的現象,到不講規矩之中醞釀的危機,無界限、無分寸狀態對整體架構的衝擊,她引申出了紛繁蕪雜中的合力線,說出了「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干各人的去了」(第二十六回)這樣鞭辟入裡的話。

「內省」中,「心大」的她開始努力了——要離開危機四伏的怡紅院以至賈府。「心大」使她不像襲人、晴雯、芳官和其他一些人一樣,思想貧乏、空間狹隘,一條道跑到黑,把希望寄托在寶玉一個人身上。她有的是通統求變的考慮,能夠站在自己這個角度,想出有實踐性的辦法。在「學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第二十七回)的過程中,她擴大眼界範圍、提升思維視角,尋覓改變生存層次的機遇。

一旦發現機會——鳳姐的召喚、賈芸的出現,她就開始行動了。這可不是肆無忌憚、胡打亂撞的的「外溢」,而是「內省」基礎上有章有法、穩健有度的噴發。步步紮實、勇於開拓,優化層次、全力跳躍,「內省」的小紅一鼓作氣地完成了個人生活的轉換和調整,遠離了危機,贏得了婚姻的美滿、自立的實現。

晴雯和小紅,可以算是同事之間的對比,接下來我們來看看叔侄之間的PK。

銜玉而誕的奇妙,加上一副簡直讓人震驚的皮囊——天降祥瑞、天生麗質,寶玉他兩頭都占全了。由此不僅得到了祖母的無度寵愛,而且在府內府外、圈內圈外獲得了無數華彩與掌聲——這就蘊含了「外溢」的資本和機緣。

金錢外溢:那些劉姥姥叫不上名號的珍饈美味、錦衣華服,是石兄的日常基本標配。於是他「糟踏起來,那怕值千值萬的都不管了」(第三十五回)。他不可能想像,祖母端不出一碗多餘的紅稻米粥來款待客人(尤氏到了榮國府就是客人)的尷尬,遑論將來那「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的悲慘生活。

這種做派甚至影響到了身邊的人。一兩銀子的開支,面對「五兩的錠子夾了半邊,這一塊至少還有二兩」的局面,麝月小手一揮「多了些你拿了去罷」!

多花一兩多銀子,抵得上她本人兩三個月的工資——她這種「誰又找去」的不在意、態度上的藐視從何而來?不言自明。(第五十一回)

情感外溢:他日常的主要功課,並不是政老爺期望的「先把《四書》一氣講明背熟」(第九回),而是除了林妹妹之外,還時不常周旋在寶釵、襲人、晴雯、金釧等等之間,甚至有一度幾乎牽涉到了平兒和鴛鴦,當然還有秦鍾和蔣玉菡之類說不清楚的事情。此外就是為「女兒家」——主要是丫鬟們——打抱不平、行俠仗義,頗有些獨行俠的良好自我感覺。

「外溢」的他,根本沒有「內省」能力。「後手不接」在他看來簡直是杞人憂天、天方夜譚,一句「短不了咱們倆的」萬事大吉(第六十二回)。無論是三妹妹的殫精竭慮,還是林妹妹的鞭辟入裡,在他這裡一律嗤之以鼻。

沒有「內省」,也讓他看不到:自己對女孩子的寵愛和庇護,也是「後手不接」的——就是說,寵出事情來他是沒辦法補天、救火、擦屁股的。當女孩子因為他遇到危難以後,他就是一座太陽下的冰山,不是掉頭逃跑,就是袖手旁觀。而燒幾支香、寫點懷念文章,在他看來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而最根本的一條是:長期生活在這樣無憂無慮的環境中,使他認為自己的整個生命歷程,天生就應該這樣,永遠就應該這樣,不會也不應該、不可能有任何改變。

因此,只管瀟灑「外溢」的他,從來沒有「內省」到將來危機來臨時自己是否具備自立於世的實力(更不要說給林妹妹一個安穩的天空了)。

榮國府有一個處境相對比較尷尬的孩子——本是賈府二房長子的公子,正正經經的孫少爺,符合禮法的接班人。怎奈造化弄人,賈珠夭亡,賈蘭也成了曾祖母幾乎絕口不提、祖母甚至忽略不計的邊緣兒童。我們很少看到他有「外溢」的表現,當然他也基本沒有那個機會。

但是,偏偏就是這被忽視的孩子,展示了那被無條件寄予盲目厚望者根本沒有展示出來的「內省」以及相關聯的沉穩、厚重。

「內省」的賈蘭知道,父親的早逝,讓他承擔起了小家庭「頂門立戶」的責任,自己將來安身立命的資本、母親「鳳冠霞帔」的「誥命」理想,都寄托在他的學業之上。

且看與二叔一起上學的場景。都是一樣在賈代儒那裡念書,金榮是為了貪圖幾兩紙筆銀子,薛蟠、寶玉、秦鍾……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不可言狀的目的,而賈蘭卻是真的去念書了——人做事就是有層次區分的。

即使是二叔風流惹事的「外溢」場合,也不能對賈蘭那對學習念茲在茲的世界造成任何實質性衝擊——學堂就是學堂,勞什子桃色新聞、娛樂八卦也好,暴力衝突、拔刀相助也罷,這些可能給學習帶來麻煩的事體,都與他無關——一句「好兄弟,不與咱們相干」(第九回),把亂七八糟的事情完全屏蔽,這是基於具體處境做出的最佳抉擇。

即使有點「外溢」的機會,他也是圍繞學業進行的。當寶玉「遂立想了四句,向紙上寫了,呈與賈政看」的時候,「他便出席,也做一首」。而從賈政「看了,點頭不語」與「喜不自勝」(第七十五回)的態度鮮明對比看,政老爺可能已經明白:自己「望你成人懇切的很」(第八十一回)的一片苦心,在兒子身上恐怕是打了水漂,但是在孫子身上還是大有希望的。

而同樣是曾祖母、祖父在場的情況,「他說方才老爺並沒去叫他,他不肯來」——雖說有些「天生的牛心古怪」(第二十二回),但是還是那句話,與學習無關的事體,都與他無關,包括勞什子闔家聚會。

就這樣,當一切資源和關注度都無以復加地向那被無條件寄予盲目厚望的「鳳凰蛋」大幅度傾斜、而其本人幾乎是在以坐吃山空的架勢「外溢」的時候,被忽視的賈蘭在默默的「內省」之中,用自己的方式,在草字輩中幾乎是獨樹一幟地立起來一個讀書的典範。鴨子水下劃、悶聲發大財——當「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的時候,他「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了。(第五回)

當然,人生在世,「外溢」是不可能絕對避免的,也沒有必要絕對避免。問題在於,「外溢」不能脫離「內省」而孤立存在。純粹的「外溢」,雖然轟轟烈烈,後面往往是短暫;而「內省」中流出的汨汨清泉,庶可長久。

作者:風雨秋窗,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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