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22、23

阿燦34914 發佈 2024-03-31T21:55:02.651501+00:00

令狐沖悄立良久,眼見月至中天,夜色已深,心想種種疑竇,務當到梅莊去查個明白,那姓任的前輩倘若不是大奸大惡之輩,也當救他脫困。



22章 脫困



令狐沖悄立良久,眼見月至中天,夜色已深,心想種種疑竇,務當到梅莊去查個明白,那姓任的前輩倘若不是大奸大惡之輩,也當救他脫困。


當下認明路徑,向梅莊行去。上了孤山後,從斜坡上穿林近莊,耳聽得莊中寂靜無聲,輕輕躍進圍牆。見幾十間屋子都是黑沉沉地,只右側一間屋子窗中透出燈光,提氣悄步走到窗下,便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黃鐘公,你知罪麼?」聲音十分嚴厲。


令狐沖大感奇怪,以黃鐘公如此身分,居然會有人對他用這等口吻說話,矮下身子,從窗縫中向內張去。只見四人分坐在四張椅中,其中三人都是五六十歲的老者,另一人是個中年婦人。四人都身穿黑衫,腰系黃帶。黃鐘公、禿筆翁、丹青生站在四人之前,背向窗外。令狐沖瞧不見他三人的伸情,但一坐一站,顯然尊卑有別。


只聽黃鐘公道:「是,屬下知罪。四位長老駕臨,屬下未曾遠迎,罪甚,罪甚。」


坐在中間一個身材瘦削的老者冷笑道:「哼,不曾遠迎,有甚麼罪了?


又裝甚麼腔。黑白子呢?怎麼不來見我?」


令狐沖暗暗好笑:「黑白子給我關在地牢之中,黃鐘公他們卻當他已經逃走了。」又想:「怎麼是長老、屬下?是了,他們都是魔教中的人物。」


只聽黃鐘公道:「四位長老,屬下管教不嚴,這黑白子性情乖張,近來大非昔比,這幾日竟然不在莊中。」


那老者雙目瞪視著他,突然間眼中精光大盛,冷冷的道:「黃鐘公,教主命你們駐守梅莊,是叫你們在這裡彈琴喝酒,繪畫玩兒,是不是?」黃鐘公躬身道:「屬下四人奉了教主令旨,在此看管要犯。」那老者道:「這就是了。那要犯看管得怎樣了?」黃鍾公道:「啟稟長老,那要犯拘禁地牢之中。十二年來屬下寸步不離梅莊,不敢有虧職守。」那老者道:「很好,很好。你們寸步不離梅莊,不敢有虧職守。如此說來,那要犯仍是拘禁在地牢之中了?」黃鐘公道:「正是。」


那老者抬起頭來,眼望屋頂,突然間打個哈哈,登時天花板上灰塵籟簌而落。他隔了片刻,說道:「很好!你帶那名要犯來讓我們瞧瞧。」黃鐘公道:「四位長老諒鑒,當日教主嚴旨,除非教主他老人家親臨,否則不論何人,均不許探訪要犯,違者……違者……」


那老者一伸下,從懷中取出一塊東西來,高高舉起,跟著便站起身來。


其餘坐著的三人也即站起,狀貌甚是恭謹。令狐沖凝目瞧去,只見那物長約半尺,是塊枯焦的黑色木頭,上面雕刻有花紋文字,看來十分詭異。黃鐘公等三人躬身說道:「教主黑木令牌駕到,有如教主親臨,屬下謹奉令旨。」


那老者道:「好,你去將那要犯帶上來。」


黃鐘公躊躇道:「那要犯手足鑄於精鋼銬鏈之中,無法……無法提至此間。」


那老者冷笑道:「直到此刻,你還在強辭奪理,意圖欺瞞。我問你,那要犯到底是怎生逃出去的?」


黃鐘公驚道:「那要犯……那要犯逃出去了?決……決無此事。此人好端端的在地牢之中,不久之前屬下還親眼見到,怎……怎能逃得出去?」那老者臉色登和,溫言道:「哦,原來他還在地牢之中,那倒是錯怪你們了,對不起之至。」和顏悅色的站起身來,慢慢走近身去,似乎要向三人賠禮,突然間一伸手,在黃鐘公肩頭一拍。禿筆翁和丹青生同時急退兩步。但他們行動固十分迅捷,那老者出手更快,拍拍兩聲,禿筆翁和丹青生的右肩也被他先後拍中。那老者這三下出手,實是不折不扣的偷襲,臉上笑吟吟的甚是和藹,竟連黃鐘公這等江湖大行家也沒提防。禿筆翁和丹青生武功較弱,雖然察覺,卻已無法閃避。


丹青生大聲叫道:「鮑長老,我們犯了甚麼罪?怎地你用這等毒手對付我們?」叫聲中既有痛楚之意,又顯得大是憤怒。


鮑長老嘴角垂下,緩緩的道:「教主命你們在此看管要犯,給那要犯逃了出去,你們該不該死?」黃鐘公道:「那要犯倘若真的逃走,屬下自是罪該萬死,可是他好端端的在地牢之中。鮑長老濫施毒刑,可教我們心中不服。」


他說話之時身子略側,令狐沖在窗外見到他額角上黃豆大的汗珠不住滲將出來,心想這鮑長老適才這麼一拍,定然十分厲害,以致連黃鐘公這等武功高強之人,竟也抵受不住。又想:黃鐘公的武功該當不在此人之下,這鮑長老若不是使詐偷襲,未必便制他得住。


鮑長老道:「你們再到地牢去看看,倘若那要犯確然仍在牢中,我……哼……我鮑大楚給你們三位磕頭賠罪,自然立時給你們解了這藍砂手之刑。」


黃鐘公道:「好,請四位在此稍待。」當即和禿筆翁、丹青生走了出去。令狐沖見他三人走出房門時都身子微微顫抖,也不知是因心下激動,還是由於身中藍砂手之故。


他生怕給屋中四人發覺,不敢再向窗中張望,緩緩坐倒在地,尋思:「他們說的甚麼教主,自必是號稱當世武功第一的東方不敗。他命江南四友在此看守要犯,已看守了十二年,自然不是指我而言,當是指那姓任的前輩了。


難道他竟已逃了出去?他逃出地牢,居然連黃鐘公他們都不知道,確是神通廣大之至。不錯,他們一定不知,否則黑白子也不會將我錯認作了任前輩。」


心想黃鐘公等一入地牢,自然立時將黑白子認出來,這中間變化曲折甚多,想來又是希奇,又是好笑,又想:「他們卻為何將我也囚在牢中?多半是我和那姓任的前輩比劍之後,他們怕我出去泄漏了機密,是以將我關住。哼,這雖不是殺人滅口,和殺人滅口卻也相差無幾。此刻他們身中藍砂手,滋味定然極不好受,也算是替我出了口惡氣。」


但聽那四人坐在室中,一句話不說,令狐沖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和那四人雖有一牆之隔,但相距不過丈許之遙,只須呼吸稍重,立時便會給他們察覺。


萬籟俱寂之中,忽然傳來「啊」的一聲悲號,聲音中充滿痛苦和恐懼之意,靜夜聽來,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令孤沖聽得是黑白子的叫聲,不禁微感歉仄,雖然他為了暗算自己而遭此報,可說自作自受,但他落在鮑大楚諸人手中,定是凶多吉少。跟著聽得腳步聲漸近,黃鐘公等進了屋中。令狐沖又湊眼到窗縫上去張望,只見禿筆翁和丹青生分在左右扶著黑白子。黑白子臉上一片灰色,雙目茫然無神,與先前所見的精明強幹情狀已全然不同。


黃鐘公躬身說道:「啟……啟稟四位長老,那要犯果然……果然逃走了。


屬下在四位長老跟前領死。」他似明知已然無幸,話聲頗為鎮定,反不如先前激動。


鮑大楚森然道:「你說黑白子不在莊中,怎地他又出現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黃鐘公道:「種種原由,屬下實在莫名其妙。唉,玩物喪志,都因屬下四人耽溺於琴棋書畫,給人窺到了這老大弱點,定下奸計,將那人……將那人劫了出去。」


鮑大楚道:「我四人奉了教主命旨,前來查明那要犯脫逃的真相,你們倘若據實稟告,確無分毫隱瞞,那麼……那麼我們或可向教主代你們求情,請教主慈悲發落。」黃鐘公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就算教主慈悲,四位長老眷顧,屬下又怎有面目再活在世上?只是其中原委曲折,屬下如不明白真相,縱然死了也不瞑目。鮑長老,教主……教主他老人家是在杭州麼?」鮑大楚長眉一軒,問道:「誰說他老人家在杭州?」黃鐘公道:「然則那要犯昨天剛逃走,教主他老人家怎地立時便知道了?立即便派遣四位長老前來梅莊?」


鮑大楚哼的一聲,道:「你這人越來越胡塗啦,誰說那要犯是昨天逃走的?」


黃鐘公道:「那人確是昨天中午越獄的,當時我三人還道他是黑白子,沒想到他移花接木,將黑白子關在地牢之中,穿了黑白子的衣冠沖將出來。


這件事,我三弟、四弟固然看得清清楚楚,還有那丁堅,給他一撞之下,肋骨斷了十幾根……」鮑大楚轉頭向其餘三名長老瞧去,皺眉道:「這人胡說八道,不知說些甚麼。」一個肥肥矮矮的老者說道:「咱們是上月十四得到的訊息……」一面說,一面屈指計算,道:「到今日是第十七天。」


黃鐘公猛退兩步,砰的一聲,背脊重重撞在牆上,道:「決……決無此事!我們的的確確,昨天是親眼見到他逃出去的。」


他走到門口,大聲叫道:「施令威,將丁堅抬來。」施令威在遠處應道:「是!」


鮑大楚走到黑白子身前,抓住他胸口,將他身子提起,只見他手足軟軟的垂了下來,似乎全身骨骼俱已斷絕,只剩下一個皮囊。鮑大楚臉上變色,大有惶恐之意,一鬆手,黑白子摔在地下,竟站不起身。另一個身材魁梧的老者說道:「不錯,這是中了那廝的……那廝的吸星大法,將全身精力都吸乾了。」語音顫抖,十分驚懼。


鮑大楚問黑白子道:「你在甚麼時候著了他的道兒?」黑白子道:「我……


我……的確是昨天,那廝……那廝抓住了我右腕,我……我便半點動彈不得,只好由他擺布。」鮑大楚甚為迷惑,臉上肌肉微微顫動;眼神迷惘,問道:「那便怎樣?」黑白子道:「他將我從鐵門的方孔中拉進牢去,除下我衣衫換上了,又……又將足鐐手銬都套在我手足之上,然後從那方孔中鑽……鑽了出去。」


鮑大楚皺眉道:「昨天?怎能夠是昨天?」那矮胖老者問道:「足鐐手銬都是精鋼所鑄,又怎地弄斷的?」黑白子道:「我……我……我實在不知道。」禿筆翁道:「屬下細看過足鐐手銬的斷口,是用鋼絲鋸子鋸斷的。這鋼絲鋸子,不知那廝何處得來?」


說話之間,施令威已引著兩名家人將丁堅抬了進來。他躺在一張軟榻上,身上蓋著一張薄被。鮑大楚揭開被子,伸手在他胸口輕輕一按。丁堅長聲大叫,顯是痛楚已極。鮑大楚點點頭,揮了揮手。施令威和兩名家人將丁堅抬了出去。


鮑大楚道:「這一撞之力果然了得,顯然是那廝所為。」


坐在左面那中年婦人一直沒開口,這時突然說道:「鮑長老,倘若那廝確是昨天才越獄逃走,那麼上月中咱們得到的訊息只怕是假的了。那廝的同黨在外面故布疑陣,令咱們人心搖動。」鮑大楚搖頭道:「不會是假的。」


那婦人道:「不會假?」鮑大楚道:「薛香主一身金鐘罩、鐵布衫的橫練功夫,尋常刀劍也砍他不入,可是給人五指插入胸膛,將一顆心硬生生的挖了出去。除了這廝之外,當世更無第二人……」


令狐沖正聽得出神,突然之間,肩頭有人輕輕一拍。這一拍事先更無半點朕兆,他一驚之下,躍出三步,拔劍在手,回過頭來,只見兩個人站在當地。


這二人臉背月光,瞧不見面容。一人向他招了招手,道:「兄弟,咱們進去。」正是向問天的聲音。令狐沖大喜,低聲道:「向大哥!」


令狐沖急躍拔劍,又和向問天對答,屋中各人已然聽見。鮑大楚喝問:「甚麼人?」


只聽得一人哈哈大笑,發自向問天身旁的人口中。這笑聲聲震屋瓦,令狐沖耳中嗡嗡作響,只覺胸腹間氣血翻湧,說不出的難過。那人邁步向前,遇到牆壁,雙手一推,轟隆一聲響,牆上登時穿了一個大洞,那人便從牆洞中走了進去。向問天伸手挽住令狐沖的右手,並肩走進屋去。


鮑大楚等四人早已站起,手中各執兵刃,臉上神色緊張。令狐沖急欲看到這人是誰,只是他背向自己,但見他身材甚高,一頭黑髮,穿的是一襲青衫。


鮑大楚顫聲道:「原……原來是任……任前輩到了。」那人哼了一聲,踏步面前。鮑大楚、黃鐘公等自然而然退開了兩步。那人轉過身來,往中間的椅中一坐,這張椅子,正是鮑大楚適才坐過的。令狐沖這才看清楚,只見他一張長長的臉孔,臉色雪白,更無半分血色,眉目清秀,只是臉色實在白得怕人,便如剛從墳墓中出來的殭屍一般。


他對向問天和令狐沖招招手,道:「向兄弟,令狐沖兄弟,過來請坐。」


令狐沖一聽到他聲音,不禁驚喜交集,道:「你……你是任前輩?」那人微微一笑,道:「正是。你劍法可高明得緊啊。」令狐沖道:「你果然已經脫險了。今天……今天我正想來救……」那人笑道:「今天你想來救我脫困,是不是?哈哈,哈哈。向兄弟,你這位兄弟很夠朋友啊。」


向問天拉著令狐沖的手,讓他在那人右側坐了,自己坐在那人左側,說道:「令狐兄弟肝膽照人,真是當世的堂堂血性男兒。」那人笑道:「令狐兄弟,委屈你在西湖底下的黑牢住了兩個多月,我可抱歉得很哪,哈哈,哈哈!」


這時令狐衝心中已隱隱知道了些端倪,但還是未能全然明白。


那姓任的笑吟吟的瞧著令狐沖,說道:「你雖為我受了兩個多月牢獄之災,但練成了我刻在鐵板上的吸星大法,嘿嘿,那也足以補償而有餘了。」


令狐沖奇道:「那鐵板上的秘訣,是前輩刻下的?」那人微笑道:「若不是我刻的,世上更有何人會這吸星大法?」


向問天道:「兄弟,任教主的吸星神功,當世便只你一個傳人,實是可喜可賀。」令狐沖奇道:「任教主?」向問天道:「原來你到此刻還不知任教主的身分,這一位便是日月神教的任教主,他名諱是上『我』下『行』,你可曾聽見過嗎?」


令狐沖知道「日月神教」就是魔教,只不過他本教之人自稱日月神教,教外之人則稱之為魔教,但魔教教主向來便是東方不敗,怎地又出來一個任我行?他囁嚅道:「任……任教主的名諱,我是在那鐵板上摸到的,卻不知他是教主。」


那身材魁梧的老者突然喝道:「他是甚麼教主了?我日月神教的教主,普天下皆知是東方教主。這姓任的反教作亂,早已除名開革。向問天,你附逆為非,罪大惡極。」


任我行緩緩轉過頭來,凝視著他,說道:「你叫做奏偉邦,是不是?」


那魁梧老人道:「不錯。」任我行道:「我掌執教中大權之時,你是在江西任青旗旗主,是不是?」秦偉邦道:「正是。」任我行嘆了口氣,道:「你現今身列本教十長老之位了,升得好快哪。東方不敗為甚麼這樣看重你?你是武功高強呢,還是辦事能幹?」秦偉邦道:「我盡忠本教,遇事向前,十多年來積功而升為長老。」任我行點頭道:「那也是很不錯的了。」


突然間任我行身子一晃,欺到鮑大楚身前,左手疾探,向他咽喉中抓去。


鮑大楚大駭,右手單刀已不及揮過來砍對方手臂,只得左手手肘急抬,護住咽喉,同時左足退後一步,右手單刀順勢劈了下來。這一守一攻,只在一剎那間完成,守得嚴密,攻得凌厲,確是極高明手法。但任我行右手還是快了一步,鮑大楚單刀尚未砍落,已抓住他胸口,嗤的一聲響,撕破了他長袍,左手將一塊物事從他懷中抓了出來,正是那塊黑木令。他右手翻轉,已抓住了鮑大楚右腕,將他手腕扭了轉去。只聽得噹噹當三聲響,卻是向問天遞出長劍,向秦偉邦以及其餘兩名長老分別遞了一招。三長老各舉兵刃相架。向問天攻這三招,只是阻止他們出手救援鮑大楚,三招一過,鮑大楚已全在任我行的掌握之中。


任我行微笑道:「我的吸星大法尚未施展,你想不想嘗嘗滋味?」


鮑大楚在這一瞬之間,已知若不投降,便送了性命,除此之外更無第三條路好走。他決斷也是極快,說道:「任教主,我鮑大楚自今而後,效忠於你。」任我行道:「當年你曾立誓向我效忠,何以後來反悔?」鮑大楚道:「求任教主准許屬下戴罪圖功,將功贖罪。」任我行道:「好,吃了這顆丸藥。」放開他手腕,伸手入懷,取出一個瓷瓶,倒出一枚火紅色的藥丸,向鮑大楚拋去。鮑大楚一把抓過,看也不看,便吞入了腹中。


秦偉邦失聲道:「這……這是『三屍腦神丹』?」


任我行點點頭,說道:「不錯,這正是『三屍腦神丹』!」又從瓷瓶中倒出六粒「三屍腦神丹」,隨手往桌上擲去,六顆火紅色的丹丸在桌上滴溜溜轉個不停,道:「你們知道這『三屍腦神丹』的厲害嗎?」


鮑大楚道:「服了教主的腦神丹後,便當死心塌地,永遠聽從教主驅使,否則丹中所藏屍蟲便由僵伏而活動,鑽而入腦,咬齧腦髓,痛楚固不必說,更且行事狂妄顛倒,比瘋狗尚且不如。」任我行道:「你說得甚是。你既知我這腦神丹的靈效,卻何以大膽吞服?」鮑大楚道:「屬下自今而後,永遠對教主忠心不貳,這腦神丹便再厲害,也跟屬下並不相干。」


任我行哈哈一笑,說道:「很好,很好。這裡的藥丸哪一個願服?」


黃鐘公和禿筆翁、丹青生面面相覷,都是臉色大變。他們與秦偉邦等久在魔教,早就知道這「三屍腦神丹」中里有屍蟲,平時並不發作,一無異狀,但若到了每年端午節的午時不服克制屍蟲的藥物,原來的藥性一過,屍蟲脫伏而出。一經入腦,其人行動如妖如鬼,再也不可以常理測度,理性一失,連父母妻子也會咬來吃了。當世毒物,無逾於此。再者,不同藥主所煉丹藥,藥性各不相同,東方教主的解藥,解不了任我行所制丹藥之毒。


