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碗一族」,在全國漂流,只為公考上岸

每日人物 發佈 2024-02-27T18:05:09.776883+00:00

對很多人來說,考公的目標從高考前就已經確定,上大學後,每拿下一場考試、獲得一張證書,離那個目標就近一點,安全感就更多一分。

對很多人來說,考公的目標從高考前就已經確定,上大學後,每拿下一場考試、獲得一張證書,離那個目標就近一點,安全感就更多一分。但在如今一年比一年激烈的競爭中,上岸成了一個概率遊戲,必須抓住一切可能的機會。為了拿到鐵飯碗,很多考生開始全國巡考,輾轉在各個城市參加省考、選調生考試、事業編,這其中最受人關注的,是一個被視為掠奪稀缺資源的神秘組織——山東巡考團。


文 | 常芳菲

編輯 | 趙磊

運營 | 劉璇


哪裡上岸,哪就是家


「你能不能提前來北京陪我?」對閨蜜說完這句話,趙夢在電話里哭了。


一年前,研三的趙夢以筆試第三的成績進入了國考面試。單位要求面試前必須隔離滿14天。加上專業能力測試,她提前20天就從老家坐火車趕到北京。深夜,趙夢聽見酒店暖氣管里嘩啦啦的水聲。半夢半醒的時候,她還以為自己正在山東老家的海邊。也是在這個時刻,她理解了考公成功為什麼叫「上岸」。這意味著在此之前,每個人都將身處湍急的水流中。


上岸,是一場殘酷的淘汰賽。趙夢畢業的2021年,國考有超過157萬人報名,而最終錄取人數只有2.57萬人。換句話說,每個上岸的人平均要甩開57個競爭者。此後兩年,國考報名人數以驚人的速度增加,2022年到了203萬人,2023年攀升至260萬人。


今年33歲的青島人林清瀾是第一回參加國考,最終行測72.8,申論60分,總分132.8。但她報考的崗位最低面試線是139.3分,「這意味著最終上岸的筆試成績,起碼在145分左右」。而在一年前,面試分數線只有125.1分。


競爭激烈程度不斷提升,讓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巡考」的行列。除了國考之外,全國各地公務員省考、選調生、人才引進同樣是搶手的機會,只要考試時間不衝突,又符合崗位報考資格,巡考人在不同的城市輾轉,把能考的都考一遍,提升命中的概率。


這些全國巡考的畢業生被叫做「考碗族」,但「碗」和「碗」之間也有鄙視鏈。比如在最熱衷公考的山東考生眼中,能考上國考和山東省考,就是金飯碗,考到東部沿海地區的其他省、直轄市的公務員算是銀飯碗,考到事業編起碼是鐵飯碗。


23歲的林寧全職巡考了一年,才捧上了事業單位的鐵飯碗。但2天之後,他就把手機屏保換成了「開卷有益」,開始在職備考明年的公務員考試,「事業編還是沒有公務員香」。


每一個「飯碗」都標著不同的價格。報名費、交通、住宿、飲食,每一項都得花錢。對想要參加巡考的人來說,攢錢是第一步。


趙夢的家底是靠自己「卷」出來的。研究生三年,她連拿了兩回一等獎學金,攢了大幾千元。但即便這樣,她還是特意選了考點附近的無窗房,因為公考臨近,價格漲到260元一天。這意味著來北京這一趟,光住宿費就得花掉5000多元。


同樣參加巡考的還有王瑋凡。從大二開始,她就為考公攢錢。同學在喝30多塊的喜茶,王瑋凡實在嘴饞了就泡茶包兌牛奶。她相信從生活費里省下的「六便士」,能讓她看到更美的「月亮」。


真的開始巡考,王瑋凡依然省吃儉用。3個月前,江蘇省考前一天,冷風裡排隊2個小時核酸檢測之後,王瑋凡終於到了旅館。床單被罩都是灰色,馬桶像是很久沒洗,有一圈淡黃色的印子。她沒想到,自己考前做的第一個準備是刷馬桶。但她很快說服自己,「一個晚上40元,就別要啥自行車了」。


