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經》中,頻頻說到「帝俊」。
儘管少於此書對黃帝的二十三處記述,但十六處,不僅同於顓頊,且遠多於其他神祇、帝王。
「帝俊」是誰?
先從《山海經》之外說起。
據王國維考證,「帝俊」就是商族的高祖神「夒(náo)」。
目前發現的甲骨文中,有八十多版祭祀「夒」或「高祖夒」的卜辭。王國維在《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和《續考》中,反覆論證了「夒」即「帝俊」的本名「夋(qūn)」,為商人祖先。
王國維還論證說,「夒」不僅就是「帝俊」,也還是「嚳」和「舜」。
「帝俊」即為「帝嚳」,亦為「帝舜」,古人早已考證過。
《山海經·大荒西經》云:「帝俊生后稷。」郭璞《注》:「俊宜為嚳。」郝懿行《箋疏》:「帝嚳名夋,夋、俊疑古今字,不須依郭改俊為嚳也。是帝俊即為帝嚳也。」
《初學記》引《帝王世紀》:「帝嚳,姬姓也。其母不覺,生而神異,自言其名曰夋。」
《史記》司馬貞《索隱》、《大戴禮記·帝系》,亦云「帝嚳名夋也。」
《大荒東經》:「帝俊生中榮。」郭璞《注》:「俊亦舜字,假借音也。」
《大荒南經》:「帝俊妻娥皇,……姚姓。……有淵四方,……舜之所浴。」「帝俊」即「舜」。
《海內經》:「帝俊生子八人,是始為歌舞。」袁珂引《朝鮮紀》:「舜有八子始歌舞。」
王氏及古籍之考證,為不少相關學者所接受認可。
說回到《山海經》。
《山海經》中的「帝俊」,儼然是一位更顯赫的「大神」,有更神秘和強大的背景。
首先,《山海經》裡的「帝俊」,是日月的創造者,即主宰萬物的天帝。
《大荒南經》:「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帝俊之妻羲和,生下了十個太陽。
《大荒西經》:「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 帝俊之妻常羲,生下了十二個月亮。
「常羲」,實為「羲和」之演變。而「羲和」,則為上古對伏羲、女媧之合稱,在《尚書·堯典》中即如此。
如此說,「帝俊」之地位,不在「羲和」「常羲」之下,甚或更高。
其次,《山海經》裡的「帝俊」,與「神鳥」有密不可分之關係,這恰與商族所云「玄鳥生商」相吻合。
《大荒東經》:「有五采之鳥,相鄉棄(婆)沙(娑)。惟帝俊下友。帝下兩壇,采鳥是司。」婆娑起舞的五彩之鳥,是帝俊的仆友,替帝俊掌管下界的祭壇。
又《大荒東經》:「帝俊生中榮,……使四鳥」。《大荒東經》中帝俊「使四鳥」的記述有五條。
《大荒南經》:「帝俊妻娥皇,生此三身之國,……使四鳥。」
所謂「四鳥」——
一是皆屬「負日而飛」的「神鳥」「天鳥」,太陽棲於其背而東升西落。
《大荒東經》:「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於烏。」
新石器時期諸多「金烏負日」的圖案,證實了此種認知的久遠性。
二是「四鳥」象徵「四方」和「四時」。
考古出土器物上的「四鳥」圖案,明確顯示了將其作為「四方」和「四時」圖騰的寓意。
《堯典》中,天帝命羲和降旨「四神」,掌管「四方」和「四時」。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中,「四神」進一步演化為羲和之「四子」,掌管春夏秋冬四季。
無疑,「四神」「四子」認知,皆由《山海經》所云「四鳥」演化而來,其記載的是更古老的傳說。
「帝俊」,生成日月,主宰萬物,掌使「四鳥」,到底是誰呢?
「帝俊」,《太平御覽》卷八十作「逡」,其實本名「夋」自古以來即無異議。
《說文》:夋,「倨也」。就是蹲踞。
「俊」和「逡」,均通「踆」。而「踆」,陸德明《釋文》引《字林》:「踆,古蹲字。」
郭璞《山海經注》:「踆,古蹲字。」
《說文》:「蹲,踞(倨)也。」
《淮南子》:「日中有踆鳥。」高誘《注》:「踆,猶蹲也,謂三足鳥。」
這就不難理解了——「帝俊」,實際上說的,是「蹲踞的天神」。
「夒」抑或「夋」,這個商族所信奉祭祀的「高祖神」,一直可追溯到距今7000年之前的河姆渡文化,尤其彰顯於良渚文化,之後一脈相承流傳久遠。
河姆渡文化出土的一件器物上,兩側繪有相關「太一」和「社神」圖案——其中,「太一」圖案上有「天蓋」和「二星」;「社神」圖案上有「社樹」。
「社神」「社樹」,在後來的陶寺遺址出土陶盤上演化為「勾龍后土」形象,其延續及發展遑不多論。
「太一」,則一定是7000年前先民心中的最高「天神」。「天蓋」,證明「天圓地方」宇宙觀在當時已然形成;「二星」,則應該是北斗魁首中的「天樞」和「天璣」。
良渚時期的玉器上,「太一」作為「北斗星君」的表達就更為明顯。天文考古學證明,當時的「北斗」,恰位於「天極」位置。因此,其時的先民,即以「天樞」作為「極星」,而將「北斗」奉為天上最重要的「星神」——「天神太一」。
良渚「天神太一」圖案,方臉象徵斗魁;倨坐象徵北斗;天神頭頂「天蓋」;屈腿蹲於北斗之上。
這是「帝俊」最形象的寫照。
河姆渡文化中的「太一神」和「社神」,在馬王堆漢墓帛畫上,表現得更為生動形象。
司馬貞《索隱》錄《春秋合成圖》:「紫微,大(天)帝室,太一之精也。」
張守節《正義》:「泰(太)一,天帝之別名也。劉伯莊云:『泰一,天神之最尊貴者也。』……天一一星,疆閶闔外,天帝之神。」
《金匱玉衡經》:「天一貴神,位在中宮,據璇璣,把玉衡,統御四時,攬撮陰陽,手握繩墨,位正魁罡。」
這不是與《山海經》所說的「帝俊」完全「合拍」了嗎?
至於殷商將「夒」或「夋」作為「高祖」祭祀,只能說在那個時代,「天神崇拜」與以祖配天的「祖先崇拜」高度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