眾人正驚惶躊躇間,黑白子忽然大聲道:「教主慈悲,屬下先服一枚。」說著掙扎著走到桌邊,伸手去取丹藥。


任我行袍袖輕輕一拂,黑白子立足不定,仰天一交摔了出去,砰的一聲,腦袋重重撞在牆上。任我行冷笑道:「你功力已失,廢人一個,沒的糟蹋了我的靈丹妙藥。」轉頭說道:「秦偉邦、王誠、桑三娘,你們不願服我這靈藥,是不是?」


那中年婦人桑三娘躬身道:「屬下誓願自今而後,向教主效忠,永無貳心。」那矮胖老者王誠道:「屬下謹供教主驅策。」兩人走到桌邊,各取一枚丸藥,吞入腹中。他二人對任我行向來十分忌憚,眼見他脫困復出,已然嚇得心膽俱裂,積威之下,再也不敢反抗。


那秦偉邦卻是從中級頭目升上來的,任我行掌教之時,他在江西管轄數縣之地,還沒資格領教過這位前任教主的厲害手段,叫道:「少陪了!」雙足一點,向牆洞竄出。


任我行哈哈一笑,也不起身阻攔。待他身子已縱出洞外,向問天左手輕揮,袖中倏地竄出一條黑色細長軟鞭,眾人眼前一花,只聽得秦偉邦「啊」


的一聲叫,長鞭從牆洞中縮轉,已然捲住他左足,倒拖了回來。這長鞭鞭身極細,還沒一根小指頭粗,但秦偉邦給捲住了左足足踝,只有在地下翻滾的份兒,竟然無法起立。


任我行道:「桑三娘,你取一枚腦神丹,將外皮小心剝去了。」桑三娘應道:「是!」從桌上拿了一枚丹藥,用指甲將外面一層紅色藥殼剝了下來,露出裡面灰色的一枚小圓球。任我行道:「餵他吃了。」桑三娘道:「是!」


走到秦偉邦身前,叫道:「張口!」


秦偉邦一轉身,呼的一掌,向桑三娘劈去。他本身武功雖較桑三娘略遜,但相去也不甚遠,可是足踝給長鞭捲住了,穴道受制,手上已無多大勁力。


桑三娘左足踢他手腕,右足飛起,拍的一聲,踢中胸口,左足鴛鴦連環,跟著在他肩頭踢了一腳,接連三腳,踢中了三處穴道,左手捏住他臉頰,右手便將那枚脫殼藥丸塞入他口中,右手隨即在他喉頭一捏,咕的一聲響,秦偉邦已將藥丸吞入肚中。


令狐沖聽了鮑大楚之言,知道「三屍腦神丹」中藏有僵伏的屍蟲,全仗藥物克制,桑三娘所剝去的紅色藥殼,想必是克制屍蟲的藥物,又見桑三娘這幾下手腳兔起鶻落,十分的乾淨利落,倒似平日習練有素,專門逼人服藥,心想:「這婆娘手腳伶俐得緊!」他不知桑三娘擅於短打擒拿功夫,此刻歸附任我行,自是抖擻精神,施展生平絕技,既賣弄手段,又是向教主表示效忠之意。


任我行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桑三娘站起身來,臉上神色不動,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


任我行目光向黃鐘公等三人瞧去,顯是問他們服是不服。


禿筆翁一言不發,走過去取過一粒丹藥服下。丹青生口中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些甚麼,終於也過去取了一粒丹藥吃了。


黃鐘公臉色慘然,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正是那《廣陵散》琴譜,走到令狐沖身前,說道:「尊駕武功固高,智謀又富,設此巧計將這任我行救了出去,嘿嘿,在下佩服得緊。這本琴譜害得我四兄弟身敗名裂,原物奉還。」


說著舉手一擲,將琴譜投入了令狐沖懷中。


令狐沖一怔之際,只見他轉過身來,走向牆邊,心下不禁頗為歉仄,尋思:「相救這位任教主,全是向大哥的計謀,事先我可半點不知。但黃鐘公他們心中恨我,也是情理之常,我可無法分辯了。」


黃鐘公轉過身來,靠牆而立,說道:「我四兄弟身入日月神教,本意是在江湖上行俠仗義,好好作一番事業。但任教主性子暴躁,威福自用,我四兄弟早萌退志。東方教主接任之後,寵信奸佞,鋤除教中老兄弟。我四人更是心灰意懶,討此差使,一來得以遠離黑木崖,不必與人勾心鬥角,二來閒居西湖,琴書遣懷。十二年來,清福也已享得夠了。人生於世,憂多樂少,本就如此……」說到這裡,輕哼一聲,身子慢慢軟垂下去。


禿筆翁和丹青生齊叫:「大哥!」搶過去將他扶起,只見他心口插了一柄匕首,雙目圓睜,卻已氣絕。禿筆翁和丹青生連叫:「大哥,大哥!」哭了出來。


王誠喝道:「這老兒不遵教主令旨,畏罪自盡,須當罪加一等。你們兩個傢伙又吵些甚麼?」丹青生滿臉怒容,轉過身來,便欲向王誠撲將過去,和他拚命。王誠道:「怎樣?你想造反麼?」丹青生想起已然服了三屍腦神丹,此後不得稍有違抗任我行的意旨,一股怒氣登時消了,只是低頭拭淚。


任我行道:「把屍首和這廢人都攆了出去,取酒菜來,今日我和向兄弟、令狐兄弟要共謀一醉。」禿筆翁道:「是!」抱了黃鐘公的屍身出去。


跟著便有家丁上來擺陳杯筷,共設了六個座位。鮑大楚道:「擺三副懷筷!咱們怎配和教主共席?」一面幫著收拾。任我行道:「你們也辛苦了,且到外面喝一杯去。」鮑大楚、王誠、桑三娘一齊躬身,道:「謝教主恩典。」慢慢退出。


令狐沖見黃鐘公自盡,心想此人倒是個義烈漢子,想起那日他要修書薦自己去見少林寺方證大師,求他治病。對己也是一番好意,不由得有些傷感。


向問天笑道:「兄弟,你怎地機緣巧合,學到了教主的吸星大法?這件事倒要你說來聽聽。」令狐沖便將如何自行修習,如何無意中練成等情,一一說了。向問天笑道:「恭喜,恭喜,這種種機緣,缺一不成。做哥哥的好生為你喜歡。」說著舉起酒杯,一口乾了。任我行和令狐沖也都舉杯乾了。


任我行笑道:「此事說來也是險極。我當初在那鐵板上刻這套練功秘訣,雖是在黑獄中悶得很了,聊以自遣,卻未必存著甚麼好心。神功秘決固然是真,但若非我親加指點,助其散功,依法修習者非走火入魔不可,能避過此劫者千中無一。練這神功,有兩大難關。第一步是要散去全身內力,使得丹田中一無所有,只要散得不盡,或行錯了穴道,立時便會走火入魔,輕則全身癱瘓,從此成了廢人,重則經脈逆轉,七孔流血而亡。這門功夫創成已達數百年,但得獲傳授的固已稀有,而能練成的更寥寥無幾,實因散功這一步太過艱難之故。令狐兄弟卻占了極大的便宜,你內力本已全失,原無所有,要散便散,不費半點力氣,在旁人最艱難最兇險的一步,在你竟不知不覺間便邁過去了。散功之後,又須吸取旁人的真氣,貯入自己丹田,再依法驅入奇經八脈以供己用。這一步本來也十分艱難,自己內力已然散盡,再要吸取旁人真氣,豈不是以卵擊石,徒然送命?令狐兄弟卻又有巧遇,聽向兄弟說,你身上早已有幾名高手所注的八道異種真氣,雖只各人的一部分,但亦已極為厲害。令狐兄弟,你居然輕輕易易的度此兩大難關,練成大法,也真是天意了。」


令狐沖手心中捏了把冷汗,說道:「幸好我內力全失,否則當真不堪設想。向大哥,任教主到底怎生脫困,兄弟至今仍是不明所以。」


向問天笑嘻嘻的從懷中取出一物,塞在令狐沖手中,道:「這是甚麼?」


令狐沖覺得入手之物是一枚堅硬的圓球,正是那日他要自己拿去交給任我行的,攤開手掌,只見是一枚鋼球,球上嵌有一粒小小的鋼珠。令狐沖一撥鋼珠,覺那鋼珠能夠轉動,輕輕轉得幾轉,便拉了一條極細的鋼絲出來。這鋼絲一端連在鋼球之上,鋼絲上都是鋸齒,卻是一把打造得精巧之極的鋼絲鋸子。令狐沖恍然大悟,道:「原來教主手足上的銬鐐,是用此物鋸斷的。」


任我行笑道:「我在幾聲大笑之中運上了內力,將你們五人盡皆震倒,隨即鋸斷銬鐐。你後來怎樣對付黑白子,當時我便怎樣對付你了。」令狐沖笑道:「原來你跟我換了衣衫,將銬鐐套在我手足之上,難怪黃鐘公等沒有察覺。」向問天道:「本來此事也不易瞞得過黃鐘公和黑白子,但他們醒轉之後,教主和我早已出了梅莊。黑白子他們見到我留下的棋譜書畫,各人歡喜得緊,又哪裡會疑心到獄中人已經掉了包。」


令狐沖道:「大哥神機妙算,人所難及。」心想:「原來你一切早已安排妥當,投這四人所好,引其入彀。只是教主脫困已久,何以遲遲不來救我?」


向問天鑒貌辨色,猜到了他心意,笑道:「兄弟,教主脫困之後,有許多大事要辦,可不能讓對頭得知,只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幾天,咱們今日便是救你來啦。好在你因禍得福,練成了不世神功,總算有了補償。哈哈哈,做哥哥的給你賠不是了。」說著在三人酒杯中都斟滿了酒,自己一口喝乾。任我行哈哈大笑,道:「我也陪一杯。」令狐沖笑道:「賠甚麼不是?


我得多謝兩位才是。我本來身受內傷,無法醫冶,練了教主的神功後,這內傷竟也霍然而愈,得回了一條性命。」三人縱聲大笑,甚是高興。


向問天道:「十二年之前,教主離奇失蹤,東方不敗篡位。我知事出蹊蹺,只有隱忍,與東方不敗敷衍。直到最近,才探知了教主被囚的所在,便即來助教主他老人家脫困。豈知我一下黑木崖,東方不敗那廝便派出大隊人馬,追殺於我,又遇上正教中一批混帳王八蛋擠在一起趕熱鬧。兄弟,那日在深谷之底,你說了內功盡失的緣由,我當時便想要散去你體內的諸般異種真氣,當世惟有教主的『吸星大法』。教主脫困之後,我便當求他老人家傳你這項神功,救你性命,想不到不用我出口懇求,教主已自傳你了。」三人又一起乾杯大笑。


令狐衝心想:「向大哥去救任教主,固然是利用了我,卻也確是存了救我性命之心。那日離谷之時,他便說帶我去求人醫治。何況我若不是在這件事上出了大力,那『吸星大法』何等神妙,任教主又怎肯輕易便即傳給我這毫不相干的外人?」不禁對向問天好生感激。


喝得十幾杯酒後,令狐沖覺得這位任教主談吐豪邁,識見非凡,確是一位平生罕見的大英雄、大豪傑,不由得大是心折,先前見他對付秦偉邦和黃鐘公、黑白子,手段未免過份毒辣,但聽他談論了一會後,頗信英雄處事,有不能以常理測度者,心中本來所存的不平之意逐漸淡去。


任我行道:「令狐兄弟,我對待敵人,出手極狠,御下又是極嚴,你或許不大看得慣。但你想想,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關了多久?你在牢中耽過,知道這些日子的滋味。人家待我如何?對於敵人叛徒,難道能心慈的麼?」


令狐沖點頭稱是,忽然想起一事,站起身來,說道:「我有一事相求教主,盼望教主能夠答允。」任我行道:「甚麼事?」令狐沖道:「我當日初見教主,曾聽黃鐘公言道,教主倘若脫困,重入江湖,單是華山一派,少說便會死去一大半人。又聽教主言道,要是見到我師父,要令他大大難堪。教主功力通神,倘若和華山派為難,無人能夠抵擋……」


任我行道:「我聽向兄弟說,你師父已傳言天下,將你逐出了華山派門牆。我去將他們大大折辱一番,索性就此滅了華山一派,將之在武休中除名,替你出了心中一口惡氣。」


令狐沖搖頭道:「在下自幼父母雙亡,蒙恩師、師娘收入門下,撫養長大,名雖師徒,情同父子。師父將我逐出門牆,一來確是我的不是,二來只怕也有些誤會。在下可萬萬不敢怨怪恩師。」


任我行微笑道:「原來岳不群對你無情,你倒不肯對他不義?」令狐沖道:「在下想求懇教主的,便是請你寬宏大量,別跟我師父、師娘,以及華山派的師弟、師妹們為難。」任我行沉吟道:「我得脫黑牢,你出力甚大,但我傳了你吸星大法,救了你的性命,兩者已然相抵,誰也不虧負誰。我重入江湖,未了的恩怨大事甚多,可不能對你許下甚麼諾言,以後行事,未免縛手縛腳。」


令狐沖聽他這麼說,竟是非和岳不群為難不可,不由得焦急之情,見於顏色。


任我行哈哈一笑,說道:「小兄弟,你且坐下。今日我在世上,只有向兄弟和你二人,才是真正親信之人,你有事求我,總也有個商量處。這樣罷,你先答允我一件事,我也就答允你,今後見到華山派中師徒,只要他們不是對我不敬,我便不去惹他。縱然要教訓他們,也當瞧在你的面上,手下留情三分。你說如何?」


令狐沖大喜,忙道:「如此感激不盡。教主有何囑咐。在下無有不遵。」


任我行道:「我和你二人結為金蘭兄弟,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向兄弟為日月神教的光明左使,你便為我教的光明右使。你意下如何?」


令狐沖一聽,登時愕然,萬沒料到他要自己加入魔教。他自幼便聽師父和師娘說及魔教的種種奸邪惡毒事跡,自己雖被逐出門牆,只想閒雲野鶴,在江湖上做個無門無派的散人便了,若要自己身入魔教,卻是萬萬不能,一時之間,心中亂成一團,難以回答。


任我行和向問天兩對眼睛凝視著他,霎時之間,室中更無半點聲息。


過了好一會,令狐沖才道:「教主美意,想我令狐沖乃末學後進,如何敢和教主比肩稱兄道弟?再說,在下雖已不屬華山一派,尚盼師父能夠回心轉意,收回成命……」


任我行淡淡一笑,道:「你叫我教主,其實我此刻雖然得脫牢籠,仍是性命朝不保夕,『教主』二字,也不過說來好聽而已。今日普天之下,人人都知日月神教的教主乃是東方不敗。此人武功之高,決不在我之下,權謀智計,更遠勝於我。他麾下人才濟濟,憑我和向兄弟二人,要想從他手中奪回教主之位,當真是以卵擊石、痴心妄想之舉。你不願和我結為兄弟,原是明哲保身的美事,來來來,咱們杯酒言歡,這話再也休提了。」


令狐沖道:「教主的權位如何被東方不敗奪去,又如何被囚在黑牢之中,種種情事,在下全然不明,不知兩位能賜告否?」


任我行搖了搖頭,悽然一笑,說道:「湖底一居,一十二年,甚麼名利權位,本該瞧得淡了。嘿嘿,偏偏年紀越老,越是心熱。」他滿滿斟了一杯酒,一口乾了,哈哈一聲長笑,笑聲中卻滿是蒼涼之意。


向問天道:「兄弟,那日東方不敗派出多人追我,手段之辣,你是親眼見到的了。若不是你仗義出手,我早已在那涼亭中給他們砍為肉醬。你心中尚有正派魔教之分,可是那日他們數百人聯手,圍殺你我二人,哪裡還分甚么正派,甚麼魔教?其實事在人為,正派中固有好人,何嘗沒有卑鄙奸惡之徒?魔教中壞人確是不少,但等咱們三人掌了大權,好好整頓一番,將那些作惡多端的敗類給清除了,豈不教江湖上豪傑之士揚眉吐氣?」


令狐沖點頭道:「大哥這話,也說得是。」


向問天道:「想當年教主對待東方不敗,猶如手足一般,提拔他為教中的光明左使,教中一應大權都交了給他。其時教主潛心修習這吸星大法,要將其中若干小小的缺陷都糾正過來,教中日常事務便無暇多管,不料那東方不敗狼子野心,面子上對教主十分恭敬,甚麼事都不敢違背,暗中卻培植一己勢力,假借諸般藉口,將所有忠於教主的部屬或是撤革,或是處死,數年之間,教主的親信竟然凋零殆盡。教主是個忠厚至誠之人,見東方不敗處處恭謹小心,而本教在他手中也算一切井井有條,始終沒加懷疑。」


任我行嘆了口氣,說道:「向兄弟,這件事我實在好生慚愧。你曾對我進了數次忠言,叫我提防。可是我對東方不敗信任太過,忠言逆耳,反怪你對他心懷嫉忌,言下責你挑撥離間,多生是非,以至你一怒而去,高飛遠走,從此不再見面。」


向問天道:「屬下決不敢對教主有何怨怪之意,只是眼見情勢不對,那東方不敗部署周密,發難在即,屬下倘若隨侍教主身畔,非先遭了他的毒手不可。雖然為本教殉難,亦屬份所當為,但屬下思前想後,總覺還是先行避開為是。倘若教主能洞燭他的奸心,令他逆謀不逞,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則屬下身在外地,至少也教他心有所忌,不敢太過放肆。」


任我行點頭道:「是啊,可是我當時怎知道你的苦心?見你不辭而行,心下大是惱怒,其時練功正在緊要關頭,還險些出了亂子。那東方不敗卻來大獻殷勤,勸我不可煩惱。這一來,我更加中了他的奸計,竟將本教的秘籍《葵花寶典》傳了給他。」


令狐沖聽到《葵花寶典》四字,不禁「啊」了一聲。


向問天道:「兄弟,你也知道《葵花寶典》麼?」令狐沖道:「我曾聽師父說起過這部寶典的名字,知道是博大精深的武學秘笈,卻不知是在教主手中。」


任我行道:「多年以來,《葵花寶典》一直是日月神教的鎮教之寶,歷來均是上代教主傳給下一代教主。其時我修習吸星大法廢寢忘食,甚麼事都不放在心上,便想將教主之位傳給東方不敗。將《葵花寶典》傳給他,原是向他表示得十分明白,不久之後,我便會以教主之位相授。唉,東方不敗原是個十分聰明之人,這教主之位明明已交在他的手裡,他為甚麼這樣心急,不肯等到我正式召開總壇,正式公布於眾?卻偏偏要幹這叛逆篡位的事?」