這是她第一次離家「巡考」,第二站的廣東省考和接下來的深圳市考的時間相隔太久,為了省錢,她在附近的順德訂了酒店。父母念叨著「窮家富路」給她口袋裡塞錢,王瑋凡想起父母接近60歲的年紀還在老家曲阜的工廠打工,就沒法伸手。她並不是個例。王瑋凡的大學舍友為了省錢,乾脆選擇住在鎮江,趕第二天的早班火車去南京參加省考。


每當各個省考時間落地,巡考大軍們就馬不停蹄地規劃路線、定車票、挑酒店,只要多考兩次,整套流程就能形成肌肉記憶。而在有限的預算下,去哪裡考試就成了最重要的選擇。


趙夢和王瑋凡的判斷思路完全一致——考的地方,要麼離家近、要麼經濟好。除了國考、山東省考一定要參加之外,隔壁江蘇省考、天津市考、廣東省考都得試試。她們並不像外界流傳的那樣,把巡考當成模擬題來練手,而是全力以赴朝每個可能的彼岸奔跑。留在老家固然不錯,但能到沿海城市定居也算是「階層躍遷」了。作出這些決定的女孩都有重頭開始的氣魄,「哪裡上岸,哪就是家」。


而真走上巡考的路,比起物質匱乏,孤獨感更讓人難以忽略。


趙夢住的酒店隔音差,晚上除了暖氣管的聲音,還能聽見隔壁房間的人打呼嚕,想著前途茫茫,她開始失眠。睡不好就算了,吃得差成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疫情期間,她不敢點外賣,酒店附近的餛飩攤連著吃到第十天,趙夢突然覺得自己「被扔在了一個陌生的城市」。她不敢跟父母傾訴,只好打給原本幾天後要到北京考公的朋友。


她以為自己並不委屈。但電話接通的瞬間,她哭了。


參加公務員考試的考生步入考場。圖 / 視覺中國



只能考第一


趙夢沒想到,自己最終在天津上岸。


她填報的崗位,只錄取4個女生,她筆試正好第4,涉險過關。為了這個結果,她付出了100%的努力。從夏天開始,她每天7:50準時到圖書館門口,確保占到有電源的位置,晚上9:30關門後,她回宿舍要再做一套真題才睡,每天學習時間接近12個小時。


在粉筆網上,她刷題數量接近2萬道。但她覺得自己遠不算最努力的,甚至「連第一梯隊都排不上」。為了互相監督,她和30個準備考公的朋友在番茄App里建了線上自習室,軟體記錄了每個人斷網學習的時間,然後由高到低排名。在這個排名里,趙夢從沒排進過前20,「我每一天都是倒數」。


趙夢有時候也覺得恍惚,都說公務員低競爭、穩定,但先決條件竟然是要通過競爭烈度殘酷的公考。幾乎每一個人都反覆強調,公務員是選拔考試,而不是合格性測驗。分數在這場選拔中的價值不是絕對的,有的人考130分就能上岸,有的人145分還是落榜。「說白了,分數線不重要,重要的是考(崗位)第一名。」命運的鑰匙似乎握在競爭對手的手裡,沒有人敢停下來。


所有人的情緒都被刷題的分數牽動。趙夢自認是考試型選手,越到大考越是興奮。但在考試前還是跟父母大吵了一架,準確地說,是她把父母數落了一頓。起因是什麼她已經全忘了,只記得自己一觸即發的精神狀態。「太害怕面對失敗了。」她反覆說了兩次。


這種競爭甚至會改變友情。趙夢的朋友在和她報名了同一個崗位之後,漸漸不怎麼和她聊天了。聊備考進度、練習面試的時候也都躲著她。有一次,趙夢看到她在圖書館樓梯上大哭,想過去安慰幾句,結果對方看到她掉頭就走了。後來,共同的朋友告訴趙夢,對方幾次刷題的成績都不如她,心裡難受。


能在幾十個競爭者里考第一,這個概率總歸還是太小了,考生們能做的就是儘可能抓住一切可能的機會。


在濟南即將畢業的李婧凝國考面試落榜之後,獲得調劑到外地監獄的機會。聽到獄警這個崗位,她放心了很多。一來,她原本就是警校畢業,不發怵見穿警服的面試官;更重要的是,她覺得這個工作地點會勸退一批潛在的競爭者。但很快,她就發現自己的「幼稚」。最終,進入調劑階段的30個人,每個人都出現在了面試現場。


