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都說蘇州人沒有夜生活?

上觀新聞 發佈 2024-03-26T17:17:22.159116+00:00

二十多年前,我剛大學畢業參加工作時,認識了一位L美眉。L美眉是在湖南讀的大學,圓臉大眼,性格爽利,小身材中每一秒都有蓬勃的大能量。那時我天天跟她「混」在一起,常常晚上七點還在討論去哪裡吃夜宵。我對吃夜宵一竅不通,就開心地跟著她走;她一向很有主張,但偶爾也會舉棋不定。

二十多年前,我剛大學畢業參加工作時,認識了一位L美眉。L美眉是在湖南讀的大學,圓臉大眼,性格爽利,小身材中每一秒都有蓬勃的大能量。那時我天天跟她「混」在一起,常常晚上七點還在討論去哪裡吃夜宵。我對吃夜宵一竅不通,就開心地跟著她走;她一向很有主張,但偶爾也會舉棋不定。有天晚上七點多鐘了,我們騎著自行車在白塔西路的路邊停下,她感嘆地說,蘇州的晚上真沒什麼地方玩的。我一愣,不明白她說的什麼意思。她繼續感嘆說,她在湖南讀大學時,深夜十一二點,同學們還散在大街上一步三晃,好像歡樂沒有盡頭,而到了蘇州以後,每晚八九點鐘,街上就找不到人影了。

在聽她這樣說之前,我從來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小時候在蘇北,讀高中時回到蘇州,直至在蘇州讀大學、工作,從來沒有覺察到夜晚的安靜。或者說,夜的安靜,不就如同白天的光,魚邊的水,是與生俱來、理所當然、無需去「察覺」的嗎?我爸爸是數學老師,熬夜的職業型選手,所以我小時候也常睡得晚,晚上九點多鐘我還在做作業呢,小鎮上已是房屋暗沉,那種四野蒼茫、繁星與暗霜彼此閃爍的空寂之境,現在仍清晰在目。長大後到了蘇州,街市上多了一排排路燈,連成溫暖的橘色光帶無限延伸出去,一直延伸到黎明,讓初回蘇州的我感覺無比神秘、邈遠和繁華。那天我站在白塔西路,頭頂依舊是橘色的燈光,卻第一次發現街道上真的空無一人,兩邊的行道樹寂然無聲,仿佛也互相戧靠著沉睡過去了。L美眉用她的感嘆讓我眼前一開,讓我重新認識我從小習慣的生活,和蘇州這個城市。

這件事讓我印象深刻,後來有好幾次,在被外地來的朋友詢問遊玩建議的時候,我都很自然地第一時間提醒他們,晚飯要吃得早,這樣去逛夜蘇州才可以趁早。有次一幫北京來的人不相信,晚上八點多了才準備出發,還要求找個地方聽評彈,我乾脆利落地拒絕了他們。除了很少的幾個酒吧,蘇州的商業或市民納涼的景點,絕大多數到晚上八九點就都打烊了。

因此近期網絡上關於「蘇州沒有夜生活」「江蘇沒有夜生活」的熱搜,對於L美眉和我來說,那就是上個世紀的話題了。這有什麼可以大驚小怪的呢?這不是自古有之、始終如此嗎?為了證明這一點,我還特意去翻了三本書,明代蘇州人馮夢龍寫的「三言」,近代蘇州人包天笑寫的《衣食住行的百年變遷》,以及比包天笑稍晚些的蘇州人周瘦鵑的《蘇州遊蹤》,想在其中找到描寫過去蘇州人夜晚生活的語段,來作為他們沒有夜生活的證據。

來回翻了兩遍,除了元宵、中秋這樣全國人民都會夜遊的節令,和偶爾與志同道合的朋友秉燭夜談的特別時光,我沒能在書中找到關於日常夜晚生活的記錄,當然更不知道那時的蘇州人有沒有半夜擼過串,炸雞配啤酒。他們為啥不寫?不寫怎麼證明啊!好吧,他們不寫,或許本身就證明了,蘇州人的夜晚實在沒啥可寫。

就如一個老蘇州在前幾年蘇州市努力打造夜經濟的時候,毫無興趣地說:八點半伲儕孵勒床浪哉!(八點半,我們都捂在床上了!)現在大多數蘇州人也依舊保持著早睡早起的習慣,譬如我對門的阿姨,同辦公室的小Y,小區團購群里的吃貨們,都是九點鐘入睡,十點半就是「熬夜」的極限。在沒有電燈的古代,人們只會睡得更早,有什麼可寫的呢?