他皺起了眉頭,似乎直到此刻,對這件事還是弄不明白。


向問天道:「他一來是等不及,不知教主到何時才正式相傳:二來是不放心,只怕突然之間,大事有變。」


任我行道:「其實他一切已部署妥當,又怕甚麼突然之間大事有變?當真令人好生難以索解。我在黑牢中靜心思索,對他的種種奸謀已一一想得明白,只是他何以迫不及待的忽然發難,至今仍然想他不通。本來嘛,他對你心中頗有所忌,怕我說不定會將教主之位傳了給你。但你既不別而行,已去了他眼中之釘,儘管慢慢的等下去好了。」


向問天道:「就是東方不敗發難那一年,端午節晚上大宴,小姐在席上說過一句話,教主還記得麼?」任我行搔了搔頭,道:「端午節?那小姑娘說過甚麼話啊?那有甚麼干係?我可全不記得了。」


向問天道:「教主別說小姐是小孩子。她聰明伶俐,心思之巧,實不輸於大人。那一年小姐是七歲罷?她在席上點點人數,忽然問你:『爹爹,怎麼咱們每年端午節喝酒,一年總是少一個人?』你一怔,問道:『甚麼一年少一個人?』小姐說道:『我記得去年有十一個人,前年有十二個。今年一、二、三、四、五……咱們只剩下了十個。』」


任我行嘆了口氣,道:「是啊,當時我聽了小姑娘這句話,心下很是不快。早一年東方不敗處決了郝賢弟。再早一年,丘長老不明不白的死在甘肅,此刻想來,自也是東方不敗暗中安排的毒計了。再先一年,文長老被革出教,受嵩山派、泰山派、衡山派三派高手圍攻而死,此事起禍,自也是在東方不敗身上。唉,小姑娘無意中吐露真言,當時我猶在夢中,竟自不悟。」


他頓了一頓,喝了口酒,又道:「這『吸星大法』,創自北宋年間的『逍遙派』,分為『北冥神功』與『化功大法』兩路(作者按:請參閱《天龍八部》)。後來從大理段氏及星宿派分別傳落,合而為一,稱為『吸星大法』,那主要還是繼承了『化功大法』一路。只是學者不得其法,其中頗有缺陷。


其時我修習吸星大法已在十年以上,在江湖上這神功大法也是大有聲名,正派中人聞者無不喪膽。可是我卻知這神功之中有幾個重大缺陷,初時不覺,其後禍患卻慢慢顯露出來。那幾年中我已然深明其患,知道若不及早補救,終有一日會得毒火焚身。那些吸取而來的他人功力,會突然反噬,吸來的功力愈多,反撲之力愈大。」


令狐沖聽到這裡,心下隱隱覺得有一件大事十分不妥。


任我行又道:「那時候我身上已積聚了十餘名正邪高手的功力。但這十餘名高手分屬不同門派,所練功力各不相同。我須得設法將之融合為一,以為己用,否則總是心腹大患。那幾年中,我日思夜想,所掛心的便是這一件事。那日端午節大宴席上,我雖在飲酒談笑,心中卻兀自在推算陰維二十二穴和陽維三十二穴,在這五十四個穴道之間,如何使內息遊走自如,既可自陰維入陽維,亦可自陽維入陰維 。因此小姑娘那幾句話,我聽了當時心下雖然不快,但片刻間便也忘了。」


向問天道:「屬下也一直十分奇怪。教主向來機警萬分,別人只須說得半句話,立時便知他心意,十拿九穩,從不失誤。可是在那幾年中,不但對東方不敗的奸謀全不察覺,而且日常……日常……咳……」任我行微笑道:「而且日常渾渾噩噩,神不守舍,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是也不是?」向問天道:「是啊。小姐說了那幾句話後,東方不敗哈哈一笑,道:『小姐,你愛熱鬧,是不?明年咱們多邀幾個人來一起喝酒便是。』他說話時滿臉堆歡,可是我從他眼光之中,卻看出滿是疑慮之色。他必定猜想,教主早已胸有成竹,眼前只不過假裝痴呆,試他一試。他素知教主精明,料想對這樣明顯的事,決不會不起疑心。」


任我行皺起眉頭,說道:「小姑娘那日在端午節大宴中說過這幾句話,這十二年來,我卻從來沒記起過。此刻經你一提,我才記得,確有此言。不錯,東方不敗聽了那幾句話,焉有不大起疑心之理?」向問天道:「再說,小姐一天天長大,越來越聰明,便在一二年間,只怕便會給她識破了機關。


等她成年之後,教主又或許會將大位傳她。東方不敗所以不敢多等,寧可冒險發難,其理或在於此。」


任我行連連點頭,嘆了口氣,道:「唉,此刻我女兒若在我身邊,咱們多了一人,也不致如此勢孤力弱了。」


向問天轉過頭來,向令狐沖道:「兄弟,教主適才言道,他這吸星大法之中,含有重大缺陷。以我所知,教主雖在黑牢中被囚十二年,大大受了委屈,可是由此脫卻俗務羈絆,潛心思索,已然解破了這神功中的秘奧。教主,是也不是?」


任我行摸摸濃密的黑髯,哈哈一笑,極是得意,說道:「正是。從此而後,吸到別人的功力,盡為我用,再也不用擔心這些異種真氣突然反撲了。


哈哈!令狐兄弟,你深深吸一口氣,是否覺得玉枕穴中和膻中穴中有真氣鼓盪,猛然竄動?」


令狐沖依言吸了口氣,果覺玉枕穴和膻中穴兩處有真氣隱隱流竄,不由得臉色微變。


任我行道:「你不過初學乍練,還不怎麼覺得,可是當年我尚未解破這秘奧之時,這兩處穴道中真氣鼓盪,當真是天翻地覆,實難忍受。外面雖靜悄悄地一無聲息,我耳中卻滿是萬馬奔騰之聲,有時又似一個個焦雷連續擊打,轟轟發發,一個響似一個。唉,若不是我體內有如此重大變故,那東方不敗的逆謀焉能得逞?」


令狐沖知他所言不假,又知向問天和他說這番話,用意是要自己向他求教,但若自己不允加入日月伸教,求教之言,自是說不出口,心想:「練了他這吸星大法,原來是吸取旁人功力以為己用。這功夫自私陰毒,我決計不練,決計不使。至於我體內異種真氣無法化除,本來便已如此,我這條性命原是撿來的。令狐沖豈能貪生怕死,便去做大違素願之事?」當下轉過話題,說道:「教主,在下有一事不明,還想請教。在下曾聽師父言道,那《葵花寶典》是武學中至高無上的秘笈,練成了寶典中的武學,固是無敵於天下,而且長生延年,壽過百歲。教主何以不練那寶典中的武功,卻去練那甚為兇險的吸星大法?」


任我行淡淡一笑,道:「此中原由,便不足為外人道了。」


令狐沖臉上一紅,道:「是,在下冒昧了。」


向問天道:「兄弟,教主年事已高,你大哥也比他老人家小不了幾歲。


你若入了本教,他日教主的繼承人非你莫屬。就算你嫌日月神教的聲名不好,難道不能在你手中力加整頓,為天下人造福麼?」


令狐沖聽他這番話入情入理,微覺心動,只見任我行左手拿起酒杯,重重在桌上一放,右手提起酒壺,斟滿了一杯酒,說道:「數百年來,我日月神教和正教諸派為仇,向來勢不兩立。你如固執己見,不入我教,自己內傷難愈,性命不保,固不必說,只怕你師父、師娘的華山派……嘿嘿,我要使華山派師徒盡數覆滅,華山一派從此在武林中除名,卻也不是甚麼難事。你我今日在此相聚,大是有緣,你若聽我良言相勸,便請幹了此懷。」


這番話充滿了威脅之意,令狐沖胸口熱血上涌,朗聲說道:「教主,大哥,我本就身患絕症,命在旦夕,無意中卻學得了教主的神功大法,此後終究無法化解,也不過是回復舊狀而已,那也沒有甚麼。我於自己這條性命早已不怎麼看重,生死有命,且由他去。華山派開派數百年,當有自存之道,未必別人一舉手間便能予以覆滅。今日言盡於此,後會有期。」說著站起身來,向二人一拱手,轉身便走。


向問天欲待再有話說,令狐沖早已去得遠了。


令狐衝出得梅莊,重重吁了口氣,拂體涼風,適意暢懷,一抬頭,只見一鉤殘月斜掛柳梢,遠處湖水中映出月亮和浮雲的倒影。


走到湖邊,悄立片刻,心想:「任教主眼前的大事當是去向東方不敗算帳,奪回教主之位,自不會去尋華山派的晦氣。但若師父、師娘、師弟妹們不知內情,撞上了他,那可非遭毒手不可。須得儘早告知,好讓他們有所防備。卻不知他們從福州回來了沒有?這裡去福州不遠,左右無事,我就去福建走一趟。倘若他們已動身回來,在途中或者也能遇上。」


隨即想到師父傳書武林,將自己逐出了師門,胸口不禁又是一酸,又想:


「我將任教主逼我入教之事,向師父師娘稟明。他們當能明白,我並非有意和魔教中人結交。說不定師父能收回成命,只罰我去思過崖上面壁三年,那便好了。」一想到重入師門有望,精神為之一振,當下去找了家客店歇宿。


這一覺睡到午時方醒,心想在未見師父師娘之前,別要顯了自己本來面目,何況盈盈曾叫祖千秋他們傳言江湖,要取自己性命,還是喬裝改扮,免惹麻煩。卻扮作甚麼樣子才好?心下沉吟,從房中踱了出來,剛走進天井,突然間豁喇一聲,一盆水向他身上潑將過來。令狐沖立時倒縱避開,那盆水便潑了個空。只見一個軍官手中正拿著一隻木臉盆,向著他怒目而視,粗聲道:「走路也不帶眼睛?你不見老爺在倒水嗎?」


令狐沖氣往上沖,心想天下竟有這等橫蠻之人,眼見這軍官四十來歲年紀,滿腮虬髯,倒也頗為威武,一身服色,似是個校尉,腰中掛了把腰刀,挺胸凸肚,顯是平素作威作福慣了的。那軍官喝道:「還瞧甚麼?不認得老爺麼?」令狐沖靈機一動:「扮成這個軍官,倒也有趣。我大模大樣的在江湖上走動,武林中朋友誰也不會來向我多瞧一服。」那軍官喝道:「笑甚麼?你奶奶的,有甚麼好笑?」原來令狐沖想到得意處,臉上不禁露出微笑。


令狐沖走到櫃檯前付了房飯錢,低聲問道:「那位軍爺是甚麼來頭?」


那掌柜的愁眉苦臉的道:「誰知他是甚麼來頭?他自稱是北京城來的;只住了一晚,服侍他的店小二倒已吃了他三記耳光。好酒好肉叫了不少,也不知給不給房飯錢呢。」


令狐沖點了點頭,走到附近一家茶館中,泡了壺茶,慢慢喝著等候。


等了小半個時辰,只聽得馬蹄聲響,那軍官騎了匹棗紅馬,從客店中出來,馬鞭揮得拍拍作響,大聲吆喝:「讓開,讓開,你奶奶的,還不快走。」


幾個行人讓得稍慢,給他馬鞭抽去,呼痛聲不絕。


令狐沖早已付了茶錢,站起身來,快步跟在馬後,眼見那軍官出了西門,向西南大路上馳去。奔得數里,路上行人漸稀,令狐沖加快腳步,搶到馬前,右手一揚。那馬吃了一驚,噓溜溜一聲叫,人立起來,那軍官險些掉下馬來。


令狐沖喝道:「你奶奶的,走路不帶眼睛麼?你這畜生險些踹死了老子!」


他不開口,那軍官已然大怒,這三聲一罵,那軍官自是怒不可遏,待那馬前足落地,刷的一鞭,便向令狐沖頭上抽落。


令狐沖見大道上不便行事,叫聲:「啊喲!」一個踉蹌,抱頭便向小路上逃去。那軍官怎肯就此罷休,躍下馬來,匆匆將馬韁系在樹上,狂奔追來。


令狐沖叫道:「啊喲,我的媽啊。」逃入樹林。那軍官大叫大嚷的追來,突然間脅下一麻,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令狐沖左足踏住他胸口,笑道:「你奶奶的,本事如此不濟,怎能行軍打仗?」他在懷中一搜,掏了一隻大信封出來,上面蓋有「兵部尚書大堂正印」的朱紅大印,寫著「告身」兩個大字。打開信封,抽了一張厚紙出來,卻是兵部尚書的一張委任令,寫明委任河北滄州游擊吳天德升任福建泉州府參將,克日上任。令狐沖笑道:「原來是位參將大人,你便是吳天德麼?」


那軍官給他踏住了動彈不得,一張臉皮脹得發紫,喝道:「快放我起來,你……你……膽大妄為,侮辱朝廷命官,不……不怕王法嗎?」嘴裡雖然吆喝,氣勢卻已餒了。


令狐沖笑道:「老子沒了盤纏,要借你的衣服去當一當。」反掌在他頭頂一拍,那軍官登時暈去。


令狐沖迅速剝下他衣服,心想這人如此可惡,教他多受些罪,將他內衣內褲一起剝下,全身赤條條地一絲不掛。一提他包袱重甸甸地,打開一看,竟有好幾百兩銀子,還有三隻金元寶,心想:「這都是這狗官搜刮來的民脂民膏,難以物歸原主,只好讓我吳天德參將大人拿來買酒喝了。」想著不禁笑出聲來,當下脫去衣衫,將那參將的軍服、皮靴、腰刀、包裹都換到了自己身上,撕爛自己衣衫,將他反手綁了,縛在樹上,再在他口中塞滿了爛泥。


轉念一想,回身抽出單刀,將他滿臉虬髯都剃了下來,將剃下的鬍子揣入懷中,笑道:「你變成了小白臉,這可美得多啦!」


走到大路之上,解開系在樹上的馬韁,縱身上馬,舉鞭一揮,喝道:「讓開,讓開,你奶奶的,走路不帶眼睛嗎?哈哈,哈哈!」長聲笑中,縱馬南馳。


當晚來到餘杭投店,掌柜的和店小二軍爺前,軍爺後」的,招呼得極是周到。令狐沖次晨向掌柜問明了去福建的道路,賞了五錢銀子,掌柜和店小二恭恭敬敬的直送出店門外。令狐衝心想:「總算你們時運好,遇上了我這位冒牌參將,要是真參將吳天德前來投宿,你們可有苦頭吃了。」去店鋪買了面鏡子,一瓶膠水,出城後來到荒僻處,對著鏡子將一根根鬍子膠在臉上。


這番細功夫花了大半個時辰,粘完後對鏡一照,滿臉虬髯,蓬蓬鬆鬆,著實神氣,不禁哈哈大笑。


一路向南,到金華府,處州府後,南方口音已和中州大異,甚難聽懂。


好在人人見他是軍官,都捲起了舌頭跟他說官話,也無甚難處。他一生手頭從未有過這許多錢,喝起酒來盡情暢懷,頗為自得其樂。


只是體內的諸般異種真氣不過逼入各處經脈之中,半分也沒驅出體外,時時突然間湧向丹田,令他頭暈眼花,煩惡欲嘔。這時又多了黑白子的真氣,比先前更加難熬。每當發作,只得依照任我行在鐵板上所刻的法門,將之驅離丹田。只要異種真氣一離丹田,立即精神奕奕,舒暢無比。如此每練一次,自知功力便深了一層,卻也是陷溺深了一層,好在總是想到:「我這條命是撿來的。多活一日,便已多占了一分便宜。」便即坦然。


這日午後,已入仙霞嶺。山道崎嶇,漸行漸高,嶺上人煙稀少。再行出二十餘里後,始終沒見到人家,已知貪著趕路,錯過了宿頭。眼見天色已晚,於是采些野果裹腹。見懸崖下有個小山洞,頗為乾燥,不致有蟲蟻所擾,便將馬系在樹上,讓其自行吃草,找些乾草來鋪在洞裡,預備過夜。只覺丹田中氣血不舒,當即坐下行功。任我行所傳的那神功每多一次修習,便多受一次羈縻,越來越覺滋味無窮。直練了一個更次,但覺全身舒泰,飄飄欲仙,直如身入雲端一般。


他吐了口長氣,站起身來,不由得苦笑,心想:「那日我問任教主,他既有武功絕學的《葵花寶典》在手,何以還要練這吸星大法,他不肯置答。此中情由,這時我卻明白了。原來這吸星大法一經修習,便再也無法罷手,」想到此處,不由得暗暗心驚:「曾聽師娘說過苗人養蠱之事,一養之後,縱然明知其害,也已難以捨棄,苦不放蠱害人,蠱蟲便會反噬其主。將來我可別成為養蠱的苗人才好。」


走出山洞,但見繁星滿天,四下里蟲聲卿卿,忽聽得山道上有人行來,其時相距尚遠,但他內功既強,耳音便亦及遙,心念一動,當即過去將馬韁放開了,在馬臀上輕輕一拍,那馬緩緩走向山坳。


他隱身樹後,過了好一會,聽到山道上腳步聲漸近,人數著實不少,星光之下,見一行人均穿黑衣,其中一人腰纏黃帶,瞧裝束是魔教中人,其餘高高矮矮的共有三十餘人,都默不作聲的隨在其後。令狐衝心想:「他們此去向南入閩,莫非和我華山派有關?難道是奉了任教主之命,去跟師父師娘為難?」待一行人去遠,便悄悄跟隨。


行出數里,山路突然陡峭,兩旁山峰筆立,中間留出一條窄窄的山路,已是兩人不能並肩而行。那三十餘人排成一字長蛇,向山道上爬去。令狐衝心道:「我如跟著上去,這些人居高臨下,只須有一人偶一回頭,便見到了我。」於是閃入草叢躲起,要等他們上了高坡,從南坡下去,這才追趕上去。


哪知這行人將到坡頂,突然散開,分別隱在山石之後,頃刻之間,藏得一個人影也不見了。


令狐沖吃了一驚,第一個念頭是:「他們已見到了我。」但隨即知道不是,尋思:「他們在此埋伏,要襲擊上坡之人。是了,此處地勢絕佳,在此陡然發難,上坡之人勢必難逃毒手。他們要伏擊的是誰?難道師父師娘他們北歸之後,又有急事要去福建?否則怎麼會連夜趕路?今晚我又能和小師妹相會?」


一想到岳靈珊,登時全身皆熱,悄悄在草叢中爬了開去,直爬到遠離山道,這才從亂石間飛奔下山,轉了幾個彎,回頭已望不見那高坡,再轉到山道上向北而行。


他一路疾走,留神傾聽對面是否有人過來,走出十餘里後,忽聽得左側山坡上有人斥道:「令狐沖這混帳東西,你還要為他強辯!」





第23章 伏擊



黑夜之中,荒山之上,突然聽到有人清清楚楚的叫出自己姓名,令狐沖不禁大吃一驚,第一個念頭便是:「是師父他們!」但這明明是女子聲音,卻不是師娘,更不是岳靈珊。跟著又聽得一個女子的話聲,只是相隔既遠,話聲又低,聽不清說些甚麼。令狐沖向山坡上望去,只見影影綽綽的站著三四十人,心中一酸:「不知是誰在罵我?如果真是華山派一行,小師妹聽別人這般罵我,不知又如何說?」


