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朱元璋刪《孟子》,刪了哪些話?

讀書人的精神家園 發佈 2024-03-09T03:39:15.446040+00:00

關於朱元璋刪《孟子》,並且不讓他陪祀孔廟的事,我最早是從高旅先生的文史隨筆中讀到的,但一直不得其詳。



   關於朱元璋刪《孟子》,並且不讓他陪祀孔廟的事,我最早是從高旅先生的文史隨筆中讀到的,但一直不得其詳。約略知道刪去的有「民貴君輕」和「土芥寇讎」之論,這是憑猜想也會意識到勢在必刪的。但究竟一共刪了多少章句?


   陳樂民《過眼小輯》一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為目前已出的「陳樂民徜徉集」三卷之一),有一則筆記回答了這個問題。他引錄了容肇祖《明太祖的〈孟子節文〉》(《讀書與出版》二卷四期,1947年4月上海生活書店刊)一文,其中說:「今北平圖書館,藏有洪武二十七年刊《孟子節文》一部,可見所刪八十五條內容如何。」容先生把所刪字句的起訖都寫明了。陳先生這回照錄下來。他說,這些文字曾抄錄一過。一日湘人朱尚同來訪,談及《孟子》,因以示朱元璋刪《孟》事,並撕下筆錄付之。此系補抄云云。


   惜乎容先生當年所記等於只是個目錄,好在《孟子》書到處都有,正不必再去國家圖書館乞閱。樂民兄能把目錄抄下來,我何憚逐一查對乎?


   數了一下,刪節處不足八十五條,我想容先生又做了一些刪節吧。僅此也已得窺朱洪武的內心世界,他怕的是什麼,忌諱的是什麼。容先生沒有按照傳世的《孟子》書中順序,而是分類標出所禁的意旨,也許這正是《孟子節文》原來的體例。


   下面依次據楊伯峻《孟子譯註》(中華書局,1960)找出所刪原文照抄如下。


一 標明「尊民抑君之禁止」的


   如《盡心篇》,刪「民為貴」以下十字: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梁惠王篇》,刪「左右皆曰賢」至「然後可以為民父母」:


   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後察之;見賢焉,然後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後察之;見不可焉,然後去之。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後察之;見可殺焉,然後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如此,然後可以為民父母。


   《離婁篇》,刪「桀紂之王天下」至「獸之走壙也」:


   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民之歸仁也,猶水之就下、獸之走壙也。


   《萬章篇》,刪「太誓曰」四句:


   太誓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此之謂也。


   同上,刪「天與賢」至「而從舜也」:


   (萬章問曰:「人有言,『至於禹而德衰,不傳於賢,而傳於子。』有諸?」孟子曰:「否,不然也;)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昔者,舜薦禹於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喪畢,禹避舜之子於陽城,天下之民從之,若堯崩之後不從堯之子而從舜也。」


二 標明「人民批評統治者之禁止」的


   《盡心篇》,刪「吾今而後」七句:


吾今而後知殺人親之重也: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然則非自殺之也,一間耳。


   《離婁篇》,刪「君之視臣如手足」六句:


   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


《梁惠王篇》,刪「鄒與魯哄」至「死其長矣」:


鄒與魯哄。穆公問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誅之,則不可勝誅;不誅,則疾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則可也?」


   孟子對曰:「凶年飢歲,君之民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而君之倉廩實,府庫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殘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夫民今而後得反之也。君無尤焉!君行仁政,斯民親其上,死其長矣。」


   同上,刪「古之人與民偕樂」至「豈能獨樂哉」:


   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湯誓曰:「時日害(曷)喪,予及女(汝)偕亡。」民欲與之偕亡,雖有台池鳥獸,豈能獨樂哉?

三 標明「人民要求生存之禁止」的


   《梁惠王篇》,刪「無恆產而有恆心者」至「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恆產,因無恆心。苟無恆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於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產,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然後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


   今也制民之產,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


   王欲行之,則盍反其本矣: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飢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四 標明「人民批評政治之禁止」的

   《梁惠王篇》,刪「庖有肥肉」至「使斯民飢而死也」:


   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飢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獸相食,且人惡之;為民父母,行政,不免於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飢而死也?


   《盡心篇》,刪「不信仁賢」六句:


   不信仁賢,則國空虛;無禮義,則上下亂;無政事,則財用不足。


   同上,刪「不仁而得國者」四句:


   不仁而得國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


   《離婁篇》,刪「恭者不侮人」六句:


   恭者不侮人,儉者不奪人。侮奪人之君,惟恐不順焉,惡得為恭儉?恭儉豈可以聲音笑貌為哉?


   《萬章篇》,刪「伯夷目不睹惡色」至「懦夫有立志」:


   伯夷,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橫政之所出,橫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與鄉人處,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也。當紂之時,居北海之濱,以待天下之清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


五 標明「人民反對苛斂之禁止」的


   《盡心篇》,刪「有布縷之徵」七句:


   有布縷之徵,粟米之徵,力役之徵。君子用其一,緩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離。


   同上,刪「古之為關也」四句:


   古之為關也,將以御暴;今之為關也,將以為暴。


六 標明「反對內戰之論之禁止」的


   《離婁篇》,刪「征地以戰」至「辟草萊、任土地者次之」:


   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此所謂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於死。故善戰者服上刑,連諸侯者次之,辟草萊、任土地者次之。


   《盡心篇》,刪「有人曰」六句:


   有人曰,「我善為陳(陣),我善為戰。」大罪也。國君好仁,天下無敵焉。


   同上,刪「孟子曰:不仁哉」至「是之謂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也」:


   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愛及其所不愛,不仁者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


   公孫丑問曰:「何謂也?」「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爛其民而戰之,大敗,將復之,恐不能勝,故驅其所愛子弟以殉之,是之謂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也。」


   《梁惠王篇》,刪「今夫天下之人牧」八句:


   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也。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誠如是也,民歸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誰能御之?