當然也不能就此說蘇州人的夜晚乏善可陳。譬如元代蘇州人顧阿瑛的玉山雅集,在溫柔不妖的月色下,才子高士們或躺、或坐,或撫琴、或丹青,或雄辯、或冥想,酒香與崑腔在空中悄然流動,說不盡的雅致清發。這樣的文人雅集,在蘇州園林還屬於私人住宅的時代里常常會舉辦,園主們請來志趣相合的文人雅士,在花月間品茶賞寶詩酒聯歡,園林中的夜宴是蘇式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所以你看,其實關於夜生活這個問題,本身就是一個沒有經過概念界定的問題。什麼樣的夜生活才叫夜生活呢?是包括一切夜裡的行為,還是只狹隘地形容夜半洶湧的街頭和挨挨擠擠的小吃攤呢?進一步界定核心概念的話,連「生活」這個詞,各地都是不一樣的。

有人說,生活在遠處;而過去老蘇州人的生活,在家中不在外面。一來,蘇州地小而人多,古城總共十四平方公里,幾乎沒有大的空間來作為洶湧人潮的公共活動場所,也因此每到中秋這樣必須要外出賞月的節令,蘇州人幾乎都跑到城外的虎丘、寶帶橋或者石湖。平常的日子不想車馬勞頓,自然就只能待在家中。二來,蘇州人普遍比較富裕,家裡地方也相對較大,不說蘇州園林里的山水縈迴,就是中等人家也必有天井院落,小戶人家也講究獨門獨戶,有所需的活動空間。即使最困苦的人,家裡也收拾得清潔整齊,讓人待得舒服。家裡待得舒服,幹嗎還要往外跑呢?專門為夜生活提供服務的商業體自然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第三,蘇州人膽小而戀家,再大的蘇州園林,其門臉也低調內斂極不起眼,以至於形成一種延續至今的社會氛圍:總覺得到了晚上外面就不太平,蘇州人天一黑就趕緊要回家。享受的東西也都是小樂惠,有什麼開心歡喜,關起門來自家親朋歡聚就是。所以蘇州曾經最時髦的夜遊項目金雞湖水音樂噴泉,圓融廣場的天幕電影,後來名氣很響的網師園夜花園,還有更後來的平江路、山塘街商業街區,吸引到的蘇州人,紛紛都在八九點鐘就離場回家睡覺了——從古至今,家才是蘇州人生活的主題。

說到底,還是蘇州這塊土地的特質決定的。我特地去問了L美眉:還記得你初到蘇州時的感嘆嗎?你現在還想出去吃喝玩樂夜生活嗎?你怎麼看待蘇州人夜裡的生活呢?倒是L美眉的先生先哈哈大笑起來,說:她早就入鄉隨俗了!到今天,蘇州古城裡的停車和交通依舊是個難題,大家則依舊戀家而不愛出門,許多新蘇州都活成了地道的老蘇州。

何況蘇州的富足,並不全是上天的賜予。歷史上蘇州的經濟輝煌和今天的「最強地級市」,固然有時代和地利的加持,同樣也離不開蘇州人民的勤勞耐苦。再是魚米之鄉、絲綢之府、工藝之都,魚、米和絲綢手工藝品也不是自動生長出來的。相對於密集的人口,蘇州土地不多、自然資源不豐,人們一年四季耕作不息,絞盡腦汁、發揮才智去「討生活」,用有限的耕地產出豐碩的收成,用精巧的技藝彌補原材料的不足,在創造出大量財富的同時,也必然讓人一天天都很辛苦,哪裡還有多少閒暇需要打發呢?真要把「生活」等同於享受,那蘇州人更是在「早生活」——早起麵館里的一碗頭湯麵,清晨六七點鐘菜場裡搶買新鮮菜蔬的阿姨,更能代表蘇州人對生活的追求方式。

所以,按如今對夜生活的普遍定義,蘇州乃至我所生長的那個蘇北,的確是沒有。但有什麼要緊呢?生活本來就千姿百態,你夜生活、我早生活;你享受夜晚的喧囂快樂;我用夜晚休養生息。有些人浪漫而享受當下,習慣於夜生活,蘇州人勤奮地經營未來,他們在討生活!雖然各不同,都是好生活。

欄目主編:孔令君 文字編輯:陳抒怡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圖片編輯:邵競

來源:作者:余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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