當即矮身鑽入了道旁灌木叢中,繞到那山坡之側,弓腰疾行,來到一株大樹之後,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師伯,令狐師兄行俠仗義……」只聽得這半句話,腦海中便映出一張俏麗清秀的臉蛋來,胸口微微一熱,知道說話之人是恆山派的小尼姑儀琳。他得知這些人是恆山派而不是華山派,大為失望,心神一激動間,儀琳下面兩句話便沒聽見。


只聽先前那尖銳而蒼老的聲音怒道:「你小小年紀,卻恁地固執?難道華山派掌門岳先生的來信是假的?岳先生傳書天下,將令狐沖逐出了門牆,說他與魔教中人勾結,還能冤枉他麼?令狐沖以前救過你,他多半要憑著這一點點小恩小惠,向咱們暗算下手……」


儀琳道:「師伯,那可不是小恩小惠,令狐師兄不顧自己性命……」那蒼老的聲音喝道:「你還叫他令狐師兄?這人多半是個工於心計的惡賊,裝模作樣,騙你們小孩子家。江湖上人心鬼蜮,甚麼狡猾伎倆都有。你們年輕人沒見識,便容易上當。」儀琳道:「帥伯的吩咐,弟子怎敢不聽?不過……


不過……令狐師……」底下個「兄」字終於沒說出口,硬生生的給忍住了。


那老人問道:「不過怎樣?」儀琳似乎甚為害怕,不敢再說。


那老人過:「這次嵩山左盟主傳來訊息,魔教大舉人閩,企圖劫奪福州林家的《辟邪劍譜》。左盟主要五嶽劍派一齊設法攔阻,以免給這些妖魔歹徒奪到了劍譜,武功大進,五嶽劍派不免人人死無葬身之地。那福州姓林的孩子已投入岳先生門下,劍譜若為華山派所得,自然再好沒有。就怕魔教詭計多端,再加上個華山派舊徒令狐沖,他熟知內情,咱們的處境便十分不利了。掌門人既將這副重擔放在我肩頭,命我率領大伙兒入閩,此事有關正邪雙方氣運消長,萬萬輕忽不得。再過三十里,便是浙閩交界之處。今日大家辛苦些,連夜趕路,到廿八鋪歇宿。咱們趕在頭裡,等魔教人眾大舉趕到之時,咱們便占了以逸待勞的便宜。可仍得事事小心。」只聽得數十個女子齊聲答應。


令狐衝心想:「這位師太既非恆山派掌門,儀琳師妹又叫她師伯,『恆山三定』,那麼是定靜師太了。她接到我師父傳書,將我當作歹人,那也怪她不得。她只道自己趕在頭裡,殊不知魔教教眾已然埋伏在前。幸好給我發覺了,卻怎生去告知她們才好?」


只聽定靜師太道:「一入閩境,須得步步提防,要當四下里全是敵人。


說不定飯店中的店小二,茶館裡的茶博士,都是魔教中的奸細。別說隔牆有耳,就是這草叢之中,也難免沒藏著敵人。自今而後,大伙兒決不可提一句《辟邪劍譜》,連岳先生、令狐沖、東方必敗的名頭也不可提。」群女弟子齊聲應道:「是。」


令狐沖知道魔教教主東方不敗神功無敵,自稱不敗,但正教中人提到他時,往往稱之為「必敗」,一音之轉,含有長自己志氣、滅敵人威風之意,聽她竟將自己的名字和師父及東方不敗相提並論,不禁苦笑,心道:「我這無名小卒,你恆山派前輩竟如此瞧得起,那可不敢當了。」


只聽定靜師太道:「大伙兒這就走罷!」眾弟子又應了一聲,使見七名女弟子從山坡上疾馳而下,過了一會,又有七人奔下。恆山派輕功另有一路,在武林中頗有聲名,前七人、後七人相距都一般遠近,宛似結成了陣法一般,十四人大袖飄飄。同步齊進,遠遠望去,美觀之極。再過一會,又有七人奔下。


過不多時,恆山派眾弟子一批批都動身了,一共六批,最後一批卻有八人,想是多了個定靜師太。這些女子不是女尼,便是俗家女弟子,黑夜之中,令狐沖難辨儀琳在哪一隊中,心想:「這些恆山派的師姊師妹雖然各有絕技,但一上得那陡坡,雙峰夾道,魔教教眾忽施奇襲,勢必傷亡慘重。」


當即摘了些青草,擠出草汁,搽在臉上,再挖些爛泥,在臉上手上塗抹一陣,再加上這滿腮虬髯,料想就在白天,儀琳也認不得自己,繞到山道左側,提氣追了上去。他輕功本來並不甚佳,但輕功高低,全然繫於內力強弱,此時內力既強,隨意邁步都是一步跨出老遠。這一提氣急奔,頃刻間便追上了恆山派眾人。他怕定靜師太武功了得,聽到他奔行的聲息,是以兜了個大圈子,這才趕在眾人頭裡,一上山道後,奔得更加快了。


耽擱了這許久,月亮已掛在中天,令狐衝來到陡坡之下,站定了靜聽,竟無半點聲息,心想:「若不是我親眼見到魔教教眾埋伏在側,又怎想得到此處危機四伏,兇險無比。」慢慢走上陡坡,來到雙峰夾道之處的山口,離開魔教教眾埋伏處約有里許,坐了下來,尋思:「魔教中人多半已見到了我,只是他們生怕打草驚蛇,想來不會對我動手。」等了一會,索性臥倒在地。


終於隱隱聽到山坡下傳來了腳步聲,心下轉念:「最好引得魔教教眾來和我動手,只須稍稍打鬥一下,恆山派自然知道了。」於是自言自語:「老子生平最恨的,便是暗箭傷人,有本事的何不真刀真槍,狠狠的打上一架?


躲了起來,鬼鬼祟祟的害人,那是最無恥的卑鄙行徑。」他對著高坡提氣說話,聲音雖不甚響,但借著充沛內力遠遠傳送出去,料想魔教人眾定然聽到,豈知這些人真能沉得住氣,竟毫不理睬。


過不多時,恆山派第一撥七名弟子已到了他身前。


七弟子在月光下見一名軍官伸張四肢,睡在地下。這條山道便只容一人行過,兩旁均是峭壁,若要上坡,非跨過他身子不可。這些弟子只須輕輕一縱,便躍過了他身子,但男女有別,在男人頭頂縱躍而過,未免太過無禮。


一名中年女尼朗聲說道:「勞駕,這位軍爺,請借一借道。」令狐沖唔唔兩聲,忽然間鼾聲大作。那女尼法名儀和,性子卻毫不和氣,眼見這軍官深更半夜的睡在當道,情狀已十分突兀,而這等大聲打鼾,十九是故意做作。


她強抑怒氣,說道:「你如不讓開,我們可要從你身子跳過去了。」令狐沖鼾聲不停,迷迷糊糊的道:「這條路上妖魔鬼怪多得緊,可過去不得啊。唔唔,苦海無邊,回……回……回頭是岸!」


儀和一怔,聽他這幾句話似是意帶雙關。另一名女尼扯了扯她衣袖,七人都退開幾步。


一人悄聲道:「師姊,這人有點古怪。」又一人道:「只怕他是魔教的奸人,在此向咱們挑戰。」另一人道:「魔教中人決不會去做朝廷的軍官,就算喬裝改扮,也當扮作別種裝束。」儀和道:「不管他!他不再讓道,咱們就跳了過去。」邁步上前,喝道:「你真的不讓,我們可要得罪了。」


令狐沖伸了個懶腰,慢慢坐起。他仍怕給儀琳認了出來,臉向山坡,背脊對著恆山派眾弟子,右手撐在峭壁之上,身子搖搖晃晃,似是喝醉了酒一般,說道:「好酒啊,好酒!」


便在此時,恆山派第二撥弟子已然到達。一名俗家弟子問道:「儀和師姊,這人在這裡幹甚麼?」儀和皺眉道:「誰知道他了!」


令狐沖大聲道:「剛才宰了一條狗,吃得肚子發脹,酒又喝得太多,只怕要嘔。啊喲,不好,真的要嘔!」當下嘔聲不絕。眾女弟子皺眉掩鼻,紛紛退開。令狐沖嘔了幾聲,卻嘔不出甚麼。眾女弟子竊竊私議間,第三撥又已到了。


只聽得一個輕柔的聲音道:「這人喝醉了,怪可憐的,讓他歇一歇,咱們再走不遲。」令狐沖聽到這聲音,心頭微微一震,尋思:「儀琳小師妹心地當真良善。」


儀和卻道:「這人故意在此搗亂,可不是安著好心!」邁步上前,喝道:「讓開!」伸掌往令狐沖左肩撥去。令狐沖身子晃了幾下,叫道:「啊喲,乖乖不得了!」跌跌撞撞的向上走了幾步。這幾步一走,局勢更是尷尬,他身子塞在窄窄的山道之中,後面來人除非從他頭頂飛躍而過,否則再也無法超越。


儀和跟著上去,喝道:「讓開了!」令狐沖道:「是,是!」又走上幾步。他越行越高,將那上山的道路塞得越死,突然間大聲叫道:「喂,上面埋伏的朋友們留神了,你們要等的人正在上來啦。你們這一殺將出來,那可誰也逃不了啦!」


儀和等一聽,當即退回。一人道:「此處地勢奇險,倘若敵人在此埋伏襲擊,那可難以抵擋。」儀和道:「倘若有人埋伏,他怎會叫了出來?這是虛者實之,實者虛之,上面定然無人。咱們要是露出畏縮之意,可讓敵人笑話了。」另外兩名中年女尼齊聲道:「是啊!咱三人在前開路,師妹們在後跟來。」三人長劍出鞘,又奔到了令狐沖身後。


令狐沖不住大聲喘氣,說道:「這道山坡可當真陡得緊,唉,老人家年紀大了,走不動啦。」一名女尼喝道:「喂,你讓在一旁,給我們先走行不行?」令狐沖道:「出家人火氣別這麼大,走得快是到,走得慢也是到。咳咳,唉,去鬼門關嗎,還是走得慢些的好。」那女尼道:「你不是繞彎子罵人嗎?」呼的一劍,從儀和身側刺出,指向令狐沖背心。她只是想將令狐沖嚇得讓開,這一劍將刺到他身子之時,便即凝力不發。


令狐沖恰於此時轉過身來,眼見劍尖指著自己胸口,大聲喝道:「喂!


你……你……你這是幹甚麼來了?我是朝廷命官,你竟敢如此無禮。來人哪,將這女尼拿了下來!」幾名年輕女弟子忍不住笑出聲來,此人在這荒山野嶺之上,還在硬擺官架子,實是滑稽之至。


一名尼姑笑道:「軍爺,咱們有要緊事,心急趕路,勞你駕往旁邊讓一讓。」令狐沖道:「甚麼軍爺不軍爺?我是堂堂參將,你該當叫我將軍,才合道理。」七八名女弟子齊聲笑著叫道:「將軍大人,請你讓道!」


令狐沖哈哈一笑,挺胸凸肚,神氣十足,突然間腳下一滑,摔跌下來。


眾弟子尖聲驚呼:「小心。」便有二人拉住了他手臂。令狐沖又滑了一下,這才站定,罵道:「他奶奶……這地下這樣滑。地方官全是飯桶,也不差些民伕,將山道給好好修一修。」


他這麼兩滑一跌,身子已縮在山壁微陷的凹處,恆山女弟子展開輕功,一一從他身旁掠過。有人笑道:「地方官該得派輛八人大轎,把將軍大人抬過嶺去,才是道理。」有人道:「將軍是騎馬不坐轎的。」先一人道:「這位將軍與眾不同,騎馬只怕會摔跌下來。」令狐沖怒道:「胡說八道!我騎馬幾時摔跌過?上個月那該死的畜生作老虎跳,我才從馬背上滑了一滑,摔傷了膀子,那也算不得甚麼。」眾女弟子一陣大笑,如風般上坡。


令狐沖眼見一個苗條身子一晃,正是儀琳,當即跟在她身後。這一來,可又將後面眾弟子阻住了去路。幸好他雖腳步沉重。氣喘吁吁,三步兩滑,又爬又跌,走得倒也快捷。後面一名女弟子又笑又埋怨:「你這位將軍大人真是……咳,一天也不知要摔多少交!」


儀琳回過頭來,說道:「儀清師姊,你別催將軍了。他心裡一急,別真的摔了下去。這山坡陡得緊,摔下去可不是玩的。」


令狐沖見到她一雙大眼,清澄明澈,猶如兩泓清泉,一張俏臉在月光下秀麗絕俗,更無半分人間煙火氣,想起那日為了逃避青城派的追擊,她在衡山城中將自己抱了出來,自己也曾這般怔怔的凝視過她,突然之間,心底升起一股柔情,心想:「這高坡之上,伏得有強仇大敵,要加害於她。我便自己性命不在,也要保護她平安周全。」


儀琳見他雙目呆滯,容貌醜陋,向他微微點頭,露出溫和笑容,又道:「儀清師姊,這位將軍如果摔跌,你可得快拉住他。」儀清笑道:「他這麼重,我怎拉得住?」


本來恆山派戒律甚嚴,這些女弟子輕易不與外人說笑,但令狐沖大裝小丑模樣,不住逗她們的樂子,而四周並無長輩,黑夜趕路,說幾句無傷大雅的笑話,亦有振奮精神之效。


令狐沖怒道:「你們這些女孩子說話便不知輕重。我堂堂將軍,想當年在戰場上破陣殺賊,那般威風凜凜、殺氣騰騰的模樣,你們要是瞧見了,嘿嘿,還有不佩服得五體投地的?這區區山路,壓根兒就沒瞧在我眼裡,怎會摔交?當真信口開河……啊喲,不好!」腳下似乎踏到一塊小石子,身子便俯跌下去。他伸出雙手,在空中亂揮亂抓。在他身後的幾名女弟子都尖聲叫了出來。


儀琳急忙回身,伸手一拉。令狐沖湊手過去,握住了她手。儀琳運勁一提,令狐沖左手在地下連撐,這才站定,神情狼狽不堪。他身後的幾名女弟子忍不住咭咭咯咯的直笑。令狐沖道:「我這皮靴走山路太過笨重,倘若穿了你們的麻鞋,那就包管不會摔交。再說,我只不過滑了一滑,又不是摔交,有甚麼好笑?」儀琳緩緩鬆開了手,說道:「是啊,將軍穿了馬靴,走山道確是不大方便。」令狐沖道:「雖然不便,可威風得緊,要是像你們老百姓那樣,腳上穿雙麻鞋草鞋,可又太不體面了。」眾女弟子聽他死要面子,又都笑了起來。


這時後面幾撥人已絡繹到了山腳下,走在最先的將到坡頂。


令狐沖大聲嚷道:「這一帶所在,偷雞摸狗的小賊最多,冷不妨的便打人悶棍,搶人錢財。你們出家人身邊雖沒多大油水,可是辛辛苦苦化緣得來的銀子,卻也小心別讓人給搶了去。」儀清笑道:「有咱們大將軍在此,諒來小賊們也不敢前來太歲頭上動土。」令狐沖叫道:「喂,喂,小心了,我好像瞧見上面有人探頭探腦的。」


一名女弟子道:「你這位將軍當真羅嗦,難道咱們還怕了幾個小毛賊不成?」


一言甫畢,突然聽得兩名女弟子叫聲:「哎唷!」骨碌碌滾將下來。兩名女弟子急忙搶上,同時抱住。前面幾名女弟子叫了起來:「賊子放暗器,小心了!」叫聲未歇,又有一人滾跌下來。儀和叫道:「大家伏低!小心暗器!」當下眾人都伏低了身子。令狐沖罵道:「大膽毛賊,你們不知本將軍在此麼?」儀琳拉拉他手臂,急道:「快伏低了!」


在前的女弟子掏出暗器,袖箭、鐵菩提紛紛向上射去。但上面的敵人隱伏石後,一個也瞧不見,暗器都落了空。


定靜師太聽得前面現了敵蹤,蹤身急上,從一眾女弟子頭頂躍過,來到令狐沖身後時,呼的一聲,也從他頭頂躍了過去。


令狐沖叫道:「大吉利市!晦氣,晦氣!」吐了幾口口水。只見定靜師太大袖飛舞,當先攻上,敵人的暗器嗤嗤的射來,有的釘在她衣袖之上,有的給她袖力激飛。


定靜師太幾個起落,到了坡頂,尚未站定,但覺風聲勁急,一條熟銅棍從頭頂砸到。聽這兵刃劈風之聲,便知十分沉重,當下不敢硬接,側身從棍旁竄過,卻見兩柄鏈子槍一上一下的同時刺到,來勢迅疾。敵人在這隘口上伏著三名好手,扼守要道。定靜師太喝道:「無恥!」反手拔出長劍,一劍破雙槍,格了開去。那熟銅棍又攔腰掃來。定靜師太長劍在棍上一搭,乘勢削下,一條鏈子槍卻已刺向她右肩。只聽得山腰中女弟子尖聲驚呼,跟著砰砰之聲大作,原來敵人從峭壁上將大石推將下來。


恆山派眾弟子擠在窄道之中,竄高伏低,躲避大石,頃刻間便有數人被大石砸傷。定靜師太退了兩步,叫道:「大家回頭,下坡再說!」她舞劍斷後,以阻敵人追擊。卻聽得轟轟之聲不絕,頭頂不住有大石擲下,接著聽得下面兵刃相交,山腳下竟也伏有敵人,待恆山派眾人上坡,上面一發動,便現身堵住退路。


下面傳上訊息:「師伯,攔路的賊子功夫硬得很,沖不下去。」接著又傳訊上來:「兩位師姊受了傷。」定靜師太大怒,如飛奔下,眼見兩名漢子手持鋼刀,正逼得兩名女弟子不住倒退。定靜師太一聲呼叱,長劍疾刺,忽聽得呼呼兩聲,兩個拖著長鏈的鑌鐵八角錘從下飛擊而上,直攻她面門。定靜師太舉劍撩去,一枚八角錘一沉,徑砸她長劍,另一枚卻向上飛起,自頭頂壓落。定靜師太微微一驚:


「好大的膂力。」如在平地,她也不會對這等硬打硬砸的武功放在心上,只須展開小巧功夫,便能從側搶攻,但山道狹窄,除了正面衝下之外,別無他途。敵人兩柄八角鐵錘舞得勁急,但見兩團黑霧撲面而來,定靜師太無法施展精妙劍術,只得一步步的倒退上坡。


猛聽上面「哎唷」聲連作,又有幾名女弟子中了暗器,摔跌下來,定靜師太定了定神,覺得還是坡頂的敵人武功稍弱,較易對付,當下又沖了上去,從眾女弟子頭頂躍過,跟著又越過令狐沖頭頂。


令狐沖大聲叫道:「啊喲,幹甚麼啦,跳田雞麼?這麼大年紀,還鬧著玩。你在我頭頂跳來跳去,人家還能賭錢麼?」定靜師太急於破敵解圍,沒將他的話聽在耳中。儀琳歉然道:「對不住,我師伯不是故意的。」令狐沖嘮嘮叨叨的埋怨:「我早說這裡有毛賊,你們就是不信。」心中卻道:「我只見魔教人眾埋伏在坡頂,卻原來山坡下也伏有好手。恆山派人數雖多,擠在這條山道中,絲毫施展不出手腳,大事當真不妙。」