   《告子篇》,刪「魯欲使慎子為將軍」至「然且不可」:


   (魯欲使慎子為將軍。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謂之殃民。殃民者,不容於堯舜之世。一戰勝齊,遂有南陽,然且不可。」


七 標明「譴責官僚政治之禁止」的


   《告子篇》,刪「今之事君者」二十一句:


   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為君闢土地,充府庫。」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向)道,不志於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為君約與國,戰必克。」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向)道,不志於仁,而求為之強戰,是輔桀也。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雖與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


   《離婁篇》,刪「惟仁者宜在高位」十句:


   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於眾也。上無道揆也,下無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義,小人犯刑,國之所存者幸也。


八 標明「仁政救民之說之禁止」的


   《滕文公篇》,刪「民之為道也」至「可坐而定也」:


   民之為道也,有恆產者有恆心,無恆產者無恆心。苟無恆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乎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賢君必恭儉禮下,取於民有制。陽虎曰:「為富不仁矣,為仁不富矣。」


   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徹者,徹也;助者,藉也。龍子曰:「治地莫善於助,莫不善於貢。」貢者,挍數歲之中以為常。樂歲,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為虐,則寡取之;凶年,糞其田而不足,則必取盈焉。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將終歲勤動,不得以養其父母,又稱貸而益之,使老稚轉乎溝壑,惡在其為民父母也?夫世祿,滕固行之矣。詩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為有公田。由此觀之,雖周亦助也。


   設為庠序學校以教之。庠者,養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於上,小民親於下。有王者起,必來取法,是為王者師也。


   詩云:「周雖舊邦,其命惟新。」文王之謂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國!


   使畢戰問井地。


   孟子曰:「子之君將行仁政,選擇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鈞,穀祿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經界。經界既正,分田制祿可坐而定也。」


   《公孫丑篇》,刪「王者之不作也」至「惟此時為然」:


   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於此時者也;民之憔悴於虐政,未有甚於此時者也。飢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孔子曰:「德之流行,速於置郵而傳命。」當今之時,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時為然。


   同上,刪「得百里之地而君之」至「皆不為也」:


   (伯夷、伊尹於孔子之所同)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諸侯,有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


   《梁惠王篇》,刪「若殺其父兄」八句:


   (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為將拯己於水火之中也,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若殺其父兄,繫纍其子弟,毀其宗廟,遷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齊之強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動天下之兵也。


   《滕文公篇》,刪「其君子實玄黃於篚」至「何畏焉」:


   其君子實玄黃於篚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簞食壺漿以迎其小人;救民於水火之中,取其殘而已矣。太誓曰:「我武維揚,侵於之疆,則取於殘,殺伐用張,於湯有光。」不行王政云爾;苟行王政,四海之內皆舉首而望之,欲以為君;齊楚雖大,何畏焉?


九 標明「敗壞善良風俗當由君主負責之說之禁止」的


   《離婁篇》,刪「君仁」至「莫不義」:


   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


   同上,刪「國君好仁」四句:


   夫國君好仁,天下無敵。今也欲無敵於天下而不以仁,是猶執熱而不以濯也。


   同上,刪「人有恆言」六句:


   人有恆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同上,刪「人必自侮」六句:


   夫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家必自毀,而後人毀之;國必自伐,而後人伐之。


   《公孫丑篇》,刪「仁則榮」至「或敢侮予」:


   仁則榮,不仁則辱;今惡辱而居不仁,是猶惡濕而居下也。如惡之,莫如貴德而尊士,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國家閒暇,及是時,明其政刑。雖大國,必畏之矣。詩云:「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今此下民,或敢侮予?」


   最後,容肇祖先生無奈地寫道:「至如『齊人有一妻一妾兩處室者』三十四句亦被刪去。則是抨擊虛偽,亦不能許可之列矣。」按:「齊人有一妻一妾」這個有趣的小故事,長達三十四句,我就不移錄了。不過,我想,朱元璋要刪去它,顯然並不是不滿於齊人的吹牛皮、騙老婆,以意逆志,當是齊人在東郭墳地間行乞,這觸了朱皇帝早年行跡的忌諱,不管怎麼說,做乞兒的經歷都不是值得誇耀的。


   陳樂民先生在筆記最後附筆說:「《孟子》中有些話十分精彩,《論語》裡沒有這類話。固然不必把『民貴君輕』之類的話與近代思想妄作比附,但它是時代特點的反映,所以才有『百家爭鳴』。先秦的這段『自由空氣』,沒有輿論一律的束縛,諸子百家說話都沒有太大的顧忌。那時也沒有『新聞檢查官』,所以孟子敢這樣說。」孟子本人絕不會想到,一千多年之後,他的言論會碰上一個皇帝的親自檢查和刪削。孟子地下有知,他卻應該慶幸,若不是在先秦「百家爭鳴」之世,而趕上朱元璋治下,怕有「剝此楦草」的酷刑等著他呢。


   今天的讀者瀏覽上面的刪節,以後遇到有人在什麼場合講孔孟,於其講《論語》後講不講《孟子》,就可知其迴避的是什麼,於其講《孟子》時,講什麼不講什麼,就可知其導向,是依著孟軻先生的原意來如實介紹呢,還是遵循明太祖的旨意了。然乎?


原載《文匯讀書周報》2007年6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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