在外省人眼中,山東巡考團就像一個掠奪稀缺資源的神秘組織,以超強的考公戰鬥力,搶走了很多外省的職位,把地獄模式的競爭內卷擴散到了東部沿海其他省市。在面試登記表寫下身份證號省份代碼「37」之後,趙夢立刻聽到後面的考生倒吸了一口冷氣。她明白對方在害怕什麼。


事實上,巡考團很早就有了。林清瀾10年前大學畢業的時候,幾乎每個大學同學都願意試試巡考。但在2013年,很少有人會把公務員當成唯一的彼岸,那時4G剛剛興起,移動網際網路用戶數突破5億,網際網路浪潮正帶著大把的機會席捲而來,用林清瀾的話說,「選什麼都是正確答案」。


現在不一樣了,鐵飯碗的穩定和安全感,沒有工作能替代。


2023年2月25日,山東泰安御碑樓中學考點,考生排隊進入考場。圖 / 視覺中國



「回家當孝女」


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相比起階層躍遷,穩定才是更好的努力方向。對他們來說,考公就是最優解。


學新媒體傳播的王瑋凡說,自己整個專業的人都在巡考。在此之前,她在濟南一家MCN機構工作了一段時間,主要工作就是運營主播、剪輯短視頻,工作時間和網際網路大廠一樣996,但月薪只有4500元。每天領導都要復盤數據,一旦播放量沒有超過20萬,王瑋凡就得面對一連串的質問。


她也看到過領導從副總裁辦公室出來後慘白的臉,她知道「職業壓力是層層傳導的」。而她唯一排遣壓力的方式只有吃。短短4個月時間,她胖了將近30斤,這直接讓她患上了多囊卵巢綜合症。


直到做出播放量超過200萬的新冠科普視頻,她才終於下定決心離職。當時領導表揚了她,但因為視頻不涉及商業轉化,最終獎金只有50元。王瑋凡聽完,實在忍受不了,撂一下一句,「我要辭職回家當孝女」,就離開了公司。


她也出去闖過,但最終她還是更想回家,成為一個穩定、體面的公務員。


寧可自己在北京隔離20天的趙夢,很早就把公務員當成是理想的工作。從大二開始,考研、入黨、成為學生幹部,每一步都在為這個目標努力。最難的還是拿到一等獎學金,學院裡每個人成績都很好,功夫就得下在校內活動、學科競賽上。只要有空,英語朗誦、辯論隊活動,趙夢都願意參加。200人的學院,最終只有4個人拿到了獎學金,她就是其中之一。她覺得自己像是為了過冬儲備橡果的花栗鼠,每拿下一場考試、獲得一張證書,離那個目標就近一點,安全感就更多一分。


每次回老家,趙夢還能從街坊鄰居嘴裡聽到父母對她的讚美,說她從不讓大人操心。這些話,父母從來沒有當著她的面說過。


李婧凝看到獄警也有那麼多人競爭後才回憶起,高考的時候她也想過考山東省的警察學院,這本來是一個二本院校,但因為畢業通過相關考試後就有機會留在體制內,所以在省內的分數線和211一致。李婧凝當年考了520分,接近一本線的成績,「報警察學院的專科都錄不上」。


原來在山東,有那麼多人從高考前就已經開啟了自己的考公之路,到最後,不管你是上了清華北大,還是本省二本,不管你在北上廣闖蕩過,還是一畢業就留在老家,兜兜轉轉最後大概率殊途同歸,就是考公。


在山東,公務員確實是最好的選擇。除了旱澇保收之外,也因為其他的職業選擇實在太少。和人口與經濟體量相比,山東中小民營企業和個體工商戶的數量很低,能提供的市場化工作崗位數量和薪資都很少。


2019年,山東省每萬人口擁有私營企業77.4戶,低於全國92.1戶的平均水平,分別比廣東、江蘇少66.3戶、105.3戶;每萬人口擁有個體工商戶320.8戶,低於全國326戶的平均水平,分別比廣東、江蘇少54.1戶、157.1戶。而民營企業15強也集中在石化、鋼鐵、紡織等製造業領域,大多都是國企。但凡想有個體面點的工作,進體制,幾乎是必然。