定靜師太將到坡頂,驀見杖影晃動,一條鐵禪杖當頭擊落,原來敵人另調好手把守。定靜師太心想:「今日我如沖不破此關,帶出來的這些弟子們只怕要覆沒於此。」身形一側,長劍斜刺,身子離鐵禪杖只不過數寸,便已閃過,長劍和身撲前,急刺那下揮禪杖的胖大頭陀。這一招可說險到了極點,直是不顧性命、兩敗俱傷的打法。那頭陀猝不及防,收轉禪杖已自不及,嗤的一聲輕響。長劍從他脅下刺入。那頭陀悍勇已極,一聲大叫,手起一拳,將長劍打得斷成兩截,拳上自也是鮮血淋漓。


定靜師太叫道:「快上來,取劍!」儀和飛身而上,橫劍叫道:「師伯,劍!」定靜師太轉身去接,斜刺里一柄鏈子槍攻向儀和,一柄鏈子槍刺向定靜師太。儀和只得揮劍擋格,那使鏈子槍之人著著進逼,又將儀和逼得退下山道,長劍竟然無法遞到定靜師太手中。


跟著上面搶過三人,二人使刀,一人使一對判官筆,將定靜師太圍在核心。定靜師太一雙肉掌上下翻飛,使開恆山派「天長掌法」,在四般兵刃間翻滾來去。她年近六旬,身手矯捷卻不輸少年。魔教四名好手合力圍攻,竟奈何不了這赤手空拳的一位老尼。


儀琳輕輕驚叫:「啊喲,那怎麼辦?那怎麼辦?」令狐沖大聲道:「這些小毛賊太不成話,讓道,讓道!本將軍要上去捉拿毛賊了。」儀琳急道:「去不得!他們不是毛賊,都是武功很好的人,你一上去,他們便要殺了你。」


令狐沖胸口一挺,昂然叫道:「青天白日之下……」抬頭一看,天剛破曉,還說不上是「青天白日」,他也不以為意,繼續說道:「這些小毛賊攔路打劫,欺侮女流之輩,哼哼,難道不怕王法麼?」儀琳道:「我們不是尋常的女流之輩,敵人也不是攔路打劫的小毛賊……」令狐沖大踏步上前,從一眾女弟子身旁硬擠了過去。眾女弟子只得貼緊石壁,讓他擦身而過。


令狐沖將上坡頂,伸手去拔腰刀,拔了好一會,假裝拔不出來,罵道:「他奶奶的,這刀子硬是搗亂,要緊關頭卻生了鏽。將軍刀鏽,怎生拿賊?」


儀和止挺劍和兩名魔教教眾劇斗,拼命守住山道,聽他在身後嘮嘮叨叨,刀子生了鏽,拔不出來,又好氣,又好笑,叫道:「快讓開,這裡危險!」


只這麼叫了一聲,微一疏神,一柄鏈子槍刷的一聲,刺向她肩頭,險些中槍。


儀和退了半步,那人又挺槍刺到。


令狐沖叫道:「反了,反了!大膽毛賊,不見本將軍在此嗎?」斜身一閃,擋在儀和身前。那使鏈子槍的漢子一怔,此時天色漸明,見他服色打扮確是朝廷命官模樣,當下凝槍不發,槍尖抬住了他胸口,喝道:「你是誰?剛才在下面大呼小叫,便是你這狗官麼?」


令狐沖罵道:「你奶奶的,你叫我狗官?你才是狗賊!你們在這裡攔路打劫,本將軍到此,你們還不逃之夭夭,當真無法無天之至!本將軍拿住了你們,送到縣衙門去,每人打五十大板,打得你們屁股開花,每人大叫我的媽啊!」


那使槍漢子不願戕殺朝廷命官,惹下麻煩,罵道:「快滾你媽的臭鴨蛋!


再羅嗦不清,老子在你這狗官身上戳三個透明窟窿。」


令狐沖見定靜師太一時尚無敗象,而魔教教眾也不再向下發射暗器、投擲大石,大聲喝道:「大膽毛賊,快些跪下叩頭,本將軍看在你們家有八十歲老娘,或者還可從輕發落,否則的話,哼哼,將你們的狗頭一個個砍將下來……」


恆山派眾弟子聽得都是皺眉搖頭,均想:「這是個瘋子。」儀和走上一步,挺劍相護,如敵人發槍刺他,便當出劍招架。


令狐沖又使勁拔刀,罵道:「你奶奶的,臨急上陣,這柄祖傳的寶刀偏偏生了鏽。哼,我這寶刀只消不生鏽哪,你毛賊便有十個腦袋也都砍了下來。」


那使槍漢子呵呵大笑,喝道:「去你媽的!」橫槍向令狐沖腰裡砸來。令狐沖一扯之下,連刀帶鞘都扯了下來,叫聲:「啊喲!」身子向前直撲,摔了下去。儀和叫道:「小心!」令狐沖摔跌之時,腰刀遞出,刀鞘頭正好點中那使槍漢子腰眼。那漢子哼也不哼,便已軟倒在地。


令狐沖拍的一聲,摔倒在地,掙扎著爬將起來,咦的一聲,叫道:「啊哈,你也摔了一交,大家扯個直,老子不算輸,咱們再來打過。」


儀和一把抓起那漢子,向後摔出,心想有了一名俘虜在手,事情便易辦了些。


魔教中三人沖將過來,意圖救人。令狐沖叫道:「啊哈,乖乖不得了,小小毛賊真要拒捕。」提起腰刀,指東打西,使的全然不得章法。「獨孤九劍」本來便無招數,固可使得瀟灑優雅,但使得笨拙丑怪,一樣的威力奇大,其要點乃在劍意而不在招式。他並不擅於點穴打穴,激鬥之際,難以認準穴道,但精妙劍法附之以渾厚內力,雖然並非戳中要害,又或是撞在穴道之側,敵人一般的也禁受不住,隨手戳出,便點倒了一人。


但見他腳步踉蹌,跌跌撞撞,一把連鞘腰刀亂飛亂舞,忽然間收足不住,向一名敵人撞去,噗的一聲響,刀鞘尖頭剛好撞正在那人小腹。那人吐了口長氣,登時軟倒。令狐沖叫聲「啊喲」,向後一跳,刀柄又撞中一人肩後。


那人立即摔倒,不住在地下打滾。令狐沖雙腳在他身上一絆,罵道:「他奶奶的!」身子直撞出去,刀鞘戳中一名持刀的教眾。此人是圍攻定靜師大的三名好手之一,背心被撞,單刀脫手飛出。定靜師太趁機發掌,砰的一聲,擊在那人胸口。那人口噴鮮血,眼見不活了。


令狐沖叫道:「小心,小心!」退了幾步,背心撞向那使判官筆之人。


那人挺筆向他背脊點去。令狐沖一個踉蹌,向前衝出,刀鞘到處,又有兩名教眾被戳倒地。那使判官筆之人向他疾撲而至。令狐沖大叫:「我的媽啊!」拔步奔逃,那人發足追來。令狐衝突然停步彎腰,刀柄從腋下露出半截,那人萬料不到他奔跑正速之際忽然會站定不動,他武功雖高,變招卻已不及,急沖之下,將自己胸腹交界處撞上了令狐沖向後伸出的刀柄。那人臉上露出古怪之極的神情,對適才之事似是絕不相信,可是身子卻慢慢軟倒下去。


令狐沖轉過身來,見坡頂打鬥已停,恆山派眾弟子一小半己然上坡,正和魔教眾人對峙而立,其餘弟子正自迅速上來。他大聲叫道:「小小毛賊,見到本將軍在此,還不快快跪下投降,真是奇哉怪也!」手舞刀鞘,大叫一聲,向魔教人叢中沖了進去。魔教教眾登時刀槍交加。恆山派眾弟子待要上前相助,卻見令狐沖大叫:「厲害,厲害!好兇狠的毛賊!」已從人叢中奔了出來。他腳步沉重,奔跑時拖泥帶水,一不小心,砰的摔了一交,刀鞘彈起,擊上自己額頭,登時暈去。但他在魔教人叢中一入一出,又已戳倒了五人。


雙方見他如此,無不驚得呆了。


儀和、儀清雙雙搶上,叫道:「將軍,你怎麼啦?」令狐沖雙目緊閉,詐作不醒。


魔教領頭的老人眼見片刻間己方一人身亡,更有十一人被這瘋瘋癲癲的軍官戳倒。適才見他沖入陣來,自己接連出招要想拿他,都反而險些被他刀鞘戳中,刀鞘鞘尖所指處雖非穴道所在,們來勢凌厲,方位古怪,生平從所未見,此人武功之高,實是深不可測。又見己方被戳倒的人之中,五人已被恆山派擒注,今日無淪如何討不了好去,當即朗聲說道:「定靜師太,你們中了暗器的弟子,要不要解藥?」


定靜師太見己方中了暗器的幾名弟子昏迷不醒,傷處流出的都是黑血,知道暗器淬有劇毒,一聽他這句話,己明其意,叫道:「拿解藥來換人!」


那人點了點頭,低語數句。一名教眾拿了一個瓷瓶,走到定靜師太身前,微微躬身。定靜師太接過瓷瓶,厲聲道:「解藥倘若有效,自當放人。」那老人道:「好,恆山定靜師太,當非食言之人。」將手一揮。眾人抬起傷者和死者屍體,齊從西側山道下坡,頃刻之間,走得一個不剩。


令狐沖悠悠醒轉,叫道:「好痛!」摸了摸腫起一個硬塊的額頭,奇道:「咦,那些毛賊呢?都到哪裡去啦?」


儀和嗤的一笑,道:「你這位將軍真是希奇古怪,剛才幸虧你沖入敵陣,胡打一通,那些小毛頭居然給你嚇退了。」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大將軍出馬,果然威風八面,與眾不同。小毛賊望風披靡,哎唷……」


伸手一摸額頭,登時苦起了臉。儀清道:「將軍,你可砸傷了嗎?咱們有傷藥。」令狐沖道:「沒傷,沒傷!大丈夫馬革里屍,也是閒事……」儀和抿嘴笑道:「只怕是馬革裹屍罷,甚麼叫馬革里屍?」儀清橫了她一眼,道:「你就是愛挑眼,這會兒說這些幹甚麼?」令狐沖道:「我們北方人。就讀馬革里屍,你們南方人讀法有些不同。」儀和轉過了頭,笑道:「我們可也是北方人。」


定靜師太將解藥交給了身旁弟子,囑她們救治中了暗器的同門,走到令狐沖身前,躬身施禮,說道:「恆山老尼定靜,不敢請問少俠高姓大名。」


令狐衝心中一凜:「這位恆山派前輩果然眼光厲害,瞧出了我年紀不大,又是個冒牌將軍。」當下躬身抱拳,恭恭敬敬的還札,說道:「老師太請了。


本將軍姓吳,官名天德,天恩浩蕩之天,道德文章之德,官拜泉州參將之職,這就去上任也。」


定靜師太料他是不願以真面目示人,未必真是將軍,說道:「今日我恆山派進逢大難,得蒙將軍援手相救,大恩大德,不知如何報答才是。將軍武功深湛,貧尼卻瞧不出將軍的師承門派,實是佩服。」


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老師太誇獎,不過老實說,我的武功倒的確有兩下子,上打雪花蓋頂,下打老樹盤根,中打黑虎偷心……哎唷,哎唷。」


一面說,一面手舞足蹈,一拳打出,似乎用力過度,自己弄痛了關節,偷眼看儀琳時,見她吃了一驚,頗有關切之意,心想:「這位小師妹良心真好,倘若知道是我,不知她心中有何想法?」


定靜師太自然明知他是假裝,微笑道:「將軍既是真人不露相,貧尼只有鑰夕以清香一炷,禱祝將軍福體康健,萬事如意了。」


令狐沖道:」多謝,多謝。請你求求菩薩,保佑我升官發財。小將也祝老師太和眾位小師太一路順風,逢凶化吉,萬事順利。哈哈,哈哈!」大笑聲中,向定靜師太一躬到地,揚長而去。他雖狂妄做作,但久在五嶽劍派,對這位恆山派前輩卻也不敢缺了禮數。


恆山派群弟子望著他腳步蹣跚的向南行去,圍著定靜師太,嘰嘰喳喳的紛紛詢問:「師伯,這人是甚麼來頭?」「他是真的瘋瘋癲癲,還是假裝的?」


「他是不是武功很高,還是不過運氣好,誤打誤撞的打中了敵人?」「我瞧他不像將軍,好像年紀也不大,是不是?」


定靜師太嘆了口氣,轉頭去瞧身中暗器的眾弟子,見她們敷了解藥後,黑血轉紅,脈搏加強,已無險象,她恆山派治傷靈藥算得是各派之冠,自能善後,當下解開了五名魔教教眾的穴道,令其自去,說道:「大伙兒到那邊樹下坐下休息。」


她獨自在一塊大岩石畔坐定,閉目沉思:「這人沖入魔教陣中之時,魔教領頭的長老向他動手。但他仍能在頃刻間戳倒五人,卻又不是打穴功夫,所用招式竟絲毫沒顯示他的家數門派。當世武林之中,居然有這樣厲害的年輕人,卻是哪一位高人的弟子?這樣的人物是友非敵,實是我恆山派的大幸了。」


她沉吟半晌,命弟子取過筆硯,一張薄絹,寫了一信,說道:「儀質,取信鴿來。」儀質答應了,從背上所負竹籠中取出一隻信鴿。定靜師太將薄絹書信捲成細細的一條,塞入一個小竹筒中,蓋上了蓋子,再澆了火漆,用鐵絲縛在鴿子的左足上,心中默禱,將信鴿往上一擲。鴿兒振翅北飛,漸高漸遠,頃刻間成為一個小小的黑點。


定靜師太自寫書以至放鴿,每一行動均十分遲緩,和她適才力戰群敵時矯捷若飛的情狀全然不同。她抬頭仰望,那小黑點早在白雲深處隱沒不見,但她兀自向北遙望。眾人誰都不敢出聲,適才這一戰,雖有那小丑般的將軍插科打渾,似乎頗為滑稽,其實局面兇險之極,各人都可說是死裡逃生。


隔了良久,定靜師太轉過身來,向一名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招了招手。那少女立即站起,走到她身前,低聲叫道:「師父!」定靜師太輕輕撫了撫她頭髮,說道:「絹兒,你剛才怕不怕?」那少女點了點頭,道:「怕的!幸虧這位將軍勇敢得很,將這些惡人打跑了。」定靜師太微微一笑,說道:「這位將軍不是勇敢得很,而是武功好得很。」那少女道:「師父,他武功好得很麼?我瞧他出招亂七八糟,一不小心,把刀鞘砸在自己頭上。怎麼他的刀又會生鏽,拔不出鞘?」


這少女秦絹是定靜師太所收的關門弟子,聰明憐俐,甚得師父憐愛。恆山派女弟子中,出家的尼姑約占六成,其餘四成是俗家弟子,有些是中年婦人,五六十歲的婆婆也有,秦絹是恆山派中年紀最小的。眾弟子見定靜師太和小師妹秦絹說話,慢慢都圍了上來。


儀和插口道:「他出招哪裡亂七八糟了?那都是假裝出來的。將上乘武功掩飾得一點不露痕跡,那才叫高明呢!師伯,你看這位將軍是甚麼來頭?


是哪一家哪一派的?」


定靜師太緩緩搖頭,說道:「這人的武功,只能以『深不可測』四字來形容,其餘的我一。」秦絹問道:「師父,你這封信是寫給掌門師叔的,是不是?馬上能送到嗎?」定靜師太道:「鴿兒到蘇州白衣庵換一站,從白衣庵到濟南妙相庵又換一站,再在老河口清靜庵換一站。四隻鴿兒接力,當可送到恆山了。」儀和道:「幸好咱們沒損折人手,那幾個師姊妹中了餵毒暗器的,過得兩天相信便無大礙。給石頭砸傷和中了兵刃的,也無性命之憂。」


定靜師太抬頭沉思,沒聽到她的話,心想:「恆山派這次南下,行蹤十分機密,晝宿宵行,如何魔教人眾竟然得知訊息,在此據險伏擊?」轉頭對眾弟子道:「敵人遠遁,諒來一時不敢再來。


大家都累得很了,便在這裡吃些乾糧,到那邊樹蔭下睡一忽兒。」


大家答應了,便有人支起鐵架,烹水泡茶。


眾人睡了幾個時辰,用過了午餐。定靜師大見受傷的弟子神情委頓,說道:「咱們行跡已露,以後不用晚間趕路了,受傷的人也須休養,咱們今晚在廿八鋪歇宿。」


從這高坡上一路下山,行了三個多時辰到了廿八鋪。那是浙閩間的交通要衝,仙霞嶺上行旅必經之所。進得鎮來,天還沒黑,可是鎮上竟無一人。


儀和道:「福建風俗真怪,這麼早大家便睡了。」定靜師太道:「咱們且找一家客店投宿。」恆山派和武林中各地尼庵均互通聲氣,但廿八鋪井無尼庵,不能前去掛單,只得找客店投宿。所不便的是俗人對尼姑頗有忌諱,認為見之不吉,往往多惹閒氣,好在一眾女尼受之已慣,也從來不加計較。


但見一家家店鋪都上了門板。廿八鋪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也有一兩百家店鋪,可是一眼望去,竟是一座死鎮。落日餘暉未盡,廿八鋪街上已如深夜一般。眾人在街上轉了個彎,見一家客店前挑出一個白布招子,寫著」仙安客店」四個大字,但大門緊閉,靜悄悄地沒半點聲息。女弟子鄭萼當下便上前敲門。這鄭萼是俗家弟子,一張圓圓的臉蛋常帶笑容,能說會道,很討人家喜歡。一路上凡有與人打交道之事,總是由她出馬,免得旁人一見尼姑,便生拒卻之心。


鄭萼敲了幾下門,停得片刻,又敲幾下,過了良久,卻無人應門。鄭萼叫道:「店家大叔,請開門來。」她聲音清亮,又是習武之人,聲音頗能及遠,便隔著幾重院子,也當聽見了。可是客店中竟無一人答應,情形顯然甚是突兀。


儀和走上前去,附耳在門板上一聽,店內全無聲息,轉頭說道:「師伯,店內沒人。」


定靜師太隱隱覺得有些不對,眼見店招甚新,門板也洗刷得十分乾淨,決不是歇業不做的模樣,說道:「過去瞧瞧,這鎮上該不止這一家客店。」


向前走過數十家門面,又有一家「南安客店」。鄭萼上前拍門,一模一樣,仍然無人答應。鄭萼道:「儀和師姊,咱們進去瞧瞧。」儀和道:「好!」


兩人越牆而入。鄭萼叫道:「店裡有人嗎?」不聽有人回答,兩人拔劍出鞘,並肩走進客堂,再到後面廚房、馬廄、客房各處一看,果是一人也無。但桌上、椅上未積灰塵,連桌上一把茶壺中的茶也尚有微溫。鄭萼打開了大門,讓定靜師太等人進來,將情形說了。各人都嘖嘖稱奇。


定靜師太道:「你們七人一隊,分別到鎮上各處去瞧瞧,打聽一下到底是何緣故。六個人不可離散,一有敵蹤便吹哨為號。」眾弟子答應了,分別快速行出。客堂之上便只剩下定靜師太一人。初時尚聽到眾弟子的腳步之聲,到後來便寂無聲息。這廿八鋪鎮上,靜得令人只感毛骨驚然,偌大一個鎮甸,人聲俱寂,連雞鳴犬吠之聲也聽不到半點,實是大異尋常。


定靜師太突然擔心起來:「莫非魔教布下了陰毒陷阱?女弟子們沒多大江湖閱歷,別要中了詭計,給魔教一網打盡。」走到門口,只見東北角人影晃動,西首又有幾人躍入人家屋中,都是本派弟子,她心中稍定。又過一會,眾弟子絡繹回報,都說鎮上並無一人。


儀和道,「別說沒人,連畜生也沒一隻。」儀清道:「看來鎮上各人離去不久,許多屋中箱籠打開,大家把值錢的東西部帶走了。」定靜師太點點頭,問道:「你們以為怎麼?」儀和道:「弟子猜想,那是魔教妖人驅散了鎮民,不久便會大舉來攻。」定靜師太道:「不錯!這一次魔教妖人要跟咱們明槍交戰,那好得很啊。你們怕不怕?」眾弟子齊聲道:「降魔滅妖,乃我佛門弟子的天職。」定靜師太道:「咱們便在這客店中宿歇,做飯飽餐一頓再說。先試試水米蔬菜之中有無毒藥。」


恆山派會餐之時,本就不許說話,這一次更是人人豎起了耳朵,傾聽外邊聲息。第一批吃過後,出去替換外邊守衛的弟子進來吃飯。


儀清忽然想到一計,說道:「師伯,咱們去將許多屋中的燈燭都點了起來,教敵人不知咱們的所在。」定靜師太道:「這疑兵之計甚好。你們七人去點燈。」


她從大門中望出去,只見大街西首許多店鋪的窗戶之中,一處處透了燈火出來,再過一會,東首許多店鋪的窗中也有燈光透出。大街上燈光處處。


便是沒半點聲息。定靜師太一抬頭,見到天邊月亮,心中默禱:「菩薩保佑,讓我恆山派諸弟子此次得能全身而退。弟子定靜若能復歸恆山,從此青燈禮佛,再也不動刀劍了。」


她昔年叱吒江湖,著實幹下了不少轟轟烈烈的事跡,但昨晚仙霞嶺上這一戰,局面之兇險,此刻思之猶有餘悸,所擔心的是率領著這許多弟子,倘若是她孤身一人,情境便再可怖十倍,那也不放在心上,又再默禱:「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要是我恆山諸人此番非有損折不可,只讓弟子定靜一人身當此災,諸般殺業報應,只由弟子一人承當。」


便在此時,忽聽得東北角傳來一個女子聲音大叫:「救命,救命哪!」


萬籟俱寂之中,尖銳的聲音特別顯得悽厲。定靜師太微微一驚,聽聲音並非本派弟子,凝目向東北角望去,並未見到甚麼動靜,隨見儀清等七名弟子向東北角上奔去,自是前去察看。過了良久,不見儀清等回報。儀和道:「師伯,弟子和六位師妹過去瞧瞧。」定靜點點頭,儀和率領六人,循著呼叫聲來處奔去。黑夜中劍光閃爍,不多時便即隱沒。


隔了好一會,忽然那女子聲音又尖叫起來:「殺了人哪,救命,救命!」


恆山派群徒面面相覷,不知那邊出了甚麼事,何以儀清、儀和兩批人過去多時,始終未來回報,若說遇上了敵人,卻又不聞打鬥之聲。但聽那女子一聲聲的高叫「救命」,大家瞧著定靜師太,候她發令派人再去施救。


定靜師太道:「於嫂,你帶領六名師妹前去,不論見到甚麼事,即刻派人回報。」於嫂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人,原是恆山白雲庵中服侍定閒師太的傭婦。後來定閒師太見她忠心能幹,收為弟子,此次隨同定靜師大出來,卻是第一次闖蕩江湖。於嫂躬身答應,帶同六名師妹,向東北方而去。


可是這七人去後,仍如石沉大海一般,有去無回。定靜師太越來越驚,猜想敵人布下了陷阱,誘得眾弟子前去,一一擒住;又等片刻,仍無半點動靜,那高呼「救命」之聲卻也不再響了。定靜師太道:「儀質、儀真,你們留在這裡,照料受傷的師姊、師妹,不論見到甚麼古怪,總之不可離開客店,以免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儀質、儀真兩人躬身答應。


定靜師太對鄭萼、儀琳、秦絹三名年輕弟子道:「你們三個跟我來。」


抽出長劍,向東北角奔去。來到近處,但見一排房屋,黑沉沉地既無燈火,亦無聲息,定靜師太厲聲喝道:「魔教妖人,有種的便出來決個死戰,在這裡裝神弄鬼,是甚麼英雄好漢?」停了片刻,聽屋中無人回答,飛腿向身畔一座屋子的大門上踢去。喀喇一聲,門閂斷截,大門向內彈開,屋內一團漆黑,也不知有人沒人。


定靜師太不敢貿然闖進,叫道:「儀和、儀清、於嫂,你們聽到我聲音麼?」她叫聲遠遠傳了開去,過了片刻,遠處傳來一些輕微的回聲,回聲既歇,便又是一片靜寂。


定掙師太回頭道:「你們三人緊緊跟著我,不可離開。」提劍繞著這排屋子奔行一周,沒見絲毫異狀,縱身上屋,凝目四望。其時微風不起,樹梢俱定,冷月清光鋪在瓦面之上,這情景便如昔日在恆山午夜出來步月時所見一般,但在恆山是一片寧靜,此刻卻蘊藏著莫大詭秘和殺氣。定靜師太空有一身武功,敵人始終沒有露面,當真束手無策。


她又是焦躁,又是後悔:「早知魔教妖人詭計多端,可不該派她們分批過來……」突然間心中一凜,雙下一拍,縱下屋來,展開輕功,急馳回到南安客店,叫道:「儀質、儀真,見到甚麼沒有?」客店之中竟然無人答應。


她疾衝進內,店內已無一人,本來睡在榻上養傷的幾名弟子也都已不知去向。


這一下定靜師太便修養再好,卻也無法鎮定了,劍尖在燭光下不住躍動,閃出一絲絲青光,知道自己握著長劍的手已忍不住顫抖,數十名女弟子突然間無聲無息的就此失蹤,到底甚麼緣故?卻又如何是好?一霎那間,但覺唇乾舌燥,全身筋骨俱軟,竟爾無法移動。


但這等癱軟只頃刻間的事,她吸了一口氣,在丹田中一加運轉,立即精神大振,在客店各處房舍庭院中迅速兜了一圈,不見絲毫端倪,叫道:「萼兒、絹兒,你們過來。」可是黑夜之中,只聽到自己的叫聲,鄭萼、秦絹和儀琳三人均無應聲。定靜師太暗叫:「不好!」急衝出門,叫道:「萼兒、絹兒、儀琳,你們在哪裡?」門外月光淡淡,那三個小徒兒也已影蹤不見。


當此大變,定靜師太不驚反怒,一躍上屋,叫道:「魔教妖人,有種的便來決個死戰,裝神弄鬼,成甚麼樣子?」


她連呼數聲,四下里靜悄悄地絕無半點聲音。她不住口的大聲叫罵,但廿八鋪偌大一座鎮甸之中,似乎便只剩下她一人。正無法可施之際,忽然靈機一動,朗聲說道:「魔教眾妖人聽了,你們再不現身,那便顯得東方不敗只是個無恥膽怯之徒,不敢派人和我正面為敵。甚麼東方不敗,只不過是東方必敗而已。東方必敗,何種敢出來見見老尼嗎?東方必敗,東方必敗,我料定你便是不敢!」她知道魔教中上上下下,對教主奉若神明,如有人辱及教主之名,教徙聞聲而不出來捨命維護教主的令譽,實是罪大惡極之事。果然她叫了幾聲「東方必敗」,突見幾間屋中湧出七人,悄沒聲的躍上屋頂,四面將她圍住。


敵人一現身形,定靜師太心中便是一喜,心想:「你們這些妖人終究給我罵了出來,便將我亂刀分,也勝於這般鬼影也見不到半個。」可是這七人只一言不發的站在她身周。定靜師太怒道:「我那些女弟子呢?將她們綁架到哪裡去了?」那七人仍是默不作聲。


定靜師太見站在西首的兩人年紀均有五十來歲,臉上肌肉便如僵了一般,不露半分喜怒之色,她吐了一口氣,叫道:「好,看劍!」挺劍向西北角上那人胸口刺去。


她身在重圍之中,自知這一劍無法當真刺到他,這一刺只是虛招。眼前那人可也當真了得,他料到這劍只是虛招,竟然不閃不避。定靜師太這一劍本擬收回,見他毫不理會,刺到中途卻不收回了,力貫右臂,逕自便疾刺過去。卻見身旁兩個人影一閃,兩人各伸雙下,分別往她左肩、右肩插落。


定靜師太身形一側,疾如飄風般轉了過來,攻向東首那身形甚高之人。


那人滑開半步,嗆啷一聲,兵刃出手,乃是一面沉重的鐵牌,舉牌往她劍上砸去,定靜師太長劍早已圈轉,嗤的一聲,刺向身左一名老者。那老者伸出左手,徑來抓她劍身,月光下隱隱見他手上似是就有黑色手套,料想是刀劍不入之物,這才敢赤手來奪長劍。


轉戰數合,定靜師太已和七名敵人中的五人交過了手,只覺這五人無一不是好手,若是單打獨鬥,甚或以一敵二,她決不畏懼,還可占到七八成贏面,但七人齊上,只要稍有破綻空隙,旁人立即補上,她變成只有挨打、絕難還手的局面。


越斗下去,越是心驚:「魔教中有哪些出名人物,十之八九我都早有所聞。他們的武功家數,所用兵刃,我五嶽劍派並非不知。但這七人是甚麼來頭,我卻全然猜想不出。料不到魔教近年來勢力大張,竟有這許多身分隱秘的高手為其所用。」


堪堪斗到六七十招,定靜師太左支右細,已氣喘吁吁,一瞥眼間,忽見屋面上又多了十幾個人影。這些人顯然早已隱伏在此,到這時才突然現身。


她暗叫:「罷了,罷了!眼前這七人我已對付不了。再有這些敵人窺伺在側,定靜今日大限難逃,與其落入敵人手中,苦受折辱,不如早些自尋了斷。這臭皮囊只是我暫居的舍宅,毀了殊不足惜,只是所帶出來的數十名弟子盡數斷送,定靜老尼卻是愧對恆山派的列位先人了。」


刷刷刷疾刺三劍,將敵人逼開兩步,忽地倒轉長劍,向自己心口插了下去。


劍尖將及胸膛,突然當的一聲響,手腕一震,長劍盪開。只見一個男子手中持劍,站在自己身旁,叫道:「定靜師太勿尋短見,嵩山派朋友在此!」


自己長劍自是他擋開的。


只聽得兵刃撞擊之聲急響,伏在暗處的十餘人紛紛躍出,和那魔教的七人鬥了起來。定靜師太死中逃生,精神一振,當即仗劍上前追殺。但見嵩山那些人以二對一,魔教的七人立處下風。那七人眼見寡不敵眾,齊聲呼哨,從南方退了下去。


定靜師太持劍疾追,迎面風聲響動,屋檐上十多枚暗器同時發出。定靜師太舉起長劍,凝神將攢射過來的暗器一一拍開。黑夜之中,唯有星月微光,長劍飛舞,但聽得叮叮之聲連響,十多枚暗器給她盡數擊落。只是給暗器這麼一阻,那魔教七人卻逃得遠了。只聽得身後那人叫道:「恆山派萬花劍法精妙絕倫,今日教人大開眼界。」


定靜師太長劍入鞘,緩緩轉過身來,剎那之間,由動人靜,一位適才還在奮劍劇斗的武林健者,登時變成了謙和仁慈的有道老尼,雙手合十行禮,說道:「多謝鍾師兄解圍。」


她認得眼前這個中年男子,是嵩山派左掌門的師弟,姓鍾名鎮,外號人稱「九曲劍」。這並非因他所用兵刃是彎曲的長劍,而是恭維他劍派變幻無方,人所難測。當年泰山日觀峰五嶽劍派大會,定靜師太曾和他有一面之緣。


其餘的嵩山派人物中,她也有三四人相識。


鍾鎮抱拳還禮,微笑道:「定靜師太以一敵七,力斗魔教的『七星使者』,果然劍法高超,佩服,佩服。」


定靜師太尋思:「原來這七個傢伙叫做甚麼『七星使者』。」她不願顯得孤陋寡聞,當下也不再問,心想日後慢慢打聽不遲,既然知道了他們的名號,那就好辦。


嵩山派餘人一一過來行禮,有二人是鍾鎮的師弟,其餘便是低一輩弟子。


定靜師太還禮罷,說道:「說來慚愧,我恆山派這次來到福建,所帶出來的數十名弟子,突然在這鎮上失蹤。鍾師兄你們各位是幾時來到廿八鋪的?可曾見到一些線索,以供老尼追查嗎?」她想到嵩山派這些人早就隱伏在旁,卻要等到自己勢窮力竭,挺劍自盡,這才出於相救,顯是要自己先行出醜,再來顯他們的威風,心中甚是不悅。只是數十名女弟子突然失蹤,實在事關重大,不得不向他們打聽,倘若是她個人之事,那就寧可死了,也不會出口向這些人相求,此時向鍾鎮問到這一聲,那已是委屈之至了。


鍾鎮道:「魔教妖人詭計多端,深知師太武功卓絕,力敵難以取勝,便暗設陰謀,將貴派弟子盡數擒了去。師太也不用著急,魔教雖然大膽,料來也不敢立時加害貴派諸位師妹。咱們下去詳商救人之策便是。」說著左下一伸,請她下屋。


定靜師太點了點頭,一躍落地。鍾鎮等跟著躍下。


鍾鎮向西走去,說道:「在下引路。」走出數十丈後折而向北,來到仙安客店之前,推門進去,說道:」師太,咱們便在這裡商議。」他兩名師弟一個叫做「神鞭」鄧八公,另一個叫「錦毛獅」高克新。三人引著定靜師太走進一間寬大的上房,點了蠟燭,分 賓主坐下。弟子們獻上茶後,退了出去。 高克新便將房門關上了。


鍾鎮說道:「我們久慕師太劍法恆山派第一……」定靜師太搖頭道:「不對,我劍法不及掌門師妹,也不及定逸師妹。」鍾鎮微笑道:「師太不須過謙。我兩個師弟素仰英名,企盼見識師太神妙的劍法,以致適才救援來遲,其實絕無惡意,謹此謝過,師太請勿怪罪。」定靜師太心意梢平,見三人站起來抱拳行禮,便也站起合十行禮,道:「好說。」


鍾鎮待她坐下,說道:「我五嶽劍派結盟之後,同氣連枝,原是不分彼此。只是近年來大家見面的時候少,好多事情又沒聯手共為,致令魔教坐大,氣焰日甚。」


定靜師太「嘿」的一聲,心道:「這當兒卻來說這些閒話幹甚麼?」鍾鎮又道:「左師哥日常言道:合則勢強,分則力弱。我五嶽劍派若能台而為一,魔教固非咱們敵手,便是少林、武當這些享譽已久的名門大派,聲勢也遠遠不及咱們了。左師哥他老人家有個心願,想將咱們有如一盤散沙般的五嶽劍派,歸併為一個『五嶽派』。那時人多勢眾,齊心合力,實可成為武林中諸門派之冠。不知師太意下如何?」


定靜師太長眉一軒,說道:「貧尼在恆山派中乃是閒人,素來不理事。


鍾師兄所提的大事,該當去跟我掌門師妹說才是。眼前最要緊的,是設法將敝派失陷了的女弟子搭救出來。其餘種種,盡可從長計議。」鍾鎮微笑道:「師太放心。這件事既教嵩山派給撞上了,恆山派的事,便是我嵩山派的事,說甚麼也不能讓貴派諸位師妹們受委屈吃虧。」定靜師太道:「那可多謝了。


但不知鍾兄有何高見?有甚麼把握說這句話?」鍾鎮微笑道:「師太親身在此,恆山派鼎鼎大名的高手,難道還怕了魔教的幾名妖人?再說,我們師兄弟和幾名師侄,自也當盡心竭力,倘若仍奈何不了魔教中這兒個二流腳式,嘿嘿,那也未免太不成話了。」


定靜師太聽他說來說去,始終不著邊際,又是焦躁,又是氣惱,站起身來,說道:「鍾師兄這般說,自是再好不過,咱們這便去罷!」


鍾鎮道:「師太哪裡去?」定靜師太道:「去救人啊!」鍾鎮問道:「到哪裡去救人?」這一問之下,定靜師太不由啞口無言,頓了一頓,道:「我這些弟子們失蹤不久,定然便在左近,越耽誤得久,那就越難找了。」鍾鎮道:「據在下所知,魔教在離廿八鋪不遠之處有一巢穴,貴派的師妹們,多半已被囚禁在那裡,依在下……」


定靜師太忙問:「這巢穴在哪裡?咱們便去救人。」


鍾鎮緩緩的道:「魔教有備而發,咱們貿然前去,若有錯失,說不定人還沒救出來,先著了他們的道兒。依在下之見,還是計議定當,再去救人,較為妥善。」


定靜師太無奈,只得又坐了下來,道:「願聆鍾師兄高見。」


鍾鎮道:「在下此次奉掌門師兄之命,來到福建,原是有一件大事要和師太會商。此事有關中原武林氣運,牽連我五嶽劍派的盛衰,實是非同小可之舉。待大事商定,其餘救人等等,那只是舉手之勞。」定靜師太道:「卻不知是何大事?」


鍾鎮道:「那便是在下適才所提,將五嶽劍派合而為一之事了。」


定靜師太霍地站起,臉色發青,道:「你……你……你這……」鍾鎮微笑道:「師太千萬不可有所誤會,還道在下乘人之危,逼師太答允此事。」


定靜師太怒道:「你自己說了出來,就免得我說。你這不是乘人之危,那是甚麼?」鍾鎮道:「貴派是恆山派,敝派是嵩山派。貴派之事,敝派雖然關心,畢竟是刀劍頭上拚命之事。在下自然願意為師太效力,卻不知眾位師弟、師侄們意下如何。但若兩派合而為一,是自己本派的事。便不容推諉了。」


定靜師太道:「照你說來,如我恆山派不允與貴派合併,嵩山派對恆山弟子失陷之事,便要袖手旁觀了?」鍾鎮道:「話可也不是這麼說。在下奉掌門師兄之命,趕來跟師太商議這件大事。其他的事嘛,未得掌門師兄的命令,在下可不敢胡亂行事。師太莫怪。」


定靜師太氣得臉都白了,冷冷的道:「兩派合併之事,貧尼可作不得主。


就算是我答允了,我掌門師妹不允,也是枉然。」


鍾鎮上身移近尺許,低聲道:「只須師太答允了,到時候定閒師太非允不可。自來每一門每一派的掌門,十之八九由本門大弟子執掌。師太論德行、論武功、論入門先後,原當執掌恆山派門戶才是……」