但也有一些人是被動捲入了這個評價體系。


23歲的林寧參加巡考完全是為了完成家人的期待。他從來不是那種討父母喜歡的男孩。平時不愛說話,大學只考上普通二本,沒有考研,工作也不在山東。為了考公的事,林寧一度和父母的關係非常緊張。在他辭職、又和伴侶分手之後,為了緩和家庭關係,他開始「報複式」的複習公考。2021年底~2022年底,一年時間,他參加了10場公務員考試,甚至把微信簽名改成了「只要考不死,就往死里考」。


女性也不能逃脫這個標準。林清瀾從北京的網際網路大廠離職以後,只要回到老家,幾乎所有的親戚朋友都會用同樣的一句話敲打她——「你都這麼大歲數了還在北漂,什麼時候才能找一個正經工作。」對於山東老家的親人來說,除了醫生、老師、公務員之外,剩下的工作都算打零工。


這時林清瀾第一次意識到,33歲,很多可能性已經消逝。35歲是大多數地區公考報名年齡的上限。2年之後,父母眼中穩定、體面的正經工作就將永遠把她排除在外。最終讓她下定決心的是一個親戚的質問:「你念書的時候成績那麼好,工作了怎麼(自我放棄)成這樣?」


她心裡不服,考就考,「我肯定考一個崗位第一給你們看看」。


參加公務員考試的考生開考前複習。圖 / 視覺中國



永遠有下一張考卷


趙夢還記得公布最終分數那天,自己比考研還要緊張。她把手遮住屏幕,想從筆試的分數一點一點往下看,沒想到直接看到了排名。筆試壓線,最終靠面試成績逆襲成了崗位第二,儘管還有體檢和政審環節,但絲毫不妨礙全家人都沉浸在上岸的喜悅里。


「我閨女真爭氣!」趙夢媽媽連著說了兩次。


直到這個時候,趙夢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停靠的彼岸和碼頭,是一個遠離父母的地方。從此之後,她要開始全新的生活。


在迎接新生活之前,她早就打聽了工作單位的情況。公務員的生活並不像傳說中那樣清閒。相反,因為基層工作繁雜,她有時候一個人得干三個人的活。最讓她頭疼的事情是「下社區」。一開始聽到這個名詞,趙夢以為是做反詐、普法宣傳,到了才發現是在太陽底下撿垃圾。


加班、風吹日曬,趙夢都沒有怨言。可對家的想念不僅沒有逐漸消散,反而越來越濃。她開始動起辭職的念頭。一開始,父母還曉之以理,試圖勸她既然有機會拿到直轄市的戶口,能為下一代爭取更好的教育資源,就不能輕易放棄。一個月之後,只要趙夢在電話里一提「家」這個字,父母就立刻掛斷電話。


她還沒有做好離開家、成為大人的準備。不論是高考、考研、巡考公務員,對趙夢來說,都只是一次次考試。她相信「拿高分是學生的天職」,但沒有意識到每一張考卷都決定了她未來的人生走向。上岸之後,面對一張更大的考卷,她已經無力去鑽研了。


備考的半年裡,趙夢常常在日記本里寫同一段話:


備考就像是在黑夜裡洗件衣服,沒有光,你也不知道自己洗乾淨了沒有,只能一遍一遍地洗;走上考場的那一刻,燈光亮了,你會發現只要你認真去洗過,衣服就會光亮如新,你都會想起曾經黑夜裡的那段歲月。


趙夢寧可回去,至少這條路她是再熟悉不過的,遇到問題,再考一次。


但林清瀾不願意再想起那些「黑夜」。以6.5分之差和面試線擦肩而過,她承認自己低估了考公的難度。在考試前,她判斷135分就有機會進入面試,「行測75,申論60還能努努力」,但今年145的分數確實嚇了她一跳。「突破我考試能力的天花板了」。


林清瀾的家人還遠沒有放棄。有的親戚讓她試著報考分數低一些的郊區崗位,「找機會再往市里調」;有的讓她同時把事業編也考起來;最讓她震驚的是爸爸的提議——35歲之前不要找工作了,家裡養你到上岸、不能考公為止。


距離這個分界線還有2年,沒有焦慮是不可能的,但林清瀾還是決定結束考公之旅。比起在黑夜裡洗一盆衣服,她還是更想回到那片未知的水域中。


/ 視覺中國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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