定靜師太左掌倏起,拍的一聲,將板桌的一角擊了下來,厲聲道:「你這是想來挑撥離間嗎?我師妹出任掌門,原系我向先師力求,又向定閒師妹竭力勸說而致。定靜倘若要做掌門,當年早就做了,還用得著旁人來攛掇擺唆?」


鍾鎮嘆了口氣,道:「左師哥之言,果然不錯。」定靜師太道:「他說甚麼了?」鍾鎮道:「我此番南下之前,左師哥言道:『恆山派定靜師太人品甚好,武功也是極高,大家向來都是很佩服的,就可惜不識大體。』我問他這話怎麼說。他說:『我素知定靜師太為人,她生性清高,不愛虛名,又不喜理會俗務,你跟她去說五派合併之事,定會碰個老大釘子。只是這件事實在牽涉太廣,咱們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倘若定靜師太只顧一人享清閒之福,不顧正教中數千人的生死安危,那是武林的大劫難逃,卻也無可如何了。」


定靜師太站起身來,冷冷的道:「你種種花言巧語,在我跟前全然無用。


你嵩山派這等行徑,不但乘人之危,簡直是落井下石。」


鍾鎮道:「師太此言差矣。師太倘若瞧在武林同道的份上,肯毅然挑起重擔,促成我嵩山、恆山、泰山、華山、衡山五派合併,則我嵩山派必定力舉師太出任『五嶽派』掌門。可見我左師哥一心為公,絕無半分私意……」


定靜師太連連搖手,喝道:「你再說下去,沒的污了我耳朵。」雙掌一起,掌力揮出,砰的一聲大響,兩扇木板脫臼飛起。她身影晃動,便出了仙安客店。


出得門來,金風撲面,熱辣辣的臉上感到一陣清涼,尋思:「那姓鐘的說道,魔教在廿八鋪左近有一巢穴,本派的女弟子們都失陷在那裡。不知此言有幾分真,幾分假?」她彷徨無策,踽踽獨行,其時月亮將沉,照得她一條長長的黑影映在青石板上。


走出數丈後,停步尋思:「單憑我一人之力,說甚麼也不能救出眾弟子了。古來英雄豪傑,無不能屈能伸。我何不暫且答允了那姓鐘的?待眾弟子獲救之後,我立即自刎以謝,教他落一個死無對證。就算他宣揚我無恥食言,一應污名,都由我定靜承擔便了。」


她一聲長嘆,回過身來,緩緩向仙安客店走去,忽聽得長街彼端有人大聲吆喝:「你奶奶的,本將軍要喝酒睡覺,你奶奶的店小二,怎不快快開門?」


正是昨日在仙霞嶺上所遇那參將吳天德的聲音。定靜師太一聽之下,便如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條大木材。


令狐沖在仙霞嶺上助恆山派脫困,甚是得意,當即快步趕路,到了廿八鋪鎮上。其時飯店剛打開門,他走進店去,大喝一聲:「拿酒來!」店小二見是一位將軍,何敢怠慢,斟酒做飯,殺雞切肉,畢恭畢敬、戰戰兢兢的侍候他飽餐一頓。令狐沖喝得微醺,心想:「魔教這次大受挫折,定不甘心,十九又會去向恆山派生事。定靜師太有勇無謀,不是魔教對手,我暗中還得照顧著她們才是。」結了酒飯帳後,便到仙安客店中開房睡覺。


睡到下午,剛醒來起身洗臉,忽聽得街上有幾人大聲吆喝:「亂石崗黃風寨的強人今晚要來洗劫廿八鋪,逢人便殺,見財便搶。大家這便趕快逃命罷!」片刻之間,吆喝聲東邊西邊到處響起。店小二在他房門上擂得震天價響,叫道:「軍爺,軍爺大事不好!」


令狐沖道:「你奶奶的,甚麼大事不好了?」店小二道:「軍爺,軍爺,亂石崗黃風寨的大王們,今晚要來洗劫。家家戶戶都在逃命了。」令狐沖打開房門,罵道:「你奶奶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裡有甚麼強盜了?本將軍在此,他們敢放肆麼?」店小二苦著臉道:「那些大王,可凶……可兇狠得緊,他……他們又不知將軍你……你在這裡。」令狐沖道:「你去跟他們說去。」店小二道:「小……小人萬萬不敢去說,沒的給強人將腦袋瓜子砍了下來。」令狐沖道:「亂石崗黃風寨在甚麼地方?」店小二道:「亂石崗在甚麼地方,倒沒聽說過,只知道黃風寨的強人十分厲害,兩天之前,剛洗劫了廿八鋪東三十里的榕樹頭,殺了六七十人,燒了一百多間屋子。將軍,你……你老人家雖然武藝高強,可是雙拳難敵四手。山寨里大王爺不算,聽說單是小嘍羅便有三百多人。」


令狐沖罵道:「你奶奶的,三百多人便怎樣?本將軍在千軍萬馬的戰陣之中,可也七進七出,八進八出。」店小二道:「是!是!」轉身快步奔出。


外面已亂成一片,呼兒喚娘之聲四起。浙語閩音,令狐沖懂不了一成,料想都是些甚麼「阿毛的娘啊,你拿了被頭沒有?」甚麼「大寶,小寶,快走,強盜來啦!」之類,走到門外,只見已有數十人背負包裹,手提箱籠,向南逃去。


令狐衝心想:「此處是浙閩交界之地,杭州和福州的將軍都管不到,致令強盜作亂,為害百姓。我泉州府參將吳天德大將軍既然撞上了,可不能袖手不理,將那些強盜頭子殺了,也是一件功德。這叫作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你奶奶的,有何不可,哈哈!」想到此處,忍不住笑出聲來。叫道:「店小二,拿酒來。本將軍要喝飽了酒殺賊。」


但其時店中住客、掌柜、掌他的大老婆、二姨太、三姨太、以及店小二、廚子都已紛紛奪門而出,唯恐走得慢了一步,給強人撞上了。令狐沖叫聲再響,也是無人理會。


令狐沖無奈,只得自行到灶下去取酒,坐在大堂之上,斟酒獨酌,但聽得雞鳴犬吠、馬嘶豬嚎之聲大作,料想是鎮人帶了牲口逃走。又過一會,聲息漸稀,再喝得三碗酒,一切惶急驚怖的聲音盡都消失,鎮上更無半點聲息。


心想:「這次黃風寨的強人運氣不好,不知如何走漏了風聲,待得來到鎮上時,可甚麼也搶不到了。」


這樣偌大一座鎮甸,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倒也是生平未有之奇。萬籟俱寂之中,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響,有四匹馬從南急馳而來。


令狐衝心道:「大王爺到啦,但怎地只這麼幾個人?」耳聽得四匹馬馳到了大街,馬蹄鐵和青石板相擊,發出錚錚之聲。一人大聲叫道:「廿八鋪的肥羊們聽著,亂石崗黃風寨的大王有令,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通統站到大門外來。在門外的不殺,不出來的一個個給砍了腦袋。」口中呼喝,縱馬在大街上奔馳而來。令狐沖從門縫中向外張望,四匹馬風馳而過,只見到馬上乘者的背影,心念一動:「這可不對了!瞧這四人騎在馬上的神態,顯然武功不弱。強盜窩中的小嘍羅,怎會有如此人物?」


推出門來,在空無一人的鎮上走出十餘丈,見一處土地廟側有株大槐樹,枝葉茂盛,當即縱身而上,爬到最高的一根橫枝上坐下。四下里更無半點聲息,他越等得久,越知其中必有蹊蹺,黃風寨先行的嘍羅來了這麼久,大隊人馬仍沒來到,難道是派幾名嘍羅先來通風報信,好讓鎮上百姓逃避一空?


直等了大半個時辰,才隱約聽到人聲,卻是嘰嘰喳喳的女子聲音。凝神聽得幾句,便知是恆山派的眾人到了,心想:「她們怎地這時候方到?是了,她們日間定是在山野中休息過了。」耳聽得她們到仙安客店打門,又去另一家客店打門。南安客店和土地廟相距頗遠,恆山派眾人進了客店後幹些甚麼,說些甚麼,便聽不到了。他心下隱隱覺得:「這多半是魔教安排下陷阱,要讓恆山派上鉤。」當下仍是隱身樹頂,靜以待變。


過了良久,見到儀清等七人出來點燈,大街上許多店鋪的窗戶中都透了燈光出來。又過一會,忽聽得東北角上有個女子聲音大叫:「救命!」令狐沖吃了一驚:「啊喲不好,恆山派的弟子中了魔教毒手。」當即從樹上躍下,奔到了那女子呼救處的屋外。


從窗縫中向內張去,屋內並無燈火,窗中照入淡淡月光,見七八名漢子貼牆而立,一個女子站在屋子中間,大叫:「救命,救命,殺了人哪!」令狐沖只見到她的側面,但見她臉上神色悽厲,顯然是候人前來上鉤。


果然她叫聲未歇,外邊便有一個女子喝道:「甚麼人在此行兇?」那屋子大門並未關上,門一推開,便有七個女子竄了進來,當先一人正是儀清。


這七人手中都執長劍,為了救人,進來甚急。


突見那呼救的女子右手一揚,一塊約莫四尺見方的青布抖了起來,儀清等六人立時身子發顫,似是頭暈眼花,轉了幾個圈子,立即栽倒。令狐沖大吃一驚,心念電轉:「那女子手中這塊布上,定有極厲害的迷魂毒藥。我若衝進去救人,定也著了她的道兒,只有等著瞧瞧再說。」見貼牆而立的漢子一擁而上,取出繩子,將儀清等七人手足都綁住了。


過不多時,外面又有聲響,一個女子尖聲喝道:「甚麼人在這裡?」令狐沖在過仙霞嶺時,曾和這個急性子的尼姑說過許多話,知道是儀和到了,心想:「你這人魯莽暴躁,這番又非變成一隻大粽子不可。」只聽得儀和又叫:「儀清師妹,你們在這裡麼?」接著砰的一聲,大門踢開,儀和等人兩個一排,並肩齊入。一踏進門,便使開劍花,分別護住左右,以防敵人從暗中來襲。第七人卻是倒退入內,使劍護住後路。


屋中眾人屏息不動,直等七人一齊進屋,那女子又展開青布,將七人都迷倒了。


跟著於嫂率領六人進屋,又被迷倒,前後二十一名恆山女弟子,盡數昏迷不醒,給綁縛了置在屋角。隔了一會,一個老者打了幾下手勢,眾人從後門悄悄退了出去。


令狐沖縱上屋頂,弓著身子跟去,正行之間,忽聽得前面屋上有衣襟帶風之聲,忙在屋脊邊一伏,便見十來名漢子互打手勢,分別在一座大屋的屋脊邊伏下,和他藏舅處相距不過數丈。令狐沖溜著牆輕輕下來,只見定靜師太率領著三名弟子正向這邊趕來。令狐衝心道:「不好,這是調虎離山之計。


留在南安客店中的尼姑可要糟糕。」遙遙望見幾個人影向南安客店急奔過去,正想趕去看個究竟,忽聽得屋頂上有人低聲道:「待會那老尼姑過來,你們七人在這裡纏住他。」這聲音正在他頭頂,令狐沖只須一移動身子,立時便給發覺,只得便在牆角後貼牆而立。


耳聽得定靜師太踢開板門,大叫:「儀和、儀清、於嫂,你們聽到我聲音嗎?」叫聲遠遠傳了過去,又見她繞屋奔行,跟著縱上屋頂,卻沒進屋察看。令狐衝心想:「她幹麼不進去瞧瞧?一進去便見到廿一名女弟子被人綁縛在地。」隨即省悟:「她不進去倒好。魔教人眾守在屋頂,只待她進屋,便即四下里團團圍困,那是瓮中捉鱉之勢。」


眼見定靜師太東馳西奔,顯是六神無主,突然間她奔回南安客店,奔行奇速,身後三名女弟子追趕不上。但見街角邊轉出數人,青布一揚,那三名女弟子又即栽倒,給人拖進了屋中,朦朧月光之下隱約見那三人中似有儀琳在內。令狐衝心念一動:「是否須當即去救了儀琳小師妹出來?」隨即又想:


「我此刻一現身,便是一場大打。恆山派這許多人給魔教擒住了,投鼠忌器,可不能跟他們正面相鬥,還是暗中動手的為是。」


跟著便見定靜師太從南安客店中出來,在街上高聲叫罵,又縱上屋頂,大罵東方不敗,果然魔教人眾忍耐不住,有七人上前纏鬥。令狐沖看得幾招,尋思:「定靜師太劍術精湛,雖然以一敵七,一時不致落敗。我還是先去救了儀琳師妹的為是。」


當下閃身進了那屋,只見廳堂中有一人持刀而立,三個女子給綁住了,橫臥在他腳邊。令狐沖一躍而前,腰刀連鞘挺出,直刺其喉。那人尚未驚覺,已然送命。令狐沖不禁一呆:「我這一刀怎地如此快法?手剛伸出,刀鞘已戳中了他咽喉要害?」自己也不知自從修習了「吸星大法」之後,桃谷六仙、不戒和尚、黑白子等人留在他體內的真氣已盡為其用。他原意是這刀刺出,敵人舉刀封擋,刀鞘便戳他雙腿,教他栽倒在地,然後救人,不料對方竟無絲毫招架還手的餘暇,一下便制了他死命。


令狐衝心下微有歉意,拖開死屍,低頭看去,果見地下所臥的三個女子中有儀琳在內,伸手探她鼻息,呼吸調勻,除了昏迷不醒之外並無他礙,當即到灶下取了一杓冷水,潑了少許在她臉上。


過得片刻,儀琳嚶嚀一聲,醒了轉來。她初時不知身在何地,微微睜眼,突然省悟,當即躍起,想去摸身邊長劍時,才知手足被縛,險些重又跌倒。


令狐沖道:「小師太,別怕,那壞人已給本將軍殺了。」拔刀割斷了她手足上繩索。


儀琳在黑暗中乍聞他聲音,依稀便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個「令狐大哥」,又驚又喜,叫道;「你……你是令狐大……」這個「哥」字沒說出口,便覺不對,只羞得滿臉通紅,囁嚅道:「你……你是誰?」


令狐沖聽她已將自己認了出來,卻又改口,低聲道:「本將軍在此,那些小毛賊不敢欺侮你們。」儀琳道:「啊,原來是吳將軍。我……我師伯呢?」


令狐沖道:「她在外邊和敵人交戰,咱們便過去瞧瞧。」儀琳道:「鄭師姊、秦師妹……」從懷中摸出火折晃亮了,見到二人臥在地下,說道:「嗯,她們都在這裡。」便欲去割她們子足上的繩素。令狐沖道:「別忙,還是去幫你師伯要緊。」儀琳道:「正是。」


令狐沖轉身出外,儀琳跟在她身後。沒走出幾步,只見七個人影如飛般竄了出去,跟著便聽得叮叮噹噹的擊落暗器之聲,又聽得有人大聲稱讚定靜師太劍法高強,定靜師太認出對方是嵩山派的人物,不久見定靜師太隨著十幾名漢子走入仙安客店。令狐沖向儀琳招招手,跟著潛入客店,站在窗外偷聽。


只聽到定靜師太在屋中和鍾鎮說話,那姓鐘的口口聲聲要定靜師太先行答允恆山派贊同並派,才能助她去救人。令狐沖聽他乘人之危,不懷好意,心下暗暗生氣,又聽得定靜師太越說越怒,獨自從店中出來。


令狐沖待定靜師太走遠,便去仙安客店外打門大叫:「你奶奶的,本將軍要喝酒睡覺,你奶奶的店小二,怎不快快開門?」


定靜師太正當束手無策之際,聽得這將軍呼喝,心下大喜,當即搶上。


儀琳迎了上去,叫道:「師伯!」定靜師太又是一喜,忙問:「剛才你在哪裡?」儀琳道:「弟子給魔教妖人擒住了,是這位將軍救了我……」這時令狐沖已推開店門,走了進去。


大堂上點了兩枝明晃晃的蠟燭。鍾鎮坐在正中椅上,陰森森的道:「甚麼人在這裡大呼小叫,給我滾了出去。」


令狐衝破口大罵:「你奶奶的,本將軍乃堂堂朝廷命官,你膽敢出言衝撞?掌柜的,老闆娘,店小二,快快給我滾出來。」


嵩山派諸人聽他罵了兩句後,便大叫掌柜的、老闆娘,顯然是色厲內在,心中已大存怯意,都覺好笑。鍾鎮心想正有大事在身,半夜裡卻撞來了這個狗官,低聲道:「把這傢伙點倒了,可別傷他性命。」錦毛獅高克新點了點頭,笑嘻嘻走上前去,說道:「原來是一位官老爺,這可失敬了。」


令狐沖道:「你知道了就好,你們這些蠻子老百姓,就是不懂規矩……」


高克新笑道:「是,是!」閃身上前,伸出食指,往令狐沖腰間戳去。令狐沖見到他出指的方位,急運內息,鼓於腰間。高克新這指正中令狐沖「笑腰穴」,對方本當大笑一陣,隨即昏暈。不料令狐沖只嘻的一笑,說道:「你這人沒規沒矩,動手動腳的,跟本將軍開甚麼玩笑?」


高克新大為詫異,第二指又即點出,這一次勁貫食指,已使上了十成力。


令狐沖哈哈一笑,跳了起來,笑罵:「你奶奶的,在本將軍腰裡摸啊摸的,想偷銀子麼?你這傢伙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卻幹麼不學好?」


高克新左手一翻,已抓住了令狐沖右腕,向右急甩,要將他拉倒在地。


不料手掌剛和他手腕相觸,自己內力立時從掌心中傾瀉而出,再也收束不住,不由得驚怖異常,想要大叫,可是張大了口,卻發不出半點聲息。


令狐沖察覺對方內力正注向自己體內,便如當日自己抓住了黑白子手腕的情形一般,心下一驚:「這邪法可不能使用。」當即用力一甩,摔脫了他手掌。


高克新猶如遇到皇恩大赦,一呆之下,向後縱開,只覺全身軟綿綿的恰似大病初癒,叫道:「吸星大法,吸……吸星大法!」聲音嘶啞,充滿了惶懼之意。鍾鎮、鄧八公和嵩山派諸弟子同時躍將起來,齊問:「甚麼?」高克新道:「這……這人會使吸……吸星大法。」


霎時間青光亂閃,鏘鏘聲響,各人長劍出鞘,神鞭鄧八公手握的卻是一條軟鞭。鍾鎮劍法最快,寒光一顫,劍光便已疾刺令狐沖咽喉。


當高克新張口大叫之時,令狐沖便料到嵩山派諸人定會一擁而上,向自己攢刺,眼見眾人長劍出手,當即取下腰刀,連刀帶鞘當作長劍使用,手腕抖動,向各人手背上點去,但聽得嗆啷、嗆啷響聲不絕,長劍落了一地。鍾鎮武功最高,手背雖給他刀鞘頭刺中,長劍卻不落地,驚駭之下,向後躍開。


鄧八公可狼狽了,鞭柄脫手,那軟鞭卻倒卷上來,捲住了他頭頸,箍得他氣也透不過來。


鍾鎮背靠牆壁,臉上己無半點血色,說道:「江湖上盛傳,魔教前任教主復出,你……你……便是任教主……任我行麼?」令狐沖笑道:「他奶奶的甚麼任我行,任你行,本將軍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姓吳,官諱天德的便是。你們卻是甚麼崗、甚麼寨的小毛賊啊?」


鍾鎮雙手一拱,道:「閣下重臨江湖,鍾某自知不是敵手,就此別過。」


縱身躍起,破窗而出。高克新跟著躍出,餘人一一從窗中飛身出去,滿地長劍,誰也不敢去拾。


令狐沖左手握刀鞘,右手握刀柄,作勢連拔數下,那把刀始終拔不出來,說道:「這把寶刀可真鏽得厲害,明兒得找個磨剪刀的,給打磨打磨才行。」


定靜師太合十道:「吳將軍,咱們去救了幾個女徒兒出來如何?」


令狐沖料想鍾鎮等人一去,再也無人抵擋得住定靜師太的神劍,說道:「本將軍要在這裡喝幾碗酒,老師太,你也喝一碗麼?」


儀琳聽他又提到喝酒,心想:「這位將軍倘若遇到令狐大哥,二人倒是一對酒友。」妙目向他偷看過去,卻見這將軍的目光也在向她凝望,臉上微微一紅,便低下了頭。


定靜師太道:「恕貧尼不飲酒,將軍,少陪了!」合十行禮,轉身而出。


儀琳跟著出去。將出門口時忍不住轉頭又向他瞧了一眼,只見他起身找酒,大聲呼喝:「他奶奶的,這客店裡的人都死光了,這會兒還不滾出來。」


她心中想:「聽他口音似乎有點像令狐大哥。但這位將軍出口粗俗,每一句話都帶個他甚麼的,令狐大哥決不會這樣,他武功比令狐太哥高得多。我……我居然會這樣胡思亂想,唉,當真……」


令狐沖找到了酒,將嘴就在酒壺上喝了半壺,心想:「這些尼姑、婆娘、姑娘們就要回來,嘰嘰喳喳、羅羅嗦嗦的說個沒完,一個應付不當,那可露出了馬腳,還是溜之大吉的為妙。將這些人一個個的救醒來,總得花上小半個時辰,肚子可餓得狠了,先得找些吃的。」


將一壺酒喝乾,走到灶下想去找些吃的,忽聽得遠遠傳來儀琳尖銳的叫聲:「師伯,師伯,你在哪裡?」聲音大是惶急。


令狐沖急衝出店,循聲而前,只見儀琳和兩個年輕姑娘站在長街上,大叫:「師伯,師父!」令狐沖問道:「怎麼啦?」儀琳道:「我去救醒了鄭師姊和秦師妹,師怕掛念著眾師姊,趕著去找尋。我們三人出來,可又……不知她老人家到哪裡去啦。」


令狐沖見鄭萼不過二十一二歲,秦絹年齡更稚,只十五六歲年紀,心想:


「這些年輕姑娘毫沒見識,恆山派派她們出來幹甚麼?」微笑道:「我知道她們在哪裡,你們跟我來。」快步向東北角上那間大屋走去,到得門外,一腳踢開大門,生怕那女子還在裡面,又抖迷魂藥害人,說道:「你們用手帕掩住口鼻,裡面有個臭婆娘會放毒。」左手捏住鼻孔,嘴唇緊閉,直衝進屋,一進大堂,不禁呆了。


本來大堂中躺滿了恆山派女弟子,這時卻已影蹤全無。他「咦」的一聲,見桌上有隻燭台,晃火折點著了,廳堂中空蕩蕩地,哪裡還有人在?在大屋各處搜了一遍,沒見到絲毫端倪,叫道:「這又是奇哉怪也!」


儀琳、鄭萼、秦絹三人眼睜睜的望著他,臉上儘是疑色。令狐沖道:「他奶奶的,你們這許多師姊們,都給一個會放毒的婆娘迷倒了,給綁了放在這裡,只這麼一轉眼功夫,怎地都不見啦?」鄭萼問道:「吳將軍,你見到我們那些師姊,是給迷倒在這裡的麼?」令狐沖道:「昨晚我睡覺發夢,親眼目睹,見到許多尼姑婆娘,橫七豎八的在這廳堂上躺了一地,怎會有錯?」


鄭萼道:「你……你……」她本想說你做夢見到,怎作得准?但知他喜歡信口胡言,說是發夢,其實是親眼見到,當即改口道:「你想他們都到哪裡去了啦?」


令狐沖沉吟道:「說不定甚麼地方有大魚大肉,她們都去大吃大喝了,又或者甚麼地方做戲文,她們在看戲。」招招手道:「你們三個小妞兒,最好緊緊跟在我身後,不可離開,要吃肉看戲,卻也不忙在一時。」


秦絹年紀雖幼,卻也知情勢兇險,眾師姊都已落入了敵手,這將軍瞎說一通,全當不得真,恆山派數十人出來,只剩下了自己三個年輕弟子,除了聽從這位將軍吩咐之外,別無其他計較,當下和儀琳、鄭萼二人跟了他走到門外。


令狐沖自言自語:「難道我昨晚這個夢發得不准,眼花看錯了人?今晚非得再好好做過一個夢不可。」心下尋思:「這些女弟子就算給人擄了去,怎麼定靜師太也突然失了蹤跡?只怕她落了單,遭了敵人暗算,該當立即去追尋才是。儀琳她們三個年輕女子倘若留在廿八鋪,卻大大不妥,只得帶了她們同去。」說道:「咱們左右也沒甚麼事,這就去找找你們的師伯,看她在哪裡玩兒,你們說好不好?」


鄭萼道,」那好極了!將軍武藝高強,見識過人,若不是你帶領我們去找,只怕難以找到。」令狐沖笑道:「『武藝高強、見識過人』,這八個字倒說得不錯。本將軍將來掛帥平番,升官發財,定要送一百兩白花花的銀子,給你們三個小妞兒買新衣服穿。」


他信口開河,將到廿八鋪盡頭,躍上屋頂,四下望去。其時朝暾初上,白霧瀰漫,樹梢上煙霧靄靄,極目遠眺,兩邊大路上一個人影也無。突然見到南邊大路上有一件青色物事,相距遠了,看不清楚。但一條大路空蕩蕩地,路中心放了這樣一件物事,顯得頗為觸目。他縱身下屋,發足奔去,抬起那物,卻是一隻青布女履,似乎便和儀琳所穿的相同。


他等了一會,儀琳等三人跟著趕到。他將那女履交給儀琳,問道:「是你的鞋子嗎?怎麼落在這裡?」儀琳接過女履,明知自己腳上穿著鞋子,還是不自禁的向腳下瞧了一眼,見兩隻腳上好端端都穿著鞋子。鄭萼道:「這……


這是我們師姊妹穿的,怎麼會落在這裡?」秦絹道:「定是哪一位師姊給敵人擄去,在這裡掙扎,鞋子落了下來。」鄭萼道:「也說不定她故意留下一隻鞋子,好教我們知道。」令狐沖道:「不錯,你武藝高強,見識過人。


咱們該向南追,還是向北?」鄭萼道:「自然是向南了。」


令狐沖發足向南疾奔,頃刻間便在數十丈外,初時鄭萼她們三人還和他相距不遠,後來便相距甚遠。令狐沖沿途察看,不時轉頭望著她們三人,唯恐相距過遠,救援不及,這三人又給敵人擄了去,奔出里許,便住足等候。


待得儀琳等三人追了上來,又再前奔,如此數次,已然奔出了十餘里。


眼見前面道路崎嶇,兩旁樹木甚多,倘若敵人在轉彎處設伏,將儀琳等擄去,那可救援不及,又見秦絹久奔之下,已然雙頰通紅,知她年幼,不耐長途奔馳,當下放慢了腳步,大聲道:「他奶奶的,本將軍足登皮靴,這麼快跑,皮靴磨穿了底,可還真有些捨不得,咱們慢慢走罷。」


四人又走出七八里路,秦絹突然叫道:「咦!」奔到一叢灌木之下,拾起了一頂青布帽子,正是恆山派眾女尼所戴的。鄭萼道:「將軍,我們那些師姊,確是給敵人擄了,從這條路上去的。」三名女弟子見走對了路,當下加快腳步,令狐沖反而落在後面。


中午時分,四人在一家小飯店打尖。飯店主人見一名將軍帶了一名小尼姑、兩個年輕姑娘同行,甚是詫異,側過了頭不住細細打量。令狐沖拍桌罵道:「你奶奶的,有甚麼好看?和尚尼姑沒見過麼?」那漢子道:「是,是!小人不敢。」


鄭萼問道:「這位大叔,你可見到好幾個出家人,從這裡過去嗎?」那漢子道:」好幾個是沒有,一個倒是有的。有一個老師太,可比這小師太年紀老得多了……」令狐沖喝道:「羅里羅嗦!一位老師太,難道還會比小師太年紀小?」那漢子道:「是,是。」鄭萼忙問:「那老師太怎樣啦?」那漢子道:「那老師太匆匆忙忙的問我,可見到有好幾個出家人,從這條路上過去。我說沒有,她就奔下去了。唉,這樣大的年紀,奔得可真快了,手裡還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寶劍,倒像是戲台上做戲的。」


秦絹拍手道:「那是師父了,咱們快追。」令狐沖道:「不忙,吃飽了再說。」四人匆匆吃了飯,臨去時秦絹買了四個饅頭,說要給師父吃。令狐衝心中一酸:「她對師父如此孝心,我雖欲對師父盡孝,卻不可得。」


可是直趕到天黑,始終沒見到定靜師太和恆山派眾人的蹤跡。一眼望去儘是長草密林,道路越來越窄,又走一會,草長及腰,到後來路也不大看得出了。


突然之間,西北角上隱隱傳來兵刃相交之聲。


令狐沖叫道:「那裡有人打架,可有熱鬧瞧了。」秦絹道:「啊喲,莫不是我師父?」令狐沖循聲奔去,奔出數十丈,眼前忽地大亮,十數枝火把高高點起,兵刃相交之聲卻更加響了。


他加快腳步,奔到近處,只見數十人點了火把,圍成個圈子,圈中一人大袖飛舞,長劍霍霍,力敵七人,正是定靜師太。圈子之外躺著數十人,一看服色,便知是恆山派的眾女弟子。令狐沖見對方個個都蒙了面,當下一步步的走近。眾人都在凝神觀斗,一時誰也沒發見他。令狐沖哈哈大笑,叫道:「七個打一個,有甚麼味兒?」


一眾蒙面人見他突然出現,都是一驚,回頭察看。只有正在激鬥的七人恍若不聞,仍圈著定靜師太,諸般兵刃往她身上招呼。令狐沖見定靜師太布袍上已有好幾灘鮮血,連臉上也濺了不少血,同時左手使劍,顯然右手受傷。


這時人叢中有人呼喝:「甚麼人?」兩條漢子手挺單刀,躍到令狐沖身前。


令狐沖喝道:「本將軍東征西戰,馬不停蹄,天天就是撞到你們小毛賊。


來將通名,本將軍刀下不斬無名之將。」一名漢子笑道:「原來是個渾人。」


揮刀向令狐沖腿上砍來。令狐沖叫道:「啊喲,真的動刀子嗎?」身子一晃,沖入戰團,提起刀鞘,拍拍拍連響七下,分別擊中七人手腕,七件兵器紛紛落地。跟著嗤的一聲響,定靜師太一劍插入了一名敵人胸膛。那人突被擊落兵刃,駭異之下,不及閃避定靜師太這迅如雷電的這一劍。


定靜師太身子晃了幾下,再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


秦絹叫道:「師父,師父!」奔過去想扶她起身。


一名蒙面人舉起單刀,架在一名恆山派女弟子頸中,喝道:「退開三步,否則我一刀先殺了這女子!」


令狐沖笑道:「很好,很好,遲開便退開好了,有甚麼希奇?別說退開三步,三十步也行。」腰刀忽地遞出,刀鞘頭戳在他胸口。那人「啊喲」一聲大叫,身子向後直飛出去。令狐沖沒料到自己內力竟然如此強勁,卻也一呆,順手揮過刀鞘,劈劈拍拍幾聲響,擊倒了三名蒙面漢子,喝道:「你們再不退開,我將你們一一擒來,送到官府里去,每個人打你奶奶的三十大板。」


蒙面人的首領見到他武功之高,直是匪夷所思,拱手道:「衝著任教主的金面,我們且讓一步。」左手一揮,喝道:「魔教任教主在此,大家識相些,這就走罷。」眾人抬起一具死屍和給擊倒的四人,拋下火把,向西北方退走,頃刻間都隱沒在長草之下。


秦絹將本門治傷靈藥服侍師父服下。儀琳和鄭萼分別解開眾師姊的綁縛。四名女弟子拾起地下的火把,圍在定靜師太四周。眾人見她傷重,都是臉有憂色,默不作聲。


定靜師太胸口不住起伏,緩緩睜開眼來,向令狐沖道:「你……你果真便是當年……當年魔教的……教主任……我行麼?」令狐沖搖頭道:「不是。」


定靜師太目光茫然無神,出氣多,入氣少,顯然已是難以支持,喘了幾口氣,突然厲聲道:「你若是任我行,我恆山派縱然一敗塗地,盡……盡數覆滅,也不……不要……」說到這裡,一口氣已接不上來。令狐沖見她命在垂危,不敢再胡說八道,說道:「在下這一點兒年紀,難道會是任我行麼?」定靜師太問道:「那麼你為甚麼……為甚麼會使吸星妖法?你是任我行的弟子……」


令狐沖想起在華山時師父、師娘日常說起的魔教種種惡行,這兩日來又親眼見到魔教偷襲恆山派的鬼蜮伎倆,說道:「魔教為非作歹,在下豈能與之同流合污?那任我行決不是我的師父。師太放心,在下的恩師人品端方,行俠仗義,乃是武林中眾所欽仰的前輩英雄,跟師太也頗有淵源。」


定靜師太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斷斷續續的道:「那……那我就放心了。我……我是不成的了,相煩足下將恆山派……這……這些弟子們,帶……帶……」她說到這裡,呼吸急促,隔了一陣,才道:「帶到福州無相庵中……安頓,我掌門師妹……日內……就會趕到。」


令狐沖道:「師太放心,你休養得幾天,就會痊癒。」


定靜師太道:「你……你答允了嗎?」令狐沖見她雙眼凝望著自己,滿臉是切盼之色,唯恐自己不肯答應,便道:「師太如此吩咐,自當照辦。」定靜師太微微一笑,道:「阿彌陀佛,這副重擔,我……我本來……本來是不配挑的。少俠……你到底是誰?」


令狐沖見她眼神渙散,呼吸極微,已是命在頃刻,不忍再瞞,湊嘴到她耳邊,悄聲道:「定靜師伯,晚輩便是華山派門下棄徒令狐沖。」


定靜師太「啊」的一聲,道:「你……你……」一口氣轉不過來,就此氣絕。


令狐沖叫道:「師太,師太。」探她鼻息,呼吸已停,不禁悽然。恆山派群弟子放聲大哭,荒原之上,一片哀聲。幾枝火把掉在地上,逐次熄滅,四周登時黑沉沉地。


令狐衝心想:「定靜師太也算得一代高手,卻遭宵小所算,命喪荒郊。她是個與人無爭的出家老尼,魔教卻何以總是放她不過?」


突然間心念一動:「那蒙面人的頭腦臨去之時,叫道:『魔教任教主在此,大家識相些,這就去罷!』魔教中人自稱本教為『日月神教』,聽到『魔教』二字,認為是污辱之稱,往往便因這二字稱呼,就此殺人。為甚麼這人卻口稱『魔教』?他既說『魔教』,便決不是魔教中人。那麼這一伙人到底是甚麼來歷?」耳聽得眾弟子哭聲甚悲,當下也不去打擾,倚在一株樹旁,片刻便睡著了。


次晨醒來,見幾名年長的弟子在定靜師太屍身旁守護,年輕的姑娘、女尼們大都蜷縮著身子,睡在其旁。令狐衝心想:「要本將軍帶領這一批女人趕去福州,當是古里古怪、不倫不類之至。好在我本也要去福州見師父、師娘,帶領是不必了,我沿途保護便是。」當下咳嗽一聲,走將過去。


儀和、儀清、儀質、儀真等幾名為首的弟子都向他合十行禮,說道:「貧尼等俱蒙大俠搭救,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師怕不幸遭難,圓寂之際重託大俠,此後一切還望吩咐指點,自當遵循。」她們都不再叫他作將軍,自然明白他這個將軍是個冒牌貨了。


令狐沖道:「甚麼大俠不大俠,難聽得很。你們如果瞧得起我,還是叫我將軍好了。」儀和等互望了一眼,都只得點頭。令狐沖道:「我前晚發夢,夢見你們給一個婆娘用毒藥迷倒,都躺在一間大屋之中。後來怎地到了這裡?」


儀和道:「我們給迷倒後人事不知,後來那些賊子用冷水澆醒了我們,鬆了我們腳下綁縛,從鎮後小路上繞了出來,一路足不停步的拉著我們快奔。


走得慢一步的,這些賊子用鞭子抽打。天黑了仍是不停,後來師伯追來,他們便圍住了師伯,叫她投降……」說到這裡,喉頭硬咽,哭了出來。


令狐沖道:「原來另外有條小路,怪不得片刻之間,你們便走了個沒影沒蹤。」


儀清道:「將軍,我們想眼前的第一件大事,是火化師伯的遺體。此後如何行止,還請示下。」令狐沖搖頭道:「和尚尼姑的事情,本將軍一竅不通,要我吩咐示下,當真是瞎纏三官經了。本將軍升官發財,最是要緊,這就去也!」邁開大步,疾向北行。眾弟子大叫:「將軍,將軍!」令狐沖哪去理會?


他轉過山坡後,便躲在一株樹上,直等了兩個多時辰,才見恆山一眾女弟子悲悲切切的上路。他遠遠跟在後面,暗中保護。


令狐衝到了前面鎮甸投店,尋思:「我已跟魔教人眾及嵩山派那些傢伙動過手。泉州府參將吳天德這副大鬍子模樣,在江湖上不免己有了點兒小小名聲。他奶奶的,老子這將軍只好不做啦!」當下將店小二叫了進來,取出二兩銀子,買了他全身衣衫鞋帽,說道要改裝之後,辦案拿賊,囑咐他不得泄漏風聲,倘若教江洋大盜跑了,回來捉他去抵數。


次日行到僻靜處,換上了店小二的打扮,扯下滿腮虬髯,連同參將的衣衫皮靴、腰刀文件,一古腦兒的掘地埋了,想到從此不能再做「將軍」,一時竟有點茫然若失。


兩日之後,在建寧府兵器鋪中買了一柄長劍,裹在包袱之中。


且喜一路無事,令狐沖直到眼見恆山派一行進了福州城東的一座尼庵,那尼庵的匾額確是寫著「無相庵」三字,這才噓了一口長氣,心想:「這副擔子總算是交卸了。我答允定靜師太,將她們帶到福州無相庵,帶雖沒帶,這可不都平平安安的進了無相庵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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